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學敏“活血散風”針刺法治療高血壓病之經驗

賀秋霞

（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天津 300193；國家中醫針灸臨床研究中心，天津 300193；天津中醫藥大學，天津 301617）指導：石學敏

高血壓病作為臨床常見慢性病，為心腦血管疾病的高危因素[1]，是導致死亡的首要因素[2]。我國18歲及以上高血壓病患者約2.445億[3]，其中35周歲以上的高血壓病患者血壓控制率僅為5.7%[4]。而針灸作為中醫療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治療高血壓病方面具有安全、有效、平穩等特點[5-6]。

石學敏院士為我國第二批國醫大師，著名中醫學及針灸學專家。石老從醫近60載，臨床中融西貫中，重經典，師古而不泥古，形成了其獨特的中醫針灸理論體系，擅于運用針灸治療各種疑難雜病。“活血散風”針刺法為石老針刺降壓的經驗處方，通過科研及臨床實踐證實其有較好的療效。筆者有幸師從石老，收獲頗豐，現將石老運用“活血散風”針刺法治療高血壓病之經驗介紹如下，以饗同道。

1 病機——氣海失司

高血壓病根據其癥狀表現，可歸屬于中醫學“眩暈”“頭痛”等范疇。對于眩暈、頭痛的認識，歷代醫家眾說紛紜。《醫宗金鑒》認為，導致眩暈、頭痛的因素頗多，頭痛多因痰、熱、風、濕、氣血虛而起，眩暈多因熱、氣郁、濕等因素所致。

石老結合中西醫理論，指出高血壓病病位在血脈，血液在脈管中運行不息、環周不休，脈管為血液運行、承擔壓力的載體結構，血液與脈管之間的壓力為血壓。“氣能行血”，氣為推動血液環行的主動力。“營行脈中，衛行脈外”，營氣于脈內，一方面生血化血，另一方面營養脈管從而使脈管滑利；衛氣圍表而捍外，行于脈外保衛、約束脈管，確保血液循脈管內而不溢出脈外。血行脈管內，血液與脈管之間的壓力形成血壓，而氣能生血、行血、攝血，故對于形成血壓的氣血脈系統，氣為主導作用。《靈樞·海論》有云：“人亦有四海，十二經水。經水者，皆注于海，海有東南西北，命曰四海”，即人十二經水皆注于四海。而人有髓海、血海、氣海、水谷之海，以應四海。對于高血壓病，石老提出“氣海”理論與“氣海失司”病機。

2 治則——調理氣海

氣血脈失調是導致高血壓病的重要原因，其中氣為主動作用，根據石老提出的“氣海失司”病機，首要治則為調氣海，調節一身之氣及調氣降沖逆。“氣為血之帥”，氣調則血可調，氣血調則血壓調和。此外血液黏滯或脈管不利造成血液運行不暢，血瘀氣滯氣亂，也可引起血壓升高，而現代醫學通過改善血液黏稠度以促進血流通暢及血壓平和。因此石老針刺治療高血壓以調氣海調氣血脈為先，結合理血活血以通血脈，氣血兼顧，則氣血調，血脈通利，血壓得以平和。

“諸風掉眩，皆屬于肝”，肝屬木，木生風，肝為風臟，肝病易生風引起掉眩癥狀。無論是肝陽上亢、肝風內動或肝血虛生風導致的高血壓病，其發作及加重常與情緒相關，故針刺降壓應結合疏肝調氣。“無風不作眩”，降壓應輔以滅風、散風以治眩，而“血行風自滅”“肝藏血，脾統血”，故可通過調肝脾二臟達到理血及活血散風以治眩之效。另外，高血壓病患者多為中老年人，其先天漸虧，應健脾補后天而養先天以扶正。綜上所述，石老針刺降壓以調氣海、調氣血脈為主，輔以疏肝健脾、活血散風。

3 “活血散風”針刺法

“活血散風”針刺法為石老基于“氣海理論”提出的針刺降壓處方，“氣海”為四海之一，十二經水皆注于四海，“氣海失司”則氣不調，從而氣血脈不調，導致血壓不調。“活血散風”針刺法選穴：主穴為人迎，輔穴（均為雙側）為合谷、太沖、曲池、足三里。具體操作[7]：先刺人迎穴，患者取仰臥位去枕，充分暴露頸部，取喉結處旁開1.5寸胸鎖乳突肌前緣處，可手指輕壓搏動處避開動脈在旁直刺，緩慢刺入約1～1.2寸，可見針體隨動脈搏動節律而擺動，雙側人迎穴行小幅度（＜90°）高頻率（120～160轉/min）捻轉補法，針刺以局部酸脹為度，有時針感會竄至前額；曲池、足三里分別直刺1寸，雙側同時行作用力方向為向心的補法（即醫師面對患者，于患者左側逆時針捻轉用力，患者右側順時針捻轉用力，針體自然退回，一捻一轉連續不斷）；合谷、太沖穴分別直刺0.8～1寸，雙側施作用力方向為離心的瀉法。各穴位施術1 min，留針15～30 min，28 d為1個療程。

