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和林云銘《古文析義》皆為康熙年間古文評點本,其中收錄柳宗元散文較多,從中可窺見兩種選本選文標準和評析特點之異同:隱士孫琮作為明清易代的文人,希望恢復古文正統,側重從文章學角度選文,重在評析文章之藝術特點,倡導反雅還醇之文風;儒者林云銘則站在維護儒家道統的立場上,重在選取忠孝節義及關乎時務之文章,揭示文章之道統思想。
關鍵詞:《山曉閣選古文全集》 《古文析義》 柳宗元 評點異同
孫琮一生未曾入仕,潛心讀書,從康熙三年(1664)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一直以選編評點古文為生。康熙二十年(1681),他把先前所選編的64卷合為一編32卷,定名為《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共收錄文章818篇,其中柳宗元文計42篇。林云銘《古文析義》初成書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編完成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而后經過其族人林豐玉再次校勘整理,合初編和二編為十六卷本,即本文所用底本經元堂本《重訂古文析義合編》,文章共計557篇。選文上起先秦,下到清康熙年間,時間上保證了古文發展脈絡的連續性,其中收錄柳宗元文17篇。林云銘在評點時多從文章思想背景出發來分析內容,同一類的文章在評點時又融入比較之法來闡釋自己的觀點;孫琮在評點時多側重從文章的藝術特色出發來分析文章內容。孫琮和林云銘因編選緣由及目的的不同,選擇柳文的篇目既有差異,又有重合的部分。
一、兩種選本的編選緣由及目的
孫琮作為由明入清的地方士人,雖沒有親自參加抗清斗爭,但拒絕與清廷合作,過著“不設藩籬,恐風月被他拘束;大開戶牖,放江山入我襟懷”的淡泊寧靜的隱居生活,曰:“所居有老梧,兩樹構一小閣,名曰‘山曉,取秋色老梧桐之意。”他廢寢忘食地著述于書齋山曉閣,與遺民隱士、僧人、一般的文士都有交游唱和。林云銘,字西仲,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遭逢耿精忠叛亂,誓死不從,被下獄長達18個月。林云銘和孫琮有過唱和詩,《山曉閣詩》卷五中有贈送林氏的《晚秋湖上送林西仲還建溪邀王丹麓同賦》,從詩歌的敘述中可以看出晚秋湖上孫琮和林云銘相遇,因戰亂和清初政治高壓,孫、林都生活艱辛,但二人誓死不屈服,始終堅守本心,都忠君愛國,潛心讀書。志同道合的友人離別時不忍送別,寫下此詩,孫琮的精神和學問都深深地影響著林云銘。
明末清初的政治環境和文學思潮催生了很多古文選本,評點家群星璀璨, 因科舉考試,士子也急需作文范型。加之孫、林二人各自復興古文的目的,兩個古文選本應運而生。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選擇文章篇目精確恰當,見解獨到,為文有法度,筆力健舉,在當時影響很大。孫、林二人作為故交,林云銘的《古文析義》在選擇文章篇目方面就深受《山曉閣選明文全集》的影響:“《古文析義》共選明文36家39篇,其中31人皆見于孫書,19篇文章與孫書相同。”孫琮《重刊山曉閣選古文全集》例言曰:“坊友以行之。日久梨棗以剝蝕,擬將重梓。”可見舊書翻新是重刊本成書的直接原因。“茲選所載,意在反雅還醇,故一以唐宋大家為宗而上及秦漢。”他選文章的目的是弘揚淳雅的文風,從而恢復古文正統,選文時以唐宋八大家的文章為范式。