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伊迪斯·皮爾曼

伊迪斯·皮爾曼
卡爾迪科特學院,一所私立全日制女子學院,在幾十年里都沒有開除過一個學生。學院有幾項禁令。在校園里喝酒、吸毒、性交可能會把你開除;發現懷孕也要開除;那是時間長短的問題。有一條規定,反對翻爬到學校西邊的溝壑那邊去,一百年前在那兒發生過一起自殺事件,但是懲罰只是責罵一頓。
愛麗絲·圖米,女校長,對過分熱衷于傳播小道消息的規定表示歡迎。埃米莉·克納普,身體全重90鎊,使愛麗絲感到大為惱火,而且,還有更糟糕的,使她感到自己不稱職——她,愛麗絲,連續兩年獲得私立全日制學校協會“最有力的校長”獎。自稱小女孩的這一堆高大的小樹枝——愛麗絲拍打她把手掌都拍疼了。
埃米莉:11年級,各門功課都是A,各種課外活動的積極分子,以各種明顯的理由不上體育課。她每隔一個月去看一次精神科醫生,每隔一周去看一次營養學醫生,她還花掉大把的鈔票,在走上稱臺之前堅持把尿排空。她只住過兩次醫院。但是,她卻展示了其他的失調跡象。掉頭發。顴骨上面像是繃了一張膜似的。聲音像鋸子發出的一樣刺耳。但是她的談話,除了主題是她自己的體重以外,還是很有水平、很通情達理的。
愛麗絲經受了和外科醫生、解剖學教授理查德·克納普博士及他的妻子吉塞爾一系列痛苦的會面。三次是在愛麗絲單調的辦公室見的面。其中一次的見面氣氛使人感到束手無策。
有一次,愛麗絲大膽說道:“我擔心死亡。”
“如果發生的話,她的死亡純屬意外。”埃米莉的父親平靜地說道。
吉塞爾忽地朝他撲了過去。“你是在討論某個陌生人的病史,是吧?”盡管她在馬薩諸塞州待了25年,保留了法語口音和法語語法,根本就提不上法語的高雅和法語的美。
理查德說:“與一名外科醫生保持距離是有益的。”
夫妻倆現在交換了一個眼色,未婚的愛麗絲被打上了敵人的標簽。然后,理查德把他的手放在吉塞爾穿著紡綢衣服的胳膊上,但他眼睛看的卻是愛麗絲。“埃米莉不要死亡。”他說道。
“是那樣嗎?”吉塞爾嘲笑說道。
“她不想要一根針扎進她的血管里。她不想要與輸液架作伴。”
“是那樣嗎?”
“她不想把我們全都逼瘋了。”
“那她想要什么?”愛麗絲問道,好像關于埃米莉的事情、像受害者的情況這些沉重的問題必須在此時此地在馬薩諸塞州戈德芬市得到回答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沉默。
“她想要非常、非常、非常瘦。”理查德說道。別放屁了,愛麗絲心里想到。“啊哼”,吉塞爾用鼻子哼了一聲,或者有點像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本人已經很瘦了,又有法國女人的風范——雙肩迷人的骨胳,脖頸纖細頎長。她短裙下的雙腿——50公分,很短嗎?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就得死吧,卡爾迪科特的學生們都樸實地這樣說。
“她想要變成一個蟲子,靠喝西北風過日子,”理查德補充說道,“或者一兩滴花蜜。她她想……她有時候想……她的意思是成為一只昆蟲。”