3.1 人迎“膻中者為氣之海，其輸上在于柱骨之上下，前在于人迎。”人迎穴位于頭氣街與胸氣街連接處，為氣海輸注于前之所在，為氣海所出的門戶，是調節氣海的“營運之輸”，具有調和營衛及一身之氣的作用。故石老選用“人迎”作為降壓主穴以調和營衛，氣調則血順，氣血順則血壓調。聯系現代醫學理論可知，人迎穴深部為頸動脈竇，當頸動脈竇壓力感受器和化學感受器受到刺激時會將沖動傳至延髓的血管舒縮中心，使得血壓和心率下降。研究發現，針刺人迎穴可引起抗氧化應激，改變下丘腦及心室肌基因表達，通過調節交感神經與神經遞質興奮性，以實現降壓作用[8-9]。

3.2 合谷、太沖合谷所屬陽明經為多氣多血之經，善于補氣、調氣、活血；肝主疏泄，針刺太沖可調暢一身氣機，確保氣血運行暢達，同時起到平肝潛陽、行氣解郁的作用。合谷為手陽明大腸經原穴，為陽中之陽，主氣在上；太沖穴為足厥陰肝經原穴，屬陰主血，重濁下行。合谷、太沖二者配伍，一陰一陽，一臟一腑，一升一降，一氣一血，升降協調，陰陽順接。二者合稱“四關”，四關者，氣血陰陽離合出入的關隘，四關得以開泄則氣血暢行，全身氣血陰陽歸于平衡，則氣血脈和，血壓調。

3.3 曲池、足三里曲池為手陽明大腸經合穴，足三里為足陽明胃經合穴，二穴所屬經絡為多氣多血之經，擅調和氣血以治療高血壓及合并癥狀。同時二穴為同名經配伍，一上一下，調補后天以扶正。“合主逆氣而泄”，曲池、足三里二穴皆為合穴，主治氣逆諸證，可調氣降逆以調血壓。“無痰不作眩”，大腸主津，針刺大腸經之曲池穴可調節人體水液代謝，針足三里穴可健脾胃以祛痰濕，二穴配伍祛痰濕以止眩，從而治療高血壓病之眩暈癥。

3.4 太沖、足三里“諸風掉眩，皆屬于肝”，眩暈病位多定位于肝，故選用足厥陰肝經之原穴太沖以疏肝行氣，配伍足三里以疏肝健脾。“肝藏血，脾統血”，通過調肝脾以理血活血通血脈，血脈通利從而促進氣血脈調及血壓調；“無風不作眩”“血行風自滅”，通過針刺太沖、足三里調肝脾、理血，血行則風滅，眩遂止則血壓調。二穴共奏疏肝健脾、活血散風調血壓之效。

石老在臨床中注重“未病先防，既病防變”，“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一方面針刺足三里健脾實脾以防肝病傳脾，另一方面“活血散風”針刺法注重血壓調控以達到中風病之一級、二級預防[10]。

4 驗案舉隅

劉某，女，64歲。2018年7月20日初診。

主訴：右側肢體乏力1個月，頭暈1 d。患者1個多月前確診腦梗死，有高血壓病病史1年余，平素口服坎地沙坦西酯8 mg/d，血壓控制在120～145/70～95 mmHg（1 mmHg≈0.133 kPa）。刻診：右側肢體乏力，眩暈間斷發作，納可，寐欠安，大便干，小便調，舌暗紅、苔薄黃，脈弦細。血壓145/90 mmHg。西醫診斷：高血壓病，腦梗死。中醫診斷：眩暈病，中風病。病機：氣海失司，神不導氣，肝腎陰虛。治以調氣海、醒神調神、滋補肝腎陰。選用“活血散風”針刺法治療，操作方法如下：

