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宇軒


內容提要:本文主要通過傅抱石先生描繪的《唐人詩意仕女圖》,研究其如何以畫家的理解和細膩的感覺、精妙的筆墨和令人嘆服的奇思妙想、章法布局去表現與古人、時人皆不一樣的人物畫。關鍵詞:傅抱石;仕女畫;人物畫
相較于山水畫的大氣與豪邁,傅抱石先生的人物畫更能表達出畫家的獨特理解與感受。他的人物畫多取材于歷史人物及典故,大多描繪那些在歷史上胸懷抱負、有著崇高人格魅力的人物,也有一部分描繪唐詩宋詞里那些哀傷、幽怨、冷寂、沉重的后宮仕女之類的作品。后一類的仕女人物畫尤其能體現出畫家對細膩情感的表現力。畫中人物流露出的“悲憤、郁悒、哀傷及蕭疏放逸”極易引起觀者的共鳴。
筆者將通過對《李白詩意圖·怨情》《白居易詩意圖·后宮詞》兩幅小品的分析,以期探討傅抱石先生如何以其精妙的筆墨來表現詩歌中的意境,尤其是如何通過空間經營、人物摹寫、畫面設色來表達出唐詩中的情與怨。
一、《李白詩意圖·怨情》
《李白詩意圖·怨情》,此圖作于1948年。左側落款是李白的五言絕句《怨情》:“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詩句描寫了一位顰眉而坐、淚痕濕面的幽怨美人。整體畫幅雖然很小,但格局很大。畫面被精簡的線條區分為幾個塊面,幾塊大小不一的空白給人以充滿趣味的感覺。這幅人物畫少了傅抱石以往的大塊面墨色渲染,也無過多繁飾,僅用幾條橫豎、粗細不一的線劃分空間。畫面中間略靠左邊的是屋中一根立柱,從頭到頂卻不見屋頂,可見房屋之高、之空、之大。左上角卷起的珠簾與垂直的立柱構成一個空間,珠簾下方一塊面積較大的墨色,是開啟延伸空間的門扇,暗示望出去會有一個更大的空間。主人公身后的墻壁繼續向右延伸出一個大空間。畫面左下角橫著一段門檻,封住空間的同時,也暗示畫面之外的前方還有一個空間的存在。如此簡單的幾根橫豎線便分割出這么多空間,讓觀者的視線不是單純地被局限于畫面之內,而是順著這幾條線條延展到了畫面之外。這樣的構圖設計,看似漫不經心,似乎只是簡單地勾勒了房屋的空間,但細讀之下實可謂大手筆。空間大、多,且無任何陳設,烘托出了一種空寂、清冷的氛圍,暗合詩中所描寫的意境。除了烘托氛圍,空間之“空”也使得觀者視線得以聚焦于右側的主人公。主人公獨坐于空曠的屋中,人物的線條用筆不同于傅抱石先生其他人物畫中的線條用筆細膩謹慎。此畫中人物的線條顯得更為隨性,用筆輕松靈動。但見主人公側身屈腿頹坐于地毯之上,頭微低,細觀其神態,雙眼如癡如怨,面頰之上的淚痕方干又濕,給予觀者一種衰頹的無力感。勾勒居室空間的線條之“硬”與描繪主人公線條的“軟”產生了鮮明的對比。
多重的空間由數根線條區分,營造出一種縱深感,反映了主人公所處的環境之“深”,同時,這些縱橫的線條又讓這個空間似鳥籠一樣將人牢牢籠住,把人的心籠住,讓觀者感受到美人身處其中的怨氣與哀愁。屋內不設一物,空曠的布局猶如主人公單調枯寂的心情。在此幽怨的情景之下,什么都不能引起主人公的興趣,因此并不需要什么別的東西作為襯托。
人物及室內的大體顏色均只著以墨色及淡淡的朱砂色,加上空白之處的白色,三種顏色給人一種冷清之感,屋內空寂冷淡,庭外色衰秋冷。留白的藝術在這怨情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可以說,觀者如果讀懂了這些大面積的空白便會引起共鳴,就能體會到畫家的匠心獨具與高超的藝術造詣。
而空曠之感僅限于觀者的心理層面,畫面的構圖卻并不空洞,印的位置起到了很大作用。兩方印一大一小分置兩邊,恰與珠簾上一點紅組成一個三角的構圖,如此設定很自然地打破了橫平豎直的呆板,此可謂神來之筆。若再細細看,畫中女人視線的落腳處恰好處于兩方紅印的連線之上,可謂得之天然。
不得不說,傅抱石先生對整幅畫面的設計著實精彩,利用空間、顏色及簡單動態,就將唐詩中的畫面及情感巧妙地展現在了觀者的面前。
二、《白居易詩意圖·后宮詞》
