王曉楓

印度街頭的vivo手機廣告牌。中國手機制造商vivo再度成為印度板球超級聯賽冠名贊助商是一個信號。圖/法新
隨著中印兩國在爭議邊界地區的軍事對峙形勢緩解,中印關系出現回暖跡象,印度政府和業界人士向外界透露,印度相關部門將批準45個來自中國的投資申請項目,其中主要是印度政府需要的制造業相關項目。
過去一年以來中國企業在印度的經濟活動被邊境沖突事件嚴重干擾,印度政府采取多種途徑極限打壓中國企業,以國家安全為由大規模封禁中國的App應用程序,取消中國企業招投標和采購項目,在從互聯網到基礎設施等領域全方位實現去中國化。
這種不利于經貿發展的局面在2021年2月初迎來轉機。中國國防部新聞發言人吳謙表示,根據中印雙方第九輪軍長級會談達成的共識,中印兩軍位班公湖南、北岸的一線部隊于2月10日開始同步有計劃組織脫離接觸。到2月底之前,已完成脫離接觸。
2月25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同印度外長蘇杰生通話時表示,雙方務必珍惜當前來之不易的局面,共同鞏固既有成果,不斷積累增進互信,實現邊境地區和平安寧。蘇杰生也表示,印方愿意推動雙邊關系盡早重回正軌。
邊境局勢緩和讓一些中國企業松了一口氣,然而這種微弱的回暖跡象卻不能令中國投資者們完全樂觀。印度的營商環境和根深蒂固的經濟民族主義理念難在短期內改觀,印度民間長期積蓄的反華情緒就像兩國邊境實控線上的緊張關系一樣,從來都揮之不去,卻隨時召之即來。
“印度國內對中國敵對情緒沒有任何改變,雖然撤軍,但印度國內輿論仍然鼓吹勝利,煽動民族主義情緒,印度已被民族主義情緒綁架,雙方同步脫離接觸使莫迪受到反對黨指責,被指出賣印度領土。”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中國與南亞研究中心秘書長劉宗義對《財經》記者指出,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放開對中國投資限制,中國企業也應該理性考慮是否涉足印度,盡早止損而不是追加投資彌補損失。
“雖然脫離接觸,但中印兩國在邊境實際控制線問題上并無共識,爭議點很多,即便就實控線問題基本達成共識,但在其他點還是可能發生對峙,若再發生類似狀況,中國企業及其投資還會成為犧牲品,因為印度已經開了很壞的先例。”劉宗義解釋說。
印度民族主義者大肆渲染抵制中國企業情緒,給印度總理莫迪以及他所倡導的“自力更生”和“印度制造”運動打了雞血,讓其將去中國化政策一推到底。其中一項手段就是針對中國專門修改外國投資法,讓來自與印度陸地接壤國家的實體投資需要額外批準,這顯著放緩來自中國的投資。規則的改變使得來自中國的150多個價值超過20億美元的投資提議陷入僵局,損害了中國公司在印度的發展計劃。
隨著特朗普政府下臺,印度政府不能再從美國那里借力打力,因此試圖借助邊境脫離契機重新向中國示好。近日,一位印度官員透露,將開始批準一些新設投資計劃,只涉及那些對國家安全不敏感的行業。與印度陸地接壤國家對“非敏感”行業最高20%股權的投資,可能會恢復自動獲批途徑。
這一舉動某種程度上折射出印度政府開始微調對華政策,熟悉印度政商界運作方式的中國工商銀行孟買分行副總經理楊緒紅對《財經》記者分析說,印度政府向美國靠攏的主體思路并沒有變,但印度需要發展制造業,意識到不能僅靠歐美日韓等國,因為產業鏈轉移不是一廂情愿的事,需要配套設施,不能完全將中國企業拒之門外,印度想在兩頭拿好處。
不僅出于對制造業供應鏈的渴求,印度國內經濟發展局勢也促使印度政府向中國資本示好。受疫情影響,印度經濟下行壓力大,國民生產總值萎縮嚴重,印度經濟監測中心(CMIE)數據顯示,2020年最后兩個月里,11月就業人數同比下降2.4%,12月就業人數同比下降4.2%。向來對印度最為友善的評級機構穆迪也在去年把印度主權評級由原本的Baa2調降到Baa3,即垃圾級,前景展望維持負面,為22年來首次。
疫情加劇印度經濟結構性困境,印度急需外資輸血提振經濟,但西方提供不了,只能轉向中國。雖然需要中國,但印度政府的算盤也打得很精明,此次放開的投資項目主要集中在其最需要的制造業領域。楊緒紅接觸到這45個項目中的一些客戶,這些項目包括汽車、家電、電氣、手機產業鏈、化工等各個領域,目前客戶還沒有批準的確切消息。
“印度政府思路是越對中國利益少的領域,越早放松,中國獲益多的就不批,完全在印度政府掌控中。”楊緒紅指出,此次放松投資主要是審批棕地投資項目(外國投資者租用已有設施開展運營,而非新建設施),對于互聯網金融領域項目沒松口跡象,盡管印度初創企業很需要資金,這個市場印度要給歐美企業。
