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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孤獨

2021-03-28 02:31:50高寶軍
延河 2021年3期

高寶軍

孤獨的院門

老家的院門像個精靈,在我的腦海里徘徊,在我的夢幻中出現。

院門破舊得不成形了,漆皮脫落得斑斑駁駁,瓷片殘缺得豁豁牙牙,兩扇破門板在風中六神無主地搖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一樣。

透過開裂的縫隙,我看見了童年的自己。他正坐在院子里啃半塊饅頭,黑紅的臉膛印著汗痕,焦黃的頭發沾滿草屑,兩只黑豆似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院門,眼神里充滿期待。他是等地里勞動的爸爸媽媽回來,還是等院外摟柴提草的奶奶進門?是等村里經常一塊玩耍的小伙伴,還是等那些跑出鹼畔的小貓和小狗?我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

院子里靜靜的,幾只土黃色的母雞不遠不近地圍著他,閑散地啄食著他撒落地上的饅頭碎屑,啄一口抬頭看一下他。有一只竟打起了他手里饅頭的主意,先是脖子一探一探地往前夠,夠著夠著便移動步子來到他的腳下,伸長脖子準備跳起來啄食。他似乎感覺到了,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手向身旁一揚,那只雞受了驚嚇,翅膀撲騰了幾下,“咕咕咕”地叫著跑遠了。

我正看得出神,墻頭上一只紅冠子老公雞雙翅一振,響亮地打了一聲鳴,嚇得我打一個失驚,才發現一輪油亮的晨陽驚落在東邊的山頭,太陽照得滿道院一片通紅。

我推了一把院門,門扇“哐啷”響了一聲沒推開,原來一根門插別在上面。多么熟悉的門插,它是這個宅院的守護神,伴隨我走過全部童年和少年。白天一插上它,就會把鳥鳴蟲吟、草味花香隔在門外,把寂寞孤獨、柴米油鹽關在院內;晚上一插上它,就會把滿天星月、一地黑暗推出院外,把滿屋燈光、一屋鼾聲收入院里。這根守護了老宅幾十年的門插,守護得爺爺腰彎背弓、奶奶滿臉皺紋,守護得爸爸媽媽滿頭青絲、弟弟妹妹都過了當年父母的年齡。

我想叫那個童年的我撥開門插,叫了幾聲他沒有答應。我試著看能不能找到家里的其他人,一轉身發現奶奶就坐在院門的墻根。我為奶奶還活在人間而高興,走過去拉住她的手以示親近,可奶奶卻不認識我,問我從何處來?說她的大孫子不是你這個模樣。我解釋我已經長大變老,但就是她的大孫子,可任憑我怎么證明,奶奶就是不認,她堅信她的大孫子就是個攔羊打工的后生,眼前這個快成為老頭的人怎能是她的大孫子?

我正在尷尬,突然發現了那只陪我長大的大黑狗——大賴,它從遠處飛奔著過來,圍著我搖尾巴轉圈子歡跳,還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個模樣,那種親熱和歡實,讓我好生感動。我指著大賴問奶奶:“大賴都認識我,你怎么就不認識我了呢?”一回頭才發現奶奶不見了,在她剛才坐著的地方飛起一只蝴蝶,朝著后溝的方向飛去。順著蝴蝶飛走的方向,我看到了大灣洼奶奶的墳墓,才知道奶奶確實是去世了,剛才看到的,大概是她的魂靈。等我再轉身看剛才奶奶坐著的地方,只有一段干朽了的樹根橫在那里。

坡洼底的臺地上,一臺子玉米正吐著紅纓,綠油油地迎著風搖曳。在玉米林中,我發現了一只我小時候放過的饞羊,它正低頭偷吃著玉米葉子,一邊大口大口地吃,一邊賊溜溜地用眼睛看著我。我正想喊叫著攆走它,玉米林的深處又探出一只羊頭,臺畔也露出一只羊角,咦,五只,七只,十只,滿道臺的玉米林里都是羊。這么茂盛鮮嫩的玉米怎么能讓羊啃呢?我順手拉起立在院門外的一把羊鏟,奔下去驅趕羊子。玉米林很密,我鉆進去就看不見了羊子,但能聽到羊子在里面行走和撕扯的響聲,我撥開一棵棵玉米左突右攆,羊子就是不肯離開。我終于看見了一些羊子,掄圓了羊鏟向它們砸去,羊群“嘩”的一聲散去,一臺玉米也隨著羊群消失得沒有了蹤跡,只剩下一片長滿荒草的荒地。我睜大眼睛四處尋找,什么也沒找到,只看見一輪明月正悄悄地爬上院外大槐樹的枝梢。

大槐樹在月光的輝映下,顯得更加高大而古老。枝干直指蒼穹,葉片濃密茂盛,滿樹的白色槐花像給這棵古樹披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袍。這白袍隨著夜風飄逸,迎著月光噴香,把一粒粒鮮嫩的花瓣灑在地上。我拾起一粒花瓣放手上聞了聞,一股帶著甜潤的香味就撲入我的鼻腔。這香味十分親切,十分熟悉,我彎下腰想再拾一些,手里的花瓣一霎那變成了香甜可口的槐花飯。

槐花飯冒著熱氣,裹著黃芥油、柿子醬、醬油、蒜泥、韭菜、辣椒等各種調料的香味直入肺腑,頓時吊起了潛伏多年的饞蟲,勾起我兒時的回憶。

這回憶里有我攀上樹枝摘槐花的笑聲,有我在樹下和奶奶在笸籮里掐花瓣的喜悅,有奶奶蹣跚著小腳拌面生火的忙碌,有一家人坐在槐樹下可口地吃槐花飯的情形,有我這么多年一直找尋不到的那種美味……我的思維還停留在槐花飯的香味中,一陣此起彼伏的聲音把我引向另一番情景。

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孤獨地坐在院門下,等地里勞動歸來的父母親,數天上的星星,任清風吹拂我的頭發,想一些永遠想不明白的事情,愜意地躺在院門的石臺階上打亮耳朵聽夜聲。夜聲豐富而清晰,有河灣里的蛙叫,有草叢中的蟲吟,有野外的狼嚎,有深谷的鳥鳴;有莊稼的拔節抽穗,有牛羊的反芻共鳴,有村婦的呼豬喚狗,有飯后磕碰的鍋碗瓢盆。

這些聲音中,蟲聲當然是主聲調。這聲音里有高掛柳梢的蟬鳴,有低吟草叢的蛐蛐,有螞蚱的整齊合奏,有蟋蟀的高亢獨唱,還有一些叫不上名、聽不懂聲的蟲聲,這些聲音集合成洪大的聲響,似乎能把整個院門都抬在空中。聲部和聲部之間,扯著絲,連著蔓,一絲扣著一絲,一波推著一波,綿延中帶著悠揚,婉轉里飽含粗獷,頓時洗去我的疲勞,消除我的寂寞,把我帶入一個美妙無比的夢中。

在夢中,我時而徜徉在桃紅柳綠的村莊,時而放浪于天高云淡的原野,時而走進孫悟空的花果山,時而來到豬八戒的高老莊,一會兒和小猴子一起玩耍,一會兒與大灰狼角力周旋,一會兒坐上飛機遨游藍天,一會兒躺在火車上飽覽山河,最后競相跟著村里的伙伴們到小兒國串門,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動物一個個請進老宅的院門……

突然,有一絲涼意襲來,原來天空飄起了雨絲。抬頭望去,只見天上濃云密布,遠山狂風大作,一聲炸雷深入對面的溝渠,一道閃電便將四山映照得一片亮白,緊接著鋪天蓋地的大白雨就封鎖了遠處的溝道,黑壓壓的雨帳像一堵活動墻向我推來。雨珠模糊了我的視線,雨聲屏蔽了我的聽覺,銅錢大的雨滴砸在了院門的地上,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嗆人的黃土味道。我急忙鉆進院門的棚子下避雨。一進棚子,心情就輕松下來,很愜意地望著外面的一切,看雨淋春山的滋潤,聽雨打樹葉的節拍,賞就地起水的氣勢,享春雨如油的珍貴。此時,我突然想起那個童年的我是否遭了雨淋,轉目向院內看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雷雨來得猛,去得也快,雨過天晴,山川大地變得更加清爽透明。倚在院門上向外望去,梨花嫩嫩的白,桃花粉粉的紅,那些杏花、棗花和叫不上名字的果花,五顏六色地開放在院門附近。坡洼的四周,冰草鋪出一地淺綠,艾蒿冒出幾叢嫩黃,白芨梢、檸條根、馬茹刺,枝干上都頂出一些新芽,令老宅活泛出一派喜人的春意。幾只麻雀在長滿花叢的草地上飛來飛去,眼睛盯著花看,嘴巴張開鳴叫,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大概也是被院門外的春色所陶醉。

柳叢中傳出黃鸝動聽的鳴叫,我順著叫聲尋找,沒有發現黃鸝的啼處,卻看到童年的我在墻頭上探出腦袋往外張望。他是欣賞墻外的景色,還是尋找鳴叫的黃鸝?我還想問他剛才下雨時去了哪里,一陣柳枝咪咪聲在坡洼底的村道上響起。幾個小時候的玩伴,歡笑著朝我跑來。

他們是來找我一塊兒捉蝴蝶的,是和我一塊兒摘“索牛牛”的,是約我到地里挖狼葩根的,是叫我去野外收山雞蛋的,還是找我扇紙寶、滾鐵環、頂拐拐的?我正要上前迎接他們,那個童年的我已風一樣和他們跑到了一起。他們越跑越快,越跑越遠,消失在村外大樹圪坨后邊,把我一個人晾在那里,陪伴著老宅的院門,回憶著兒時的孤單。

一夜的一生

我的一生,讓我一夜間給提前過完了。

這天夜里,村里人都隨著自己的夢走了,村莊空空地閑著。年輕人追意中人去了,老年人喝酒聊天去了,想發財的忙著掙錢去了,愛干活的到地里勞作去了,娃娃們大都跟著放電影的、說書的走了。老羊倌隨著他的羊群進了山,劉二帶著兒子大頭鉆進了地底下,大煽忽在夢里尋找著他的新聞,猴老漢接著白天的場合繼續掀他的花花、搖他的單雙……

我孤零零地走進五娃家的院落,院子里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響,只有一縷清風吹著鹼畔外的樹葉搖晃。一抹柔柔的月光鋪在地上,被人踩虛的黃土中留一些雞的爪印,看門的干白狗跑出村外幽會去了,幾只雜毛子雞睡在樹上說著夢話。我推開窯門,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從窗戶“突”地飛了出去。一坨月光灑在窯炕上,把一炕的空枕頭和空被褥映襯得孤孤寂寂。我正疑惑這是不是我的村莊,或者說這個村莊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模樣,一轉身發現五娃的爺爺正睡在炕上看我。一村人都隨著夢走了,他怎么不走呢?我正準備問,五娃的爺爺閉上了眼睛。我推了一把他,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他的覺,呼嚕聲震得窯頂子上的塵土紛紛掉落。

我轉身準備離去,突然覺得五娃的爺爺就是老年的我。他雖然臉上有了皺紋,嘴上長了胡子,頭發蒼白而稀疏,牙齒黑黃而松動,但他就是我老了的模樣。誰讓我提前進入老年生活?我的少年、青年、中年哪里去了?既然是老年了,我的老伴去哪了?我的兒孫在哪里?我突然覺得,站在他跟前的我,就是睡在炕上那個老年我的孫子。

我瞬間感覺到了爺爺奶奶的氣息。雖沒有看清他們的容顏,但隱隱地聽到了他們的說笑聲、走路聲。既然是爺爺奶奶也來了,那是不是可以和睡在炕上的我一塊兒抽旱煙、拉家常了?我不敢移動腳步,不敢說話,更不敢大聲喘氣,怕弄出點動靜驚動了他們。他們這會兒可能站在大槐樹下,坐在門臺子上,睡在窯炕上,忙碌在院子里、驢圈里。大賴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一沖跑到院外。

他們不能和老年的我一塊兒生活了。他們是順著時光走回來的。他們回到那個童年的日子。對于睡在炕上的那個老年的我,他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大概能認識童年的我,所以一回到童年就停下來和我滾鐵環、扇元寶、滑冰車,跑山里摘索牛牛、挖狼葩根。可我不知道和我一塊兒玩耍的小伙伴中,哪一個是爺爺?哪一個是奶奶?