在選例中他還指出:“天地有至文,人各因其所見以相領取,情之所至,意到筆隨。”孫琮很欣賞有個性且真情流露的至文,期望通過文章潛移默化的陶冶與教化作用,達到“返雅還醇”的目的。他選文以周秦兩漢為標準,以唐宋八大家為舟楫,上溯先秦、秦漢文,希望能復興古文。他在《山曉閣古文選略》里也闡明了編選這幾部古文選本的原因:“近來時文名選風氣日上,獨古文一道落落如晨星……”當時“詩必唐宋,文必秦漢”的復古風氣遍及學界,后學期望通過文風的轉變達到扭轉社會風氣的目的,留雅正醇厚之文以澆醇正忠厚之風。加之選時文的風氣興盛,而古文則處于陪襯地位,孫琮希望能通過他的古文選本來恢復古文的正統地位,以振興古文。
同時期的林云銘幼年就對古文癡迷,探索古文的閱讀方法,設身處地地體會古人的用心。林云銘在《古文析義初遍序》中說:“比長,偶取一二篇逐字逐句分析揣摩,反復涵泳,遂覺古人當年落筆神情呼之欲出,狂喜竟日。”正是這樣的探索,才形成了他獨特的讀書方法和文章批點方式,也為后來《古文析義》的編纂奠定了基礎。康熙七年(1668)到康熙十三年(1674),林云銘開始批注“《左》《國》《史》《漢》及唐宋諸大家”的文章。林云銘在選評文章時十分看重文章的載道功能,以維護儒家傳統的道德規范。他雖也經歷明清易代,卻選擇出仕,只要統治階級勵精圖治,政治清明,他就愿意為統治者奉獻自己的才能。他在《古文析義》凡例中明確地說出了他的選文原則:“是編凡忠孝義烈大節及時務經濟、關系于國家興亡,或小題中立意正大者,方匯入選。”林云銘倡導經世致用的儒家實用主義文學觀。《古文析義》初編是以坊間流傳的古文選本為底本來選編,初編成書以后,廣受歡迎,“嗣凡式盧枉顧者,無不以二編為請”。二編應運而生。林云銘在序言中說:“余姻婭葉子宗之牙簽頗饒,復假余館俾得廣搜前編遺逸。”林氏家族姻親龐大,為廣泛搜集前代的遺逸提供了便利。在當時學人士子的強烈要求下,二編選文更加自由,視野更加開闊。
綜上所述,孫琮和林云銘因為成長的環境和讀書的范圍有所不同,生活境遇也有較大的區別,所以在篇目選擇、評點特色等方面有所差異。
二、兩種選本入選柳文篇目之異同
孫琮酷愛唐宋八大家文,在他眾多古文選本的序言中,不止一次提到唐宋八大家。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被選入42篇文章,選文數量僅次于歐陽修和韓愈,可見孫琮對柳文的喜愛和重視。柳宗元的山水游記文代表作《永州八記》全部入選。孫琮進士及第,卻遭逢明清易代,故國之思、生民之憂都只能通過放情山水來化解。孫本中柳文多有反映社會現實的功用,孫琮選入柳宗元的這些傳記文,就是想通過他的古文選本提示統治者要舉賢任能、勤政愛民,官員應該清廉正直、為民分憂。柳宗元和孫琮都有著天下興亡的強烈責任感。柳宗元的論說文也非常精彩,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曾這樣評價他的論說文:“雋杰廉悍,議論證據古今,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坐人。”可謂確論。
“文以載道”是唐宋古文家的一貫立場,他們所倡導的道是一種精神力量,但林云銘所持的道表現得十分具體,即所謂“忠孝義烈大節及時務經濟,關系于國家興亡或小題中立意正大者”,是一種經世致用的儒家實用主義文學觀。“忠孝節義”的核心思想是忠君,但是林云銘并不主張愚忠,選入《桐葉封弟辨》對“天子無戲言”的謬說痛加批駁。他看到宦官專權越來越嚴重,社會黑暗腐朽,希望統治階級能夠勵精圖治,讓百姓安居樂業。《駁復仇議》側重于說明官吏和庶民一樣,違法殺人都應受到懲處,對平民百姓反抗殘暴官吏的行為客觀上予以支持,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揭露和批判了黑暗的吏治和官官相護的社會現實。