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火車你要開往哪里

葉無雙

沒吃飽的生日宴

柚子又被罵了。

原因很簡單：四姑姑帶來給賓客品嘗的橘子，吩咐柚子分派給各桌。柚子忙中出錯，竟然漏分了一桌。那桌的客人們臨走時隱晦地對主人家說自己不被尊重。

當然，柚子“做錯”的事情不止一件。六叔叔批評她訂的生日蛋糕，形狀竟然是方形而不是圓形的，老爺子不太喜歡，老人家還是喜歡傳統的“團團圓圓”。

柚子爭辯了兩句，說：“爺爺喜歡吃的這家蛋糕店，五磅以上的蛋糕沒法兒做成圓形。要么選方形，要么選小一點的磅數，這些我在微信群里已經反映過了，可你們沒有人給答復……”

六叔叔說：“你就不會跟老板做思想工作嗎？加錢不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了嗎！”

這真的不是錢的問題。柚子低著頭，咬了咬嘴唇，咽下了想繼續辯解的念頭。

回到家，柚子走進廚房，把從宴席上打包回來的壽包蒸熱，就著一杯熱麥片默默地吃了起來。

今晚爺爺的壽宴上，她沒有吃飽，也沒有時間吃飽。整個晚上東奔西走做著打雜的活兒，幾乎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過。

爺爺膝下有6個子女，13個孫子孫女。柚子是長孫女，跟父輩相比，她的輩分最低，理應受他們差遣；跟同輩相比，她是大姐，理應懂事地做出表率。這個尷尬的身份賦予了她理所當然的承擔起大部分工作的責任，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可以差遣她，幾乎所有人都可以指責她。她不做不對，做了也不對，柚子有點無所適從。

這世上，不患寡而患不均。柚子希望爺爺開心，因此今年繼續充當了一個潤滑和調劑的角色，在幾位長輩語焉不詳的指示下，她賣力地去張羅這個生日宴。

一直以來，柚子都有一種天然的使命感，覺得通過自己的服務，甚至舍棄掉自己的一部分快樂，從而去滿足周圍人快樂的需求，讓大家擁有輕松和諧的氛圍，她就能獲取成就感，收獲到開心。

可是，這一次跟過去大多數時候一樣，謙虛又努力的孩子還是會被罵。她已經不是孩子了，卻還是在酒樓外面像個孩子一樣悶著頭挨罵。

冬夜，外面很冷。屋內，麥片汩汩冒起的熱氣給柚子的眼鏡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吃過壽包，她逃也似的回了房間——再不逃，她的眼淚就該在重力的作用下垂落在地了。

今天是爺爺的好日子呢，不能哭，不能哭。

順從的服務員

“柚子，青菜還沒有洗好嗎？”

“柚子，把這桶衣服也拿去洗了。”

“柚子……”

從小到大，每年寒假，柚子都會回小鎮過春節，幫爺爺奶奶把各種被褥洗干凈，曬得柔軟清香，把家里的衛生里里外外搞得一塵不染。

而越近年關，柚子越忙，因為所有家庭成員都陸陸續續從各個城市回到小鎮了。二十多口人制造出來的家務量驚人，每天光是去菜地摘菜和洗菜這項工作就把柚子累得夠嗆。并且，那時小鎮還沒有普及洗衣機，二十多口人的洗衣任務也是落在柚子身上——只能手洗。

柚子是大姐，她后面跟著一群年齡大小不一的弟弟妹妹，不能指望這群小家伙干家務。可柚子也并不是沒有戰友。西西是二叔叔的女兒，也就是她的堂妹，僅比她小一歲。可西西鬼靈精得很，大人們安排的家務活，她做幾下就跑了，二叔叔二嬸嬸知道了也沒說什么。可柚子的父親，一個常年沉默寡言只會埋頭搞科研的人，對柚子非常嚴厲，不允許她半途而廢，因此很多本屬于西西的家務活也拋給了柚子。

