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喜樂
一連數天,我爬下床就開始折騰小希的眼睛,設計了三種方案都不理想。今天早晨,我正在納悶,一束光悄然從肩后射過來投在了顯示屏上,我起身伸了伸腰,一把扯開簾子,陽光像一群焦急等在門口的孩子,嘩一聲撲了進來,令我有猝不及防的驚訝。不過A市的光線里永遠飄浮著無數雜物,我不喜歡浮塵喧賓奪主又虛張聲勢地在光線里囂張地竄飛,讓人覺得外面的世界很亂。又一把拉上窗簾,內心旋即恢復了慣常的淡然和清靜。五六天或十多天來,我一直把自己囚在這間斗室里,完全沒有時間概念。除過泡面吃面,雙眼幾乎沒有離開過顯示屏,工作節奏像杰克遜的舞步一樣快速且緊張。
小希是北京虛擬次元計劃研發公司設計的動漫形象,是B站的簽約主播,知名UP主。我喜歡這個形象,是因為她的眼睛像何月明一樣,靈動著湖水一樣的秀色。我的想法是把小希的眼睛改成何月明那樣的,就連續用3dsmax軟件在眼域增加點數。這款軟件功能強大,在點陣布局上相對能隨心所欲地操作。將眼睛局部放大到50倍,可以看到點陣布滿了瞳孔、鞏膜和虹膜。起初,我用四角面刻畫她的眼部,就是將距離最近的四個點連成一個面,無數個肉眼看不到的四角面構成了眼部整體。忙碌了四五天,效果總不理想,怎么也體會不到何月明那種令人心旌蕩漾的眼神,我都有些灰心了。
這間屋子和我以前租住在丁白村的那間斗室一樣,拉上厚厚的遮光窗簾,屋內就沒有了黑白之分,只有悠長的寂靜在室內蔓延,世界在這種寂靜中幾近消失。在寂靜地包圍中,我呆視著四角面拼連而成的這雙眼睛,內心有說不出的失望和酸楚。
我只有一張何月明的電子照片,不是標準相,是一張風景照。可能是宏傳給我的,人有點小,放大后的眼睛嚴重失真,雖然可以感知到她眼部的特征,可用3dsmax卻很難表現出這雙眼睛的神采。發了一會兒呆,我決定,先畫出何月明眼部素描,依據素描重新布設點陣。
四角面所占面積比四點中任意三點連成的三角面面積要大,二次元平面成圖時,在眼域點數不變的情況下,拼連成的三角面數量要多于四角面數量。就是說,三角面成像的精細度要高于四角面成像的精細度,顯示效果肯定比四角面效果要好一些。基于這樣的考慮,我決定改用三角面構圖。放棄四角面構圖,等于放棄了顯示屏上這雙陌生又可愛的女性的眼睛。
我將何月明的風景照放大到不至失真的比例,憑著對這雙眼睛刻骨銘心的記憶,很快在A4紙上完成了眼部素描。然后將A4紙用吸鐵石固定在白板上,注視著黑白分明、炯炯有神、調皮靈秀的這雙眼睛,輕聲給自己說,“對了,就是這種感覺。”
我將這雙眼睛按照生理結構進行了詳細劃分,從眉峰開始,下來是眉頭、眉梢、重瞼、上眼瞼、上眼瞼沿、鞏膜、瞳孔、虹膜、淚阜、蒙古褶,下臉瞼沿、下臉瞼、下臉瞼溝、眼袋等十五個部分。然后,我又打開了3dsmax軟件,逐域布設點陣,點的稀疏取決于眼部生理結構的需要,重新布設的點如繁星密布。為了確保成像精準度,共布設了18萬點,6萬個三角面。三角面在放大50倍的效果下,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的三角旗。幾何布陣和幾何圖形,怎么看都有些呆板和生硬,可想到這與何月明的眼睛有關時,呆板生硬的感覺就會隨之消失。
瞳孔十分重要,這個區域布設了3萬點,連成了1萬個小到可以忽略的三角面。正是三角面的疏密排列,讓這雙眼睛的瞳孔有了深不見底的深邃感和水晶般閃爍的純凈之光。正在精雕細刻之時,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給我縫褲子的情景。可能為了苗條吧,裁縫總是把褲襠做得太緊,當然就容易開縫了。家里沒有縫紉機,媽媽一針針縫著,間或嗔一句“土匪”,我就呵呵笑了。媽媽的罵聲有著濃濃的人間煙火的味道,感到很溫暖也很享受。當年,媽媽用針線密集地縫合我頻繁撕裂的褲襠,現在我用鼠標刻畫小希越來越靈動的眼睛,所用心思應該有相同之處。不過,我沒罵“土匪”,而是小聲念叨著“寶貝”。
素描起到的作用的確不可小覷,我用點、線連成的三角面代替了素描中濃淡相間的一筆筆線條,傳神感就是從這些三角面的疏密布局中呈現出來的。調整完最后一個三角面,我小心地放下鼠標,沒敢立即縮小顯示比例,而是輕輕站起來扯開了窗簾,窗外是沒有孤鶩渲染的落霞,在天的盡頭,晚霞綻放著最后的光彩。暮色在窗玻璃和樓頂上有預謀似的開始升騰,晚霞猶如即將睡去的眼睛,漸漸朦朧了起來。對攝影者來說,或許是可以拍攝作品的難得瞬間,對我來講,卻是心緒低落的開始。一甩手,又合上了窗簾。
靜靜地注視著顯示屏,還是不敢縮小顯示比例。這段時間,總是忘記喝水,干裂的嘴唇猛然一痛,又多裂了一道口子,我有了跋涉在沙漠里的極渴感,一口氣喝光一瓶純凈水,接著饑腸發出了哀叫,這是我最熟悉的埋怨一般的聲音。只有饑渴才讓我感到身處現實之中,除此外,在3dsmax的強大功能下,我覺得只有小希才是觸手可及的現實。繼續精雕細刻,感到自己有故意拖延時間的嫌疑,似乎不敢面對這雙即將蘇醒的雙眼。第二天黃昏來臨的時候,懷著給自己一個驚喜的心情,極力控制住突突心跳,將顯示比例調到了正常狀態。何月明的雙眼在顯示屏里注視著我,帶著微微笑意,好像有話要給我說卻欲言又止。我盯著這雙眼睛,感到顯示屏在逐漸消失,眼前只剩下一汪無邊無沿的清澈的湖水。這一瞬,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從丁白村搬到現在居住的這個地方后,這是我完成的第一項工作。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標,就是要將何月明和我的一段微信對話恢復到視頻里。受北京虛擬次元計劃研發公司授權,我有做過三期小希視頻的經驗,感覺每次都是在拼命中完成的,這次也不例外。像往常一樣,我正在專心工作時,余光瞥見手機屏亮了,突如其來的亮光,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猶豫著放下鼠標,瞅了瞅手機,絢麗的色彩仍在變幻,“會是誰呢?”這間房子在A市南郊何家村一條巷子盡頭,因是將要改造的地方,所以整個村里沒有幾家租客。我的房東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安靜得像一粒微塵,使勁動也折騰不出多大聲響。可以說,居住在這里是大隱于市最理想的地方。當然,我不是隱居,只是圖租價低廉罷了。住在這里,除過拆遷公司不會有其他人來敲門,今天,卻有人打電話,一遍遍頑強地打,應該是比較鐵的朋友,多半是宏。
手機屏再次亮起來后,我伸胳膊拿過手機一看,原來是媽媽。
“你在哪里?兒子!”
“在工作。”
“你這孩子,總記不住媽媽的話。隔三天兩天和媽媽通一次電話,很難記嗎?”
“噢——忘了。”
“再忘就把你鎖在家里,不許出去了。”這是媽媽的習慣,小時候玩瘋了總忘記回家,媽媽就嚇唬說把我鎖在家里,卻從來沒有鎖過。在她對孩子的懲罰中,最嚴厲的莫過于鎖在家里這一招。
“這兩天回家一次,好嗎?媽媽給你找了一個姑娘,見上一面,如果看上了,就開始交往。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談個姑娘了。”媽媽的口氣總是綿軟的,連她說“土匪”時也一樣。
“噢,又找了一個?”我盯著顯示屏上何月明的眼睛,看到了何月明奔跑在草坪上的身影,也聽到了她走出教室時嘻嘻哈哈的笑聲。
“喂,兒子,聽見沒有?”
沒錯,這就是何月明的眼睛,湖水般透徹清亮,沒有一絲一毫世俗的渾濁感。面對這雙眼睛,煩惱、困惑、不如意都會倏忽消失。
“聽見沒有?兒子——”
我曾經迷失在這雙眼睛里。
“兒子——說句話呀!”
