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風刮過,枯索樹枝大喇喇伸向天空。外婆埋頭泡在寒冬冰水里,搓洗全家的衣裳。只見大姨從外頭跑回來,用手激動比劃,連嘴邊的金黃玉米也顧不上吃。
很快,外婆的丈夫怒氣沖沖追進來,將一只小鞋砸在外婆臉上:“怎么看兒子的,我要你給他償命!”他眼里閃爍著殺人寒光,腦門暴起青筋,奮力甩下重重巴掌。
外婆踉蹌幾步跌倒在地,面如死灰地盯著那只濕漉漉的小鞋,一顆心如同被推上刑場凌遲。她的頭胎夭折,萬難生下的女兒不能說話,沒想到小兒子一覺醒來,趁她圍著灶臺打轉,溜到河邊玩耍失足落水。外婆不理會額上刺目的鮮血,抱著孤零零的小鞋哭得死去活來。男人拳腳交加,女兒想用柔弱身軀阻擋,卻被一腳踢到潮濕冰涼的墻邊。“你們這對喪門星母女,給我一起滾出去!”
那時,男人跟外頭的女人暗通款曲,一早有意踢開外婆以及不能說話的幼女。
寒風中,外婆凍得瑟瑟發抖,不能說話的大姨也餓得發出小獸般的嗚咽。
春雷滾滾,閃電劃破長河。
外婆發著高熱,望著瘦如紙片的女兒,支起疲憊軀殼想到河里撈魚。河水暴漲,她意識模糊下了水,仿佛看到溺亡的兒子在不遠處招手。眼看外婆的身影一點點被黑暗河水淹沒,大姨拼命想呼救。可她發不出聲音,更不會游泳,只能著急四處張望。
暈黃燈光下,有個夜歸的男人路過。
大姨急忙跑過去,瞪著圓圓的大眼睛指著長河邊,發出“嗚啊嗚啊”的聲音。
明晃晃的閃電再度照亮夜空,暴漲的河水快淹上外婆肩膀。
那人顧不得脫鞋跳到河里,后來,這個男人便成了我的外公。那天外公牽著大姨,背上奄奄一息的外婆,深一腳淺一腳回了家。
第二天清早,他到菜市場買回大骨煲湯。掀開鍋蓋,游魚似的面條在騰騰熱氣中翻滾,配上醬色料汁,濃郁香味饞得外婆從睡夢中醒來。母女倆“呼嚕呼嚕”吸著面條,連吃三大碗才撂下筷子。外公在一旁看著,唇邊緩緩露出笑意。見她們無處可去,他以老娘需要照顧為由留下了母女倆。外婆心生感激,用一雙巧手將老人侍候得舒舒服服。
外公是木匠,做得一手好家具。若不是親爹生前欠下賭債,老娘終日躺在榻上養病,早有媒婆上門。外婆心思細膩,聽見外公的娘有幾聲咳,潤嗓子的秋梨馬上燉起。
小院里,大槐樹悄然吐蕊,開出嬌嫩嫩的串串白花。
外公低頭鋸木,不時偷看幾眼青眉如黛的外婆。她靈巧的手指,正來來回回縫補他磨破的長褲。
新雨過后,花香盈鼻,外婆打算中午做槐花飯,麻溜爬上樹擼花。誰料,腳一滑,她順勢摔入溫暖結實的懷抱,兩人臉色緋紅如霞。偏此時,媒婆跑來說有個喪偶的寡婦找下家,勸外公考慮一下。他斬釘截鐵地拒絕,媒婆瞥了外婆一眼,語氣譏諷:“聽說這女人克夫。”原來,外婆離開后,前夫四處壞她名聲。
氣氛一僵,外婆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外公連忙送走媒人,急急剖白心意:“我……我想一輩子跟你好。”
外婆不愿,她嫁過人,生過孩子,實在配不上。外公連忙搖頭,但他笨嘴拙舌,只能用行動代表心意,將剛收到的打家具錢交給外婆管。
命數天定,姻緣人為。初升的月光很溫柔,槐花簌簌在地上鋪了一層,在寂寂長夜散發甜意。
外公出門的日子多,外婆當起地道的管家婆,將婆婆照顧得穩穩當當。她會磨黃豆、點鹵水、壓豆腐,也會煎烙餅、打發糕,每天做上不少賣給街坊鄰里。
每回外公回來,除了給外婆帶梳子、毛線、雪花膏外,還給大姨買糖果和新衣。你一針我一線,你一磚我一瓦,破敗的日子愈發有滋有味。外公帶娘看病時,也不忘帶著大姨挨個兒去看醫生。老中醫說聲帶沒事,估摸哪一日突然開口也不一定。外公做木頭風車,木頭小兔,耐著性子教大姨說。她從喉嚨撕出沙啞音節,差點嗆得咳起。
