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解讀麥克白的墮落

摘 要：莎士比亞在《麥克白》中，深度刻畫了主人公麥克白的心理狀態，也展示了其走向墮落的過程。本論文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視角出發，通過分析麥克白的墮落過程來揭示其從英雄淪為惡魔這一過程的原因，由此顯露了其心理結構中的潛意識與意識斗爭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麥克白的意識被潛意識所擊敗，其行為在潛意識的作用下不受控制，最終淪為了惡魔。

關鍵詞：精神分析學 《麥克白》 墮落過程

一、文獻綜述

在國內外對莎劇的研究中，《麥克白》的關注相對于其他三大悲劇來說較為冷清，但也不乏一些經典著作。在對主人公麥克白的分析中，從精神分析視角的解讀占大多數，因此瘋癲的主題也逐漸成為學者們分析麥克白精神欲望的切入口，例如鄧肯·索爾克爾德的《莎士比亞時代的瘋癲與戲劇》，作者探究了社會環境及個人因素對瘋癲產生的意義，并將權力的意義置于麥克白的欲望研究中。精神分析與《麥克白》的關系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核心——“俄狄浦斯情節”。 例如王維昌在其論文《俄狄浦斯主題的內窺與外顯——〈麥克白〉與〈瓊斯皇〉》中，主人公麥克白便被困在了前俄狄浦斯階段。除此之外，一些評論家從潛意識動機論來分析該劇，即主人公麥克白的墮落是由于他受到了潛意識里欲望的驅使，例如哈羅德·郭達德在《莎士比亞作品解讀》一書中指出：“《麥克白》是對人類心理深層維度，即當代稱之為‘潛意識的探索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

二、引言

作為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的《麥克白》是一部心理描寫的佳作，講述了麥克白由鋤奸抗敵的英雄淪為利欲熏心的暴君，最終被推翻的過程。戲劇的開頭，麥克白是一位英勇善戰的蘇格蘭將軍，他在征討叛逆的過程中擊潰敵國，平定了考特爵士的叛亂。歸來途中，遇到女巫，稱麥克白為考特爵士，并預言他將成為未來的君王。但麥克白并無子嗣，日后將由班柯之子承其王位，君臨天下。麥克白相信了女巫的預言并在妻子的慫恿之下殺害鄧肯，奪取王位。女巫的預言一一應驗，麥克白擔心王位不保，便大肆殺戮，班柯及無辜婦孺都被其所殺。他和妻子也由于自身所犯下的罪行擔驚受怕，在良心與道德的譴責之下內心備受煎熬，痛苦不堪。最終麥克白的妻子因神志不清、精神失常而自殺身亡，而麥克白也落得眾叛親離，最終被麥克德夫削首。

在該劇中，莎士比亞將麥克白的心理變化過程展現得淋漓盡致。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來看，麥克白的心理變化主要是在其前意識的調控之下，潛意識與意識不斷做斗爭的過程中顯現。本論文主要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的心理結構學說，以及夢的學說來分析麥克白由善到惡、由正到邪、由忠到奸的原因，同時揭露其在此過程中的心理斗爭。

三、心理結構內部變化與麥克白墮落的關系

（一）英雄歸來，欲望初顯——潛意識的覺醒

潛意識是人心理結構的核心，是個體被隱藏和壓抑的欲望，具有原始性和動物性的特征，不受道德和理性的約束。潛意識無時無刻不隱藏在人的內心深處進行暗中活動，待到條件滿足，便會被喚醒，沖破前意識進而進入意識。麥克白潛意識被喚醒便是因為女巫的預言。在該劇開頭，麥克白是以一個鋤奸抗敵的英雄形象出現的，他的忠誠與英勇得到了國王鄧肯的認可，并決定將其封為考特爵士。而麥克白當時并不知曉這一消息，而是在凱旋的途中，由三個女巫預言而知。在女巫預言被麥克德夫的傳話證實后，麥克白說道：“這好比是美妙的開場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場的正戲了。”此時，麥克白的欲望逐漸顯現，其野心也暴露無遺，這便意味麥克白心理結構中的潛意識已被喚醒并進入意識。