愛麗絲在她過時的裙裝里打了個激靈。她穿著襯衣式連衣裙,為了她凱爾特人的屁股不引人注目,很長,而且總是藍色的:暗藍灰色、矢車菊色、暴風雨前的天空色。她想知道是不是這個具有鮮明特征的風格會成為人們嘲笑的來源。她43歲,已經有了六周的身孕——再過幾個月,令人厭惡的受托人就必須要求她辭職了。也許自動辭職更有面子。“我們能做什么?”她問道。
“我們能用鏈子把她鎖到床上,強行把食物塞進她嘴里。”吉塞爾說道,她說話沒有了憤怒的口氣。愛麗絲暗想,要鎖就把鏈子鎖到床頭板上。現在,理查德的手指順著雪紡綢一直滑到吉塞爾的手指上。五個火紅的指甲把他擋開了。克納普的兩個小女兒體重都正常,都是好學生,但她們都缺乏埃米莉的聰明才智和對一切都有興趣的熱忱。
“埃米莉必須找到她自己的路子繼續活下去。”理查德說道,最后還提出了一個有用和實際的辦法,但是眼下沒有一個女人在聽他說話。
卡爾迪科特雖然不是一所住宿學校,但學校還是給他埃米莉本人提供了一個房間。它實際上是一個帶窗子的衛生間,可以看到那個禁地溝壑。無所不能的人——達索拉先生用一些擱板棚在墻上。達索拉先生是一名被公立學校免去圣職的理科教師,他發現自己適合做有發展前途的設計工作,便為那個罪過付出了代價。
“我不需要再有一個理科老師。”愛麗絲說道,對誠惶誠恐地坐在她辦公桌角上的他感到驚詫。長著那么黑的眉毛,還有那雙南美蜂鳥般的眼睛……
“那好,我不想當一名理科老師,”他對她說。他沒有告訴她沒有其他私立學校愿意面試他。“我要重操舊業,木工和園藝。”于是,她接收了他。
埃米莉把她收集來的知識標本放在達索拉先生的擱板上,標本本身是從溝壑和溝岸收集來的,還有一些書,包括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欽定的《圣經》英譯本和一本地圖冊。還有一盒餅干,一盒梅干和幾升瓶裝水。
埃米莉得到允許,把少量的午餐帶到這里,還有在學校期間,因為她討厭教室,一有很香的東西吃,馬上就可以加工,有時候會頑皮地把剩余的煤氣放掉。這樣,她就可以在她那些死去的昆蟲之中進餐了,一邊把三個胡蘿卜棒的其中一個放進嘴里,一邊欣賞著幾丁質的外骨骼。幾丁質雖然不是哺乳動物生理學的一部分,但她看過書里的描寫:在死亡以后和腐爛以前,一個死人的表皮變得像皮革似的堅硬,它可以被稱為類似幾丁質的東西,這個類似幾丁質的東西開始像吞吃腐爛尸體并同時排便的甲蟲,把肉變成堆肥。糞便的用處很多。最使人高興的是天賜之食。埃米莉喜歡摩西率領饑餓的以色列人進入沙漠的故事。昆蟲也來解救他們。當然,天賜之食在《出埃及》里有描寫,帶有像蜂蜜一樣味道的地上有一層奇妙的白霜,被認為是一個來自上帝的奇跡,但它真的是介殼蟲的排泄物。介殼蟲以植物的汁液為生。甜液很快穿過腸子從肛門排出。一只昆蟲用其力量每小時能夠吃進和排出很多次。他們用后腿把東西蹬開,讓它落到地上。游牧部落的成員們仍然會吃掉它——對它很感興趣。這叫做蜜露。
啊,介殼蟲!她能畫他們——她喜歡畫她的親戚——但是,不幸的是,成年昆蟲基本上都是一個有鱗的球:腸子都在殼里。這比畫螞蟻有趣得多——它的長鼻子、咽喉、兩根觸須。有時候她極力畫出它的復眼,但結果看起來更像她媽媽的雞麻夜用小包。她能畫出一個很不錯的身體圖形,但是,胸部、胸部區和后一部分,它本身分開的部分,它包括了腹部,還有它附近的右邊,心臟。