柚子嘗試過反抗。

輪到西西洗碗的這天，西西照例吃得比兔子還快，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兒。柚子知道她心里打的小算盤，因此吃完飯就坐在院子的矮圍墻上，賭氣地不去看那兩桌狼藉的殘羹。

“柚子，該去洗碗了。”五叔叔喊柚子。

“今天不是輪到我洗。”

“西西哪兒去了？哎，西西不在，那你去洗吧。”三姑姑嗑著瓜子說。

“為什么要我幫她洗呢？又不是輪到我。”

“喲，沒人洗對吧？行行行，那我洗我洗，奶奶去洗。”奶奶說道。她綰起衣袖，邁著老邁的步子準備去對付那些鍋碗瓢盆。

怎么可能要奶奶來洗呢？柚子從圍墻上跳了下來，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那一大池碗碟旁邊。

大家族有個奇怪的地方，就是每個小家庭的孩子的管教權一般在其父母。對于非自家親生孩子的非原則性的錯誤，大人們一般會比較寬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一例外的是對柚子。柚子想，也許自己小時候作為大家庭里唯一的孩子，受到了“萬千寵愛”，因此每個人都把她當成了“自家”的孩子，任何時候都可以隨意說教。除了她本身綿軟的性格，還來自父親長期以來的“不作為”——對于任何人對柚子的教育，父親從來都不吭聲，也不管。

這天，柚子搓著凍得紅腫的雙手在天臺上晾衣服，一邊晾，一邊眼淚圍著眼眶轉泡泡。

母親走了過來。柚子的母親是一個溫柔軟弱的家庭主婦，平日把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照顧生病的外婆身上。

柚子說：“媽，水好冷，我的手指頭全部都腫了。西西只洗了她和她一家人的衣服就跑了，其他人的衣服全部都是我一個人洗的。”

“我知道，我的女兒是最乖的。”母親溫柔地幫柚子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晾起來，“你這樣想，我們都是一家人，為家人多干點活兒有問題嗎？沒有問題吧？以后你嫁人了，想為叔叔、嬸嬸、姑姑他們服務的機會就更少了。”

年少的柚子單純稚氣，聽話又順從，她覺得媽媽說得有道理。都是一家人，何必需要如此計較呢？所以那顆無私奉獻的心永遠都鮮紅地躍動著。

遺失的發票

六叔叔打電話來，劈頭蓋臉地把柚子罵了一頓。柚子沒有任何爭辯。她很內疚，這次真的是她做錯了。

掛斷后，柚子的手機又響了。四姑姑了解完事情的細節，對她又是一頓色厲內荏的批評。

手機又響起，這次是二嬸嬸……

半晌，爺爺才撥通了柚子的手機：“是柚子嗎？發票的事，是爺爺老糊涂了，是爺爺自己不小心把發票給弄丟了，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怪自己啊……你叔你姑他們亂說話，你不要聽他們的呀，不要放在心上……”

握著手機，站在街邊，柚子憋了半天的臉才“嘩啦”一下子松弛下來，眼淚奪眶而出。

前段時間，爺爺生病住院，收到消息的柚子特意從公司請了假，直奔小鎮。在柚子的悉心照料下，爺爺終于康復出院了。在醫院結賬后的發票，柚子千叮萬囑爺爺要放好。當時爺爺順從地把發票用報紙包起來，說：“知道了。等你叔回來，就會幫我去報銷了。”

幾天后，六叔叔回家，一看材料，竟然發現發票不翼而飛了。那可不得了。那時的醫保報銷不如如今方便，發票不見了，那一萬多塊的可報銷款項就得打水漂了。

除了老人，前前后后碰過發票的就只有柚子一人。大家不敢責備老爺子，只好把氣全部撒在柚子身上，說都是因為柚子沒保管好發票。

柚子雖然覺得心里憋屈，但更多的是內疚。明知道老人家記性差，她當時就應該想個更好的辦法，把發票放在某個地方，便于幾天后順利地轉給下一任經手人的。

發票丟了，報銷泡湯了，事情不了了之。雖然爺爺下了禁令讓家里人不能再批評柚子，可柚子還是從后來的家族聚會中聽到零零星星的對她明褒暗貶的評價。

貌似除了爺爺，所有人都忽視了她已經長大了。每次家族聚會，她還是如往年般被呼來喝去，任何事情做得不夠完美，原因總是關乎于她的不夠努力與醒目。

日久天長，柚子的心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她已經23歲了，不再是3歲那個曾經受過萬千寵愛的小女孩，也不再是16歲那個善良無畏，只希望大家團結和快樂的姑娘了。

