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尋蘭

林典铇

與恒鼎兄入深山拜謁野蘭

一

轎車沿著山間公路，彎來彎去

恒鼎兄向我推薦《世說新語》

其實，這幾年，我每天念《藥師咒》

死記硬背，口念耳聽

知其音，不必知其義

二

在一座無路可走的森林前下車。

樹木茂盛，亂石成堆，荊棘叢生

跋涉了一陣子

首先是在懸崖邊上發現了一叢建蘭

跟野草混長在一起

然后，逢陡峭處，總有幾株……

三

恒鼎談及鄭板橋畫中

都是野蘭

還提起題詩：

“素心蘭與赤心蘭，總把芳心與客看。

豈是春風能釀得，曾經霜雪十分寒?！?/p>

我想起鄭板橋貼出的潤格：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

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

不收禮物，不收食物，不賒賬，不賴賬

其他一律免談?！?/p>

四

蘭花接見我們的時間可以無限長

但我們談古論今一番

逶迤著，一前一后，下山去了……

她

一輛又一輛，來了，又走了

她始終不上車

她等的，也是所有人要等的

其他人選擇妥協

唯有她站在起點

所有人都希望

她替自己等到一輛正確的車

她的傻等

是這座城市唯一的希望

在池源村

劍入鞘，俠客倦了

隱居于半山腰的一座村莊

這是多年前一部電影的情節

在池源：閑云之下，山泉，古道

梯田……每一味都是人間的良藥

電影另一個場景：俠客彎腰汲水

舀起水中一輪明月

重出江湖的背影是逆光拍攝

給人感覺，光芒仿佛從他的胸中

泄露出來

在池源：秋陽落在老庭院

白胡子揮著掃把

這是哪朝哪代的隱士

住成了村中不知幾旬老漢

他坐在木門檻上，猛吸幾口水煙

對著像駿馬奔騰的遠山陷入沉思

這讓我確信

他曾經身懷絕技

曾經胸有星光燦爛和河山遼闊

他神秘地說：池源村后山有一口井……

你看我的眼睛明亮吧？耳朵聰利吧？

我雙手抱拳：大俠，江湖還在

人心仍分善惡

您歸去來兮？

高海拔

蘆葦村，海拔一千米，離神最近。

姚平安生了一個遺腹的啞巴兒子

到村口的通天圣母宮上香

宮門口的匾額上“神通廣大”

幾個字已經斑駁陸離

她虔誠得自虐，每次把頭磕出血

有一回，磕頭昏倒了

已經五歲的兒子把她搖醒

她自責對神明如此大不敬

趕緊補了三個響頭

神像沉默了兩百多年

臉被煙熏得已無木色

不知道怎么長到屋檐上的蘆葦

在十二月的冷風中搖晃著

它們的海拔，比蘆葦村

還要高一些

剃須刀

到香港，我找不到它。

胡子，在鏡子里

越長越長

從我身上長出來

為什么非要嫌棄到

不剃不罷休呢？

胡子拉碴的

向陌生人打聽

哪里能買到剃須刀

順著手指的方向

穿天橋，上電梯

我感嘆手指的奇妙

更奇妙的是

剔去胡子

仿佛一個新的我

出現在別人的面前

晚安

汝州

是別人的故鄉，無論走幾遍

街巷，石橋，鬧哄哄的菜場

我的腳步無法丈量

從這里出去，那些流浪者思鄉的長度

夜幕降臨

哪個漫游的人，在我的故鄉

跪在，我跪過的草地

抬頭望我的舊星空

傾聽橋下

黑暗中的流水潺潺。我曾無數次

以這個姿勢，跟浩瀚的

夜空默道晚安

鄉愁

他決定獻身給那只饑餓的老虎

山林風月，與故鄉的圓月

同樣迷惑人心

餓極的虎，依然挑食

聞了聞他身上的氣息

搖頭，這不是它要的味道

作為百獸之王，要的是人間的血腥

它絕不碰心中沒有故鄉的軀體

盡管他強調，“吾真心舍身

撕咬吧，虎，莫猶豫?！?/p>

虎抬頭望天

強烈地懷念血肉之軀

多好呀，咬下去

那是會疼，會掙扎，會哭喊的菩薩

他看上去，和一棵白菜沒有差別

虎不吃素，餓死也不吃

天色漸晚，千江有水，千江有月

他又開始練習竹籃打水和水中撈月

再寫豌豆花

每一朵還是想飛，對于世外的小生命

你猶為憐愛

沿路一壟一壟，耐心地

讓它們練習飛翔

很快就到傍晚，依然飛不起來

它們的著急，漸漸灑出來

最后的斜光里，我迷戀

這種小揪心的場面

厭倦紅塵寂寥

你依然一遍一遍，打開翅膀示范著

輕聲地告訴它們：“別認命。”

世間的燈火逐一亮起來

若遠若近，那是一簇迷幻的花叢

燕子飛進屋檐，帶回別人家的春泥

砌好最后一道墻

但沒有人把它當小偷

就像你的固執，在我看來

是人間美麗的宿命

與唐頤先生語

詩，越寫越不敢寫

落筆即錯

冒犯了月亮，裝作尋找

地上的失物，低頭族的羞愧

將終身伴隨

在生活中，更是膽小

開門做生意……

自己跟自己簽約

左手和右手相握

詩歌和現實，于我，皆有

很深的挫敗感

但，我呵護著，這顆失敗之心

星空下，她一個人

坐在屋頂，她等待一顆流星

蟲聲此起彼伏，各安各命

早上郵差送來一封信

她正在給受傷的喜鵲包扎傷口

信封沒有署寄件人地址

但她會心，轉身取出一張白紙

夜色無邊，她需要一顆流星

作為回信的引子

接下來，她會寫：

“人世飄忽，一個人被另一個人

絕望地惦記，晚飯花正開。”

鐘樓

五層樓頂掛著一個圓鐘

只有時針和分針

中考結束，三三兩，一簇簇

經過大鐘下面

我停下來：盯著兩根指針

它們幾乎不動。

她夾在伙伴們中間已經走遠

他們走得好快

很快各就各業

很快，她也結婚生子

大鐘暗示多年的慢，終無人懂

一天，它干脆徹底停下來

工人們拆解

原來內部已然銹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