理查德正在把他的毛衣套到頭上。慢條斯理的動作,每次都有個特點,顯示下巴、嘴巴、鼻子、眼瞼緊緊地貼著羊毛擦痕,眉毛微亂,額頭又寬又高,最后,灰白的頭發被粗率地提成了一個圓錐體。
愛麗絲和卡爾迪科特的兩個老師住在校園里。他們三個人的小房子面朝綠草如茵的運動場,重要的校務評議會往往在那里召開。三座房子的后面都能眺望到那個溝壑。在雨季,溝壑聚集的水有兩三英尺——足夠一百年前那個堅定的自殺者用了。這些天,它成了一個方便投放空啤酒罐和稀稀落落的避孕套的容器。溝壑的那邊是一條把戈德芬和隔壁的鎮子隔開的馬路。克納普一家就住在馬路那邊的一個死胡同里。從他家出來,走過馬路,側滑下他這邊的溝壑,穩穩地爬到她那邊的溝壑——理查德以這種運動的方式,在過去的幾年,下午三、四點鐘,每周會見愛麗絲兩次,有時候是一周三次。有時候,他在路上摘一束小野花。愛麗絲隨便把它們放進一個玻璃瓶里——今天這一束卻放在了她的辦公桌上。他的毛衣還沒有脫過他的頭,她就已經脫得一絲不掛了。于是,她斜靠著,赤裸的大腿摩擦著她自己的欲望,她望著他脫去其余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疊好。有時候她交叉著大腿不管用。她便在他忙著把他的茄克衫掛在椅子上的時候,放棄了最大的快樂。但是,不是今天。今天,她要努力從自己到自己成為一個完全有克制力的教育學家,張開自己的雙腿,然后一個老處女教師和一個有學問的外科醫生拋棄他們圈子以外的人的本性,合成一人,滾過去,再滾回來,互相抱得緊緊的,合二為一,變成一個人,形成一個新的生物體,一整天的時間,除了做愛,什么都不要。也許,某個下午,他們會換毛,長了雙翅,飛走了,它自己的時間在地球上結束了,拳起它自己的四肢死亡,在午夜之前粉身碎骨,撒落大地。
她選擇的東西——她僅有的東西,實際上——是爬在巴西竹子植物莖上的一個蛾蛆,但只是在植物開花的時候才有。達索拉先生悉心看護卡爾迪科特玻璃溫室其中一個角落里的竹子。他收獲了那些蛆,把它們的頭部去掉,將它們曬干,再把它們磨成粉,然后將生產出來的粉放進貼有“老鼠藥”標簽的一個罐子里。他每年生產六茶匙這種東西,一年三次,他和埃米莉每人吞吃一匙……
巴西礦業省的馬拉利斯報道了一種令人欣喜若狂的睡眠情況,類似于但又比由鴉片產生的無意識狀態要少,充滿了視覺上的經歷。埃米莉可以證明那個情況,但是她沒有把她的幻覺與達索拉先生一起分享,他在她小房間地板上她的旁邊享受著他自己個人的昏迷。埃米莉在她反復的夢幻中,參加了一個被迫從一個桌子爬到另一個桌子上的宴會,品嘗美味佳肴:粉得發亮的火腿,輔以可食用花瓣的油炸小禽鳥,各種顏色的熏魚,有橙色的鮭魚、有淡黃色的鯧魚。然后還有:剛從貝殼里摘出的鮮牡蠣拌葉菜沙拉,被埃米莉急切地一點一點地吃著,淡腌淡紫色的豬蹄子,頭肉凍,還有正在從壇子里飄出來的小牛肉的香味,等等。蔬菜有:茄子煨南瓜花,去纓南瓜澆鮮奶油和烘焙。