何月明在小希眼睛里瞬間復活。
A市大學中,L是一所藝術學院,美女如云又如鯽。由于這所大學的男生總是處于亢奮之中,雖不是女生有意撩逗,可男生常常失控頻繁自慰。從這所學院畢業的男生,剛到中年就偃旗息鼓了。因此,女生都知道,千萬不能嫁本校男同學,不然早早就得守活寡。何月明是不是受到了這個傳言的影響我不知道,反正對我總保持著男女同學之間應有的距離和禮貌,對隔壁體育學院的毛胡子卻有著連綿不絕的熱情和主動。大學四年,我始終暗戀她,白天得不到她嫵媚的一笑,就只好依賴晚上的夢了。
何月明并不是安靜的女孩子,在L學院也不算特等美女,特等美女大多集中在表演和舞蹈專業。像全校男生公認的朱麗波、葛彤云、齊依依等,哪個都有超模般的身材,她們美色不同,各領風騷,漂亮可人,傾城傾校。男同學包括單身男教師,盡管心神不寧,心猿意馬,卻集體失語般失去了追求她們的勇氣和自信。我當然有自知之明,從來不會超越現實去做出力無功的事情。瞅準何月明,是覺得我們或許還有可能。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足球場的草坪上,她和幾個女同學嘻嘻哈哈踢足球玩。我繞著草坪散步,球就滾到腳邊來。她跑向我,大聲喊:“踢過來!”我故意不踢。她跑過來問,“啥意思?”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第一反應就是湖水灌滿了月亮,從此注意上了她。很快了解到,她身高一米六八,體重51公斤,1994年出生,2012年考入本校,父母都是公務員,獨生女。皮膚白皙、面若桃花、發如柔絲、性格好動、聰明伶俐。尤其喜歡那雙鍍了月光,又飽含深湖之色的眼睛,被這雙眼睛注視,有被徹底理解的輕松和解脫感。
她和我同級,是學戲劇影視文學的。對于這個專業的女生來說,并不需要出眾的容貌,不過何月明在這個專業,就像朱麗波在表演專業一樣,獨占鰲頭。
我一直關注著何月明的動向,她和同學外出,玩什么我都知道。在舍友宏的幫助下,我對她的言行更是點滴不漏,毫末盡悉。觀察她讓我充滿了興奮感,很快掌握了她的交往范圍,周璐璐,郭菲菲,就這兩個小閨蜜。去的無非是服裝超市、小餐小館、休閑公園、博物館、書店影院這些地方。當然看電影多是和毛胡子一塊去。在我掌握的信息內,她真正交往的男生只有毛胡子一個,嘻嘻哈哈的男生倒是有幾個,不過都沒有超越同學界限。這種性格我特別喜歡,起碼專一,讓人放心。雖說朱麗波們既有沉魚之容又有落雁之貌,可她們在社會上交友廣泛,傳言多是富二代、大劇院總監、成功商人、著名作家、市府要員、社會名流這類人物,天天車接車送,緋聞不斷。她們卻沒事人一樣,哼著歌在校園的大道小道上飄過,志得意滿,把握了人生似的。這種花瓶女人,只能嫁給對綠帽子有特殊偏好的男人。欣賞并不占有,是男性校友們不約而同的態度。大家脖子普遍沒勁,經不住幾頂綠帽子就壓折了,所以不敢冒險。
由此,我對何月明更有了超乎同學交往的熱情。我學的雖是數字媒體專業,卻把大多精力用在了研究戲劇理論方面,甚至發現自己對這個專業有濃厚興趣,其實我知道是因為何月明的緣故。簡單又直接的想法是,沒有共同語言不好交流。這個動因,讓我成了戲劇影視專業之外最刻苦的學生。研究她所學專業的同時,還要給自己制造機會。因此,吃飯時與何月明經常碰面,還能坐在她對面,并成功加成了微友。當然,這都是有意而為的結果。
我給她發的第一條微信是這樣的:月明,布萊希特、戈爾多尼和李漁等,哪個人的戲劇理論更接近你的思想?
“他們都是世界級戲劇理論大家,你這樣問,是辱沒我還是賤看大師?”出師不利,第一次就拍到了驢蹄子上,后來的交往果然越來越不順利。她對毛胡子的感情十分穩定,我懷疑自己沒有找準支點,四年中,沒撬動過一絲一毫。我努力的唯一結果,只是讓她知道了我對她一往情深。
謀劃最成功的一次,是書店里的“不期而遇”。都是耐心給了我機會,終于等到她一個人走出了校門。從她的專業動向分析,很容易我就做出了她要去書店的判斷,并判斷出她要找戲劇理論書籍,我就在放置戲劇理論的區域里等她。這類專業性書籍數量一般不會太多,守住面前這幾個書架,由不得她不過來。
“找戈爾多尼?”她用右手食指在書脊上劃著慢慢走過來時,我輕聲問。
“你怎么在這兒?”她說話的神態竟有在女澡堂看見裸體男人的感覺,使我頓覺無所適從。
“找歐文·戈夫曼。”估計她感到了我的尷尬,又說,“他有一本《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好像上次在這里看見過。”她從我面前劃著書脊走了過去。
宏是公認的戀愛專家,他給我說過,追女人臉要厚,兩個人之間沒有矜持和尊嚴,練就了唾在臉上都不擦的基本功,就沒有追不到的女人,除非你追的是石頭。有了這個閃念,我趕緊跟上去,輕聲說,“這是社會心理學著作,應該在二樓。”她停下來,看我一眼,我瞬間被這雙眼睛傾倒。
“在二樓?”她重復說。
“戲劇理論區域沒有這本書,應該就在二樓心理學書架上。因為這本書完全可以當作社會心理學來讀。”她還盯著我,我甚至看到了湖面上蕩漾的水波,感到快要融化在她的眼湖里了。
“上去看看?”不管她有沒有邀請我,至少沒有拒絕的意思,因為她說這句話的升調語氣否定了拒絕我的可能。
在二樓果然找到了這本書,我貿然推測這本書在二樓,又擔心找不見,加速跳動的心律在自得中剛剛恢復平靜,她就拿上書拜拜了。我大方的也和她拜拜,裝出要繼續看書的死樣子。
她走了,我心里罵宏,為有意而為又毫無結果感到異常失落。一湖水光在她走后就消失了,我坐在書架盡頭靠墻的拐角,隨便抽一本書捧著,默默平衡被賤待了的失衡心理。忽然冒出我其實只喜歡她眼睛而不是她整個人的想法,心里灰塌塌的,一個下午在空落落中耗磨過去了。
只喜歡她眼睛的想法沒有形成固定概念,眼睛只是一個亮點,她身材也是亮點,皮膚、頭發、手指、肩頭、嘴唇都是亮點,我即刻否定了只喜歡她眼睛的想法。在我有點兒笨拙的戀愛實踐中,意識到何月明是難以追到的,這一點在從書店回學校的路上已經形成了定論。她沒有和我談論的任何興趣,更沒有了解我的想法和沖動,只當我是一個極普通的追求者罷了。下來怎么辦?這是有解問題,答案就是放棄。可是我不甘心,旋即展開了微信追逐游戲。
“你好,我是數字媒體的大明,咱倆名字里都有一個明字,真是緣分。”再加一個憨笑表情,心懷忐忑地發了出去。
看了不下十回手機,總感覺她該回了卻始終沒回,等到失望時,突然有了回信,“這么說,和國內數百萬人都有緣了。”后面加了壞笑表情。
這是沒法接下去的回話,我絞盡腦汁回了一句,“緣分有遠近之分,是吧?”
這次回得快,“別費勁了。”
我是坐在宿舍窗臺上看見這條回信的,真他媽想跳下去。我就是搞不懂,五大三粗滿臉黑須的毛胡子有什么好,他不過就是體育學院籃球專業的學生嘛。他娘的,我心里雖發狠,卻趕不走她眼湖的波光。我這樣子,或許就是人常說的沒出息吧,我沮喪極了。
咒罵毛胡子時,同時有了了解他的想法。體院和L校只隔兩條街,男同學經常去體院PK足球、籃球、羽毛球,就算是跟蹤毛胡子,也不會引起任何懷疑。在體院,我看見魯智深一樣的毛胡子時,也看見了何月明挽著他胳臂在操場散步,我都有追過去揍毛胡子一頓的沖動。
我的消息渠道不暢,信息極為有限,只了解到毛胡子是A市人。為這事,又不好發動太多人去打聽。我只求助了宏,宏慷慨答應,說加上一頓麻辣燙就沒問題了。我狠了狠心,答應了他。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毛胡子,名胡夫祥,A市馬蹄街雞鴨巷人,獨子。家庭經濟條件優越,A市連鎖店“胡家涼皮”是其父開創的家族企業,已有五家連鎖店。還有消息說,何月明是在荒草坡涼皮店與毛胡子不期而遇的。那天,店長、店員對毛胡子的接待標準和規格,完全是老板級的,毛胡子當時給店里所有客人免了單,何月明是受惠者之一。之后,何月明頻繁出現在體院北區的運動訓練系,兩人偶然相遇多次后,就有了必然的結果。之后還有消息說,不是胡約何看電影,就是兩人在體院游泳池表演鴛鴦游。這時候,我有些后悔,得到的消息對我來說,全都是負面的,沒有一句是胡何鬧別扭的正面消息,我又沮喪起來。
四年,我只發生過這么一次說不上戀愛的戀愛,說是暗戀吧卻有過三兩回不怎么像樣的溝通。何月明在戀愛中學習,在學習中戀愛,我在她眼湖蕩起的漣漪里攻讀數字媒體,不再研究李漁和戈夫曼了。對何月明的感覺,就像燃盡的木材,表面看已成死灰,拔開還可見通紅的火種,一旦條件允許,極有死灰復燃的可能。不管有多少復燃的可能,在校期間,什么可能都沒有。從表象看,何月明經常興高采烈地離開學校,滿面春風地回到宿舍。我就想,如果沒有顛鸞倒鳳之歡,何以能春風滿面?他們享受著愛情的快樂,伴隨我的卻只有枯燈,還有神人們在腦洞大開時寫成的磚頭一樣厚的各類著作。
