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北京大學中文系
據說,樂老師的學生包括了好幾代人。如果這樣劃分的話,那么,我應該算是第一代的老學生了。
我是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的,我的導師是王瑤先生和嚴家炎先生,其實還有一位,就是樂黛云老師。那時,她“右派”剛剛平反,還沒有教授職稱,因此也就成不了正式的導師;但王瑤先生選她做助手,實際是我們的具體指導老師,可以說是“副導師”吧。這也是王瑤先生的一個精心設計:他自認年事已高,而且和我們這些“年輕人”總有點隔閡,需要有一個中年教師上下溝通,起一個橋梁作用,這就構成了一個“老、中、青三代人結合”的教學、研究結構。這樣做的效果確實非常好,也充分顯示了王瑤先生的教育智慧。這樣一來,樂老師就在我們首屆研究生的培養中發揮了特殊的作用:實際上是她管我們、帶我們的。我們之間也很快就建立了相當親密的關系。我當時已經39 歲,只比47 歲的樂老師小8 歲,年齡上相差不大,因此我們的來往就更多一些,彼此有一種說不出的信任感。
樂老師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思想的自由、開放和活躍,和我們讀書時的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思想解放的時代潮流是相當融合的。我們自己也渴望在學術上有新的創造,因此,也就努力以新的、屬于自己的眼光來審視我們的研究對象,試圖有新的突破。我們一旦有了新的“胡思亂想”,首先想到的就是和樂老師交流,聽取她的指導意見。記得我當時按照王瑤先生講的閱讀原始期刊的要求,仔細翻閱了被視為“五四”反對派大本營的《學衡》雜志,突然發現他們的思考也能自成邏輯,至少也算是一家之言。我的這種想法把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因為這是違反既定“公論”的。于是我向樂老師求教,沒想到她毫不猶豫地鼓勵了我的“獨立思考”。這或許成為了我向獨立研究跨出的第一步,使我終身難忘。也就是在這樣的思想和學術背景下,我接觸到了周作人,在我的面前,仿佛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使我又驚又喜;但因為和我原來熟悉、習慣了的現代文學史圖景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又讓我惶惶不安。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首先表示理解與支持的,又是樂老師,之后我的一些觀點也得到了王瑤先生的認可,最后甚至選定“魯迅與周作人思想發展道路比較研究”作為我的畢業論文題目,我也因此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找到了自己”。
樂老師在引導、鼓勵、支持我們解放思想,走獨立、自由、創新的學術道路的同時,還引導我們打開眼界,“從世界文學看中國現代文學”,這大概也是她最具個人特色的思想觀點。我曾經說過,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0年第4 期中有三篇文章,對80年代“重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是起到了指導和引領作用的:王瑤先生的《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隨想——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學術討論會上的發言》,提出“重新確立學科的性質和特點”;嚴家炎先生的《從歷史實際出發,還事物本來面目——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筆談之一》,提出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品格的重建”;而樂黛云老師的《了解世界文學研究發展狀況提高現代文學研究水平》,則強調“中國現代文學是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發展起來的”,因此提出“研究世界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及“中國文學對外國文學的影響”,“應是研究這個現代文學發展史的一個重要課題”——這實際上是關于建立“比較文學”學科的一個最早的呼聲。同時提出的是對“當代世界文藝批評方法和流派的借鑒”,這也是80年代中期包括現代文學在內整個思想文化學術界“方法熱”的一個先聲。今天來看,這三篇文章已經成為歷史文獻,是現代文學研究學科史的經典。我記得當時樂老師就是按照她文章里的觀點,來引導我們做研究的。她還向我們推薦了香港地區和國外現代文學研究的成果,比如司馬長風、夏志清的文學史著作等。這確實大大擴展了我們的研究視野,我們就是在他們的著作里知道張愛玲的,而且這樣的影響是相當深遠的。我后來寫《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東移》,其中把對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研究擴展到對世界知識分子精神史的研究,也算是我對樂老師倡導的世界比較文學研究的唯一一次響應吧。