甜點有:桃色甜瓜,甜瓜大小的桃子,無花果兌榛果汁飲料,而且最后還有蛾翼做成的葡萄干面包,因為達索拉先生讓幾個蛾蛆孵化、長成、存放幼蟲,然后把它們輕輕捏死,去掉它們剛長出來的翅膀,他也在溫室外面捉一些蝴蝶,把一個一個的翅翼縫起到一起,做一些圓圓的仙子般的被狀物,把它們裹上糖衣,用蒸汽處理一下,放到木工桌子,然后撲通撲通把每一個撂入結成淡凝乳的稀奶酪里,再用模具做幾個小圓面包烘烤出來。他是在他的夢境以外做的這一切。埃米莉奮不顧身地向酥皮小點心撲去。她醒來時,牙上經常有白色的滲出物。她便用食指把這白色的滲出物抹掉。之后,她用手指把房間未上清漆的地板擦干,這時她望著達索拉先生從他自己的光榮經歷中醒來了,情況就是這樣。她懷疑愛麗絲是他夢幻中的主角。
埃米莉在小房間的其余時間就是研究。她掌握了螞蟻心臟——就像所有昆蟲的心臟一樣,都是一個簡單的管道——現在她又將她的注意力轉向復雜的胃了。她打算很快就螞蟻的胃給中學和想來聽課的任何人上一堂課,卡爾迪科特的學生們被鼓勵去分享他們的興趣。沃爾弗·費瑟斯通最近講了空想社會主義的社會,她的密友阿黛爾·阿爾巴分析了演講的修辭手段和語法的力量。
于是,某個星期二,埃米莉站在掛上示意圖的黑板架旁邊的講臺上。“腹部是一個螞蟻分開的尾巴區域,”她用粗啞的嗓門說著,用她父親遠足的拐棍指了指。“它包括心臟,你們還認為它是生育的器官吧,啊,你們會這樣認為的,它包括了消化系統的大部分。它受到外骨骼的保護。而且還有這個,”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讓她的教鞭直立在她煙斗通條式的兩腿之間,一直到它倒在了地上,這使她看起來像一個饑餓的歌舞表演家似的。“螞蟻不是有一個胃,而是兩個胃。”
“牛也有兩個胃。”一個胖女孩拖長聲音慢吞吞地說道。
“牛有兩個胃僅僅滿足牛的需求。”
“才能滿足牛的需求。”阿黛爾糾正說道。
“不管是什么,反正螞蟻的胃比較大,叫做嗉子,一切都要聽從它的吩咐。當一只螞蟻收集到食物吃掉它的時候,營養品便溶解成了一種液體,儲存在嗉子里面。當一個同伴螞蟻餓了的時候,它的觸須就會撫摸食品儲存室的頭。然后兩個螞蟻就會把它們的嘴對到一起,一起,一起……”她借助達索拉先生從教室后面送過來的鎮定的微笑,抑制住自己不合適的激動心情。“液體食物從一個螞蟻傳給另一個螞蟻。而且,除了巨大的嗉子,每個螞蟻還有另一個比較小的胃,它的‘個人肚子。”
愛麗絲穿著一身褪了色的勞動布裙子,說:“那么,比較大的胃屬于共有的。”
“是的!”埃米莉說道。“如果哲學家們腦子里有智慧的話,他們就能認識到螞蟻的收集袋是最高級的進化設置。或者說,上帝是不是愿意提供這樣的進化設置。”
“濟貪站。”那個胖胖的女孩插嘴說道。
“螞蟻通過她肚子外面的嘴巴給她的同伴喂食物是來自她的社會生活、高尚的道德、品德和蟻巢政治的基本行為,螞蟻作為一個社會,那個詞就是‘奉獻。”愛麗絲發現,埃米莉沒有使用筆記。“與這個真正的集體相比較,沃爾弗·布魯克農場就是一個沙箱。”
幾個女孩捂著嘴笑,或者至少捂著嘴笑出了聲音。
“那個螞蟻正在被她的伙伴們利用,”那個煩躁的胖女孩說道。她那六碼尺寸的牛仔褲穿在她身上太大了,而且她還穿著她妹妹的T恤衫。一條粉紅色的肉在兩個乳房之間顯現出來,像一條緞帶似的。“她什么時候吃?”