對我而言,能沐浴在想象中的湖光里就滿足了。當印象模糊時,我就去飯堂碰碰運氣,碰上了何月明,對那雙眼睛的印象就會得到一次加強,直至刻骨銘心。然后,獨自在湖光中一次次做精神遨游,這就是我的暗戀經歷。在自嘲的落寞中,畢業突然臨近,一晃就到了離校時間。當宏傳來何月明被甩的消息時,我極度興奮。宏說毛胡子要回自己家族企業歷練,歷練前甩掉了何月明,原因暫時不明,并肯定說何月明不會離開A市。我相信他的消息,因為他女朋友瓶子與何月明做了四年舍友,消息絕對可靠。我隨即決定留在A市,不去杭州了,盡管我和設在那個美麗城市的千幻網絡科技公司已經簽了工作意向,可情況有變,誰也不要怪誰。
離校前三兩周,我在校園見過一次何月明,當時下著雨,路兩邊的梧桐樹有沐浴過后的清新感,思慎路上沒幾個人,我匆匆走過,與她擦肩時才發現是她。她舉著粉色透明小傘,透過傘看見她的面部有些模糊,可我們還是相互認了出來。我沒做任何考慮,脫口而出問了一句,什么時候離校?何月明將傘傾斜到一個可以看見我的角度,噢,是你呀!然后繼續往前走了。看我的瞬間,我覺得湖水般的波光有些黯淡。
我站了會兒,直到她緩慢而行的背影被梧桐樹干完全遮擋,才離開這個至今記憶猶深的邂逅處。她沒有回頭,遲緩的走姿和我對她的一貫印象大相徑庭。這當口,宏傳來一個令我窒息的消息,說她刮過宮,并舉手發誓此事的真實性,我像吃了一把鋼針,內心有千瘡百孔般的難過。現在想想,我那天看到的當是何月明刮宮之后的背影。難怪她那雙深湖般的眼睛,在雨天里沉靜無語,雨水似乎在湖面上打起了無數水泡,每個水泡都像一聲嘆息,而不是平素里的一串笑聲。她的遭遇,讓我對可憐有了新的領悟,興奮的心情在“新的領悟”中緩緩平靜了下來。
離開學校后,我在A市還不發達的動漫行業應聘了現在的工作,這個行業在杭州、北京,就是在成都都相當有前景,在A市卻像學步的孩子,歪歪扭扭,顫顫巍巍走不平穩。我雖然留在了A市,卻把何月明暫時擱置了,我不十分肯定是不是因為她為毛胡子刮過宮的原因。
有一天晚飯時候,宏來找我,他說自己落魄了,沒有應聘到工作。多虧在校時喜歡畫畫,水墨還過得去,只好先在一家小兩口開設的興趣班里打工,混飽肚子再說。他還說,困惑是他這種天天面臨失業人的專利,興趣班的女老板說,宏老師,水墨班的學生少啊,怎么回事,得找原因呀。宏認為這是逐客令,就困惑了,來找我喝酒,酒灌進肚子里,就把困惑忘了,大談何月明,找我的目的似乎是報告何月明的近況。他說,談談別人,尤其談談不如自己的人,困惑就會減輕一些。
他說看在我招待他酒肉的份上,自當言無不盡。他口里的何月明離校后,對毛胡子初情不改。毛胡子以涼皮連鎖店少老板的身份在拓展市場時,何月明以應聘者身份進了荒草坡涼皮店打工。少老板高高在上,意氣風發,每到一家店如巡幸般大張旗鼓,提前三天通知就下來了,員工如面臨人生抉擇般無不重視。女員工在工服上沒法施展手腳,就在化妝上下功夫。店規要求員工化淡妝,不得使用紅色系列以外的口紅,眼影不得使用夸張顏色。在這個規定范圍內,她們盡心盡力地描眼畫眉。
荒草坡店接到少老板辦公室的巡查通知后,女店員們不亞于舉辦走秀專場般瘋狂起來。何月明來這里打工,起初用意是為了證明愛的執著,從入店到現在大半年時間里,她聽到過不少關于少老板的風流韻事,以致使她來涼皮店打工的目的成了笑話。當時和毛胡子交朋友,的確有看上他家經濟寬裕的意思。自己出身于小縣城的公務員之家,父母經常為三兩百元大吵大鬧,她就天真地認為,如果有錢就不會吵了。她不想復制父母那樣的家庭,找一個有錢男人一定比父母過得幸福,這成了她根深蒂固的想法。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涼皮店里潛伏著大量和她抱有同樣想法的競爭對手,大家雖不明說,可哪個不是在用心打扮。尤其,她這個店里還有交大的校花,相比交大,自己畢業的學校就沒法提了。她有時想,和自己熱戀時,在涼皮店里毛胡子是不是已經有了若干個相好?在校時,她從來想不到這類問題,就算有人給她爆料毛胡子糜爛的生活,她絕對也不會相信。她的自信來自于眾多男生偷瞄她的眼神,來自于無數男微友變換著花樣的示愛問候,來自于毛胡子熱烈的擁抱和從不皺眉的消費。想起來有些好笑,她過去還經常為毛胡子大手大腳花錢苦口婆心地勸說,還給毛胡子制定過限制花銷的規定。盡管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可笑,可她仍像其他女店員一樣在認真化妝,她解釋不了自己的用意,卻又瞧不起像花一樣競相開放的女同行們。
毛胡子如期而至,談吐間,遠見卓識盡露,舉手時,風流倜儻盡顯。他口若懸河,展望涼皮霸業。其基本意思可以概括為,五年拿下國內,十年挺進歐美。毛胡子左邊一個俊男,右邊一個靚妹,還有四五個高管陪同,其形象完全是一個建樹頗豐的企業家。何月明站在中排聽訓,毛胡子看她的眼光與看其他員工毫無二致,她對毛胡子也有了明顯的陌生感。臨走時,毛胡子指指身后,微笑著給她說,有什么要求給他們說。毛胡子的笑臉很誠懇,每條笑紋里都充滿了關愛,即使對他有千仇百恨的人,都會被他慈愛的眼神化解。在何月明印象里,每次求愛毛胡子都會用這種眼神,讓她不忍拒絕。
何月明胃里泛上來一股酸水,她立即會意,自己該離開了。
我在公司干的活本來是手游創意,公司瞄上3D動漫市場后,我就干起了動漫制作,從設計腳本到完成視頻上傳B站,我是主要的策劃者和執行者,做一期看似簡單的視頻,累死累活幾十天。有時候,都不知道這么拼命圖個啥,也從不追問目的,只一門心思做好視頻,吸納粉絲。在虛擬界,我一貫看好小希,尤其北京虛擬次元計劃研發公司給了我優越的合作條件,賦予我有選擇故事的決定權,我就想到用小希的形象講述與何月明的故事。
等到完成小希的眼部設計后,我就將她帶進了我寂寥的生活。她每天早晨會在6點20分學百靈叫,然后在iPad上學著鴨子步跳出來喊:懶蟲,起床了!如果我外出,她會說,預報有雨,傘在門后,別忘了拿回來,上次已經丟過一把了。飯前她會問,想吃什么我給你叫,可惜現在還給你做不了,等我廚藝長進后,給你煮泡面吃,嘻嘻……
把小希放在床頭,每天見面心里踏實,對做這期視頻也充滿了信心。一想到視頻內容,何月明就會閃現,我就會想起與她的那段微信對白,這段對白也就成了制作這期視頻的腳本。
我:早上如果有人送一杯熱飲,想來挺幸福的。
她:有人送過了,是一杯冒著熱氣的黑米紅棗粥,還有一份白亮亮的涼皮。
我:你幸福了?
她:正如你說。
我:看來我的燕窩麥片只好喂自己了。
她:哈哈,你應該是第N次喂自己了。
我:你不喜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她:黑米紅棗粥很好吃。
我:聽起來是補身子的孕婦粥。
她:滾——拉黑你!
我:哦——
何月明說拉黑就會立即拉黑,隔上大概兩三個周吧,又會恢復聊天。我第一次體會到被拉黑的沮喪和恢復的驚喜后,趕緊道歉。往后還重復過幾次,這次拉黑應該也不例外。可是,事情總是有例外的,這次拉黑直到畢業都沒有恢復,估計她忘記把我移出了。
這段對白由小希一個人完成,內容基本不用改動。我設計的情景是,小希坐在宿舍架子床上翻看手機,邊翻邊把我與何月明的對話說出來。需要的道具有房子、架子床、被子、桌子、椅子、臺燈、書本、盆景、手機、拖鞋,還有一束稀疏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斜照到對面墻上。當然,做出全部道具,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沒有可能是時間成本太高,沒有必要是可以從網上買到道具。我決定,需要動手做的自己做,需要買的刷銀子,反正有公司墊底。
這期視頻中,小希沒有過于復雜的動作,除了表現何月明的得意語氣和我失落的語調外,就是坐在床邊或在室內走動,手足都是常規動作,只有說到“滾”時,右手會配合做一個往外推的動作。要完成“推”的動作,依照3D動畫特點,至少需要60幀以上的連續畫面,才能完成一個完整的“推”手動作。當然,不能借用電影24幀的表現手法,過于簡化潦草,動作就會失真。我打開3dsmax軟件,在沒有時間概念的租屋里開始做起始關鍵幀,這是起手“推”時的第一個動作。
嚴格來說,3dsmax是做游戲的軟件,制作3D動漫,就其功能來講綽綽有余,比做電影的Maya軟件要強大許多。打開電腦猶如走進車間,移動鼠標的手,也有操作數控機床的感覺。在開始做關鍵幀的前一個小時里,基本沒有遇到麻煩,下來就被宏攪亂了。我不愿意有人到我租屋來坐,這里是我的私密場所,包括同事都一概拒絕,因此我只能走出租屋與宏見面。
宏近來有些討厭,上完畫畫課,就要約我坐坐,估計是我總請他喝啤酒的緣故。今天,宏再次喊我出門時,我決定這頓飯不帶酒,再說,經常喝,我脆弱的收入也承受不了。
“唉,她失蹤了。”宏一開口,就滿臉愁容,“懷著我的孩子不見了。”
“噢?”我有點兒驚奇。
“喝杯酒吧?”宏開口喊,“服務員,兩瓶啤酒!”