見小臉憋的像天邊紅日,外公忙說:“不急,咱們慢慢學,等木床做好了,帶你到城里看更好的大夫。”
不久,大姨突發小腹脹痛,表情難受得要命,硬是說不出來。外公抱著人往縣醫院跑,醫生說是盲腸炎,要馬上做手術。外公二話不說掏完兜里的錢,陪外婆在醫院細心料理。
出院那天,他們意外碰上外婆的前夫。
男人抱著新生兒,譏諷外婆肚皮沒用,還嘲笑外公攤上一個不會喊爸的女兒。
這時,大姨伸手去牽外公,小嘴微張,努力發出一聲:“爸……”
外公外婆喜極而泣,抱著大姨激動一番,將那男人拋諸腦后。
暖風醺著歲月,一切在新舊之間輪換。兩年后,外公的娘安然離世,我媽在全家的期待中來到這個世界。
這一胎生得兇險,幾乎要了外婆的半條命。大姨擔起家里的活兒,像小大人幫忙洗尿布、刷碗碟。外公丟下活計一心守在家里,一勺勺喂著外婆喝黃酒雞湯,夜里哄著啼哭的嬰孩,不舍得讓妻子受半點累。
外婆能下床那天,外公給了她一個驚喜,將結婚時沒能完成的大紅衣柜補上。外婆眼眶泛紅,心懷感念,當初不過是新婚之夜的一句玩笑話,他卻記得那樣牢固。
多年后回想,外公雖不善言辭,但做事一諾千金。他仿若巍峨群山,雖靜默不語,卻如保護神般立在外婆身后守護她,沉穩偉岸、亙古不變。
歲月如梭,小姐妹見風長著,像嘰嘰喳喳的云雀四處撲騰。那日,她們合力帶回一個竹籃子,上面蓋著薄薄的襖子。外婆將各色菜端上餐桌后,好奇地掀開一看,里頭居然有個小娃娃。她大嚇一跳,小不點是個男娃,一只腳掌向外翻,看來以后是個小瘸子。
等了幾日,不見有人來尋,估摸是被人故意丟棄的。見外婆滿心憐憫,外公知道她想起早喪的兒子,于是只說了三個字:“留下吧!”
等到槐樹再度沉寂,石榴結滿紅艷艷的果子,小舅已經能熟練地用瘸腿爬樹。外公一視同仁,給姑娘們做漂亮木鏡、小猴玩偶,也給小舅打磨木制小鴨、彈簧彈弓……孩子們的歡喜喧囂將院子填滿,也將夫妻倆的內心充盈。
大姨懂事,媽媽聽話,偏小舅是個頑皮的。他經常不顧自己的瘸腿,領著一群男孩到山澗撈魚,到河里嬉戲。
有個男孩不服聽從,仗著家里有點頭臉,嘲笑小舅是撿來的臭瘸子,還將他的衣褲丟進河里飄走。小舅氣得惱怒地撲上去,差點扒了他的衣裳。男孩惱羞成怒,狠狠在他手臂咬下一排赫然見紅的牙印。小舅吃痛,急忙撿起石頭砸向他的腦門,鮮血汩汩流出。男孩家人領著一群人上門,獅子大開口嚷著要賠償。
那時,木家具生意不好做,家里有五張嘴要吃飯,日子過得拮據。外婆含淚說情,將小舅被咬的傷口拿出來說道,可那群人不依不撓。外公沉穩站起,提出把孩子送去縣里醫院,該怎么治怎么賠。他們罵罵咧咧,將家里的東西打砸一番才揚長而去。
小舅沖動得差點再干一架,幸而大姨和媽媽把他攔住。
外公沒有半句責備,只說:“禍闖了,你得有男子漢的擔當。”
不久,外公去了工地,不僅做木工活,還搬磚搬水泥,雙手磨出老繭,布滿數不清的傷痕。外婆重操舊業,起早貪黑在學校門口賣煎餅果子,攢許久的錢才將糊涂賬還清。經此一事,小舅懂事許多,不再日日招貓逗狗,讀書愈發用功。
一晃十數年,大姨和我媽各自覓得良婿,生兒育女。
小舅遲遲沒結婚,一門心思撲在賺錢,以及怎么賺更多的錢上。他小時候頑皮,長大十分機靈,在外公身邊耳濡目染,知曉不少建筑方面的事。
小舅吃得了苦,嘴甜圓滑,很快成了工頭承包工程,慢慢混出一片天地。
外公不時敲打:“蓋房子最重要是根基,不得馬虎,不得偷工減料,才能有功德圓滿。”