火車火車，你要開往哪里

西西大學畢業后去了英國，一去經年。也許英國的生活很忙碌，西西很少會惦記遠在小鎮的爺爺奶奶，甚至忘了他們正在一年年地老去。倒是柚子，只要能抽出時間，都會回去看望爺爺奶奶，陪他們聊聊天，幫他們干點家務活。

這年的年夜飯，西西罕有地打視頻電話回小鎮問候大家。手機在家庭成員之間溫馨地傳遞，西西在鏡頭里和大家熱切地打招呼，仿如回到了往年那些團圓的除夕夜。二叔叔自豪地舉著手機，把手機遞給了奶奶。

“奶奶，您想我嗎？”西西在鏡頭里傳出銀鈴般的快樂笑聲。

“想！當然想啦。這么多孫子孫女，奶奶最想、最掛念的就是你。”奶奶瞇瞇笑，像一朵綻開的菊花，“你什么時候回來看爺爺奶奶啊？”

二叔叔的手機在眾人手里傳了一圈，始終沒有到達柚子的手上——客廳里其樂融融之際，她正在廚房里幫母親切水果給大家吃。柚子捧著水果盤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奶奶的笑容，心里有點苦澀。但她還是很堅強地把笑容重新掛回了臉上，然后走了出去。

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不愿意再在這種場合被拉來當丑角。既然在這個集體里，我這樣的個體是不被尊重的，沒有尊嚴的，那么從這一刻開始，我要為自己而活，為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快樂而活。柚子如是想。

客廳里熙熙攘攘，熱鬧祥和。柚子走出客廳，坐在了院子的圍墻上。屋子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柚子卻像聽不到，悠悠地戴上了耳塞。有星星的冬夜真美，漫漫星空，與音樂更配。

客廳里傳來隱約的討論聲，說“柚子越來越不懂事了”“人家羽毛硬了，已經叫不動她干活了”“對呀，連幫忙洗個衣服都不肯了”……有堂妹噘著嘴，不情不愿地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那不一直是柚子姐該干的活兒嗎？憑什么讓我來洗碗！”柚子全部聽不見，只保留了好心情去準備迎接新的一年。

人和人之間真的挺微妙的，對方是不是尊重你的付出，其實你是感覺得到的。即便這是一廂情愿的事，但還是會感受到不被尊重的感覺，那是失落的、悲傷的、不堪的。這是一種無謂的消耗，這種消耗不光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

其實，有時候你越是善解人意，就越是沒人愛你。保持對他人的善意和包容這點沒錯，但這不意味著你就應該是一位“老好人”。自以為是的無私奉獻要適可而止，正如柚子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的一句話：“八面玲瓏是不行的，六面玲瓏就夠了，留下兩面，得是刺。”

曾經有長輩對柚子說：“你是火車頭，你要握好方向盤，領著后面的弟弟妹妹，走好以后的路。”可是火車頭呀，如果你自己也不堅強起來，你又該去往哪里呢？

長大了的柚子，已經學會了順從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當感受到自己不被尊重的時候，她懂得了及時止損——可以表達自己獨立的感受，也可以隨時選擇自己想選擇的，不用讓自己時刻置身于“好孩子”的人設當中。

我的付出，今后只愿意給我認為值得的人；得不到珍惜的真心，那就算了吧。柚子想，如果將來有一天，她成了母親，她會俯下身去傾聽將來成為她兒女的那個人的聲音。以后，如果孩子遇到了委屈與難過，柚子不僅會抱一抱他，還會溫和地告訴他：“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不需要去討好每一個人。”

（文章來源：《青春美文·自燃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