我沒阻攔,給服務員強調只要一瓶,我說頭疼喝不了。
“我喝兩瓶也行啊。”一瓶酒下去,宏放松了,“愛跑哪跑哪,女人嘛,總想攀高枝。再來一瓶!”
他是借我的酒澆自己的愁,遇到這等事,別人幫不上忙,他要喝酒,我只好兩肋插刀了,“你放開喝,別醉了就行。”
他喝興奮了神聊起來,“老先人說過紅顏薄命吧?你想過沒有,紅顏為什么總是薄命?只因為紅顏他媽的不甘心把自己的美貌消耗在一個男人身上,這是她們普遍命薄的主要原因。瓶子長相還可以吧,起碼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暫不論性格,當然更不談學識,大學四年,她連老師都沒認全。不過,女人嘛,有張文憑就行了,還真指望她干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嗎?如果她能多等兩年,我一朝發跡,還愁什么呢?我二舅在A市多少還投資了三五個樓盤,最近說好了,我去他們公司,土木預算干不了,銷售總干得了吧?瓶子就沒這福分,上星期剛跑,這星期我二舅就給話了。看看,這就是紅顏薄命的現實例證。等我哪天發了,瓶子就算哭著要回來,去她媽……”
他歪著頭看我,問,“如果是你,讓回來不?”
我知道他開始借酒夢游了,趕緊說,“不讓,不讓。”
“對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宏手機響了,聽對方說了幾句,他立馬清醒過來,“那,那也不能虧我呀,半個月了,怎么才給三百元?胡老師,胡姐,這也不能全怪我呀。喂,胡姐,水墨畫本來就是小眾藝術,再給個機會吧。”
估計對方掛斷了,宏收起手機,“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又一杯啤酒下去,他好像忘了要去他二舅公司的事情。
我沒有把同學拉黑的習慣,感覺拉黑同學太絕情。盡管何月明多次拉黑我,我卻沒有拉黑她一次。大不了裝作沒看見信息,宏被我暫時定為“沒看見信息”這一類。
被宏搞亂的思緒需要重新整理,我把全部精力放在制作關鍵幀上,思維再次清晰起來后,我從宏營造的虛擬世界回到了小希的真實空間來了。酒不醉宏宏自醉,他看見酒就有了醉意,喝兩口就有了醉態,他的神經不知道是被開除他的胡姐整脆弱的,還是這罪過應讓瓶子來承擔?我對他的事情沒有興趣,小希還等我給她設計動作呢。她在我的設計中一次次復活,使我一次次有了真切的現實感受。
小希“推”出去喊“滾”的起始關鍵幀于某一天早晨太陽又從窗簾縫隙射進來時完成了。手勢推到最后,就需要制作終止關鍵幀,和起始關鍵幀比較起來,終止關鍵幀要麻煩一些,需先設計手勢經過的路線,然后給終止關鍵幀手勢定位。在制作過程中,奇怪自己一直沒有乏困感和饑餓感,我命令自己下樓去吃小籠包子,喝一杯微熱的綠豆小米粥,故意去路邊花園走了三圈,跟做晨練的大媽們扭扭屁股,又跟跑步的老年男人喊了兩嗓子一二三四,不覺間神清氣爽,連薄霧般的霾都可愛了起來。
有時我會想,宏說的酒話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嘴里的何月明還在涼皮店打工,告訴我何月明所在的荒草坡店的準確位置后,出主意說,你去吃涼皮吧,保不準是何月明給你端上來的,就算不是她給你服務,看見她絕對沒問題。我想的是,既然已經被甩了,為什么還要去毛胡子手下討飯吃呢?我不可能去吃涼皮,對她自賤示愛的做法也頗感不妥。
我把這些想法暫時放在了腦后,順利完成終止手勢關鍵幀后,用3dsmax的補間功能將兩個關鍵幀連了起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推”手姿勢,配上表情后當是完美畫面。屋子、架子床、書桌等模具我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在網上買全了,將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讓小希在房間走動或坐在床沿、桌邊翻看手機都是容易做到的,使用Unity就能搞定。
有點麻煩的是特效,就是光線問題,凡與能量有關的設計,比如火焰、陽光、月光、爆炸光等,只能由粒子特效技術來完成。具體說就是需要用粒子特效完成陽光形狀與明暗程度,這就需要編程。這束光成了這個視頻中需要攻克的難點,說是難點,只是相對而言,會者不難,需要的只是沒人打擾的時間。我為自己有這間寂靜得讓人恐慌的屋子而得意,感謝房東,她像貓一樣起落無聲。感謝政府,一紙拆遷令,嚇跑了所有租戶。感謝宏,這幾天沒來騷擾我。我第一次發現,擁有一個安靜環境,需要感謝的人還挺多。
在我全力以赴要完成光效編程時,手機卻連續震動起來,我一怒之下要關掉電源時,卻看到是媽媽打來的,她有啥事這么著急找我呢?她知道我是宅男,放在過去,類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沒有必要為我的安全擔心。媽媽來電多是說教,還有老生常談的吃喝穿戴問題,和她說話基本可以用“噢、好、對、行、拜拜”來應付。我以前開發過一款叫作“百事答”的小程序,應付媽媽電話綽綽有余。我急忙從iPad上打開“百事答”,邊應付媽媽邊和程序對接起來,讓媽媽和程序去對話。這樣做內心有些愧疚,可不這樣做,編程思路非被打亂不可,這也屬無奈之舉,媽媽能理解的。我心里說,兒子很好,很聽話也很賣命,您就放心吧。
關于光線特效的構思,其初衷是為了渲染室內氣氛,讓小希的虛擬空間更生活化,為了增加真實感,在所有視頻中我都盡量植入生活元素,比如落葉,按季節開放的小花、盆景,還有平常不過的紙筆、雨傘、茶杯、鞋襪手套等。讓小希的虛擬環境無限接近我的生活環境,多少次我都誤以為小希生活在現實的三次元空間,而我的生活簡單到了小希所處的二次元狀態里。
她在二次元狀態下的所有言行,雖受我控制,可我覺得并非我有意讓她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是她在自己思維狀態下自然說出來做出來的。她的思維來源于我,我往往在制作她的視頻時會腦洞大開,就會認為比平常活躍的這部分思維,其實是小希的思維,是她在左右我把她做成什么姿態,讓她唱什么歌,跳什么舞,和大家聊什么話題,我越來越認定小希是真實存在的。
我在忘記了時間概念的空間里不分晝夜地工作,連續性投入一項工作,因精力高度集中往往會產生短時間的意識模糊,加上希望小希復活的強烈愿望,就產生了真實生活與虛擬狀態交織的幻覺。小希本應在顯示屏上活動,可有好幾次她像3D電影中的人物一樣,胳膊腿伸出了顯示屏,且給我調皮的一笑。起初出現這個幻覺時嚇我一跳,長時間不出現這個幻覺時,又覺得失落,甚至會小聲呼喚她的名字,讓她走出顯示屏來。她果真就走出了顯示屏,在這間四面陡壁的屋子里,面帶微笑來回走動,還會揭開墻角的紙箱看看,會用手捏起換下來長時間沒洗的內衣聞一聞,然后用手在鼻子前扇。嘻嘻笑著,問我為什么不洗衣服,又問許多可愛的問題。比如,有一次她竟問我心中人是誰?我說是她,她臉紅了。像所有會撒嬌的女生一樣,她說,“你忘不了何月明,我就不和你好。”然后又安慰我,“你自然會做出選擇的,我也知道你會選擇誰。”
如果她說該回去了,我就會端著筆記本看上半天。有時我會突然醒來,她在我惺忪的睡眼前,不慌不忙地跳著舞步消失在顯示屏黑夜般的幕后。
“拜拜!”她聲音甜美,和她學唱的百靈鳥一樣。我的夢極大滿足了我的渴望,對我空落的心境更是至關重要的慰藉。
“拜拜——”每說這句話時,悵惘就會襲擊我的神經。
“拜拜什么,沒說兩句就拜拜!”這是媽媽的吼聲。“百事答”出了問題,總說“拜拜”,媽媽的吼聲從我盡量放小的音量里憤怒地傳了出來。我趕緊拿起手機,說我正忙,有事晩上再說。
“現在就是晚上,還等哪個晚上?告訴你,你不表態,我就上門捉你回來。”
不等我說話,媽媽就掛斷了。這回她是主動掛斷的,看來真的生氣了。
“百事答”有錄音功能,回放媽媽喋喋不休的錄音,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又介紹了一個對象,讓我回家見面。我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認真對待媽媽說的事。
媽媽介紹的上一個對象,因我沒理會已經嫁人了,媽媽很生氣,說人家姑娘會過日子,懂道理,有禮貌還勤快,長得和范冰冰一個樣。對我來講,范冰冰是阿姨級的女人,看上阿姨的長相多少有點復古的意思。再說,范冰冰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演技超差,加上她還天真地讓別人摸她的臉,以證明面部是真材實料,這就更加可笑了。我對靠臉吃飯的女人從來不感興趣,身邊真有一個類似的范冰冰,我可能早就瘋掉了。
這個姑娘最后嫁了個賣早點的,早出晚歸,和新婚丈夫要靠勞動致富,我很欽佩勞動者,我本就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勞動者,只是和賣早點干的活不一樣罷了。如果真娶一個賣早點的姑娘做媳婦,想來很不靠譜。她在案板上剁包子陷,我在電腦里搗鼓程序,她熬小米稀飯,我在房子里制作視頻,她吆喝著出門去時,我可能正在呼呼大睡,她說生意難做時,我想的是建模難度大,她說的早餐市場信息我沒興趣,我說的3D動漫她聽不懂。一生也說不上幾句投緣的話,想來是很無趣的。