我不想讓他們再循著來的時光回去,讓他們停下來做我的伙伴。因為我認為,人一旦離開了童年,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在遠去的歲月里,就像一朵云一樣,四處漂泊。回到村子里的,只有童年。于是我伸手想拉住他們,可他們一轉身走了。我癡癡地站在鹼畔上看他們遠去的背影,見他們瞬間又變成了老人。我沒有去追攆他們,我知道我去了,就永遠回不到老家,回不到童年了。

我不愿意提前老去,人老了日子是不好過的,村里的幾個老人的晚年生活,我又不是沒見過。紅子的奶奶,金學的爺爺,老得到頭來走一步路都是那么的艱難。那個睡在炕上的老年的我,是不是將來也不會走路?一轉身,我看到鹼畔的柴垛上垛一些狼牙刺,有一根做拐杖非常的適宜。

為了不讓老年的我走路受罪,也正好趕上這合適的原材料,我得給他準備一根以備不測的拐杖。我找了一把斧頭,拿來一把砍刀,連砍帶刮開始加工,不大一會兒就制成一根精致的拐杖。我對這個過程比較滿意,也對自己的手藝感到吃驚。平時修個木制手槍也三天五天弄不好,這么大的工程如此快就能夠完成,且工藝精美、長短適中,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我興沖沖地拿著自制的拐杖找那個老年的我,讓他看這個年幼的我是多么的能干,可任憑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我為不能叫醒他而悶悶不樂。他這一叫不醒,我等于白下了半天苦。我把拐杖放在門后,狠狠地一摜門扇走出屋子。門扇大概年久腐朽,經我這么一摜便“咔嚓”一聲脫離門框,斜躺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彎腰準備扶起門扇,生怕五娃家的人找我麻煩,可門扇已破碎成一塊塊木條和木板,沒有任何希望修復和還原。闖下這亂子該怎么辦?我探頭看了看屋子,他睡得好死好甜。我向左右看了看,也沒有人看見我摜壞五娃家的門扇,于是悄悄退出院子,走在去貴學家的路上。

夜靜得怕人,聽不到一聲鳥鳴,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一股股穿溝風掠過頭頂。我不敢抬頭。覺得我一抬起頭,就有一村子的眼睛看著我。我看到樹干上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屋頂上蹲著一個老頭看著我,路邊的石崖上貼著一個男子等著我。我更不敢回頭。覺得我一回頭,就會看到身后的一個黑影,也許是一個長舌頭的披頭鬼,也許是一個干瘦的骷髏鬼,他們正緊緊地跟在我的后頭。

我感覺到,玉米林里似乎有人走動,柳樹上好像有人招手,塄畔上隱隱約約站著一個人看我。風“呼”地刮起一片紙,像一個天外之物向我砸來,我頓覺渾身雞皮疙瘩暴起,直到紙片落地才緩過神來。可待我一抬頭,路邊的大石頭上又蹲著一個小孩兒,越看越像被山水沖走的六子家小蛋。

這孩子幾年前就在一次攔羊時被洪水沖走了,怎么又蹲在石頭上呢?我覺得自己遇到鬼了。他用一雙藍汪汪的眼睛看著我,我向左躲他向左看,我向右躲他向右看,直看得我兩腿發抖,頭發端站,渾身上下顫抖得篩糠一般。這死不了的小蛋,我又沒惹你沒逗你,還給你吃過我們家的黃元帥蘋果和香蕉梨,你不記好也就罷了,為什么要在這黑天半夜窄路上等我?我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奮力向這小蛋砸去。這個小蛋模樣的黑影“呼”地一縱身,翅膀一扇向對面溝畔飛去,嚇得我一屁股坐倒在滿是黃土的路上。

這鬼貓頭鷹,著實把我嚇得不淺。等我懵懵懂懂地站起來,還覺得兩眼發黑、四肢發麻,一件藍色的單襯衫已被汗水滲透。我穩了穩慌亂的神情,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回家。可回家的路卻忘掉了,越是想回家,越是找不到路。我走過一道砭,跨過一條河,似乎越走越覺得這地方離家遙遠。我努力找一個長大槐樹的村莊,突然看到遠處隱隱約約有一叢綠。

順著這叢綠找去,我看到了一道洼的麥子。麥子綠油油地鮮嫩,風一吹滿地起伏,一波趕著一波向遠處的山梁翻滾。我站在麥地里向遠處張望。張望山的綿延、草的碧綠、麥田的一望無際。張望著張望著,我突然看到一只山雞在麥田里也向我張望。山雞步履蹣跚,毛色灰中透紅,兩只黑豆似的眼睛一邊看我,一邊顧著腳下。我細細一看,山雞周圍還跟著一群山雞兒子。逮山雞兒子是我最喜歡的事情。我腰一彎鉆進了麥地,瘋了似的向山雞兒子撲去。大山雞護著小山雞在麥地里拼命逃竄,我在后面窮追不舍。見山雞兒子四散逃奔,我看貪大求多不行,就瞅準一只緊緊追攆,看著快逮住了,可就是逮不住。就這樣跑著跑著,麥田漸漸隱去,樹木叢叢逼近,我跑進了一個不住人的荒村。

荒村的主人不知什么時候離開的,院落已破敗得不成樣子。窯面子垮塌了幾處,窯檐石基本完全風化,院墻到處都倒塌得豁豁牙牙,窯門窗看起來隨時都要垮下來。好在破敗歸破敗,原來的生活元素還基本保留。大概是主人還隨時準備回來,碾道里的碾子上還穿著碾棍,磨臺上還放著一把朽了的笤帚,一輛架子車的鞍韉還放在車上。走進窯里頭,炕上的被褥垛得整整齊齊,灶具還擺放在鍋臺,腳底下的箱箱柜柜雖然腐朽得快要散架,但里面的東西都在。我在一只開了縫的箱子里瞄了一眼,看到一張全家福的照片,細一看,原來是大煽忽的一家合影。

我站在院子里仔細端詳,還真是大煽忽的地方。大煽忽的地方怎么修到了這里?那對面臺的玉米地怎么沒有了,溝河灣的澇池也不見了?村前邊的西珍家更沒有看到,還有不遠處住著的幾個鄰居都去了哪里?這怎么會是大煽忽的家呢?即便是,又怎么一下子能破敗成這般模樣?是這院落先人一步老掉了?是我提前過掉了少年、青年、中年生活?我正為大煽忽的院落如何變得破敗而絞盡腦汁時,一陣說笑聲把我引向一個灑滿樹蔭的墻根。

墻根下坐著村里的一些大人,他們好像在商量著什么事情。我正為找不到回家的路犯愁,心想遇到他們這問題就不是問題。在這一堆人里面,我看到隊長姬大給社員講話,猴老漢脫下背心捉虱子,七拐子靠墻根打盹,楊三和張瞎子低著頭咬耳根,楊四、姬二等幾個人拿一根長桿煙袋抽旱煙。為什么人們要跑到這么個破敗的爛院子開會?我怎么想怎么不明白。我在人群里尋找我的父親,找了半天也不見他的蹤影,且在人群里找到了中年的我。

中年的我看上去和父親有點像。一張刀條臉曬得黝黑,蓬亂的頭發上沾滿草屑,兩只眼睛昏黃而游離,一身灰藍色的中山服印著白色的汗漬。他靠在墻根的樹根上呆呆地坐著,顯得有點疲憊。看著他疲憊,我也靠在一個舊驢圈的石槽上學他的樣子,沒想到學著學著竟把自己帶入另一個夢鄉。

夢里的中年的我,和村里的五娃爸一樣忙,和成才一樣累,天天起雞叫睡半夜拼命地干活。半人高的谷地里,我揮動鋤頭鋤地,把一洼谷子鋤得不留一根雜草。剛鋤完谷子,一道洼的麥子又黃澄澄地等著我收割。我想叫我的兒女們幫忙,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里?我走進麥田收割了老半天,沒收割倒多少麥子,倒把自己累得上氣不接了下氣。我躺在麥捆上心想,要是自己是個年輕的后生收這麥子該多么給力。就這么想著想著,我還真的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后生。

變成了青年的我,并沒有接著收麥,而且成了另一個樣子。我看到他能背起一背比人還高的莊稼,能挑起一擔水健步如飛,能把村里最難看管的兒馬子騎在胯下。那些過去罵過我的孩子,給我使過壞的孩子,一個個跟在我的屁股后頭道歉,說他們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撒野。村里的狗見了我都躲得老遠,即使躲不開迎面碰上,也一個個尾巴搖得像把蒲扇。我昂首挺胸走在村道上,腳下踩起一股股黃塵,似乎走出每一步都能把路震得動彈,威武得英雄一般。

走累了回家里歇緩,我也學著村里一些青年的樣子,走走步步吹口哨,時時刻刻甩頭發,兩只手一得閑就往褲兜里一插。天熱了我把衣服的紐扣解開,把褲管挽起,把鞋跟倒踏,把白花花的肚皮露在外面;天冷了,我把衣領翻起,把雙手筒進袖筒,把一條長圍巾搭在胸前。就是睡覺,我也要學他們的姿勢,學他們的模樣,包括吐痰、打呼嚕都一樣不落地效仿。

睡夢中,我覺得有人脫我的衣裳,有人往我的身上蓋被子,有一個綿軟的身子鉆進了我的被窩。我掙扎著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一個扎長辮子的女子睡在我的身旁。她的臉龐白里透紅,鼻梁筆直而挺拔,嘴唇紅得滋潤,牙齒白得齊整,兩道彎眉下,一雙毛簌簌的花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我。

她說她是我的婆姨。我瞌睡得要命,哪能顧得了什么婆姨。我眼皮子沉得厲害,一翻身繼續著我沒有睡完的覺。睡夢中,我感覺她撫摸我的臉,親吻我的嘴,不停地往我的身邊擠。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又一個翻身把脊背讓給了她。她大概拿我沒什么辦法,便躺在我的身旁也開始睡覺。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她還睡得很沉。我叫了幾次都沒有叫醒,我去叫媽媽幫我叫醒她,并說明這個女人不是我的婆姨。我嫌婆姨麻煩。我見過村里那么多的婆姨,一個個把男人管得大氣不敢出一口,我為什么要去受這份洋罪?