“不能把她說成是我們理解的吃,”埃米莉正言厲色地說道。“她收集、儲存、回流。她是她的世界的生命源泉。”
“那么,我們是進化了,卻失去了第二個胃,”沃爾弗說道。“我們反而獲得我們自己的智慧。大量的智慧。”
“智慧能得來什么好處?”埃米莉說道,“進化成了賺錢和發動戰爭。”
“軛式搭配法!”阿黛爾·阿爾巴大聲喊了一句。
也許是由于她的講課有理有節大獲成功,也許是由于她在宴會上的大吃大喝——無論如何,由于不能被人接受的體重,埃米莉那一周在營養師那里露面了。她接受了住院治療。她不能強迫進食,但是她房間的衛生間沒有門,有時她想吃一個豌豆,都要受到具有巴羅克風格的優美豐滿體形的護士助手的監視。
“糖,吃吧。”助手哄她說道。
“親愛的,吃。”埃米莉嘲笑地說道。但是,她同意這個飲食起居制度,她的工作就是叫她。不久,她好了很多,被允許出院,但是她過一個時期必須每周兩次去看營養師。她比原計劃早了一天獲得自由。她的媽媽冒著傾盆大雨開車到了醫院。她帶來了一個禮物:一件帶帽子的長黑色乙烯基塑料雨衣。
“謝謝你。”埃米莉說道,對這個禮物的好意并沒有感到驚奇。她的媽媽享有說一不二的權力:心直口快,對她的孩子們特別喜愛,直來直去,不講究原則。吉塞爾對超個體毫不關心——但是,要知道,自從脊椎進化以后,個體就成為了凌駕一切的主宰,團體便被忽視了。吉塞爾只在她的物種的下坡路上行走。
“雨衣的口袋里有一個棒棒糖。”吉塞爾說道。
“哦。”
“沃爾弗和阿黛爾可以分享它。你想回去嗎?”
“還不想,讓我留在圖書館吧。”埃米莉是家里唯一一個成員,包括理查德在內,掌握足夠的法語,用她媽媽的語言和她媽媽交談。吉塞爾把車停下,埃米莉走出汽車。雨停了。新雨衣遮住了埃米莉憔悴的面容,她把帽子掀起來擋住隨雨而起的霧氣,于是,她稀少的頭發被掩蓋起來。吉塞爾看了看,心里想,像任何一個正兒八經的現代姑娘——跳到醫學院,也許,或者從事科學職業。
埃米莉穿過樸實無華的校園,進入了圖書館。吉塞爾擤了一下鼻子,把車開走了。
“埃米莉現在是女中豪杰。”愛麗絲在理杰德的肩膀上小聲說道。
“是嗎?他們現在全都喜歡昆蟲了?”
“不,他們妒忌她的偏執狂……”
“她的偏執狂更像是精神異常。例如,地鐵系統——她能把世界上每一個主要城市的地鐵繪出示意圖。”
“他們把這與她缺乏食欲聯系起來,而且他們還把那一點和自由意志聯系在一起了。‘如果你選擇不吃飯,你就會消耗很大,體力不支。這是沃爾弗·費瑟斯通告訴我的。理查德,不吃飯將會是一時的風尚,然后就會變得精神錯亂,然后就會成為一個崇拜的對象。”
“啊,女孩們提前變得肌肉發達。廚師總是做奶油焙盤菜,而不是那些吝嗇小氣的沙拉。”
愛麗絲哼了一聲。“你是在中傷卡爾迪科特有名的營養學。”
“這是在糟蹋營養學。身體傾向于自身的愛護,除非是受到了虐待。除了埃米莉,所有的女孩子身體壯得可以去拍打地毯。”
“拍打地毯?姑娘們每年都要做一次拍打地毯的事情。”
“吉塞爾做這件事情做得更經常。”
“吉塞爾?我不相信你。吉塞爾可是一位貴婦啊。”
“表面上是。她骨子里還是一個農民。”他把他的胳膊輕輕從愛麗絲的肩膀下面抽回去,兩只手握在胸前,淡淡的光從沒有窗簾的窗子進來照射在他身上——愛麗絲認為是照射到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除了緊緊抓住一身肌肉和一張饑餓的嘴巴作為感情的依托,她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感覺。只有她的情人是容光煥發。他白镴的頭發滑落到額頭,他的腋窩長著旺盛的腋毛,乳頭四周也長著卷曲的毛,也為他的陰莖提供了一個安靜的巢窩,也許太安靜了……她彎下腰,在巢窩上吮吸之后,拿著那東西又開始了。
完事之后……噯,這個女人的激情來得很慢,而且也還沒有學會克制。“你是愛貴婦吉塞爾還是喜歡農民吉塞爾?”