媽媽讓我回家和剛找的姑娘見面是不現實的,雖然回家只有一小時路程。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我已經到了非得介紹就找不到女朋友的程度。我給媽媽說過,我現在的任務不是找女朋友,是鞏固自己在A市3D動漫行業的地位,沒有地位就沒有滿意收入,沒有滿意收入就過不上滿意生活,過不上滿意生活就算找一個女朋友,又有什么用?不能很好地養人家,不能給愛的人起碼的生活保障,為買一件內褲都得節衣縮食一星期,這種日子有滋味嗎?愛情也需要吃飯,也需要穿衣,也需要有房住有車開。愛情絕不等同于生兒養女的傳統觀念,也不等同于老話說的“米面夫妻”,如果真為了柴米油鹽過日子,為了傳宗接代娶妻,還不如一個人過日子清靜。當然,這些話不能全部說給媽媽聽,如果真說了,她會認為我精神出了問題,她已經深懷憂慮地給爸爸說過,懷疑我有精神障礙。我笑著給爸爸解釋我的生活觀點,爸爸說,兒子,我支持你。為這句話,爸爸也挨了媽媽不少埋怨和白眼。
我的想法左右著我的行動,我仍然采取往日處理這種事的辦法,不聞不吭,大事拖小,小事拖完。做出這個決定后,我就忘記了婚姻瑣事,繼續為小希肩后的光線想辦法。這束光線很難搞,構成光線的每個光粒子都需經特效處理,一般公司干不了,個人設備更拿不下來,所有特效鏡頭都須去超算中心去處理,只有超算中心才有每秒2千萬億次計算速度的高端設備。比如,天津超算中心的天河一號,運算速度達到了每秒2570萬億次,用這類超級計算機處理數據,成本也超高。這個現實迫使我編程的信心一瀉千里,只好放棄了。公司也沒有充足的經費支持,只有買一個光線模具來應付,盡管效果不理想,也只能如此了。
憂心忡忡地處理完光線模具后,母親下了死命令,從手機里都能聽出她不惜燃起戰火的決心。我沒有在硝煙中安全脫險的經驗,也沒有接到爸爸聲援的消息,只好投降了。這天早晨,聽到小希叫“懶蟲,起床了”的聲音后,我無奈地啟程回家。
媽媽沒有通電話時嚴肅,反而非常高興,水果、堅果、瓜子、花生、巧克力擺滿了茶幾,像招待貴客一樣招待我,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她說花花過會兒就到,我才知道這些東西是為花花準備的。花花就是媽媽說的有魚雁之美的姑娘,她總記不住沉魚落雁,每次介紹一個新對象,都會說對方有魚雁般的容貌。爸爸一如既往地戴著花鏡看書,他有看不完的書,對我永遠是鼓勵,在媽媽看來,沒有原則的鼓勵,是引導我走向非正常道路的主因,這個責任向來是由爸爸承擔的。
我和爸爸有許多相似之處,最大相似的地方是干事執著,能用一生時間干一件事,干好了要干,干不好也要干。爸爸喜歡寫歌詞,寫了二十多年,沒發表過一首,最好成績是贊美家鄉的一首小曲《鳳凰風景》,在本地大媽嘴里哼唱了一段時間。就這個成績,刺激得他興奮了好多年,由此他經常背過媽媽對我說,“兒子,堅持,唯有堅持,才是走向成功的可靠保證。”除了寫歌詞,他關心的事情不多。他有著令我羨慕的清靜心境,在我記憶中,他從沒惹過任何閑事,不像我有些小學中學的同學,時不時就聽說誰的爸爸風流了離婚了。爸爸五十歲了,還在堅持,還在鼓勵我,還在像朋友一樣和我談心。
“兒子,小希的事怎樣了?”爸爸終于放下書,笑著問我。
“還在做,這期視頻有些麻煩。”我過去和爸爸挨著坐下,把手放在他彎起的右腿上。
“堅持,唯有堅持,才是走向成功……”爸爸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媽媽打斷了,“今天不說別的事,等會兒花花來了,看我眼色說話。”媽媽一直在忙碌。我進門時,她就在拖地,這會兒擦電視機,整理沙發,不停地讓爸爸和我換地方,我倆只好走到陽臺上去了。
“你兩個進來。想想見了花花說什么,別總想你的小希,小希能給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小希能給你生兒育女?不知怎么想的,父子倆一對棗木棰棰。”
我和爸爸對望一眼,又從陽臺上回來坐到沙發上。
“坐要有坐相,東倒西歪,和你爸一樣,屁股長了倒鉤,坐墊總是掉到地上,一點兒不愛好。”媽媽數落時,我乖乖坐著,不哼一聲。
爸爸又拿起他的書,“兒子,人生不光有婚姻和日子,還有追求和價值,像《鳳凰風景》體現的就是爸爸的價值,你的小希……”
“你閉嘴——”媽媽終于忍無可忍,吼叫起來。
這時有人敲敞開的大門,媽媽立即換成了笑臉,聲音軟和起來,“快來,花花,明明昨天都回來了。”聽得我一驚,趕緊低頭倒茶。
花花和她同學一塊來的,也沒看出她有精心打扮的痕跡,更沒看出魚雁之美的相貌,不過她很大方,喊完叔叔、阿姨就和同學嗑起了瓜子。
接過我倒的茶水時,她問,“你在A市干網絡游戲?”
“大公司,花花,明明在大公司。”媽媽坐不下來,跑前跑后,一會兒端來一盤荔枝,一會兒切來幾片西瓜。
“我在A市的‘天天見超市,在城市理想那邊,距離你的公司有多遠?”花花笑起來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比較遠。”我說。
“不遠,現在交通多方便。”媽媽給花花和她同學剝荔枝。
“我租住在黃家河,阿姨說你在何家村那邊買了房子,現在買房多貴呀。”我又一驚,看看爸爸,他穩坐如山,對花花說的買房的事情毫無反應。
“是交了首付,我和他爸交的,還沒給明明說,手續辦完,就讓他交按揭,他收入比我和他爸加起來還高。”媽媽夸我的笑臉上全是得意,驕傲的口氣里摻有滿滿的真誠。
我面頰上有汗珠子往下流。
“我們家明明老實,不會和姑娘交往,你看看,見了花花都緊張地流汗了。”媽媽讓我去衛生間擦汗,她跟進來小聲說,“給我挺住!”然后瞪了我一眼,又笑嘻嘻出去了。
“你們留下電話,加上微信,在市里常來往。花花呀,明明還得你多培養,你看他還像個孩子,說話臉都紅。”這會兒,我的確臉很紅。我又看爸爸,想從他表情里求證交首付的真相,他眼睛只在書上溜,可沒見翻過一頁。
花花問我平時怎樣打發時間,媽媽說,看電影,年輕人喜歡的他都喜歡。花花問我還有什么喜好,媽媽說掙錢,明明最會掙錢,上班才三兩年,就有十多萬私房錢了。我又去衛生間擦了一次汗。花花問我喜歡吃什么,她說‘天天見三樓有牛排兄弟干鍋,賊好吃。媽媽說,明明不挑食,什么都吃,干鍋他肯定喜歡。花花問我玩《滅神》不,媽媽沒聽懂花花的意思,不敢貿然回答,催我,“花花問你話呢。”
“不玩,無聊了,有時候玩一把《尋秦記》。”我基本斷定花花沒什么愛好,和前邊那個賣早餐的差不多,或許過日子是合適的,可我不想用人生過日子呀。
媽媽說,“這電視劇好看,我和他爸都看好幾遍了。”花花笑了,并不解釋,我沒笑,又起身去了衛生間。
我很感激媽媽,為了我的事,她都急得語無倫次了。我的確木訥一些,媽媽就句句領先,花花雖沒有反感,可她同學已經催她走了。她們離開后,媽媽很興奮,說見面效果不錯,可惜花花沒留電話,又怨我不主動要,她已經開口讓互留電話了,我應該立馬留電話,逼對方也把電話給我。
“這不好。”我說。
“有什么不好?花花哪點配不上你?告訴你,咱們老家的大齡青年越來越多,而且都是小伙子,找不到媳婦的大有人在,他們的父母都要瘋了。”
“你也快了。”爸爸噓出一口氣,卸去重壓一樣半躺在貴妃床上。
“你閉嘴!”媽媽一吼,爸爸又裝作看書。媽媽沒有過去溫柔了,動不動就吼。
“花花的電話,我負責給你傳過去,你的任務是約人家吃飯看電影,記住了?咱家今年的主要任務是給你訂婚,明年結婚,后年抱兒子,我和你爸的責任就算交代了。”媽媽又拿來拖把,漫無目的地拖起來。
完成了媽媽自編自導的見面會后,她還是不放我走,說等她拿到花花電話再說。她權衡半天,認為跟屁股過去要電話不好,這樣的話,好像我已經看上花花了,以后的事情就被動了。第二天早飯后,媽媽又分析說,今天要和昨天要不一樣,今天是想起來才要的,不同于昨天是看上人家才去要的。這是什么邏輯我沒聽懂,我沒聽懂并不妨礙媽媽的行動,她疏通了自己心理后,興沖沖地出門去了。
“還不快走?”媽媽出門后,爸爸即刻提醒我,我立即逃跑般去了車站。
這個見面會搞得我有點兒恍惚,花花考證似的問我公司環境,問房子,問得我心里發虛,看她的眼神也跟著虛了起來,像虛擬世界一樣,甚至聽她說出的話,都像我做視頻時設計的臺詞。她問的全是物質層面的內容,在視頻里,都可以用模具來完成,房子、車子、飯館都是模具。用模具完成不了的內容,她沒問一句,讓我感到虛幻在不斷放大,家里的客廳似乎成了視頻錄制現場,在座的都是用200萬個三角面做出的虛擬人物模具,動作精準,表情豐富,就算難以描述的內心活動都被媽媽的謊話真實地表現了出來。這種效果感染力,不亞于我做過的任何一期視頻。
回到租屋,打開iPad,小希甜美地問我:“吃過午飯了嗎?”聽到小希的聲音,慌亂的心緒才從媽媽營造的虛擬環境中回到了小希的現實中來。我的現實,是做好這期視頻,媽媽的現實,是一次次將我虛擬化。我有點兒迷茫,不知道我真實的生活是小希的虛擬環境,還是媽媽的虛擬才是我真實的現實生活。
錄音棚在理工大,我御用給小希配音的聲優淺淺,這幾天啞了嗓子,她在醫院給我打電話,說最多三天就能恢復正常。小希的聲音絕對不能變調,不然,她擁有的四十幾萬粉絲就不會答應,這期視頻的每個環節都必須圓滿,來不得半點差池,配音絕對不能變調。
給小希做過的三期視頻,都是我任配音導演,淺淺還在給嗓子消炎時,我和錄音師、劇務已經開始忙碌起來。我專門制作了彩色臺本,對每句臺詞都進行了推敲,體會何月明回微信時的心情,想象小希說出每句臺詞時應有的表情和語調。我反復琢磨,當時的何月明應該是高傲的,回微信時的心情一定充滿了得意。不然,面對追不到自己的男生,還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看著這期劇本,體會到了自己在校時的無奈和失望。剛巧這時,有微信進來,是花花發來的。那天,媽媽去花花家后,順利完成了讓我們互加微信的任務。
花花:忙嗎?