媽媽并沒有幫我去叫醒她,但我再次來到她的跟前時,她自己醒了,哭著央求我不要把她攆走,并一定要做我的婆姨。我看她哭得可可憐憐,就答應可以不攆走她,讓她做我的婆姨,但她一定不能和我搶吃黃元帥蘋果,不能玩我的皮球,晚上睡覺時也再不能鉆我的被窩。她聽了我的話,高興得笑了。這一笑,我發現她竟然是村里最漂亮的小女孩兒花花。

花花是我最喜歡的小伙伴,怎么一下子也長成了大姑娘?我讓她穿好衣服,看我們家的花四迷羊下的羔羊,吃果園子里剛熟了的香蕉梨,正要把一把玩具槍也送給她,一只老公雞在墻頭上響亮地打了一聲鳴。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一村人都從夢里趕了回來,各家各戶的煙囪上已升起了炊煙,花花小姑娘已經站在了自己家的鹼畔。

我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下炕,把一夜過完的一生再還給夢,然后繼續過我六歲的童年。

六歲的黃昏

在六歲的日子里,我一直以為,村莊被七拐子的一條腿扯斜,讓宗大的咳嗽聲震碎,由老羊倌的吆喝聲叫暗,叫招定娘站鹼畔等小兒子買地等得遙遠。

每天天臨黑時,我就蹲在腦畔洼的山包上,看村子由明變暗,由白天變成黑夜,和村莊的一天做最后的告別。在我看來,白天給村莊帶來了明亮和溫暖,人們應該給離別的太陽打個招呼,哪怕是招招手、點點頭,也是起碼的尊重。可村里人都忙,只有七拐子和猴老漢沒事干,但他們也不理識太陽落在哪個山頭,夕陽染紅哪座山巔,他們寧可閑閑地把一天浪費掉,也不會去做這些。

他們不干我得干。總不能讓白天離別得那么孤孤單單。

盡管黑暗和寒冷一齊鉆進我的衣衫,媽媽也呼叫著我趕快回家,可我還沒有把一天的事情做完——我要把一天的太陽送過西邊的山巔。

我學著七拐子的樣子,坐在腦畔峁的向陽處,腰一伸,腿一盤,靠著土圪梁身子一斜欠,一個人孤獨地望著這個孤獨的村莊。

我看到,那些長得比我大的孩子,正走在放學歸來的山路上,夕陽映紅了他們的臉龐,山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那些褪了色的黃帆布掛包,一甩一甩地搖晃在他們的腰間。他們一邊走一邊玩耍,說笑聲把溝道填得滿滿。我想讓他們帶著我玩,朝他們喊一聲“嗨”。他們抬起頭看我一眼,然后繼續玩他們正玩的游戲,把我一次又一次地冷落在一邊。

我還看到,那些比我長得小的孩子,正被大人抱在懷里或拖在手里,一個個把目光向我投來,想讓我帶著他們玩。可我嫌他們太小了。帶他們玩什么呢?我懂的他們不懂,我會的他們不會,一不如意就哭天喊地地把大人叫來,說我欺負了他們,惹得我一次次生氣。誰欺負他們了?讓他們自己玩去吧,一個個沒有出息。

當這些比我大或比我小的孩子們從我的視線消失后,村莊的影子出現在我的眼前。它是我的大幕電影。在這個大幕上,我看到一群羊走下山坡,一只狼穿過山梁,一只兔子在河邊經過,一頭毛驢在山道上張望。不用向遠處看,瞧一眼東邊山坡的影子,我就知道成才背一背驢草從腦畔梁歸來,金學牽一頭叫驢走向坡底,張瞎子彎腰扛一把鋤頭回家,楊四婆姨提一筐子豬草走得搖搖擺擺。

一個高大的影子伸進院門,我知道那是父親的身影,他正從大路梁的山畔上歸來,肩上扛著的大扁镢都辨得清清楚楚。他的影子從院子越過墻頭,從墻頭伸向前臺,再由前臺移向山坡,我知道父親已經走下大樹崾峴的山道。等到影子再次由山坡收縮到前臺,退回墻頭,進入院子時,影子就明顯地小了,我知道他已經走下了大路嘴的小道。

等到山村的大幕影子越投越遠、越來越淡時,天空就被云擠滿。我仰起頭,看一疙瘩云飛過山頭,看另一疙瘩云隱入西天,一只鷹在空中靜靜地停著,像掛在天上的一個掛件,任風吹動著身體,然后一個猛子扎向溝澗。

望著鷹滑落的方向,我看到天上的云把西天鋪出一條路,由高到低,由清楚到模糊,好像有一個比關道咀還要大的世界。我想著,這里一定有山有水有村莊,有很多美麗的風光,有比我們村更多的小朋友,有很多很多我沒見過的動物和植物,有一些香甜可口的好吃的,還有……

我還望著西天胡思亂想,一道斜光從大樹崾峴劃過。這是七拐子要回家了,不用抬頭看我都心里明白。他從大樹崾峴斜拉著一條腿往回走,夕陽落在了他的肩上,壓得他半個身子都在斜。他瘸了的那條腿一拖,夕陽就向山上移動一截,溝道的色彩就會灰暗一層,村莊就隨著他的動作搖晃一下。他一搖晃,我就兩眼發澀、渾身綿軟,昏昏欲睡。

這時候,我還看到大樹崾峴的兩棵楊樹向西邊傾斜,山坡的蒿草朝溝渠傾斜,溝臺的玉米向村莊傾斜,山梁的糜谷向遠山傾斜。穿村而過的村道扭成一條斜線,幾只飛翔的鳥兒也身子向一邊倒,幾條打山嘴跑過的狗把村莊扯成一條虛線。我努力矯正自己扭曲的身子,一聲沉悶的咳嗽把我的思維攪亂。

咳嗽聲是姬大發出的。他的咳嗽聲經常是有所指向的。孩子們玩瘋時叫喚聲大了,兩個婆姨罵仗罵得太難聽了,幾個說閑話的老頭話說得過頭了,他都會恰到好處地咳嗽一兩聲。姬大一咳嗽,這些聲音都會即刻收斂。他這一聲咳嗽,是給蹲在一棵老榆樹下的旭子發出的。旭子和四婆姨的關系有點曖昧,姬大哪能不知,他的咳嗽聲就是想引起旭子注意。

隨著姬大的咳嗽聲,村子里又傳來兩種不同的咳嗽聲。這是楊三和宗大的口里發出的。

楊三的咳嗽聲夸張,空空地往天上飄。他的咳嗽聲主要是催兒媳婦飯做得麻利點,嫌兒子上驢草上得遲了,叫外面玩得正開心的幾個孫子趕快回家。他的咳嗽聲雖然響亮,但基本沒有響應,因為誰也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就是他直接說出口也不一定有人聽,但他還是由不得一次次以咳嗽作為提醒。

宗大的咳嗽聲是一種病態,想不咳嗽都不由人。誰家炒菜放了辣椒,誰家鍋里炸了油糕,誰家掃院揚起了黃塵,誰家揚場飄來了草屑,他都會美美地咳嗽一陣。即便完全沒有這些元素,自己喝水急了,吃飯噎了,或許是一句話說快了,哪怕是想起一件事情不合意了,都是他咳嗽的誘因。只要一聲咳出來,就一發而不可收,一聲接著一聲,一波連著一波,惹得雞豬都嫌煩,一聽到宗大的咳嗽聲就匆匆鉆進棚圈。

聽著宗大的咳嗽聲,我看到樹葉被震落幾片,對面的石崖上掉幾塊碎石,正喝水的黑叫驢打一個噴嚏,墻頭上的老公雞一個趔趄跳下院子,天上的星星嚇得不停地眨開了眼睛。我嫌他的咳嗽聲沒完沒了,一聽他咳嗽就放開嗓子叫喚,但我的叫聲很快就被他的咳嗽聲頂回來了,在溝河灣來回打旋兒,老半天著不了地。

用七拐子的話說,分單干那年的大暴雨也是宗大的咳嗽引起的。“那一天云壓得很低,空氣悶得怕人,人都不敢說一聲話,生怕驚動了雷公。可偏是這一時候,宗大的一聲咳嗽沒忍住,‘咔咔一聲咳,便把炸雷迎下來了,‘咔嚓一聲扔到了爛院的腦畔,緊接著便下開了鋪天蓋地的大白雨。這場雨像誰把天捅了個大窟窿一樣,足足下了兩三個小時,山上的莊稼被沖走了,溝渠的塄坎倒塌了,腦畔鹼畔到處是水串洞,山坡洼地像耙子耙過一樣盡是些豁豁牙牙,好多地方連地皮都被水沖走了。六子家的小蛋,就是這次大雨中被洪水給沖走的。”

猴老漢是村莊由明變暗的遙控器。只要他從對面砭上一出現,牛羊就開始暮歸,雞豬就陸續進圈,四山的鳥雀便張開翅膀向村莊飛來。那些在地里干活的村人,也這個山頭下來幾個,那個溝渠出來幾個,就連夕陽落山的速度,也似乎掌握在猴老漢的八字步下,猴老漢走一步,夕陽就往低降一截,等到猴老漢轉過大樹圪坨,整個村莊就由白天變成了黑夜。

等到這一輪咳嗽聲一過,炊煙就像雨后春筍一樣從各家的腦畔上升起。伴隨著一股股炊煙的彌漫,滿村的飯香直往我鼻子里鉆。這香味里,有宗志玲二干媽熬豆角的撲鼻香,有楊三家煮玉米的清甜香,有姬大家芹菜炒土豆的青菜香……特別是哪一家的燉羊肉或炒雞蛋香味一傳來,我便立即動身回家,不然饞得口水都收不住。

老羊倌的聲音是黃昏的領唱者。只要他“嘰——嘰”的吶喊聲一出現,整個村莊的聲音就一齊響起。婆姨叫娃娃聲從鹼畔上傳來,貓頭鷹叫喚聲在山嘴上回旋,羊叫聲塞滿村道,驢叫聲填滿河谷,從地里歸來的受苦人說笑聲、喘息聲,拍土擦鋤腳步聲,一時間把黃昏的村莊抬起在了空中。等到老羊倌的羊群走過村道圈進羊圈,村莊就變得一片安靜,除了鍋碗瓢盆的碰撞,基本聽不到別的聲音。

招定娘是村子里最后一個離開鹼畔的。她每天都要等村里人回了家,等牛羊雞豬進了圈,等外出的鳥雀歸了巢,等夜晚替代了白天,等滿天的星星開始眨眼睛,才不情愿地倒退著回家吃飯。她逢人就說:“我們家買地快回來了,前幾天給家里來信了。昨天夜里,我夢見一河清水往東流。夢見水是要見親人,我快能見到買地了!”別人看她想兒子想成這樣,一個個都順著她的意思說,應該快回來了,都四年了還能不回來嗎?