《白居易詩意圖·后宮詞》,是傅抱石先生依據白居易的詩而作。“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詩中再現了一位失寵宮女在一夜之間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動:由希望轉到失望,再由失望轉為微弱的期望。而這僅有的一點期望最終在獨處到黎明前又轉回了絕望。傅抱石之畫的精妙之處并不在于如何具象地展現詩中的情景,而是用簡易的筆法及巧妙的構圖來闡釋畫家心中的《后宮詞》。
此畫的構圖極為簡約,空白之處留得較多。畫面上方不著一物,極為空曠。這里留白的作用在于巧妙地渲染了冷清的氣氛。右上角一豎一橫兩筆構成了窗框,窗外有樓閣,在構圖中的占比不大,但是小中見大,含有深意。
這個樓閣幾乎是用墨一次畫成的,樓閣之間留有一線白痕,這縷白留得極為精妙。用墨筆畫成的樓閣表現的不單是宮中的樓宇,更暗指了時間。時間是在夜里,宮內樓宇的碧瓦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一片漆黑,一切都籠罩在如墨的夜色中。中間一線白痕正是樓宇內的燭光燈火,更是室內主人公的眼光所視之處。
觀畫中的主人公—失寵的宮女,相較于《李白詩意圖·怨情》,人物在畫面中的占比更大,對人物的刻畫也更加細致。宮女臉龐豐腴,蛾眉緊蹙,右臂撐于熏籠之上,雙肩微聳,抬頭望向窗外,目光深邃,望眼欲穿。她的表情幽怨,雙目淚濕,身穿裙帶。與宮女上身著衣筆法的輕快清晰不同,裙帶用筆紛亂如麻,似疾風勁掃,上下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非常形象地刻畫出宮女輾轉不寐、心煩意亂的感覺。再看旁邊的熏籠,用墨黑沉,與宮女身上淡紗的清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夜已過半,此時的熏籠早已無香,只做倚靠用,可見熏籠之重、之大。裊裊香煙已斷,人的夢幻也斷,就此陪伴著失意的宮女和她那綿長的幽怨直到天明。熏籠似與人心一樣漸漸熄滅、冷卻。
人物與環境的關系設置得極為巧妙。宮女夜不能寐,輾轉反側,苦淚濕巾,斜倚熏籠,獨坐到天明。窗外樓閣重重疊疊,從橫豎兩筆圍成的窗及窗外二層樓閣的黑色樓頂可以感覺到,她的內心由對現實的失望到對幻想的失望,再到癡想的苦望。這個樓頂下也有一線白痕,如此的構圖給觀者留下更多延展想象的空間。這種極簡的筆法蘊含了豐富的內涵:庭院深深,樓臺無數,外面樓臺夜夜笙歌、燈火通明,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宮女獨坐深宮,四壁冷冷清清,殿內空空蕩蕩。窗外的“繁”與窗內的“簡”,兩者相互呼應。對比之下,窗外的世界固然比冷清的室內精彩,窗內人卻無法踏出深宮,只能將悠長的怨情鎖于深宮之內,令人嘆惋。
畫面設色依舊很少,以重墨作熏籠,以淡墨作樓宇。人物的顏色清淡,衣物微黃,簡單的冷色給人以蕭瑟冷清之感。唯有雙頰及眼瞼處的紅暈與朱唇使得原本冷清的室內有了一絲的暖意。但是正如以喜喻悲,則悲上加悲,朱紅所帶來的一絲暖意處于如此寂寥的深宮之中,反而顯得更加寂寞、蕭瑟。
最后觀其方印的位置,一個在左中,一個在右下,與《李白詩意圖·怨情》相似,兩處方印與眼瞼處的紅暈依舊巧妙地形成了三角形的構成,使整個構圖十分沉穩,與其右上方的窗框形成呼應。三角的頂點則落在宮女的面相之上。宮女幽怨的情感就在這巧妙的構圖之中產生了。
稍顯美中不足的是,這幅畫的畫面右側存有一些鉛筆線條,或是畫家當初打的底稿,但在落筆的時候又稍微做了調整,以至留在畫中,使得右側空白處略顯雜亂,若能拭去則能使留白處更完整、更空靈,意境也可更加突出。
總結
《李白詩意圖·怨情》與《白居易詩意圖·后宮詞》兩幅小品,均以小見大,僅以幾種簡單顏色的搭配、正形與留白的互補、人物與空間的結合,在傅抱石先生極深的文學功底之下,將唐詩之中的情與怨的意境惟妙惟肖地繪于紙上。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