“我愛你,愛麗絲。”
“是嗎?”
“我愛。”他也愛吉塞爾,但是他沒有用那樣的信息,給愛麗絲增加精神負擔。他開始認為一夫一妻制是不合乎自然規律的。他喜歡踐行一夫多妻的生活,至少是重婚的生活,但是,吉塞爾會到巴黎一走了之,帶著姑娘們……
“啊,理查德。”愛麗絲含情脈脈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出現了一陣沉默,那么濕熱的房間似乎變得如同森林小河水似的冰涼,而她還和以前一樣感到幸福。他們肩并肩地躺在那沉默之中。
“那么,你會離開她。”片刻之后,愛麗絲大膽地問了一句。
“不。”
“不!”她忽地坐了起來。“你還要和這個悍婦待在一起。”
“她不是悍婦。我們只是有點不般配,僅此而已,你可能會說是火與鐵吧。”
“不般配?是一個災難!”
他吻了她的左奶頭,又親了右奶頭,然后是肚臍。如果她有一點感覺,她都會停止爭吵,然后再躺下來的。她反而說:“你要和她待在一起,是為了孩子們,而不和她離婚是為了你自己。還有是為了我的原因。”她叫喊道。“但是,理查德,孩子們比這種人活得長,有時候,我認為孩子們希望這樣。我在受邀參加的猶太女孩成人儀式上,我在受邀參加的所有猶太女孩的成人儀式上注意到,有兩組父母的女孩子們和一群同父異母的姐妹們——她們活力四射。理查德,來和我一起生活吧,來和我一起生活,做我的……”他用他的嘴堵住了她的嘴。“我們應該在一起,”她喘氣的時候說道,而他又用嘴堵住了她的嘴。“你要做到公正一點,”她說道,這一次,他沒有打斷她。“你就是一個道學先生!”她真的開始哭泣了。他摟著她,直到哭泣漸漸停止,他們才又躺了下來,而且她睡著了,之后他摟了她好一陣子。
五點鐘了,他叫醒了她。他們背對著背沮喪地穿衣服。理查德穿上他事先疊好的衣服,愛麗絲穿上牛仔褲,把毛衣掖進褲子里。然后,他們轉過身來。她的顴骨碰到了他的下巴。我們還會見面的。理查德從后門離開了,由于下雨把地上弄得很滑,他便小心翼翼地走著。現在天氣很冷。愛麗絲在門口站著,在胸前交叉著胳膊,用雙手捂住兩肘。女人們用那種姿式表示憂慮已經有數百年了。她望著她的情人走在濕滑的路上往溝底下走去。也許保羅·達索拉會娶了她。她會給他漲工資的。
埃米莉現在正站在離愛麗絲家不遠的溝這邊。她倚靠在一棵白樺樹上。她剛剛離開圖書館,她在那里看了關于螞蟻死亡圈的書。有時候,由于不明的原因,螞蟻形成了一個持續不斷的螺線跑動,直到累死為止。那樣進化成的一種生物是哪種行為呢?啊,她有許多不理解的事情要琢磨。但是,眼下她所要做的一切事情是看著她的爸爸如同一個孩子一般的行為。如果他扭傷了一只腳,那就會阻止他的愛情生活。太糟糕了,他沒有六只腳。但是,只有兩只腳,他的確設法跳過了溝底的小溪,并安全著陸,開始爬到那一邊。他沒有抬頭去看他的右肩方向或者他已經看到了愛麗絲正站在她的門口,他沒有抬頭去看他左肩的方向或者他早看見了埃米莉和她的樹,他通過嵌入在他頭顱上的雙目眼的眼一直往前看。埃米莉自己也有復眼,至少一段時間——她看到的是由眾多小眼、位于眼球體表面的眼單位組合起來的圖像。這些眼單位,在工作正常的情況下,全部都能很容易地瞄準不同的方向。在鏡子里,她看到了許多個埃米莉一家人,他們全都在不斷地大量增長,他們全部是行為極壞的。