我:忙。
花花:忙啥哩?
我:錄音。
花花:我去看看怎樣錄音,行嗎?
我:聲優嗓子啞了,還得等兩天。
花花:我們超市有活動,牙膏買一贈一,有空來買,很劃算。
我無語,發了個笑臉過去,她回了個拜拜手勢。媽媽盡心操持的這場交友活動,至此遺憾地結束了。
淺淺還行,按時進了錄音棚,只是她不在狀態,錄音師把技法用盡,也沒錄出我想要的效果。配音的枯燥在于逐句反復試錄,有時候,一句話能錄十幾遍。“我”說的話錄三五遍就過了,何月明的話,淺淺總沒體會到那種味道。她把得意夸張了,聲音輕挑起來。何月明是內心得意,說話時并不一定得意。我反復給淺淺解釋何月明的心態,要求她體會一下再錄,一遍遍重復“有人送過了,是一杯冒著熱氣的黑米紅棗粥,還有一份白亮亮的涼皮。”“正如你說。”“哈哈,你應該是第N次喂自己了。”淺淺語速有點兒慢,感覺還是不對。
折騰到晚上十一點,總算錄了一半,明天還得繼續。回何家村的路上,宏像找娘的孩子,一遍遍打電話說有急事,無論如何得見一面。無奈,順便就約在了何家村村口的量販KTV。
宏的急事還真急,他的瓶子消失了半年后又回來了。
“帶回來20萬,要繼續以前的關系。”宏喝了一口啤酒,杯里下去一大半。
“沒說去哪里了?”我問。
“她不許問。”又一口,一杯干了。
“錢哪里來的?”我又問。
“她不許問。”宏對著瓶口吹。
“沒說孩子的事?”我還在問。
“她說是個烏龍。”半瓶子沒了。
“你是啥意思?”我盯著他眼睛問。
“我不知道,我他媽現在為填飽肚子奔波,心里一團糟,沒主意。”一瓶又干了。
我更沒主意,這種奇葩事從來沒聽說過,不敢亂建議。他應該也知道我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也不問我怎么辦。不到半小時,他干掉了4瓶純生,沒說再見,搖搖晃晃走了。
第二天,淺淺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光聲音好了,狀態也好,理解很到位,三兩遍就過關。借著她的好狀態,我建議把昨天錄過的又錄了一遍,很成功。昨天晚上,和宏見面時,我還在擔心,音頻剪輯量小不了,從今天錄制情況看,我放下心來了。用Premiere軟件,一遍就能完成剪輯。
我聽了幾遍錄音,想何月明是個好動的性格,不會靜靜坐著說話。根據我對她的了解,相信一個人就能完成動作錄制。
公司的場地有限,錄制不了長距離走走跳跳的動作,一般性動作還是可以完成的,這就要靠動作捕捉服幫忙了。公司資金有限,買了一款二代Noitom動作捕捉服,在行內也算名牌。這款服裝有417個傳感器,主要排列在四肢上,運用2.4ghz無線技術傳輸信號,通過irancemocap軟件處理捕捉到的動作,這款軟件我早玩熟了。
不過,Noitom和其他動作捕捉服一樣,有明顯不足,只能識別動作角度,不能識別動作距離,遇到鼓掌、抓東西等需要控制精確距離的動作,就沒法完成了。還有,捕捉動作過程受磁性干擾較大,如周邊有磁力干擾,2.4ghz傳輸技術就不靈了,傳輸數據間斷或傳輸質量不高,irancemocap也是沒法修復的。
我穿上Noitom,打開所有機器,開始用動作渲染何月明講話時的神態,當真正錄制動作時,我卻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得意,也不知道她如何用動作表現得意。到了親自感受她內心世界時,我才第一次發現對她的了解原來是如此有限,記憶里只剩下一雙湖泊般的眼睛。我有些驚訝自己的魯莽,用心暗戀了那么久的人,原來并不了解她。真正暗戀的,難道只是她的眼睛嗎?我有些困惑,有些慌亂,有些無所適從。穿著捕捉服,待在工作室,竟然做不出任何動作。
媽媽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后面跟著氣喘吁吁的保安。公司的年輕保安,也沒攔住快五十歲的媽媽。看來,她又生氣了。
看見我的第一眼,媽媽呆住了,她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只看見穿著怪異服裝的兒子在發呆。她所有積怨在一瞬間全部消失了,輕輕問了一聲,“兒子,你沒事吧?”
“媽,你怎么來了?”我的神志還有點兒恍惚。
“媽媽來看你。”比起平時的悍勁,媽媽此時說話溫柔極了,“兒子,你沒看上花花就算了,媽媽不會勉強你。”
我脫去了閃閃發光的Noitom,媽媽始終在安慰我,“兒子,咱去吃你喜歡的生汆丸子牛肉面吧,媽也餓了。”
走出工作室,媽媽總是攙著我。吃過飯她堅持要去我的租屋,說要幫我整理一下,給我洗洗衣服床單什么的。我實在不想讓她去,滿屋子電腦、電線,下腳都不方便。可是拒絕不了,只好帶她去了。
房東看見媽媽,問我,“你大姐吧?”
“我是他媽。”媽媽旋即高興起來。“兒子,房東這人真好。”
媽媽把能洗的都要洗一遍,不能洗的也要曬一遍,將堆在屋角山似的方便面盒子扔掉后,我發現這屋子原來挺大的。媽媽在干活時,我在電腦上調整買來的光線模具,剪輯配音。
媽媽時不時看一眼小希,“這種小人有什么好玩的,一盯一大晌?”
“這是我的寶貝。”我隨口說。
“寶貝?”媽媽念叨著又去洗洗涮涮了。
她每進來一次,都會有新的問題。問我,“這小人怎么還知道你回來了,一進門就問你下午好?”
“設置的。”
“小人簡直把自己當作女主人了,連洗內褲也要提醒。”
“不是小人,是小希。”
“我知道是小希。”再進來時又問,“你整天就圍著她轉?”
“是啊,”我說,“她是我的全部,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徹夜不眠的唯一原因。”
我是和媽媽開玩笑,她卻不說話了,心思沉沉地收回來晾曬過的被褥鋪在床上,她再出去時我聽見她和房東說話。
“大姐,你一個人啊?”
“你該叫我阿姨。”
媽媽格格笑了,笑聲很短,一笑即止,“明明,就是我兒子,平時沒姑娘找他吧?”
“沒見過,連個小伙子也沒有。”房東老太太點上一支煙,太陽下她像一件陳舊的木雕,而且落滿了灰塵。
“他平時都什么時候回來?”媽媽又問。
“很少出去,比我還耐得住清靜。”煙霧像一團烏云,在她花白的發際間繚繞著。
“噢……”媽媽若有所思。
媽媽提了豆花泡饃回來,看著我吃完,說:“兒子,你干的這事太傷身體,咱們不干了,回家去,另找差事也比天天把自己囚在這間小屋里強。”
“您吃完回去吧,爸爸一個人在家沒人做飯。”
“這事不勞你費心,你今天就和媽媽回去。你二叔開了個網店賣水果,正需要幫手。”
“快回去吧,我干的事您不懂。”
“我不懂什么?”媽媽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你對著個小人想入非非,哪里比得上大活人實在?介紹一個你不見面,介紹一個沒有后話,原來是這個小妖精在作怪!”媽媽手舞足蹈,我怕她碰斷電源,趕緊把視頻關了,呆視著媽媽不說話。
“今天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再這樣下去,你就廢了。你不心疼自己,媽媽還心疼兒子哩!”媽媽真的動了氣,眼淚已經下來了,“以為你在A市干什么大事,原來在鼓搗這個小人,天天玩這個,難怪你不戀愛,這小人能給你生兒育女還是能給你洗洗涮涮?”