招定娘等小兒子買地回來,從兒子當兵那一天就開始了。她白天拿針線坐鹼畔的樹底下等,黃昏站鹼畔上向村口瞭,直等得她一頭黑發變白,一張白臉變黑,把鹼畔都站成了一道固定的風景,買地還是沒有回來。她只要見到和新疆沾點邊的人,就會打聽她當兵的小兒子買地:“新疆阿克蘇你知道不?”“野戰兵3564部隊你知道不?”“我兒子叫買地,官名叫楊大海,大個子,花眼睛,人長得可帥了!你知道不?”問完了,說完了,她就繼續等,她怕她一不注意兒子真的回來了,就會錯過第一時間迎兒子的機會。

看到成才家的煙囪里冒一股濃煙,我突然想起他借了我們家一張揚場的木锨。木锨是從我手里借走的,當時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他說借用一下就還,我便做主借給了他。我也忘記給大人說了,后來連自己也給忘了。用了這么長時間,估計都快用成羊鏟了還不見還。我得把它要回來,不然他可能不準備還了。我知道成才在大灣洼鋤地,回來時必定從我們家的坡洼底經過,便坐在鹼畔上等。

天黑得快要看不清路了,成才才從我們家坡洼底走來。我便跑到他跟前準備說木锨的事。我的奔跑嚇到了他手里拉著的騾子,一扯韁繩把他手里的一個盛水的塑料壺撞落到溝底。看到我后,他讓我幫忙給他找一下,說小孩子腿勤。我本來不想去,但看他累成了那樣,就跑到溝底找回了塑料壺。等他剛把塑料壺接到手,我再次準備說木锨的事時,爸爸出現在鹼畔。他一邊叫我回家,一邊和成才拉鋤谷子、收麥子的閑話,直拉到成才消失在溝底,我只好把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站在鹼畔外的大槐樹下,我看到村子里的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我聽到張瞎子的老婆又和兒媳婦慪氣,宗大婆姨又心口子疼得呻吟,拴牛媽又狠聲二氣地罵開了拴牛,蓮花一聲一聲喚小白狗回家吃食。村道上,“撲踏撲踏”的腳步聲由前村向后村走來,我知道狗剩又閑得沒事到處亂竄。后村的大院里,孩子們笑聲從遠處傳來,我知道他們捉迷藏的游戲又進入高潮。

隱隱約約中,我還聽到成才婆姨叫巧燕洗碗筷,酸才婆姨又嘟嘟囔囔罵男人耍賭輸了錢,旭子似乎又悄悄溜上四婆姨的鹼畔,幾只野狗在對面臺的草地上亂轉。不知不覺中,一輪明月已探出東山,“呲怪子”又拉開嗓門在大樹崾峴叫喚,黃昏已和我做徹底地告別。

夢游爛窯院

我四歲半的時候,經常一個人被反鎖在院子里。爸爸隔門喊一聲:“好好在家待著!”我答應著。可大人前腳一走,我就爬門框上朝外望,想盡辦法走出去,滿眼淚花地等著他們從地里歸來。

有時到了中午或下午,聽到母親偶爾回來過幾次,但我已經在門臺子上睡著了,一切都在朦朧之中。母親站在我跟前喊兩聲我的乳名,用手趕走我身上的蚊子。我知道自己醒了,可就是困得睜不開眼睛。

在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家里發生過很多事情。有一個走路人口渴了,跑我們家找水喝,看到家里門鎖著,便爬上梨樹摘梨吃,把我最愛吃的梢頭上大梨差不多摘光了,我也不敢說一句話,就那么灰頭土臉地呆坐著。他齜著牙朝我笑了笑,撿了一顆個頭最小的梨扔給我,然后跳下墻一步一個腳印朝后溝走了。有一次,一個人翻墻跳進了院子,爬窗戶上向屋里照,看門都鎖著,便在院子里到處找。大概是看院子里也沒有什么好拿的,便將一把圓頭子鐵锨扔過院墻,然后翻過院墻扛著鐵锨走了,根本沒把我當一回事。還有一次,一只狐貍竄過墻頭,在院子里叼起正下蛋的黃雞婆就走,我嚇得低低喊了一聲“狐子”,它回頭看了我一眼,譏笑著扮了個鬼臉,然后叼著黃雞婆,跳上墻頭大搖大擺地走了。

一只鳥兒從村頭上飛過,孤孤地落在破舊的土墻上,用一雙黑豆似的眼睛看著我,一半似驚慌,一半似欣喜。驚慌的是它突然看到我有點意外,欣喜的是有我在它也不至于寂寞。它看著我也在看它,便友好地“啾啾”叫兩聲,高興地移動著腳步。我一興奮也站了起來,它翅膀一扇飛走了,像飛進了幾十年前的一個時空,把我帶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夢中。

順著鳥兒飛走的方向看過去,在一叢長滿蒿草的墻根下,我看到一個豬拱開的洞,一束光亮從外面射進來。我覺得好奇,也想知道墻外有什么景致,就爬在洞口向外面張望。我看到一只野貓從洞外竄過,卷起幾片干枯的樹葉。

我試著看能不能爬過去,沒想到一爬竟爬了出去。一抬頭,一個爛院橫在眼前。

院子里長一棵歪脖子柳樹,樹下是一口開了豁的豬槽,一只灰色的麻草雞正“咕咕咕”地在草叢間用爪子刨食。我繞過歪脖子柳樹,看見一孔破破爛爛的敞口子土窯,窯口前塌一堆土,上面長滿了雜草,草叢中有一窩青皮子雞蛋,圓啾啾地向我張開笑臉。我連窩端起雞蛋返回洞口,把雞蛋放出去,再彎腰往出爬時,好像自己一下子在這個爛窯院長了好幾歲,腿伸出去了腰過不去,頭放出去了肩卡在那里。我用手往開挖土塊,用腳往大蹬洞口,但折騰了半天,還是鉆不出去。

我想爬上墻頭翻出去,但墻高得我怎么也上不去。我繞著墻根轉了好幾圈,想尋找哪里有門或者垮塌的豁口,可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聽到外面有人說話,便放開嗓子喊叫,想讓人知道我被困在這里,但我喊出的聲音小得自己剛能聽到。我在爛院子里待了一天,也許是半年一年,只覺得時間好長好長。

好多次,我聽到母親在遠處喊我,一聲又一聲傳入我的耳中。我使勁回答,但聲音仍然小得蚊子叫喚一般,急得我滿頭大汗。有幾次,母親已經找到了墻外,可找著找著又找到遠處去了。我跳起來想讓她看見我,可我的腿像灌了鉛似的怎么也跳不起來,有一次終于跳起來時,母親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遠處的村道。

有一天,村里一頭黑叫驢轉悠到院子里吃草,順墻根吃到了墻洞處,眼看著就要把洞口的草吃光了。我想,吃光了家人就能找到我了。我正看著黑叫驢起勁地吃草,想著如何出去,黑叫驢仰起頭叫喚了幾聲,追著遠處的一頭母驢跑了。

待在爛窯院里心慌,我便坐在墻根下想出去的辦法。我想找一架梯子,順著墻爬過去,可爛院里連一根木頭也找不著。我想著找一些石頭堆起來,站在石頭上爬過墻,可連一塊石頭也沒找到。我清楚地記得墻里墻外原來有許多小石塊,可到用時一塊也沒有了。我仍不甘心地繼續尋找,結果石頭沒找到,卻找到了一窩老鼠。

這窩老鼠是一個家庭,或者是說是半個家庭,因為只有老鼠媽媽和五個老鼠兒子。它們剛從外面回來的。老鼠媽媽叼一只大谷穗,雖然累得氣喘吁吁但也十分欣喜。五個老鼠兒子緊跟其后,一個個口里都叼一粒飽滿的玉米。看到我,一個個睜大眼睛,顯得驚慌失措,有一只小老鼠竟被腳下的小土塊絆倒,嚇得其他大小老鼠放下食物鉆進了洞里。摔倒的小老鼠也猛地站起來,連滾帶爬逃進了洞里。不一會兒,大小老鼠又把頭探出洞口,一排子黑豆眼睛一齊向我投來。大概看到我無惡意,便走出洞來繼續搬運它們剛才沒搬進洞里的食物。也正是這個時候,我的眼前閃現出一道黑影。

黑影是我剛準備爬過墻洞時的那只貓。它正一步步逼近那只拉谷穗的老鼠媽媽,老鼠媽媽正集中精力往洞里拉谷穗,對眼前的危險沒有一點覺察。我不想讓黑貓吃掉老鼠媽媽。雖然老鼠經常偷吃我們家的糧食,媽媽也經常詛咒它,但吃掉了老鼠媽媽,這五個小老鼠就太可憐了。在黑貓正要縱身一躍撲向老鼠媽媽時,我扔一塊土疙瘩過去,差點砸到黑貓的身上。黑貓嚇了一跳,一翻身躥上墻頭,用仇恨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轉身跳下墻頭走了。大小老鼠讓眼前的情景給嚇呆了,癡癡地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然后出溜出溜地鉆進了洞里。看著這家大小老鼠的境遇,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在墻根。

睡夢中的我一下子變成了老鼠,穿過墻洞回到了家中。我看到奶奶在大門口張望,爺爺背一背草歸來,爸爸扛一架犁耩走上坡洼,媽媽擔一擔水澆菜地,妹妹和弟弟正坐在炕頭上等著吃飯。我聞到了飯的香味,感受到了家的氣息,一縱身跑進門去,想給家里人一個驚喜。妹妹喊了一聲“老鼠”,扔一把笤帚過來,差點砸在我的身上。我轉身逃出門外,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趕快回到我避身的爛窯院中。

回到爛窯院后,我還聽到妹妹和弟弟嚷叫著老鼠的事。家里沒一個人認出我。面對這一情況,我得想盡一切辦法讓家里人來把我解救出去。我看到了爛窯院的這棵歪脖子柳樹。我攀上柳樹的枝梢,看隔壁家里的一切。我看到爺爺拿掃帚掃院,便叫了他一聲“爺爺”。爺爺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掃他的院。我看到妹妹又走出門外,喊了一聲“妹妹”,她拾起一塊石頭向我扔來。我一個失驚躲開,才發現自己早變成了一只鳥兒。

知道自己變成鳥兒以后,我天天觀察家人的行動。爸爸在地里干活,我在他勞作的地塄上陪伴他,叫他不再感到孤單。我叫他“爸爸”“爸爸”,可發出的音卻變成了“啊啊”“啊啊”。爸爸大概也聽得不耐煩了,彎腰拾土疙瘩準備砸我,我只好離開去找媽媽。

媽媽在菜園子里務菜,我站在不遠處看她忙碌。我流著眼淚叫媽媽,一遍又一遍,她聽見裝作沒聽見,我的叫喚對她不管用。我繞著她的頭頂飛了幾圈,想讓她認真地看看我,只要她認真地看就會認出她的兒子,不管我變成了老鼠還是鳥兒。可她根本不認真看,只是隨口罵了句:“這死不了的鳥兒今天咋這么煩!”