劉宗義也認為,印度人只會恢復他們急需領域的投資,2020年被印度政府暫停的中國國企采購等項目不太可能大規模恢復。
印度制造是莫迪政府自2014年以來就大力推進的基本國策,放松制造業投資引入中國資本不僅與印度政府訴求匹配,還有助于緩解印度就業壓力,也不與印度國內既得利益集團沖突,印度政府的如意算盤可謂一舉三得。
以汽車行業為例,可能獲批的項目包括兩家中國汽車制造公司,這方面歐美已經在印度深耕多年,在印度市場占主導,因此放松這部分投資不涉及給歐美企業騰出市場。通用汽車已經從印度市場退出,中國企業接手。中國企業入場還能夠帶動電動車生產,這是印度最需要的。不僅如此,放松汽車行業投資也不與莫迪政府背后財團(例如信實集團)利益沖突,因為信實集團沒有真正的制造業業務。
雖然借助民族主義情緒肆意打壓中國企業,印度政府其實早就按捺不住對中國制造業投資項目的渴望,中國手機制造商Vivo再度成為印度板球超級聯賽冠名贊助商是一個信號,接下來印度政府就開始釋放關于外資審批松動的消息。
《財經》記者拿到印度駐中國某領事館一封發給中國企業的郵件,印度駐華領事外交機構負責面試中國投資企業。這封郵件日期是在媒體爆料之前,那時印度就開始重新聯系去年斃掉的申請投資的中國企業,以補交材料為借口開始重新審批。
印度KC Infratech公司執行總裁卡蒂克(Karttik Chopra)多年來一直積極推進中印兩國的經貿和投資往來。他對《財經》記者說,印度目前逐漸解除對中國投資限制的領域包括汽車制造、紡織等,其他領域也會逐次打開。“我們當然期望有更多的領域向投資者開放,現在到了中方采取行動(來推動雙邊經貿關系改善)的時候了。”
印度接下來還可能放開基礎設施投資和相關采購投標項目,因為印度需要便宜的產品和服務,中國企業幫他們做工程物美價廉。據《財經》記者向知情人士了解,過去一年即使關系如此緊張,印度政府還是給為印度建造大型化工項目的中方人員發放簽證。
卡蒂克建議稱,印度市場一直歡迎制造業企業的投資,至少是在印度本土完成最后的組裝或提供零部件以及售后服務等。所以那些制造重型工程機械、基建設備、鋼鐵、水泥以及電力設備等的中國企業尤其應該考慮在印度建廠。“多年來,我也建議在印度建立大型的中國工業園,就像日企或韓企等已經在印度建立的工業園一樣。中印兩國必須相互理解和尊重對方的需求以及工作文化,以雙贏的方式攜手并進。”
放松中國投資項目是好跡象,給中資企業一個喘息機會,但印度政府在過去一年采取的惡劣反華經濟政策嚴重打擊中國企業對印度市場投資信心,這種信任流失也讓中印經濟關系難以回到2020年之前的甜蜜時光。
去年遭受印度政府最嚴重打壓的就是中國互聯網企業,這些企業如今已經開始對印度市場實施盡職調查,對今后投資比較審慎。在印度對其關上大門后,很多中國大型互聯網企業旗下的風投公司已經將目光轉向印尼,這個東南亞最大經濟體的科技業投資在2020年上半年激增55%。
在大型企業重新思考印度市場的同時,一些中國中小企業卻仍然以賭博的心態在印度投機賺快錢,即便經歷了去年的動蕩,他們也不準備離開。他們中一些人對潛在風險視而不見,只是想象來印度能夠發財,一些人甚至準備擴張項目。
“大量中國企業不管中印關系咋樣,只要不打起來,該去還得去,畢竟供應鏈轉移這個趨勢有點不可逆轉。”印度大恒竺成(Linklegal)律師事務所顧問李欽對《財經》記者表示。
一位去年因疫情導致項目擱置離開印度的中國手機產業鏈制造企業員工對《財經》記者坦言,在印度投資“就是一場賭博”,用他的話說,在印度搞項目就是“吃飯喝粥,就靠這一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劉宗義認為,在目前情況下,中國企業赴印度投資需要保持理性并有氣節,不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印度如若真想讓中國投資,應該是滿足中方條件,而不是遷就它的條件。中方必須提條件,要求其包賠損失。中國企業應該通過法律途徑提出賠償,雖然印度法律制度讓中國企業很難追償,但追償將迫使印度考慮自身的國際形象。
楊緒紅也認為,很多中國中小企業沒看透印度政府對待外企的本質。外企在印度賺錢很難,與中國改革開放讓利外資不同,印度政府理念就是一毛不拔,讓外企賺了錢也會被掏空,歐美日韓企業都很少在印度賺錢,連沃達豐這樣的企業都被整得很慘。
“印度經營環境真可謂全球最差。印度政府就用這個大市場忽悠外國投資者,但對外企管控很嚴,隨便找個問題就能卡死外企,例如針對外企查稅,阻斷現金流,影響企業業務。”一位在印度工作多年的投行界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