錢理群著:《中國現代文學史論》
即使是在80年代,所有這些具有創新性、開拓性的研究也都是要冒風險的。我的幾位導師在引導我們向學的同時,也肩負著保護我們的責任。最讓我感動和記憶彌新的,是為保證我的畢業論文最終通過,導師們的“煞費苦心”。我是王瑤先生的學生中、也是北大文科首屆研究生中第一個參加答辯的,再加上我的選題又是“闖紅燈”式的,這就造成了一種十分緊張的氣氛。王瑤先生在答辯前對我親授“秘計”,整個答辯會都由樂老師精心安排。她特地選擇了唐弢先生擔任答辯委員會主席,不但提高了答辯會的規格,也為我提供了保護:唐弢先生在答辯一開始,就表示基本同意論文的觀點,雖然之后他也認真提出了兩個論文之外的有關周作人知識結構的難題,并聲明我的回答不影響論文的通過。但答辯會上還是有爭論,而且相當激烈。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也是我在人大讀書時的老師林志浩先生基本不同意我對周作人的評價,他嚴肅、認真地提出不少質問。我也按照王瑤先生事先提醒的“在論文關鍵處絕不能讓步”,反復據理力爭。在難解難分時,樂老師突然笑嘻嘻地插話:“時間不早了,你們師生倆就到私底下去繼續辯論吧。”這么一說,不但舒緩了氣氛,答辯也就自然轉為投票階段,而且順利通過了。我看到樂老師顯然松了一口氣,此時我那懸著的心也放下了,我對樂老師報以感激的微笑:我們倆都釋然了。
我研究生畢業以后,被安排留校當王瑤先生的助手,和樂老師也依然保持著密切來往。我也依然延續讀書時形成的習慣,每當有重要的新想法,總要先向樂老師通報請教。1985年,我和黃子平、陳平原共同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與設想時,也是有一點風險的。我把我們的設想告訴樂老師,她立即表示很有興趣。但她不知道,我當時也沒敢告訴她,我們提出這一現代文學研究的新概念,目的是要打破王瑤先生奠定的既定研究格局。這是作為學生的我們要走上獨立研究之路,遲早要邁出的一步。在公開提出前,我自然是對王瑤先生保密的。但不知情又心直口快的樂老師,卻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的一次會議上,作為“學術新動向”,當著我的面告訴了王瑤先生。王瑤先生對此大為不快,當時也把我弄得十分狼狽——這也算是我們師生關系中的一個小插曲吧。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我在留校當王瑤先生助手的同時,還利用業余時間當樂老師的助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一直實行執行編委制,每一期由一位有影響的編委全權負責。樂老師是每年第3 期的執行編委,就選我當她的助手。開始時干一些零星的雜活,后來就放手讓我來編,她只是最后把把關。當時我們這一代人雖然剛剛畢業,卻很想在學術界發出自己獨立的聲音,因此我就利用樂老師給我的這點“權力”,策劃一些研究話題,集體亮相。印象最深的是1985年第3 期:首先是《論壇》“現代文學史研究要破關而出”,發表了張中(我們北大古典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同學)的《近、現、當代文學史的合理分工和一體化研究》。另外特意辦了三個專欄:一是“近、現、當代文學匯通”專欄,發表了黃子平的《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個“敘事模式”的抽樣分析》;二是“在世界文學的廣闊背景下研究現代文學”專欄,選的是陳平原的《林語堂與東西方文化》等文章;三是“現代文學研究在國外”專欄,選了溫儒敏翻譯澳大利亞學者麥克杜戈爾的文章。這一期我還特地選了夏曉虹的《五四白話文學的歷史淵源》,當時她和陳平原正在談戀愛,我就開玩笑說,這一期正好當作送給你們的愛情禮物。可以看出,我編得還是相當用心的,既體現了樂老師的學術思想,又加入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研究新思路,還充分顯示了自己的學術實力。這確實是我們兩代人的成功合作。
但我的學術道路并不是一路順風,這也和我愛做出格事兒的性格、思想和學術追求有關。1999年,我因為參與中小學語文教育改革,觸犯了某些既得利益者,而遭到全國范圍內的“大批判”。還因涉及到我的周作人研究與淪陷區文學研究,批判聲一直持續到2000年,我也因此陷入極度艱險的困境。就在這一關鍵時刻,樂老師和湯一介先生挺身而出,以湯一介先生的名義,在《群言》2000年第10 期發表了《“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一文,公開為我辯護,并嚴正指出:“就當前我們的教育來說,誰不知道存在著許多問題。我們應該歡迎大家來研究和批評當前的教育制度、教學內容、教學方法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孰不知,剛剛有學者提出一點比較尖銳的意見,有的領導就受不了啦,據說還要采取什么行動。這豈不是連魯穆公都不如了嗎?”此文又以“湯一介聲援錢理群”為題發表在北大網站上,引起了海內外的關注。樂老師和湯先生冒了很大風險,完全不顧個人安危,救學生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導師風范,是應該載入史冊的,我一輩子銘記在心!