奶奶最疼我,我想不管怎樣她應該能聽出我的聲音。奶奶正坐在大門口剝玉米棒子,我的到來給她增添了警惕。她罵我嘴饞,她罵我偷吃,她說讓花貍貓把我碎尸萬段。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奶奶根本就沒有認出這只鳥兒是她的孫子,這讓我心里更加難過。

有時聽媽媽和爸爸說要到墻外的爛窯院看看,最近墻那邊老是有動靜,可說著說著就不說了,也沒見來過一次。妹妹和弟弟常在墻根底玩耍,幾次快到墻洞跟前了就是不往前走,惹得我一次次干著急。我想只要他們來到墻洞口,我就扯住他們的衣裳,給他們傳話,讓家里的大人到墻這邊領我出去。

一天天夜里,我看到家里的燈明了又暗,暗了又明,聽到大樹崾峴的呲怪子叫罷又停,停了又叫。我聽到奶奶做飯的鍋碗瓢盆碰撞聲,爺爺來回走路的腳步聲,聞到飯菜的香味,感覺到家里每一個人的氣息,可就是回不去。

有一天,天上打起了雷,瞬間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淋透了我的衣服,浸濕我的身體,我感覺到了寒冷,躲進爛窯里避雨。在我正避雨的時候,窯面子上下來一股大水,直沖沖漫進爛窯里。我怕洪水把我灌死,便一沖逃出院子。院子的水位更高,險情更急,一堵墻下已經沖開一個大坑,渾黃的洪水正打著旋兒往下奔涌。我怕掉進坑里,伸手抓住歪脖子柳樹的樹干準備往上攀,一股巨浪把我卷進了無底的深坑。

我奮力掙扎,腳腿并用,想抓住什么逃條性命,一拳砸在了門臺子的石板上,睡眼惺忪中看到家里的大人頂著夕陽走進大門。

想起老羊倌

站在空落落的村子里,父親告訴我后村子的老羊倌歿了。

“前些天剛歿的,沒本事人還害了個怪病。等侄兒拉到醫院檢查后,已到了胃癌晚期,不吃不喝幾十天,硬是餓死了。”父親說這話時,表情顯得十分沉重。

“那一輩子沒結婚,單獨埋了?”我順口問了一句。

“買了個幾年前肇事身亡的女人遺骨合葬了,也算是圓了他一輩子沒結婚的夢!”父親說完后再沒接話茬,我卻沉浸在老羊倌的回憶中。

風從村頭上空空地刮過,荒草發出低低的哀咽,我的眼眶不由得有了一絲濕潤。遠處的山梁上,我仿佛看到了羊群從山坡上飄過,黃塵在山峁上揚起,老羊倌單薄的身影打溝畔經過,手里提一把攔羊鏟。

老羊倌是個苦命人,幼年喪母,家境貧寒,小時候靠村里人你三天他兩天拉扯大。在那個困難時期,他只能是吃人家剩飯,穿村里比他大一點孩子不穿的衣服,套人家嫌小或扔掉的鞋襪,擠在人家的炕圪嶗睡覺,看人家的眼色說話和做事。遇上人家孩子心情不好,屁股上挨兩腳,頭上挨兩拳那是常事。他一個人站村道上哭一陣,喊幾聲死了的娘,然后還得看村里人的眉高眼低。

他攔了一輩子羊。剛能勞動時給地主家攔羊,合作化給生產隊攔羊,分單干了又給哥哥家攔羊。一輩子沒離開羊屁股,一輩子只出過幾次門,走得最遠的也就是離村子不到二十公里的縣城。

他人長得丑,主要丑在了一顆頭上。腦袋像西葫蘆一樣長,一張驢夾板臉,上小下大。這頭臉一不周正,各種比例都失衡,五官就顯得極不和諧。兩只眼睛往一塊擠,一張嘴巴向外面撅,兩片耳朵無限地空,鼻子襯得特別大。這個好像勉強拼湊起來的腦袋,誰只要看上一眼,都會聯想起寺廟里的牛頭馬面。我雖然經常看他這顆頭,也是好長時間才看適應的。

有了這樣一副面孔,加上貧困的家境,自然沒幾個女人愿意嫁給他,他恓恓惶惶地打了一輩子光棍。

本來,老羊倌雖然家里窮、長相丑,但人不傻且能吃苦,還不至于找不到媳婦。他曾有兩次找到婆姨的機會,但都讓家里人給耽誤了。

一次是他還是小羊倌的時候,鄰村一個害過腦膜炎的姑娘愿意嫁給他,家里的條件是要十塊銀圓的彩禮。這在當時來說,要求并不高。可他爸自年輕喪妻后,也是個老光棍,給大兒子娶媳婦欠下的債還沒還,哪來的十塊銀圓?這事就這么說了說再沒有了下篇。

另一次是在他父親去世后,鄰村一個姓劉的男子患癌癥死了,留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妻子和兩個娃,村里人便撮合老羊倌把這了個姓黃的寡婦娶過來。寡婦雖然有點嫌老羊倌長得丑但也勉強同意了,老羊倌更是動了心,興奮得天天趕著羊群在山里唱酸曲。可老羊倌的嫂子王大嘴怕姓黃的寡婦進了門,老羊倌要和他們分家,羊就沒人放了,便這理由那理由百般不同意,三折騰兩折騰又把這事攪黃了。

在黃寡婦被一個幾十里外的男子娶走后,老羊倌在家里睡了幾天,和嫂子吵了幾次,賭氣不給哥哥嫂子放羊了。哥哥答應再給他到別處找媳婦,嫂子給他說軟話,他都沒理識,他知道這些話都是哄他的。但當侄兒給他端來飯,不住氣地 “大的——大的”叫,他心軟了,又拿起羊鏟出山放羊了。

錯過這兩次機會,老羊倌再連個說媒的都沒見過。

為自己是個光棍,老羊倌心里的難受無法言表,只能采取逃避。遇到村里嫁姑娘娶媳婦的紅火熱鬧場面,看到村里人逢年過節的全家團圓情景,他就灰溜溜地躲在一邊。有誰提起個話頭,老羊倌就會滔滔不絕地埋怨老人不成事,責怪嫂子太自私,說他再也不給哥哥家放羊了。

但老羊倌也就是說一說而已,第二天照樣出山放羊,他不會看著讓羊挨餓,他對羊比人都有感情。這一只只羊子,就是老羊倌的妻子和兒女。羊生病了,老羊倌急得要命,想盡一切辦法喂藥填料。羊走丟了,哪怕是雪天雨夜,也要把走丟的羊子找回來。母羊下羔了,他忙著給母羊喂草料,忙著給羔羊喂奶水,像對待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一樣精心。

每年的中秋節或重陽節是殺羊的傳統節日,可老羊倌對這些節令無比痛恨。他雖然阻止不了哥哥和嫂子的殺羊決定,但他內心非常的抵觸。無論那一只羊被殺了,他都會偷偷地流眼淚,難過好幾天。特別是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吃羊肉時,他覺得就像吃他身上的肉一樣難受,一口都咽不下去。

伴隨老羊倌的,除了這些羊子之外,就是一條大黃狗。不論天陰雨濕,刮風下雨,大黃狗始終跟在他的屁股后頭,像他的兄弟或兒子一樣不離不棄。他出山拿給自己的干糧,經常分一半給了大黃狗。誰家的狗欺負了大黃狗,他就會拾起羊鏟去護駕,即便是主人在場,他也不管不顧,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讓大黃狗吃虧。

大黃狗喜歡村里一條母狗,老羊倌就想盡一切辦法創造條件。有誰家的狗和大黃狗爭一條母狗,老羊倌會把那狗趕走。他打了一輩子光棍,說什么也不能讓大黃狗在這方面重走自己的老路。

老羊倌對大黃狗好,大黃狗對老羊倌更是忠誠。有一年在后拐溝的背洼里,老羊倌的羊群遭到了一只大灰狼的襲擊。這天正好大黃狗追著前莊的花母狗跑了,給大灰狼留了一個偷襲的空子。待老羊倌發現時,大灰狼已經沖進了羊群,很快追到了一只黑山羊羯子。老羊倌大喊一聲,向大灰狼咬住黑山羊羯子的方向奔去。

大灰狼被老羊倌的舉動嚇了一跳,嘴一松,黑山羊羯子掙脫跑了。大灰狼不甘心,再次沖向羊群。羊子滿山奔跑,大灰狼緊追不舍,老羊倌跟在大灰狼后面大喊大叫,鏟起土疙瘩向大灰狼猛砸,整得可溝二洼黃土飛揚。也就在羊群被大灰狼追得走投無路,老羊倌累得死去活來時,大黃狗及時趕到,把大灰狼追得落荒而逃。

有一次下雪,老羊倌因為路滑掉進了山溝,摔傷了腰,倒在溝渠不能動彈。大黃狗在他身邊轉了好一陣,用嘴扯住他的衣衫往起拉,看著他實在站不起來了,便飛奔著跑回家,扯著老羊倌的哥哥李大的衣角不停地叫喚,一邊叫喚一邊把李大往山里拉,像瘋了一般。李大意識到老羊倌有了意外,便順著大黃狗帶領的方向找去,結果在山溝里找到了老羊倌。

我輟學回家攔羊后,和老羊倌成了朋友。見他是老光棍,就好奇地打聽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盡管對別人不說,但對我還是說出了下面的一番話:小家伙,有是有過兩個,不知算不算女朋友。你可得給我保密呀。

第一個女人是我打長工的地主家弟媳婦。那時候,我正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除了攔羊之外,得空了也給人家干點其他活。有一天夜里睡不著,就披上衣服到草窯里提草喂驢。一開草窯門,正好撞見了老地主和弟媳婦偷情。

遇到這種事,自然是人家尷尬我也尷尬。我恨自己太魯莽,也恨自己太勤奮,怎么不平時察言觀色。就是平時不注意也到有情可原,但進草窯說什么也是應該能聽到動靜的呀。我心想,這下可能在這地主家是待不成了。可事后,地主和弟媳都沒事人一樣,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

就這樣風平浪靜地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好像把這事給忘了。可有一天,家里只有我和地主弟媳婦兩個人時,這女人就來到我住的窯里說話。她人年輕也風騷,三撩逗兩撩逗就把我撩逗得沒有了主意,和這個女人有了我人生的第一次男女關系。事后我在想,人家一則男人不在家解解寂寞,二則也是為了捂咱的嘴,并不是真正地對咱好,此事也就這么一次后,如過眼云煙一樣過去了。