選取雙側人迎、印堂、上星、雙側內關、雙側曲池、雙側合谷、雙側足三里、雙側太沖、右側三陰交、右側尺澤、右側委中。該患者體型偏瘦，針刺深度相對較淺。人迎刺入約1寸，行小幅度高頻率捻轉補法；印堂向鼻根方向針刺0.5寸，采用輕雀啄手法以流淚或者眼球濕潤為度；上星針刺0.5寸（針尖透向百會），行小幅度高頻率捻轉補法；內關針刺約0.8寸，行提插結合作用力為離心方向的捻轉瀉法；合谷刺入約1寸，太沖刺入約0.8寸，分別行作用力為離心方向的捻轉瀉法；尺澤刺入約0.8寸，委中刺入約1寸，分別行提插瀉法（該患者肢體障礙較輕，治療前期以肢體抽動1～2次為度，后期根據肢體乏力癥狀恢復情況，酌情減小刺激量）；三陰交刺入約1寸，采用提插補法；曲池刺入約1寸，足三里刺入約1.2寸分別行作用力為向心的捻轉補法。各穴位行手法1 min，每日針刺1次，每次留針20～30 min。前期連續治療期每周針刺5次，鞏固治療期每周針刺3次。

7月25日復診：針刺治療4 d后，患者訴近日眩暈癥狀未再發作，居家測血壓值均為正常范圍，當日就診測血壓為132/80 mmHg。

8月3日三診：針刺治療累計2周，患者訴血壓控制良好，近期居家自測血壓約為125/75 mmHg，開始停服降壓藥，大便干燥癥狀明顯改善。維持針刺治療。

8月10日四診：針刺治療累計3周，患者訴自停服降壓藥期間血壓均正常，當日就診測血壓為135/85 mmHg，右側肢體乏力好轉，睡眠改善。針刺操作時減小印堂、右側三陰交、右側尺澤及右側委中穴的針刺手法刺激量。

8月31日五診：針刺治療累計6周，患者右側肢體乏力癥狀明顯改善。后續針刺治療方案在前方基礎上，酌情減少印堂、上星等穴位，進一步減小右側三陰交、右側尺澤及右側委中穴的針刺手法刺激量，針刺頻率改為每周3次以鞏固療效。

10月12日六診：針刺治療累計12周，患者訴初診時眩暈、右側肢體乏力、大便干燥、寐差等癥狀基本消失，偶因勞累會自覺右下肢沉重感。另外其24 h動態血壓監測結果與初診相比：收縮壓及舒張壓的日間、夜間血壓負荷均降低至0%，提示日間、夜間所測血壓均處于正常范圍；日間、夜間血壓的變異系數均下降，提示血壓波動更小，血壓更平穩。停針刺治療后，囑患者注意清淡飲食，適當鍛煉，監測血壓，不適隨診。

停服降壓藥后半年、1年、2年分別進行電話隨訪，其居家自測血壓水平均在正常范圍，眩暈等癥狀未再發作。

按：高血壓病為臨床常見的慢性病，多表現為頭暈、頭痛等癥狀，可歸屬于中醫學“眩暈”“頭痛”等范疇。本患者初診時合并眩暈癥狀，結合近期血壓偏高和既往高血壓病史，故診斷為高血壓病；另外該患者右側肢體乏力，曾確診為腦梗死。患者氣海失司，氣血脈失調從而血壓高，故而產生眩暈癥狀；神不導氣，導致肢體功能失調從而右側肢體乏力；患者為花甲之年，年齡偏大肝腎漸虛，結合便干、舌暗紅、脈弦細等體征，辨為肝腎陰虛。綜合患者舌脈、癥狀及體征，辨證為氣海失司、神不導氣、肝腎陰虛，治以調氣海、醒神調神、滋補肝腎陰。治療選用“活血散風”針刺法以調節血壓治療眩暈相關癥狀，針刺人迎調氣海，結合曲池、足三里、合谷、太沖調和氣血、疏肝健脾、活血散風，以上穴位共奏氣血調、血壓調之效。另外，患者中風病所致右側肢體無力感，選用石老的“小醒腦”針刺法以調神并改善肢體癥狀及睡眠障礙，其中針刺印堂、上星以醒神調神，內關調心神，三陰交滋補肝腎陰。該患者肢體障礙的程度較輕，選用尺澤、委中疏通經絡時，刺激量酌情減少。針刺三陰交不僅滋補肝腎陰扶正，也可滋陰改善便秘。針刺內關、上星透百會等具有調神作用，使睡眠好轉。便秘及失眠癥狀好轉，則促進血壓改善。整個治療過程謹守高血壓“氣海失司”病機而予以調氣海調氣血，輔以疏肝健脾、活血散風，并針對合并癥狀予以滋陰調神、疏通經絡治療。針刺操作時應嚴格遵循針刺手法量學相關要點進行，并且治療后期根據病情恢復情況，酌情減少針刺刺激量及針刺頻率，保證針刺效應蓄積量，以達到針刺調控血壓停服降壓藥、持續改善癥狀和維持血壓正常的治療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