林云銘在文尾的總評中說:“則《公羊》之說不可行而可行,旌誅并行,不應為典,自是確論。”這說明林云銘是贊成柳宗元的觀點的,并不是一味地維護封建禮法。華東師范大學田雨露的碩士論文中有這樣的論述:“《古文析義》作為一種文章范本,其主要目的是闡發文心和教導初學,因此文章的文學典范性是選文的一個重要標準。這其中,林云銘首先特別看重文章的新與奇,即觀點新穎,不蹈前人窠臼,具體表現為內容上的創新和寫法上的創新。”林云銘評《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曰:“是書以聞失火,改吊為賀,立論固奇。縱橫轉換,抑揚盡致,令罹禍者破涕為笑,則其奇處耳。”失火卻改吊唁為祝賀,一改陳規,新奇精警。林氏評價《小石城山記》的不同之處在于:“柳州諸記多描寫景態之奇與游賞之趣。此篇正略敘數語,便把智者施設一句生出造物有無兩意疑案。蓋子厚遷謫之后,而楚之南,實無一人可語者,故借題發意。用寄其以賢而辱于此之慨,不可一例論也。”林云銘選取了同是山水游記,但是寫法或內容上與眾不同的篇目進行評點,突出它們的新與奇:《永州韋使君新堂記》不同于尋常游記的探奇尋幽,《小石城山記》對景物的奇特與游賞的樂趣卻一筆略過,重點放在抒發懷才不遇的感慨。
因孫琮和林云銘各自的經歷、文學思想及選評古文目的的不同,評點柳文同中有異。孫琮選擇的42篇柳文中,24篇以評點文章的藝術特色為主;林云銘選擇的17篇柳文中,14篇以評點文章的思想內容和背景為主。總的來說,林云銘重分析思想背景,孫琮重分析藝術特色;而在分析藝術時,林云銘又重勾勒眼目,孫琮重文章構思。
三、兩選本評點內容之異同
(一)林云銘善解析文章之背景和內容,孫琮側重評析文章藝術特色
林云銘善于揭示文章創作背景,解析文章的內容。如《晉文公問守原議》和《捕蛇者說》,林云銘在評點時都是先梳理了一下社會背景,緊接著開始分析文章內容。他對《晉文公問守原議》的總評是:“唐宦官之禍,始于明皇、盛于肅宗、成于德宗、極于昭宗。子厚時,宦官典禁旅其權最重,是篇全為時事。”其提筆先梳理了唐代宦官專政由來已久,形成于唐明皇,到柳宗元時宦官專權幾乎達到極盛,點出了《晉文公問守原議》創作的背景;緊接著概括并分析文章內容,并對宦官專權一事發表自己的看法“國家用人行政大節,毋論知與不知、是與不是,總無問及之”;然后指出此文章是應是一氣呵成之文字,不應該隨意分截。而孫琮的評價則直接點出文章的中心思想,“一篇主意是為后世用人舉問俱失者,勿發”;緊接著分析文章的內容,“只將晉文公來做一榜樣,其文晉文公不是處壘土五翻斷,或就事發揮,或旁引備證,波瀾橫起,斷案如山,可謂作史論之法”,說文章以晉文公為榜樣,沒有就事發揮,旁引備證,而是層層論證,嚴密有據,有史論之法的筆調。林云銘評《捕蛇者說》:“按《唐史》,元和年間,李吉甫撰國計簿,上之憲宗。除藩鎮諸道外,稅戶比天寶四分減三;天下兵仰給者,比天寶三分增一。大率二戶資一兵,其水旱所傷,非時調發,不在此數。”他先梳理了自元和年間開始,因為中央與藩鎮之間的博弈,人民要承擔的賦稅和徭役日重一日,點出此文的具體創作背景:柳宗元在柳州之日是賦稅徭役最重之時,所以借題發揮,把唐朝六十年的社會風云變幻、民生疾苦囊括進一篇文章之中,以毒蛇之毒和賦斂之毒對舉的方式呈現。正如林云銘所評“煞是奇文”,孫琮評論道:“只就‘苛政猛于虎一語,發出一篇妙文。”孫琮對柳宗元能從“苛政猛于虎”一句話做出一篇好文章表示贊賞,接著分析文章的行文結構和內容。柳宗元借姜性人物之口說出賦稅之毒甚于毒蛇,“以敘事起,入蔣氏語,出一‘悲字,后以‘聞而愈悲自相照應。結構上首尾呼應,是一個統一而不可分割的整體”。