愛麗絲猛然把她的目光從理查德爬溝的動作上轉移了,往旁邊看了一下。看見埃米莉,斜靠在一棵白樺樹上,正在窺視著她的父親。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防護背甲。她看起來好像貼著樹在吃東西。她是一個突變體,她是一個大自然的玩笑,她應該受到火力掃射,被踩在腳下,被抬起來,放進一口棺材里……然后,怒氣漸消了,變得束手無策,愛麗絲便以一個嶄新的母親般的姿態開始朝這個有可能成為她的孩子的小妹妹走去。她在泥水里站不穩腳跟,所以她不得不把自己的雙手也用上去。她要把埃米莉帶到她的家里。她要給她提供一支煙。她不能提及食物。她要小聲對這個被引入歧途的女孩說,既然你出生在一個錯誤狀況的家庭里了,生活不可能使人非常滿意的。
安全地爬上溝對岸,理查德轉過身,也斜著眼睛看著下面大自然的巧奪天工:兩岸的樹林向里斜著,好像企圖要互相挨著似的,有的長著淡黃色的葉子,有的長著棕色的葉子,有的不長葉子,有的葉子在其根部就很茂密,到處是繚繞的云霧。這是一個吉塞爾喜歡的景色,雖然由于莫明其妙的原因她早已經把他們的房屋裝修成了明亮的抽象派藝術風格,但她還是喜歡點彩畫法。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的兩個前途無量的小女兒中的一個每天晚上把時間花在面前的電視機屏幕上,而另一個每天晚上拿著她的黑梅手機不松。公然蔑視她們自己的最大的興趣,大概這就是人的稟性吧。嗨,瞧!好像證實了他的洞察力,他可愛的埃米莉出現了,天啊,讓她享受生活樂趣吧,使她充分享受人生吧,埃米莉出現了,像寄生的蛆群似的躲藏在一棵樹的后面。還有他的愛麗絲,總是爭強好勝,想當一名像樣的校長,開始朝埃米莉爬去,不用手,不用腳,而是用手指和腳趾頭,她的四肢和美洲樹螽上的幼蟲的四肢一樣長。而且,她的身體上部,她這個愛搬弄事非的人,你可能會說,晃動著那個巨大的穿著藍色衣服的屁股。
愛麗絲所希望的幾個事情成了現實。她和埃米莉結了城下之盟。埃米莉的體重增加了一點,但她的前景依然令人堪憂。保羅·達索拉對愛麗絲結婚的提議說“沒問題”。“我不想知道那些事情。自從我們一見面,我就對你發瘋了。”
理查德最后用一個要求不高、已經有丈夫和幾個孩子的病理學家取代了愛麗絲。愛麗絲生出的孩子擁有保羅的黑色眉毛和金色眼睛——也許,令人驚奇,你得記住,所有人看起來長得都十分相像。當卡爾迪科特因循守舊的管家發現沃爾弗和阿黛爾在埃米莉的小房間里裸體擁抱的時候,她沒有閉上她那張老嘴。愛麗絲召集了一個受托管理人會議,她告訴他們這種忠誠友誼的表達方式,就她所知,并沒有違反任何規定。她把在她穿著淺藍色衣服的肩上打哈欠的嬰兒調整了一下。無論如何,她提醒他們和她自己,卡爾迪科特最重要的規定,即使沒有寫在紙上,也是寬容和謹慎的。所有其他人都是蜜露。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