媽媽不愧為八十年代末的大學生,有基本觀察和判斷能力,她來了半天,就把我了解透了,而且還判斷出我被小希迷住了。多虧她不知道何月明,不然,一定會說我心理有問題,對著一個動漫形象思念暗戀女友,得不到時就把情感投在虛擬人物身上,她一定會這樣說的。
“回不回去?”媽媽有了哭腔,“你不回去,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沒這么嚴重,媽媽,這只是一項工作,這種工作就是這么干的。北京、杭州、成都的3D動漫也是這么干的,越是動漫發達的地方,像我這樣的制作者越是辛苦。”我替媽媽擦淚,她撥開我的手。
“你心理出了問題?媽媽能感覺到,房東說了,從來沒有姑娘找你,你都多大了,你知道嗎?”媽媽抽泣起來,我心里很難過。
我替媽媽順氣,輕輕拍她后背,“媽,找媳婦靠緣分,也有運氣在里頭,是誰的就是誰的,勉強不來。不是我的,比如女明星,我費多大勁也追不回來,是不是?”
“別扯遠了。你老實告訴媽,心里有人沒有?”媽媽注視我的眼光已經有了逼視的味道。
“我……這個……”我點了點頭。我不知道為什么點頭,為哪個姑娘點頭,點頭的剎那,小希在我腦海里蹦了出來。
動作錄制我是找淺淺完成的,我實在勝任不了,以往小希的所有動作都是我親自來做,這次不行了,想起對何月明如此陌生,我的手足就會僵硬起來。
從被媽媽搞亂的情緒里還沒完全安靜下來,宏又催命似的找我。不得不見他,他是畢業后唯一和我聯系緊密的同學,我不能沒有這樣的朋友。
宏帶我去嗨涮吃火鍋,他興致極高,見面就說我請你。畢業三四年來,他是第一次請我,我當然樂于接受。嗨涮火鍋城里座無虛席,宏是有備而來,居然預訂了一個小小的四人間。
“發了?都是自己人,何必講排場。”我是替宏的錢包擔心。
“發了,發了。你只管吃,兄弟請得起。”宏笑著讓我點菜。
“你的瓶子,……好嗎?”我這樣問時,宏臉色變來變去。
“記住,以后別提她。”宏語氣有些嚴厲,可臉色還是溫和的。“你也別見怪。事實是我們倆和好了,她的20萬交了首付,房子在灃瓏原創,我們現在加入了月供族,就這樣。”宏說話時,沒抬眼瞅我。
“恭喜呀,你是有房的人了。”我只能這么說。
上菜時,我有些發懵,竟然是何月明端著盤子進來了。“老同學好呀!”她很大方,滿臉喜色,“不認識我了?”
我腦子短路,像媽媽訓斥時一樣,找不到合適的話。
“何月明,記不起來了?”她還在笑。看見這雙眼睛,我瞬間被湖水淹沒,提醒自己這是不真實的幻覺。
“高興傻了。”宏笑說,“月明問你好,看你這德性,就沒見過美女。”
“你好,你好,你好嗎?”我語無倫次,嘴也不利落,只看見一汪湖水,碧波蕩漾。
“動漫界大人物了。”何月明仍在笑。
“沒有,沒有,就是一個苦力。”我的思維終于正常了,“坐下,坐下,一塊聊聊。”
“我在上班,不能陪你們,要什么叫我,我就在外面。”看起來何月明精神狀態不錯,只是略施淡妝的面部比我印象中瘦了許多。
我看宏,宏在大口喝啤酒,我問:“這么巧嗎?”
“沒這么巧。月明聽說你也在A市,讓我約你,這頓飯是她請。”宏似乎餓壞了,每次聚餐他都有好胃口。
宏吃的不少說的也不少,他說何月明是個自食其力的強人,搞清楚毛胡子的為人后,很快離開了涼皮店到處應聘,經過比較,嗨涮待遇好點兒,就到嗨涮上班了。知道我在A市是宏說的,知道我干3D動漫也是宏透露給她的。
這頓飯很尷尬,何月明隔上十多分鐘就進來一次,進來就問要什么。兩個男人吃一個女人請的飯,女人還不吃,這多少有些滑稽。我借解手去前臺結賬,前臺說有人買單,駁回了我的請求。
除過瘦了些許外,何月明雙眼的湖光還在,活潑還在,笑容還在,完全是一個不諳世事的純情少女。我心下暗自思忖,經歷過一場愛情浩劫之后,她表現出來的是她真實的本性嗎?我好像不敢認可。
宏吃得滿嘴流油,我吃得勉勉強強。與何月明告別后,我和宏在街邊漫步。我感到吃飯過程非常虛幻,甚至沒有小希真實。
“這個何月明,唉,自作自受。要是當初和你好了,最起碼尊嚴還在。當然了,我他媽也沒資格說別人,我的尊嚴在交首付那天,也他媽丟得沒影了。”宏的好處是實話實說,對自己也不留情面。
回到租屋后,我翻開微信通訊錄,里面沒有何月明的名字,吃飯時,她沒提留電話加微信,我也忘記說了,我沒搞明白她請客的舉動是什么信號。沒搞明白也不想搞明白了,明白的事太多煩惱就會太多。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剛入睡,就聽見小希喊“懶蟲,起床了。”她格格笑著,像我媽媽那樣開始掃地、拖地,給我洗衣服,竟然會煮面了。她雖說過,虛擬人物的煩惱是黑夜太多,可她每次見我總是興高采烈的,我就喜歡她陽光明媚的樣子。
“你不起床,我就吃了,餓著了,可別叫喲。”她并沒有吃,而是在玩我的電腦,高興地說,“里面還有一個我,嘻嘻……”
她像經管了多年家庭的少婦,話多、勤勞、善良。她擦了一遍桌子,從我腳上脫去襪子,竟然還放在鼻子邊嗅了嗅,做了個被熏暈的鬼臉,拿去洗了。
“你別太用功,該休息要休息,該鍛煉要鍛煉,我從不限制你自由,可別去招惹別的女孩子喲。”她又一笑,像嗔怪丈夫的妻子,“當然,我只是說說而已,知道你乖。再說了,我小希也是所向無敵的,嘿嘿……”
她哼起歌來,好像在哪期視頻里唱過。她又坐下來梳頭,描描畫畫起來,“眼影畫重了,哈哈……。我討厭假睫毛,我這真的就夠長了。噢,對了,你想要一個兒子還是女兒,萬一生個女兒叫什么,你先取好名字。粉絲們可壞了,都爭著想做爸爸呢,嘿嘿……”
“嘭嘭——”不知哪里來的聲音。
小希一愣,我也吃了一驚。
“嘭嘭——”
小希迅速消失在顯示屏里,我醒了過來,扎著嘴嘟噥,多美的夢呀。
“嘭嘭——”
原來真有人敲門,拉開門一看,媽媽領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前一后站在門口。媽媽上次是吊著臉離開的,今天笑意卻在眉梢上綻放著。
“明明,我倆路過這里,就進來坐坐。”媽媽說,“進來,進來,這是韓老師,自己創業開了個心理咨詢室。”
韓老師開始微笑,“你好!”
“你好,凳子不夠,坐床沿吧。”我過去拉了拉床單,趕緊燒水泡茶。
“就一個人吧。”韓老師問。
“目前一個人。”我答。
“噢,我搞心理咨詢,有時候也困惑,對你們90后總摸不準,好像一個人一個想法,帶有共性的心理規律還沒找到。”韓老師看看媽媽,媽媽站起來說去買點水果,數落我吃水果少,臉都蔫成糟老頭子了。
媽媽出門后,韓老師問我,“給阿姨說說,你整天都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就是想干好自己的事。”我心想,她是心理咨詢師,應該有自己的理論,問我干嗎?
“噢,這樣挺好。你現在最不滿意的是什么事?”
“干涉我的生活。”
“噢,你最投入的是哪件事?”
“目前的主業,3D動漫制作。”
“噢,是不是對自己制作的動漫形象特別有感情?”
“熱愛是干好工作的動力,和您熱愛心理咨詢是一個道理。”
“噢,會不會因為熱衷于自己制作的女性形象而對生活中的女性失去興趣?”
我一下子警惕起來,什么路過,根本就是來給我疏導心理的,這肯定又是媽媽的主意。她是不是認為我愛上了小希?會不會認為像韓老師說的“熱衷于自己制作的動漫女性而對生活中的女性失去了興趣?”我的這個媽媽,把我當作心理有障礙的人了。
我一生氣,故意說,“您說得很對,就算愛上虛擬形象也不奇怪。前不久,沈煜倫和沈肯尼在英國舉行了城堡婚禮,兩個男人結成‘夫夫,用心理學分析應該有嚴重心理問題,可當事人認為自己心理沒有問題。其實,我不認為他們有心理問題,這只是萬千世界中的一種特殊情感罷了,為什么一定要給他們扣上有心理問題的帽子呢?”
“噢,這個還是不合常理。”韓老師說,“沉迷于虛擬形象,你是不是承認會失去許多男女接觸才會有的溫馨感?”