富起來的小舅,給大姨和我媽各送一套房本,死磨硬泡讓外公外婆進城生活。知情人勸他,不如找回親生父母,衣錦還鄉,打臉炫耀,別讓人生有遺憾。小舅不以為然,生恩不如養恩大,外公外婆和兩個姐姐雖無血緣,卻視他如同親生。他說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是遇到外公一家子人。
剖開時光切面,追溯幸福源頭,我們總是要將外公推到功臣之位的。若沒他的浩瀚無私,也許家族一脈早在外婆領著大姨風餐露宿時,已被命運割得支零破碎。
小舅常調侃外公:“好男人旺三代,一個人的心胸,成全一族人的興旺。”
外公穩如泰山,表情淡定地伸出筷子,將小舅愛吃的雞腿夾入他碗里。
外婆噗嗤一笑,像以前那樣揪著小舅耳朵:“就你話多,什么時候討個媳婦回來,讓你也嘗嘗好男人旺三代的滋味。”
滿堂哄笑,兒孫們看著平時威嚴指點江山的小舅,回歸家中也是頑童一枚。
新燕銜來春泥,不愿進城的外公外婆留在老屋,日日與清風朗月作伴。陽光溫潤的午后,外婆將采來的桂花曬干,泡一壺桂花茶坐在庭院。外公重操舊業,戴著老花鏡,給兒孫們搗騰木制玩具。晶瑩雨滴從瓦檐掉下,外婆嚷著風濕腳痛,外公坐到床邊給她揉捏。
穿過重重雨幕,大姨回來了,眼神有幾分焦躁不安。她的生父托人找上門,說兒子跟人打架進了牢,他得了食道癌無人看顧,想讓大姨送終。大姨為難,一頭是被外公的愛意養出的良善,另一頭是當初被生父踢出門的悲戚。
外婆沉默,外公不想大姨留有遺憾,只說:“去看看罷,謝他一點骨血。”
到了醫院,生父渾身插滿管子,咕噥著小舅能力通天,讓她求人把親弟弄出來,給錢做生意振興門楣。
大姨冷然拒絕,一個只會索取的父親,將僅存的念想徹底斬斷。她托護工照料生父,果斷抽身離去。
大姨對我媽說:“人的命數是天定的,也是人定的。當初他這樣對我們母女,怎能指望別人以德報怨?”大姨唏噓一番,又說假如換作外公入院,哪怕捐肝捐腎,她也是萬死不辭的。
外公八十二那年,病倒了。先是腹瀉不止,再是難以下床,小舅急忙將他送到最信任的醫生手里。醫生說老人家歲數已高,身體機能到了極限。大姨和我媽拖家帶口探望,大家主動排好輪值表到醫院看護。外婆最焦心,爬滿皺紋的額頭透著一分恐懼,兩分失措,七分不舍。
橘色日光照進來,外公拉著她的手叮囑:“我不在了,你也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有眾多子女陪著,你不會孤單了吧!”平時少話的外公,提著一口氣絮絮交代,將外婆的安置講了一遍又一遍。
他是放心不下啊,擔心走后,外婆一個人會害怕,會沒人照顧。
辦完葬禮,外婆將家里的木頭家具和擺件挨個摸了遍,像是跟外公告別。
撫著黑白遺照上的溝壑,外婆低聲細語:“收留老三,養大幾個子女時,你一早為我盤算好了吧!”
愛之深,則謀之遠。三個子女中,只有我媽是親生的,但外公的豁達無私,不曾讓另外倆個孩子感受過一絲偏心。他把厚實的父愛給了大姨,砍去我媽驕矜的羽翼,又引導小舅成為有擔當的男人。
外公的愛抵達骨髓,通過言傳身教,將三個子女教成顧家愛家的好苗子,為外婆的晚年安寧做好最后防御。
大雪,曾落在每一個家人的頭頂。而外公,正是那個為他人撣去雪花,抱薪取暖的人。
有朝一日,他消失在風雪中。那有什么打緊呢,天邊的云,人間的風,無一不是外公的化身。
只要思念不息,他便能打敗時光,永遠活在外婆和我們晚輩的心中。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風蕭藍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