樂黛云老師和湯一介先生
談到我和樂老師的關系,除在北大的交往外,還有重要的一個方面。我曾經說過,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擁有北京和貴州兩個精神基地。出沒于社會的頂尖與底層、中心與邊緣、精英與草根之間,和學院與民間同時保持密切的精神聯系,這可以說是對我的人生之路與治學之路的一個基本總結。因此,2002年10月我在北大正式退休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貴州,編寫《貴州讀本》,開始貴州地方文化研究。萬萬沒有想到,在這人生和學術新的起點上,我又與樂老師相遇了。其實80年代我在北大讀研究生時就知道,樂老師是貴陽人,出身于山城的一個大富紳人家。這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我初入學時,還繼續關心貴州當代文學的創作和貴州現代作家的研究,發現當地研究者寫了本頗有新意的著作,就寫了篇評論予以介紹。但我當時在學術界沒有任何地位,文章發表后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就想著能不能借樂老師的名義發表?沒想到,我一向樂老師提出,她就欣然同意了,并說:只要對宣傳貴州有利,怎么做都行!我當時特別感動。這一回,我要研究貴州文化,特別是抗戰時期貴州與“五四”新文化的關系,卻意外地發現,樂老師竟然是我的研究對象!我在編《貴州讀本》四處搜尋資料時,無意中讀到了樂老師的一篇回憶文章《透過歷史的煙塵》,提供了她作為40年代的貴州中學生的讀書史,這讓我大吃一驚:身處貴州深山處的樂老師,在抗戰爆發時就接觸并迷戀上了《苔絲》《簡·愛》《飄》《三劍客》等,同時熱衷于校園戲劇,扮演過《雷雨》中的魯大海;到了40年代末,她的興趣轉向了巴哈(Bach)、貝多芬的音樂,以及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紀德的《偽幣制造者》等。這不僅讓我明白了樂老師個人思想的開放是自有學術根底的,更由此發現,正是在抗戰時期,“五四”開創的思想解放、文化開放的新潮流,由北京等中心城市逐漸向貴州這樣的邊遠地區傳播、擴散,其所帶來的多元文化,從西方的古典、現代文化到中國的傳統和新文化,極大地改變了貴州這塊土地上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知識結構、精神結構,以致人生道路的選擇;對“五四”新文化運動而言,這樣的來自邊緣地區、社會底層的“響應”,才是真正顯示了它的深刻性和深遠影響的:無論如何,這是具有思想、文化、精神史的意義的。

錢理群、戴明賢、封孝倫主編:《貴州讀本》
就這樣,樂老師就從歷史(文學)研究的引領者,發展到自身也進入了歷史。2017年,我在研究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熱”時,湯一介先生主持、樂黛云老師參與的中國文化書院又成為我的研究對象。我在最后寫成的《民間學術團體的涌現與19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熱”》的長文里,特地引述了樂老師的回憶,介紹她深入基層,為“中外文化比較研究”函授班講課的情景,提到聽課的學生不僅有中小學教師、基層干部,還有農民和復員軍人。這樣將中外文化引入中國底層社會的努力,是很能體現湯先生、樂老師那一代人的文化理想的。我在文章中還詳細論述了湯一介先生作為文化書院的核心和代表,對80年代思想啟蒙、文化反思的獨特貢獻。當我懷著一種深情進入“湯一介、樂黛云對當代文化史、思想史的學術貢獻”的研究時,真是說不出的感慨,覺得自己與湯先生、樂老師的關系,也有了更深刻的內涵。
此刻,在為樂老師祝壽時,想到了這一點,就更覺得這或許也是對樂老師一生最好的總結。樂老師開創性的人生、學術之路,已經使她成為一個“歷史人物”:不僅永存于我們每一代、每一個學生的歷史記憶中,而且在現代文學、比較文學研究史、現當代思想史、知識分子精神史,以及貴州地方史上都留下了她的個人印記。這大概就是我們對九十高壽的樂老師表示祝賀與祝福的更深層次的意義。
最后要說的是,2020年年底,我主編的《安順城記》經過8年的努力終于出版。這是貴州地方歷史研究的一個全新探索和突破,也是我晚年學術研究最重要的成果,就以此作為對樂老師九十大壽的賀禮,也是我對樂老師幾十年傾心培育與呵護的一個回報。
注釋:
[1]參見錢理群:《我們所走過的道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一百期回顧》,《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年第4 期,后收入錢理群著:《中國現代文學史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9月版。
[2]參見錢理群、戴明賢、封孝倫主編:《貴州讀本·編者絮語》,貴州教育出版社200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