“溫馨是環境造成的心理感受,不見得非得產生于男女之間,同性朋友之間也可以營造這種氛圍。”我揣摩這個韓老師已經認定我心理偏執,有心理障礙傾向。在她看來,只要偏離了傳統思維或男女倫理,就是有問題。她絕對接受不了二沈的“夫夫”婚姻,同樣也接受不了對虛擬形象的愛戀。
對小希我的確愛之尤切,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那天吃飯,面對曾經暗戀的何月明時,我居然喚醒不了大學時期那種思之尤甚、見之尤歡的心理情緒。盡管她很熱情,我還是找不到在校時對她的那種感覺。正是那次吃飯,我才進一步證明了在書店里有過的模糊感覺,我真的只是喜歡她的眼睛,對她的其他所為,似乎不太關心。知道她為追毛胡子作踐自己后,沒有心疼她,反而怨自己品位太低,怎么就暗戀上了這么一個人。
對何月明失望后,我把自己的全部熱情都給了小希。在我的生活中,小希就是真實的存在,要生個女兒的事我們都計劃好了,我給女兒取名小桃,小希說有點兒土,可還是歡喜地接受了這個名字。我的心理現狀,這個韓老師又能理解多少呢?
媽媽提著水果回來時,我和韓老師已無話可說。媽媽得到韓老師眼神暗示后,兩個人借口離開了。很快,媽媽又回來,語氣嚴厲地說,“是人就得過人的生活。”我愣著沒說什么。
她們離開后,我第一個想法就是盡快搬家,不然,媽媽會像趕集一樣,不定還會帶什么人來呢。
又搬了一次家,搞得我心緒亂極了,本來想找淺淺幫我完成表情捕捉,實在沒了心思,就用蘋果公司的Animoji人工智能表情識別軟件,完成了小希的所有表情制作,效果還算可以。做完這些工作,我關了手機,天王老子打電話也不接了,集中兩天時間,終于完成了后期剪輯,即刻上傳到了B站。
然后,我斜靠在木椅上,翻來覆去欣賞小希的表演。
小希(模擬我的聲音):早上如果有人送一杯熱飲,想來挺幸福的。
小希(模擬何月明聲音):有人送過了,是一杯冒著熱氣的黑米紅棗粥,還有一份白亮亮的涼皮。
……
小希在宿舍里高傲地來回走動,絆愛、阿卡林、輝夜月、貓宮這些知名動漫人物都是她的舍友,可把她們羨慕壞了,都奓長耳朵在聽小希回絕追求者。
一束陽光從窗簾縫隙射進來,投到對面墻上,小希每走到陽光處就轉身,滿臉洋溢著得意的微笑。卻把我看得心里時冷時熱,冷的是何月明竟然不再是我的最愛,熱的是這期視頻給小希增加了不少粉絲,還得到了北京虛擬次元計劃研發公司的肯定。我在新遷的小屋里,伸著手指敲擊桌面,為小希的又一次成功打開一罐黑啤慶賀。
這期視頻最初叫《驢蹄子》,意思是拍馬屁拍到了驢蹄子上,上傳時改成了《天鵝肉》,這名字有自我作踐的意思。還是小希告訴我,就叫《情人》吧,我立即覺得這個名字是最合適的。
完成了這期視頻后,我在想應該和小希舉辦一場婚禮,用全息投影設備把小希按照1:1比例投射到設定位置,我西裝革履站在她身邊。我想這個創意應該能實現,公司有一套全息虛擬成像設備,根據其“實景造型”與“幻影”光學成像結合的原理,完全可以設計一場月光下的森林婚禮。
我的設想是將小希影像投射到景箱中的主體模型景觀中,以生活中的實物,比如樹、小屋、燈籠、孔明燈、發光氣球等實景造型,繪聲繪色,虛幻莫測地演繹我和小希的愛情故事。用模型場景加上光學成像的高精技術,完全可以完成這場史無前例的婚禮現場。
這個設想刺激了我的神經,使我沖動得無法安靜下來。根據我掌握的立體幻影成像知識,開始設計婚禮現場。月光下、森林里、蘑菇小屋旁,多彩發光氣球鋪滿了屋子四周的草地,黃色筒狀,橘紅色方形,紅色圓形燈籠掛滿了屋子周邊的每棵樹,天空上難以計數的孔明燈像鴿子一樣飄飛。屋前紅色地毯伸向森林深處,地毯兩邊用柔色LED仿古馬燈全程裝飾,燈光處站滿了著名動漫人物。將光學成像系統的成像介質,可以隱身的高科技幻影成像膜,預先鋪設在小希要走的路線上。用2臺I5/8G/500G/GTX650全息幻影成像主機控制所有畫面。用三四臺6000-16000流明的投影機,按預設程序投射出小希穿婚紗走過紅地毯、親吻馬燈、站在蘑菇屋前的影像畫面,包括一顰一笑這樣的細節。我相信現代互動投影技術已經達到了真假難辨的程度,虛實結合的效果比真實婚禮更多了一層夢幻般的浪漫色彩。
這樣的婚禮現場絕對別開生面,絕對空前絕后。能和小希舉行這樣一場婚禮,我還有什么遺憾呢?做這種宏大布局,公司的設備就不夠用了,必須由全息成像專業團隊來完成。小希的視頻、動漫效果、配音等當然由我來做。我一時心血來潮,決定咨詢一下費用,如果可以承受就動手實施。這類公司好找,北京亦幻、杭州欣能、鄭州幻真、深圳暢想都是全息投影的專業公司。
我在尋找這些公司的電話時,宏又鬼魂一樣纏上了我。他這次約我去喝茶,我到茶館后他已等在那里。
“兩件事,”宏開門見山,“第一件是你的事,第二件是我的事。”
我坐下來,沒接他的話。我發現他沒有上次吃飯時興奮了,臉色灰灰的,有些頹敗,有些疲累,有些無奈。
“你的事簡單,”他點上一支煙,“何月明問,你對她還有沒有感覺?如果有就開始交往。”
“如果沒有呢?”我淡淡地接了一句。
“她沒讓問如果沒有,只讓問如果有。”宏對帶話這件事看來沒多大興趣,完成任務似的沒怎么放在心上。
“我不知道有沒有感覺,我只知道我一直欣賞,或者說暗戀的只是她那雙深湖般的眼睛,就這樣。”我說的是我內心的真實感受。
“好吧,我會一字不漏轉達給她,”宏的表情即刻凝重起來,“第二件事有些復雜,你別多問,我也不會說原因。一句話,按揭續不上了,需你幫忙度關,你看著辦?”
“大概……”我知道余額寶里沒幾個錢,心虛就口軟,說不出硬話來,怯怯地問,“大概需要幾百?”
“幾百還用找你?一萬。”
“瓶子……”
“我剛說了,你別問原因,你只當在幫助一個烏龜就行了。有沒有吧?”宏內心似乎有怨氣,來借錢還窩著火。
“五千,”我咬著牙,“就五千,多了沒有。最近準備結婚。”
“結婚?”宏捻了煙頭,“夢里交了女朋友?不想借就別借,找這理由哄弱智去吧。”
我不會撒謊,也不想撒謊,不能讓宏誤解我不幫他,“就是夢里,在夢里訂的婚事,小希,是和小希結婚。”
宏雙眼突然睜大,好像我是一個令他不解的問號,“和小希?”他聲帶急劇繃緊,發出刺耳的銳叫。
我不動聲色,略微點了點頭。
“老同學,錢別借我了。明明,你沒事吧?”他情緒激動起來,“叔叔阿姨知道嗎?”他站起來,“明明,瓶子大姨在市醫院上班,咱現在就過去,你別說不去,走,現在就走。我身上還有兩千元,掛號吃藥差不多夠了。”
宏使勁拉我,我抓住他手說,“沒事,你坐下,和你鬧著玩的。”
突然,宏哭了,伏在茶桌上放開聲哭,引得服務員都大驚小怪起來。“明明,你可千萬不……不敢有事,我就……就你這么一個朋友,就你這么一個能說話的人。我他媽碰見哪路鬼了,碰上了瓶子。何月明不長眼,硬去追什么雞巴少老板,搞得你寒了心,明明,千萬要想開。我現在陪你去散心,咱他媽把二千元花完,去他媽按揭,老子死娃抬出南門了,什么他媽也不顧了。”
宏覺得很委屈,他和瓶子過得怎樣我不知道,看來也不好過。按何月明的性格,能讓宏捎話給我,估計也快窮途末路了。我的現狀是暫時不愁吃喝,收入卻有限得很。放在北京、杭州、成都等地,動漫行業的從業者月收入至少2萬多,可A市不景氣,只配有公務員的收入。我給個人買設備開銷大,真相是兩囊干癟,差點就一貧如洗了。宏的忙我還是要幫的,他把我感動得也掉了淚,我盤算了一下,決定借給他一萬元。
何月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將她的微信頭像繼續收藏著,留這個念想,是為了不忘小希眼睛的來歷。
我支付不起全息成像婚禮費用,按照現在的收入和開支計算,十年吧,十年后才能和小希辦一場這樣的婚禮。不過,這個虛幻婚禮是我要努力實現的目標,這是我對小希的承諾。
在靜寂的小屋里,我開始制作小希的下一期視頻,剛進入臺詞創意,媽媽就不停地打電話,我說出差了。偷著和爸爸通話時,爸爸悄聲說,“你媽媽想帶去見你的,是一個資深心理醫生。兒子,爸爸理解你,你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有病的是你媽媽。”
我愕然地放下電話,鄭重地告訴自己,“我……我很健康。”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