(二)林云銘善抓文章之眼目,孫琮善理文章之構思
分析文章藝術特色時,林云銘善于尋繹出文章之眼目,孫琮則重在梳理文章之構思。林云銘在《古文析義合編·凡例》中對圈點有這樣的說明:“是編凡遇主腦結穴處,旁加重圈,埋伏照應窽郤處旁加黑圈,精彩發揮及點襯處旁加密點,神理所注,奇正相生,字句工妙,筆墨變化處旁加密圈,段落住歇處下加截斷,以便省覽。”“主腦”“結穴”都是表示文章主旨的字句,在評點時林云銘也善于抓關鍵的字句來引導學人士子來理解文章。如在《愚溪詩序》文后的總評中,林云銘說道:“本是一篇詩序,正因胸中許多郁抑,忽尋出一個愚字,自嘲不已,無故將所居山水盡數拖入渾水中,一起嘲殺。”文章由一個“愚”字鉤引貫穿,點次成章;且托物興辭,寓意深遠,在不長的篇幅中,將議論、敘事、寫景三者有機地結合起來,議論清晰,敘事井然。而林云銘評點《始得西山宴游記》抓住了文章的主腦“始得”來剖析文章,文末的總評中說道:“全在‘始得二字著筆。語語指劃如畫。千載以下,讀之如置身于其際。非得游中三昧,不能道只字。”如林云銘所說,此篇不論立意還是布局,都和題目“始得”二字有密切關系。全文五次或明或暗點出“始得”之意。而孫琮對《愚溪詩序》和《始得西山宴游記》的評點則更側重于文章的結構分析。孫琮《愚溪詩序》文尾的總評說道:“此篇若只就愚溪上發揮,意味意盡,妙在起手先將愚溪、冉溪二段虛景于前,又將許多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增置于后,文字便有生發后幅,借愚溪自抑一段,借愚溪自揚一段,波瀾曲折,情致閑適,于失意時能作得意語,雖心未必然,而筆墨則極浩落矣。”孫琮逐一分析文章的行文結構,既分析了作者的感情,又點出了文章的深層內涵。“篇中欲寫今日始見西山,先寫昔日未見西山;欲寫昔日未見西山,先寫昔日得見諸山;蓋昔日未見西山,而今日始見故人,快也;昔日見盡諸山,獨不可見西山,則今日得見更大快也;滿腔快事,處處從筆下躍出,能以妙文寫妙境者。”孫琮如是評《始得西山宴游記》,意在說明此文在行文結構方面善于設置懸念,環環相扣,在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中,“妙境”“快事”水到渠成地展現在讀者眼前。
綜上所述,林云銘又善于揭示文章的背景,孫琮重在分析藝術特色。從文章學的角度來看,林云銘側重探析古文之眼目,而孫琮則側重分析古文之結構。《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和《古文析義》同是清初古文選本,因作者的生平經歷、文學思想及目的的不同,兩個古文選本在所選篇目和評點內容的側重方面也存在差異,從中又可考察清初政治制度與文學思潮對文人的影響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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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2020年陜西理工大學研究生創新基金項目“孫琮《山曉閣評點柳柳州全集》研究”(SLGYCX2001)
作 者: 李曉蘭,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2018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編 輯: 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