第二個女朋友是鄰村的一個女人。那是剛分單干那陣子的事情。這女人姓李,叫蘭花,是王家大丑的媳婦。大丑常年不在,聽說在外面有了女人,基本不管蘭花和幾個孩子。蘭花拉扯幾個孩子,還要在地里干活,日子過得特別的艱難。我是個善良人,看到人有困難了由不得幫。我經常攔羊到蘭花勞作的山里,看她忙不過來了,就搭一把手幫幫忙。有時遇到背莊稼、垛麥子之類的重活,他就讓蘭花攔攔羊,騰出手給她干一趟活。蘭花也是個有心人,經常給我拿點好吃的,送一兩雙自己做的鞋,讓我這個沒人疼的老光棍感到非常的溫暖。就這樣一來二往中,我喜歡上蘭花了。但咱是個光棍漢,人也長得不好看,心里老不自信。大概蘭花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也可能還真的喜歡我了,反正她把這張窗戶紙捅破了。

她捅破這層紙的時間在一次收完谷子后。趁羊吃穩了,我幫她收割完一道洼的谷子。這時候我們都累了,就坐在谷垛子下歇緩。她說:“他干大,你是個好人,給我幫了不少忙,我很感激。這些年你一個人也不容易。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我的,只要喜歡了,就不要不好意思,我也是愿意的。”她把我難以啟齒的話說破了,也就沒有了什么顧忌的了。我在這個谷垛下算是有了我人生的第二個女人,也是最后一個女人。

在我看來,他是特別在乎這段經歷的,因為時隔多少年講起這些風流美事時,他還張著嘴巴扎巴,閉著眼睛陶醉,渾身微微地顫抖,可見,他對蘭花是動了感情的。

想著老羊倌說過的話,回味著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覺得他還在哪一個山里放著羊,根本不相信他已經歿了。我想,沒有了老羊倌,這個叫關道咀的村子,就少了一種聲音,多了一份寂靜,似乎整個村莊都沒有了它本來的模樣。透過春日的潮氣,我似乎看到了老羊倌又打遠山上趕著羊群走來。

裹著青草味的風刮得更有了力量,掛在桃杏樹上的粉紅色花朵,覆蓋了整個山野和天空,暖陽鋪滿了老家的村道,老羊倌的影子又閃現在我的眼前。

地老鼠劉二

劉二一輩子愛在地底下刨挖,村里人給他取了個“地老鼠”的綽號。

劉二說:“地底下的好東西多著呢,只要你碰上好運氣,哪怕是一次,也夠你享用幾輩子!”

劉二之所以這么說,是他嘗到了甜頭。有一年,劉二在他們家的老城墻腳下挖窯地基,挖出來一大缸銅錢,拿供銷社兌換了幾百元現金,除箍了幾孔石窯外,還置辦了家具,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家。

其實,真正給劉二帶來實惠的,還遠不至于此。

自從劉二得了外財之后,村里人都懷疑劉二挖出來的東西遠不止這些。有人說他在挖出一大缸銅錢的同時,還挖出來一老盆銀圓。有人說他還挖出來一罐子元寶,里面還放著幾根金條,劉二把這些東西埋在杏樹洼的墳地下面了。因為一天早上村里人剛起床,劉二就把一道洼的地連夜翻完了,惹得村里的楊四等人還偷偷拿探條探過好多次。在人們的懷疑中,劉二成了個神秘人物。

村里有幾個長得俊樣的女孩子,家人也托媒人說愿意嫁給劉二的兒子大頭。誰家有個紅白事情,都請劉二出個面,都想方設法和這個有錢人套近乎。就連劉二的羅圈腿婆姨,村里的大人娃娃都一個個抬舉,走到哪里都有人嫂子干媽地一個勁叫著。

可劉二這陣子顧不了這些,他有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堅信,這個當年曾被匈奴攻破的城堡,地底下一定埋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他不能誤了這個機會。如果真正挖到了更多的東西,他劉二還缺個兒媳婦,少個人抬舉?

自從劉二有了這一遠大目標后,就帶上兒子大頭不停地在城墻周圍挖。冬春季節修牛羊圈,夏秋季節打洋芋窖,能往大擴就往大擴,能往深刨就往深刨,名義上是干農活、建棚圈,真正目的是看能不能再得一點外財。這樣刨挖了幾年,劉二和兒子大頭苦沒少下,土沒少挖,可什么也沒有得到。就在劉二和大頭將要打消繼續挖下去的念頭時,劉二又有了新的收獲。

這一天挖蘿卜窖完工的時候,兒子大頭坐在窖底下休息,無意間用镢頭在地上挖了一镢頭,沒想到這一镢頭挖下去,竟挖出了一個大坑。順著這個坑往下挖,父子倆挖出了一個窯洞,挖出了一個院落,挖出了一座地下的城。而這座城,就在劉二新建的宅子下面。

為了掩人耳目,劉二父子倆在院子里支起一個打水井的轆轤。他們的工程多在晚上進行。白天,村里人看他倆干活無精打采,總覺得這父子倆苦水不行。可一到晚上,父子倆打井的工程卻進行得雷翻地震,轆轤聲“嘎吱嘎吱”響得一村人睡不安寧。這劉二大忙月天到底打的什么井,光看這提上來的土,就知道這井打得很深,也看出劉二父子的干勁。

從劉二父子倒在溝渠里的土中,村里人分析著這井打了多深。過了黃土層,到了石子層,可始終沒有見父子倆往更深的巖石層挖,溝渠都倒滿了,倒出的土始終是些石子和黃土。村里一些人好奇,跑到劉二家的井口上看,只見轆轤連著一根繩子,也不見井底的動靜,老半天了見繩頭動一下,兒子大頭就攪動轆轤,把一筐子土倒掉后,再把空筐子吊下去,老半天又不見了動靜。村里人知道劉二在下面找東西。

有一段冬閑時間,劉二干脆在下面不上來了。到了飯時,兒子大頭在往下吊空筐子的時候,順便把飯和水也給劉二吊了下去。可吊上來的東西,盡是些磚頭石塊和朽木,里面還夾雜著一些死人骨頭。大頭怕劉二有什么意外,就在往下吊空筐子的時候放了一塊青石片,用石頭劃了幾個字,傳話讓劉二上來。劉二似乎正挖在興頭上,還是有了什么新的發現,在原石頭上寫了些字,意思讓兒子大頭堅定信心,人還是沒有上來。

又過了一些時間,劉二在下面徹底沒有了動靜,也不要求兒子大頭往上來吊土,也聽不到下面的動靜。兒子大頭在上面往下吊石片問情況,隔半天掉上來還是自己吊下去的石片。他爬在井口上大聲喊 “大”,滿井底回蕩著“大——大——大”的回音,蕩完了也不見任何動靜。

兒子大頭害怕了,跑到當莊去找隊長姬大。

姬大聽了大頭的敘述,說你大一定是在下面找到了什么,他這會兒顧不上和你溝通。他大概是在下面挖得遠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在村周圍地上聽聽,估計能聽到一點動靜的。

兒子大頭在驢圈地面上聽了,在垛麥秸的場院上聽了,在老城墻邊上也聽了,都沒有聽到動靜。就在大頭準備著下井看個究竟的時候,大頭娘說她在茅房方便時聽到地底下有一點響動。

大頭跟著娘來到茅房附近,頭貼地聽了聽,果然聽到镢頭挖土的聲音。大頭知道父親還活著,并且可能挖到了什么,就爬到井口等。直等到第二天,大頭發現父親劉二搖了三下井繩。

大頭知道父親讓他吊下來一些棉布和繩子。這是他們父子倆這些年挖井形成的語言,他們只要動一下繩子或一聲咳嗽,對方都知道他們要什么。夜里人睡定的時候,大頭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吊上來幾口大缸,幾個老盆,幾筐子壇壇罐罐、碗碗碟碟,也吊上來了在井底下多少天沒見天日的劉二。

劉二父子雖然挖到了一點東西,但這些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耗費了父子倆幾年時間。兒子大頭說:“大,再不能這樣挖下去了,村里楊四家打了五十多袋麥子,楊三家賣了四千多斤黃豆,姬大家兩年賣了上萬斤胡麻,五娃家光羊絨毛收入了六千多塊。后溝王三家的翠翠出嫁了,張會計的兒女子梅梅也訂婚了,和我一塊上學的雙學都有娃娃了……”

兒子大頭的話,讓劉二陷入了沉思。這幾年,他和兒子大頭確實沒少受苦,但光景還真的不如人了,早年靠得外財的那點優勢,早被村里人超過了。關鍵是兒子剛才點到村里那幾個俊樣一點的女孩子都出嫁了,讓他心里觸動很大,人家找上門要給咱娃,可咱還沒引起重視,這會兒咱光景不如人了,還有誰稀罕那點外財帶來的優勢。兒子埋怨他是有道理的。自此,劉二父子在地下刨挖的行為暫時告一段落。

讓劉二再次在地底下刨挖,是因為對面拐溝的龍骨(古生物化石)。

有一年大頭在對面溝挖藥材時,發現紅膠泥山水渠被水沖出來一些白花花的龍骨。大頭知道這是一種藥材,有人收購,便把它用尼龍袋拾了回來,沒想到被上門收購藥材的藥販子用三百多元收走了。

這一批意外收入,再一次吊起了劉二父子在土里刨挖的興趣。順著紅膠泥水渠找上去,劉二父子很快就找到了一窩龍骨。沿著這條線索挖下去,劉二父子一天一千多收入。看到劉二父子的可觀收入,一村人都在這道溝渠里挖開了龍骨。

不管挖龍骨的人多少,雖然都有不同的收入,但誰也比不上劉二父子的效益。特別是挖了一段時間,別的人挖著挖著就挖不到了,劉二父子找到的這個點始終沒有斷過龍骨。劉二父子倆溝渠里的土越堆越高,洞越挖越深,連一天的三頓飯都是劉二老婆送著吃的。至于藥販子,則三天兩頭直接跑到洞口收購他們挖出的龍骨。

后來村里人找不到龍骨都陸續撤了,劉二父子的這個洞也時斷時續地不見了龍骨,但劉二父子還是堅持不懈。他們的勞動工具是一輛架子車,一把镢頭,一張鐵锨和一盞馬燈,不停地挖。他們倆臉不洗,胡子不刮,一個個變成山頂洞人了。村里人偶爾見一次,都快認不出了。

村里幾個年齡大一點的人坐到一起,商量著說不能再讓劉二父子這樣挖下去了,這樣下去身體遲早會出問題的。他們共同的觀點,就是土里面的東西不要過分地去索取,特別是外財得多了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還沒等得村里人勸劉二父子,劉二就出事了。