印度社會深受經濟民族主義理念影響,在這種理念作祟下,雖然近年來印度營商環境有所改善,但仍然很封閉落后。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教授安德魯·萊基(Andrew Leckey)多年在中印兩國從事研究交流,他曾對《財經》記者表示,如果到訪過中國和印度,你會發現中國經濟市場比印度開放很多,從百貨商場里的商品就看得出來,印度的百貨商場就顯得很民族主義。
政策不穩定性、對外資不友善法規和官員效率及索賄等問題,都讓外企對印度市場望而卻步。雖然莫迪政府嘗試松綁外國直接投資政策,推動經濟改革,但穆迪評級機構2020年的一份報告指出,印度從2017年以來,經濟改革執行力道薄弱,緩慢的改革趨勢和政策有限性導致長期經濟增長緩慢。此外,印度有各種復雜的稅務法規,外資聘請的印度財會顧問和律師不時傳出勾結印度稅務官員,看準外資不懂本地稅務法規而制造稅務罰款向外資索賄的丑聞,更讓外資企業出現重大損失及營運困擾,印度因此得名“稅收恐怖主義”(tax terrorism)。
美國摩托車廠哈雷戴維森就不堪折磨,離開印度轉向中國。2020年哈雷宣布全面撤離印度市場,不惜支付近1.69億美元業務重組費用,也要關停在印業務。過去十年哈雷在印度的投資經歷可謂一波三折,從來不順。2009年,哈雷通過國外進口方式將產品銷往印度,但由于印度為保護本土制造業,設置高額進口稅,導致哈雷銷量未達預期。2011年,哈雷決定在印度建廠,并通過從美國進口零部件,在印度完成組裝,減少關稅成本,從而獲取利潤,但銷量仍舊無法提升。
導致哈雷慘淡銷量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印度的稅率,印度政府為了增收,對多項產業征收較高稅率,就印度機動車而言,一輛車的售價有近三成收入都被印度政府收繳。此前哈雷為最大化降低生產成本,曾試圖委托印度本土廠商進行生產,即便是這樣一個高度依賴摩托車的國家,也沒能推動摩托車生產技術進步,直到現在印度的工業化也不足以建設滿足要求的摩托制造廠。這種情況下,哈雷不得不舍棄印度,加快轉向中國市場。
與對任何外資都一樣,莫迪政府在過去一年中對中國企業實施系統性割韭菜,最顯著的就是以國家安全名義封禁中國手機App,為國內壟斷財團攫取市場,莫迪依靠的壟斷財團都因此得到實際利益,信實集團更是因為莫迪政府舍棄中國App擁抱美國公司的舉動而在三個月內開掛了一樣融資14次總計200多億美元。但諷刺的是,對信實集團大把撒錢的美國互聯網企業卻要被印度征收均衡稅——對外國網絡廣告平臺征稅6%,美國政府都不得不出馬敲打印度。
不僅對知名中國App平臺下手,印度政府去年底還對涉及現金貸的幾百家中國公司一鍋端。
“2017年印度第一次出臺統合外資政策,中國所有投資基本上不需要審核(幾個特殊行業除外),印度政府以為能夠吸引大量進行產業轉移的中國企業,比如家電、電子等,但令他們意外的是,除了這些企業,更多被吸引到印度的是中國的一些虛體產業,甚至是灰產和所謂的‘黑產。”李欽介紹說。
誠然有些公司涉及灰色產業和暴力催收等不合法行為,但在疫情封鎖期間,它們中的一些也為印度很多個人和中小企業解決燃眉之急。印度政府事后釜底抽薪,讓這些欠債機構和個人不還款,聲稱這些中國現金貸企業不合法,很多企業連本金都被收割。
“印度政府這項行動給中國企業造成的損失應該是繼App之后的第二大損失,印度政府就是借助這些現金貸企業可能涉及灰色領域運作資金,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對其進行打擊,中國企業有苦說不出。”上述投行界人士表示。
相比互聯網領域,印度政府最想收割的還是中國制造業產業鏈和供應鏈,疫情期間印度就不斷挖中國墻腳,游說第三國制造業企業撤出中國在印度落腳。印度政府這種割韭菜心態無疑為中國制造業項目投資印度增加風險,因為制造業是重資產,投資周期長,對制造業所在地收益更多,帶動稅收就業,對自己風險較大。
“這幾年印度制造取得長足發展”,李欽舉例說,印度制造的軍事裝備密集產出,比如韓國授權生產的K9自行火炮,波音授權的飛機,法國授權的潛艇以及各種導彈,都是在印度制造的計劃下,在印度本土生產完成的。
揮之不去的反華情緒和印度政府帶來的潛在政治風險讓中國企業必須重新審視對印度的經濟投資行為,以避免重蹈覆轍。在上述投行界人士看來,中國企業今后來印度投資就是一場賭博,可以賺快錢,但就要看誰的動作更快,慢了可能就要被印度政府割韭菜。穩扎穩打長線投資在印度很不利,無法立即抽身而退。最適合的就是與印度發展貿易關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