劉二出事倒不是因為身體,是一場意外。在劉二出事的頭幾天,老羊倌攔羊從這里經過,看到一只狐貍老是蹲在劉二父子挖龍骨的溝道里嚎,一只“呲怪子”在對面山嘴不住地叫。他把這事給村里幾個閑老漢說了,大家都覺得不是好兆頭,都說得趕快去勸勸劉二。可沒等到大家去,大頭連哭帶叫的報喪聲已傳來了。

那天早上父子倆剛開工,把一架子車紅膠泥土從洞里拉到洞口,一疙瘩焦土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劉二頭上。前面拉車的大頭聽到身后轟隆一聲響,回頭一看父親已倒在了洞口。他掀開膠土,拉起倒在洞口的父親時,劉二已經咽了氣。

這塊膠土好像是專門給劉二準備的。大小剛能壓住劉二,輕重剛能傷及性命,位置正好在頭上。據大頭說,臨進洞之前,他還和父親抽了一根煙,他抽得慢,正抽著,看到父親拉著車先走了,就站起身跟著進了洞。如果他把煙抽完了再進洞,或不抽煙就直接進洞,就不會出事。

村里人說,你大劉二是土行孫轉的,你不要難過,他是被土地爺收留在仙境了。

自劉二被土踏死后,狐子不嚎了,“呲怪子”不叫了,溝里再沒有一個挖龍骨的人了。

抱走的小姑

受傳統觀念影響,爺爺奶奶總覺得就爸爸一個兒子太少,一心想著給爸爸再生一個弟弟。可一連生了幾個——包括存活的和沒有存活的,硬是沒有再生出一個兒子來。

生下小姑后,奶奶給她起了一個 “擋墻”的乳名,意為以此為墻,再不能讓女孩越過這堵墻了。可這堵墻不僅把女孩擋在了墻外,男孩也沒有越過這堵墻,奶奶從此再沒有生養過。

小姑剛滿月不久,爺爺奶奶雙雙患了病。家里極度困難,奶奶又沒有奶水,餓得小姑一夜一夜往天亮嚎。眼看著大人小孩都遭罪,爺爺奶奶就商量著把小姑送給別人家撫養。爺爺說:“一家人都是病號,放我們家非把這娃餓死不行,送人了好壞還能逃個活命。”

經本村的楊德山介紹,鄰村一個王姓的人家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愿意領養小姑,夫妻倆找上門來。

說好要送人的,可真正要抱走小姑的時候,一家人都舍不得了。兩歲半的三姑說:“擋墻妹妹被抱走了,半夜想媽媽了怎么辦?不能讓抱走!”

七歲多的爸爸說:“如果沒吃的了,我以后每頓飯少吃點,省出來給妹妹吃,別讓人家抱走她!”

大姑二姑更是難過得不行,一個個都哭出了聲。

爺爺奶奶黑著臉不說話,開始給兩個多月的女兒換新衣服,收拾尿布和奶瓶。他們說:“說好給人家的,怎么能反悔呢?”

小姑離開的時候,正是農歷正月天,人們還沉浸在年的氣氛中。一家人的哭聲伴著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小姑在寒風中被繼父繼母抱著出發了。這個平時很乖的孩子,大概感覺到了抱他的人有點陌生,便肚子一鼓一鼓拼命嚎,嗓子都嚎啞了還不住聲。奶奶一邊哭一邊接過小姑乖哄,直到小姑最后嚎得睡著了,奶奶才讓小姑的繼父繼母再次抱著她出發。

一家人看著小姑被抱著下了大灣洼,過了大樹崾峴,上了楊石咀腦畔洼,穿過大梁峁,消失在細線似的山道上。爸爸說他當時記住了抱走小姑的路,一有空就和幾個姑姑商量著找回妹妹,但都是些小孩子,大多沿著這條路走一走就返回來了。

剛抱走小姑的那些日子,爸爸說他經常聽見奶奶半夜里偷偷哭,把小姑常睡的那塊炕空著,讓她在夢里回來和自己見面。她說:“小孩子在母親的肚子里就會做夢了,出生兩個多月了,說不定能記住她出生的地方?”

小姑被抱去的地方叫井澗,離我們當時的老宅也就十多里山路。但為了不讓人家生嫌,爺爺奶奶忍著難過不去看小姑。據小姑后來給我回憶,她好像一直就記得這些一樣,總覺得她后來過繼的家不是她的家,有一種空落落的不踏實。

小姑被抱到新家后,家里人給她取了一個 “王志蘭”的名字,天天有人給她喂羊奶,一家人都喜歡她呵護她。可一進入夢中,她就會夢見一個住在半山腰的家,夢見她的父親母親和哥哥姐姐。眼前讓她叫大叫媽的人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唯一一個哥哥也不是她的親哥哥。

十幾年后的一天,一個姓賀的老頭給小姑講了她的身世。

這個無兒無女的外地老頭,一直寄居在井澗這個大山深處的村莊。老頭有文化、懂道理,見過世面,但一輩子沒結過婚,沒離開過大山一步。有人說他有過人命案子,專門在這里躲藏。有人說他原來是國民黨的一個官員,為了怕人認出來就鉆進這座老山。關于老頭的身份,永遠是一個謎,直到他的山西老家侄子接走他,這里人也沒有弄清楚老賀到底是干什么的,為什么要在這個深山里一住就是幾十年。

老頭雖然文通理通,但畢竟是老了,生活方面還是有很多的不方便。他的住處離小姑家近,小姑經常給他幫忙。衣服臟了,小姑洗衣服時就捎帶著給他洗了;被褥破了,小姑就幫忙給拆洗縫補一下;特別是他有個頭疼腦熱了,小姑就給他端飯送水,照顧衣食起居,讓老頭很是感激。

這一天,小姑放學回家后在山坡上給驢割草,看到老賀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地畔上抽旱煙,就把家里給她拿的兩顆梨遞到了老賀手中。老賀接過梨后,若有所思了半天,說出了下面的一番話。

“志蘭,看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給你說幾句話,你可千萬不要把我給賣了。我是怕我哪一天一口氣上不來,把想給你說的話帶進了墳墓。你姓高,你是王家抱養的閨女,你的父親是個石匠,叫高仲福,住在一個叫大灣的地方,離這里也不遠。過了大梁往西照,能照見一座大山,山下就是你的家。不過,你現在的養父養母對你都很好,一定不能把人家忘了!”

小姑問老賀: “這個家是不是住在半山腰?是不是家里還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媽媽是不是一個大個子女人?”

老賀說:“住在半山腰是對的,你母親是個大個子也是對的,至于是不是一個哥哥三個姐姐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的記憶是準的。”

老賀說完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小姑卻陷入了沉思。老賀的話并沒有讓她感到吃驚和意外,這事她一直好像自己就知道似的,但這事畢竟還是說破了,她又一次好像進入了夢中。

往后的日子,小姑無論攔驢還是放羊,哪怕是拔豬草,她也盡量往那個叫大梁的地方湊,遠遠地照一照那個叫大灣的地方,看那里的云起霧散,看那里的日出霞升,想住在那里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天上飛過一只鳥,她就給鳥悄悄捎話:“讓我的父親母親來看我,說他們的女兒很想他們!”風從西邊刮來一些紙屑,她就會認真地撿拾,看能不能覓到一絲有關家里人的信息。

小姑的繼父繼母是開通人,在老賀說了這話兩年后,也把小姑的身世給她說了,并讓她去見自己的親生父母。當小姑第一次來到生她的大灣老宅時,這里的一切讓她傻了眼。山還是夢中那個山,窯還是夢中的那些窯,母親還是夢中的那個母親,父親還是夢中的那個父親,一個哥哥三個姐姐,一個也沒有少,一個也沒有變。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大黑狗“汪汪汪”叫了幾聲,她一個失驚回過神來,確定自己并不在夢中。

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大灣老宅附近轉,看黃土挖就的窯洞,看鹼畔外的幾棵楊樹,看磨窯里的石磨,看碾道的碾子,看豁豁牙牙的土墻,看麻紙糊就的窗戶,一樣樣覺得都在哪里見過。坡底下的一汪泉水,坡洼的幾圪嶗瓜菜,一坡洼的糜子,腦畔峁的谷子,溝對面的一戶人家,以至于哪一條路在什么地方拐彎,溝河灣的小溪在什么地方有澇池,哪一個屋檐下有鳥窩,她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驗證,好像都沒有一點失誤。按常理說這些她是不會知道的,但她怎么又這么清楚呢? 她究竟什么時候見過這些東西的,她想了半天沒有明白。

山畔上過來一群羊,像一疙瘩白云飄在天上。隨著攔羊的老羊倌一聲吶喊,一曲悠揚的信天游便在山溝里回蕩開來。小姑一個人笑了笑,自己給自己說:“還是那個沒結婚的老羊倌。聲音還是那個聲音,模樣還是那個模樣,不知道現在結婚了沒有?”她隨后問奶奶:“媽,這個人是不是老羊倌?”奶奶說:“是。但你怎么認識他的?”小姑回答不上來怎么認識的,但她就是認識老羊倌,而且離老遠就能聽出他的聲音!

坡洼平臺上有一棵彎腰子老榆樹,樹上有一個喜鵲窩,行到這里,小姑便想起了奶奶經常擔水時在此歇緩,和溝對面的鄰家婆姨隔溝拉話,說一些雞抱兒子羊下羔、早上吃什么、家里來了誰的閑話。溝對面的婆姨她認識,老榆樹她認識,包括樹上的喜鵲她也認識,只是都顯得老了一些。這么多年她又沒來過,怎么熟悉這些事物的,這難道就是母腹中的記憶?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又把小姑安頓在她剛出生時睡覺的地方。奶奶說:“擋墻丫頭,你就睡這個地方,這地方自你被抱走后,媽誰也沒讓睡,一直給你留著,媽知道你有一天會回來的。這么多年了,媽一直睡覺都沒踏實過,總怕睡實了,你回來了沒人給你開門。晚上睡在炕上,外面一有動靜,媽就覺得你回來了,可出去了一看,不是豬拱了圈門,就是驢脫了韁繩,硬是不見你的影子,但媽有信心等。這不是把你等回來了嗎?媽這輩子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不應該把你送人,你不要恨媽。”小姑說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一手撫摸著她的頭發,一手抹自己的眼淚。

月光亮晃晃地照在大灣老宅的土炕上,小姑定定地看著窯里的一切。窯頂的幾根箍椽,窯掌的一個小窯,靠灶臺的一個炕墻,窗臺上的那盞煤油燈,她一樣樣覺得熟悉。睡在媽媽的身邊,看著這些熟悉的情景,小姑說她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踏實。

多少年后已成了老太太的小姑,講起這些往事時,仍舊說得一把鼻子一把淚。透過茫茫的遠山,我仿佛看到一個嬰兒被人抱著消失在大梁的山道上,看到一個小女孩在大梁的山峁上向大灣老宅張望。

再回關道咀

出遠門多年了,我好像一天也沒有離開這個叫關道咀的村莊,且走得越遠,似乎離得越近,記得越清,思念之情越是強烈。

當年離開時,我大概把這里的一切都捎帶著帶走了。那些和尚頭似的黃土圪峁,那些線團子般的道路河流,那些遠山的白云、夜空的星星、悠揚的民謠、歡快的秧歌,隨時都活躍在我的夢中。

走在老家的村道上,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某一天,也好像走進一個熟悉的夢里。現實縹緲而隱,過去撲面而來。我熟悉哪一條路通往哪一道山梁,哪一棵樹底下住著哪一戶人家,哪個石崖下有泉眼,哪個溝渠里出藥材。我清楚晨陽從哪一座山頭最初升起,夕陽在哪一棵樹枝最后跌落,哪一個驢棚里拴著最乖順的拉磨毛驢,哪一個羊圈圈著幾只擰角子山羊。我知道哪一塊臺地的玉米纓子鮮紅,哪一面山坡的糜谷穗子金黃,誰家的茶飯強門戶好,誰家的酒勁大人豪爽,誰家的杏子酸果子甜,誰家的貓偷吃狗咬人。

看著這些熟悉的曾經,想起那些遙遠的往事,我好像看到,下莊的院子里又放映著露天電影,大窯的炕上又飄來三弦的聲音,打平伙的攤場彌漫著羊肉的濃香,村道上傳來伙伴們清脆的朗笑,那個童年的我,一會兒冒著嚴寒從山路去上學,一會兒頂著烈日在麥田里拾麥穗,一會兒迎著山風在山坡上放牛羊,一會兒又揮動镢頭在溝渠里挖甘草。

村頭上,“大煽忽”正高喉嚨大嗓子講述著無根無據的新聞;對面砭,猴老漢正邁著八字步從后村走向前村;場院外,張瞎子弓著他那永遠伸不直的腰努力向對面峁張望。而那個童年的我,則一會兒端著老碗坐門檻喝米湯,一會兒躺在奶奶懷里看月亮,一會兒又帶著小貓小狗在小河邊橫沖直撞。

村子又老了一截,一派破敗和蕭條。風刮得溝谷空空蕩蕩,鳥叫得山野孤孤單單,我順著村道走了好一陣,不見一縷炊煙升起,不見一個人影閃現,也沒有聽到一聲雞叫和狗咬,只有一兩只山雞從草叢中驚起,令村子顯得更加荒涼和孤寂。我盼著有誰出來和我打個招呼,哪怕是一只狗一頭驢碰個面也行,可什么也沒有盼來。我看到的,只有坍塌得破破敗敗的院落,院子里荒草叢生,磨蓋碾盤上遍布苔蘚,一些窯洞黑洞洞地敞開著口子。大樹崾峴的兩棵大樹也蒼老了許多,樹杈上的分椏枯了不少,樹干上的黑洞又大了幾圈。那個曾經坐在山圪梁上的七拐子不在了,讓這里多了一分清冷,少了一道風景。通往大路梁的山路,早被半人高的雜草淹沒,一些山榆樹不規則地生長在道旁,隨著風搖曳,迎著風嚎叫。

沒人住的村子風就張狂。沒有了莊稼樹木的阻攔,沒有了柴垛墻頭的攔截,沒有了牛羊牲口的干擾,風就成了村里的主人。它想入誰的家就入誰的家,想進誰的門就進誰的門,連一些人家的窯檐房瓦都被它揭走了。村里只有幾個七老八十的老人,他們只能在風中趔趄,拿風有什么辦法?

滿溝道亂竄的風再次讓我記得,我們家就是在幾次風中搬出關道咀的。

第一次搬走的是弟弟一家。那時弟弟和弟媳在縣福利廠工作,在家里住自然不方便,弟弟便叫了拖拉機,挑了幾件日用家具,抱著還不會走路的侄兒搬進了縣城。他們走的那天下午,風像刀片子一樣往人臉上削,媽媽心疼孫子,不讓走,但拖拉機已叫好,弟弟和弟媳還是堅持走了,惹得媽媽整整哭了一下午。

第二次搬出村子的是我們一家。那時候我在長官廟鄉工作,兒子和女兒也到了上學年齡,就決定把家搬到鄉上。我因工作忙分不開身,就找了一輛吉普車,讓妻子自己帶著兩個孩子搬一些常用的東西到鄉上。妻子說,搬家時正是葉紅果黃的金秋季節,可就在他們快要離開的時候,突然刮起了大黃風,直刮得滿坡洼的樹葉響,黃塵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媽媽看天氣差,也舍不得兒媳孫子們走,一把一把抹眼淚。兩個孩子更不想離開爺爺奶奶,也哭得傷心。只有爸爸沒有哭,伸手探進車窗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噙著淚水轉過身去,直到車子開出老遠還站在風里。

又過了兩三年,爸爸媽媽也搬出關道咀村。這時候,我和弟弟都在外面站穩了腳,商量著不讓爸爸在村上干了,也不想讓他和母親再干不適宜他們那個年齡人干的莊稼活了,便湊錢買了輛油罐車讓爸爸經營。搬家的那天,本來好好的天氣又突然刮起了風,呼嘯著滿溝道亂撲亂撞,聲音十分凄厲。媽媽說:那是老宅的哭聲,是老槐樹的哭聲,是腦畔洼桃杏樹的哭聲,是坡洼底一臺玉米的哭聲。她說:“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人舍不得離開宅子,宅子也不想讓人走。”

媽媽說這些時自己也哭了。她流著眼淚給送給表哥的幾只雞撒了幾把米,給那只看門的小黃狗喂了半臉盆子湯面,給花貍貓放了兩疙瘩臘肉,算是和它們的告別。最后,媽媽又不住地撫摸炕欄、擦拭碗架、蓋好米柜、揩凈鍋臺,在爸爸的督促聲中才把鑰匙交給了看門的表哥。在交鑰匙的過程中,媽媽還不忘給表哥交代,小黃狗愛吃什么,哪幾只雞正下蛋,臺地的玉米怎么施肥,菜畦里的辣椒如何澆水……

前后村的鄰居婆姨都來送行,和媽媽拉手話別,念叨著:“前莊的高仲華進了城,上圪嶗的毛子進了城,前臺畔的罐子和大窯院的二婆姨也進了城,村里的人越走越少了。你們這一走,還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念叨完,他們又千囑咐萬叮嚀:“想吃咱農村東西了我們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事盡管說。”村里的男人也都來了,他們不多說話,只是抽煙,爸爸和大家一一握手話別,把家里镢頭、鐵锨、笸籮、簸箕分別送出作為紀念。最后告別的時候,村人攆著車招手,花貍貓跳上墻頭望著車嚎叫,小黃狗搖著尾巴追著車奔跑,幾只雜毛子雞高一聲低一聲地“咕咕”叫。這些聲音一個個聽起來悲悲戚戚。媽媽說:“它們用哭聲和我們說著再見——再見!”

離家的情景如在昨天,老家的面貌恍若隔世。我站在村道上向遠處瞭去,樹一茬一茬地老了,地一塊一塊地荒了,太陽也似乎來自遠古時代,懶懶地打不起精神,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陳舊味道。走了半天,只見到歲老漢一個人。他靠在鹼畔的墻根下,瞇著雙眼抽旱煙,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見我在村道上看,讓我進窯里坐。

我看了看窯洞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就找借口沒敢進去。

我怕進去后正要坍塌的窯洞等上我。前莊的張瞎子在倉窯里避雨,不是正等上窯頂的一塊土,砸壞了一條胳膊嗎?巧梅媽在河灣里洗衣服,大紅天卻等來了上河里下來的一河洪水,把人給沖走了嗎?

我說外面亮堂好說話,順手把一根煙遞到了他的手中。

歲老漢抽著紙煙,瞇著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我:“你也有白頭發了?皺紋也不少,越來越像你爸了!”說著他嘆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接著說:“難怪我都快死的人了,你看你離開時還是個娃娃,現在也都快成老漢了。如今,村里也就我最老了,只怕再見你都難了,有空了就回來看看……”看著歲老漢傷感的樣子,我也忙著要給爺爺奶奶上墳,就匆匆告辭了。

回到老宅,表哥夫婦都出門打工了,只有大姑一個人在家。大姑身體還算硬朗,已經快八十歲的人了,但除了有點腿疼外,沒有大的毛病。見我回來,一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后。我在院子里看,她就一樣一樣地指著給我介紹:“院門掉了一個門扇,是正月那場大黃風刮壞的。”“前窯的窯掌垮塌了,去年秋天下大暴雨時窯頂竄進去了水,受潮后就塌下來,差點把我孫子給砸著。”“北墻外的那棵楸子樹死了,井隊照井的小王停車時碰掉了一塊皮,后來葉子就落了。”大姑這么做一方面是見了我親熱,另一方面是為我表哥開脫,怕我責怪表哥沒有看好家。人心都是往下疼的,這讓我聽得好感動。

大姑堅持要給我們做飯,盡管我再三阻攔,仍然無濟于事。她說:“你常也不回來,飯也不吃一口就走了,我心里能過得去?你是怕大姑窮沒好東西,還是嫌大姑老了不衛生?”她一邊添水生火一邊感嘆:“大姑也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這次吃一頓大姑做的飯,以后還不知道見到大姑不?”說著,又扳著指頭念叨死去的同齡人:“前莊的姬大和我同歲早歿了,后莊的楊三婆姨比我小幾歲也歿了,后爛院的四婆姨好好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哪一天也該輪到我了……”

大姑從米袋子里顫顫巍巍地舀了一碗米,怕不夠了又加了半碗,在地上的筐子里挑了兩顆大洋芋放馬勺里淘了淘,就開始切。這頓飯做了好長時間,因為大姑一邊做飯一邊還要和我們拉話。小晌午的時候,大姑才把飯做熟,我們匆匆吃了就去上墳,因為按老家的講究,過了中午亡人就收不到祭奠的東西了。

上墳的路上,大姑又指著一輛橫躺在河谷里的小車殘骸說, “這是鐵才的車,就是從這個石崖上掉下去的。那天晚上,鐵才在山上的井隊拉了幾袋原油,怕人發現開得快了點,開到這里時,看到了自己的家,心一放松就走了神,直接從十幾丈高的崖壁上飛了下去,把對面的石崖都砸了個坑,車摔成了一堆廢鐵,可人沒擦破一塊皮,從車里鉆出來直接走著回了家!”

大姑還說著鐵才翻車的事,我突然想起離鐵才翻車不出十步之遙的另一件事情。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后溝鄰村的一個叫張儒功的熟人從這里騎自行車經過,也大概和鐵才一樣跑了神,車頭一扭就滾向了石崖,車子掉到了溝里,人滾在半崖上硬是抓住了一根木瓜樹枝條,懸在崖壁上喊救命,被正在附近勞動的爸爸給救了上來。自此,他把爸爸視為救命恩人,每年過年都要拿點煙酒感謝一番。

離開的時候,大姑站在老宅的院門口送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有空了常回來看看!”看看是會的,但我知道,這個村子將會越來越荒蕪,我回來的次數也會越來越少。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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