許多研究與評論稱女巫是麥克白潛意識的外化。黑格爾指出：“女巫們預言的正是麥克白的內心愿望，這個愿望只是采取這種顯然外在的方式達到他的意識，讓他明白。”這并不無道理。首先，麥克白由正到邪的分界線便是女巫的出現。平定叛亂之前，麥克白并未意識到女巫的存在，欲望依然潛藏在潛意識之中；凱旋之后，即使麥克白并未知曉鄧肯將其封為考特爵士，本能的反應也會使其產生榮耀感。根據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來看，人的潛意識被隱藏和壓抑是由于前意識及意識的“仲裁”作用減弱而使潛意識進入意識。而削弱麥克白前意識檢查作用的正是其油然而生的榮耀感，這使其逐漸意識到自己內心對名譽和王權的渴望，由此便在凱旋途中遇到自身潛意識外化的女巫。其次，女巫同樣預言班柯的子孫將君臨一國，但班柯并未輕信女巫，也未因覬覦權貴而做出違背道德之事。可見女巫僅能蠱惑麥克白，而對班柯毫無作用。或者說班柯并未看到女巫，他只是出現在了麥克白潛意識外化成的幻象里。麥克白死后，女巫便再未出現，隨著麥克白身體的死亡而同樣消散。由此看來，女巫便是麥克白潛意識的外化，這也預示著麥克白的潛意識已被喚醒并開始向意識進攻，進而控制其心理和行為。

（二）犯下罪行，心魔纏身——前意識的調節

前意識是介于潛意識和意識之間的機制，它作為一個中介機制，起著類似于檢察官的作用，調節著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關系，極力抵制潛意識進入意識。潛意識則是受到前意識的阻撓而被壓抑，無法進入意識，遂無法被個體感知和察覺的心理層次。人的猶豫躊躇之態往往便是源自于其心理結構中的潛意識與意識在前意識的控制之下進行的斗爭過程。而麥克白由善到惡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情緒與行為背后便是潛意識、前意識和意識之間的力量沖突。麥克白的潛意識被喚醒之后，他并不是毫無顧慮地采取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是進行了一系列的思想斗爭，這一心理矛盾斗爭便是其潛意識與意識發生沖突和較量的體現。如果說女巫是麥克白潛意識的外化，那么麥克白夫人則是促使麥克白的潛意識完全闖入意識的催化劑。當麥克白夫人唆使麥克白行刺鄧肯時，麥克白卻說：“我們還是不要進行這件事情吧。他最近給我極大的尊榮；我也好不容易從各種人的嘴里博到了無上的美譽，我的名聲現在正在發射最燦爛的光彩，不能這么快就把它丟棄了。”看到麥克白的猶豫，麥克白夫人稱他為畏首畏尾的貓兒和懦夫，以此堅定麥克白的決心。麥克白不堪忍受妻子的嘲諷，便隨即實施行動。在此過程中，麥克白心理結構中的前意識對潛意識和意識的調節作用便突顯出來。

麥克白的猶豫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對即將發生事件的利弊的不確定性。“當個體產生某種精神或者物質的需求，便會產生相應的動機以及做出相應的行動。在采取行動之前，個體會對此次行動的結果的成敗進行預判，隨即決定是否采取行動。”而對行動結果進行預判的過程中，潛意識盲目地追求滿足，意識理性地約束前意識壓抑潛意識，這三方勢力的強弱往往決定著個體行為的對錯。在聽信女巫的預言之后，麥克白預判弒君奪權這一行為可讓其排除后患，享受尊榮，其潛意識在“快樂原則”的指使下，不受道德的控制，暴露出其原始性與動物性，不斷誘使前意識“放松警惕”，進而沖破意識閥，闖入意識而實現其欲望。于是他躍躍欲試，想要去嘗試危險。但在其行刺鄧肯之前，其前意識發揮調節作用，使其潛意識受到道德和理性約束，因此麥克白陷入猶豫。想到鄧肯秉性仁慈，治國有方，并且給予自己崇高的榮耀。如果將其殺害，國家將失去一位賢明的君主，而自己也將遭到世人的唾棄。此時，麥克白潛意識中違反道德的原始沖動被前意識和意識駁回。而麥克白夫人為了唆使麥克白下定決心行使此次刺殺行動，便譏諷麥克白怯懦軟弱，并將其內心的欲望和野心不斷擴大，致使麥克白的潛意識努力擺脫控制，對意識的壓制進行了激烈的反抗，最終沖破意識閥，主導了其行為，將鄧肯殺害，實現了其野心，滿足了潛意識中的欲望。

但是在殺害鄧肯之后，在前意識的作用下，麥克白意識中還存留著一絲道德和良知。于是在聽到侍衛說“上帝保佑我們”時，他想說阿門卻無法說出，哽咽在喉，因為他認為自己所犯的罪行已不配得到上帝的垂憐。他還仿佛聽到有聲音在喊：“不要再睡了！葛萊密斯已經殺害了睡眠，所以考特將再也得不到睡眠，麥克白將再也得不到睡眠！”甚至哪怕是外界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感到良心不安。此刻麥克白意識到從此以后他將罪惡纏身，永無安寧，陪伴他的將是不眠的長夜與洗不盡的罪惡。這便是由于潛意識在前意識調節失敗下所犯下的罪行之后，意識中的道德對其施加罪惡感來進行譴責，極力阻止潛意識的入侵。它印證了潛意識誘使前意識放松警惕滿足其欲望，而意識約束前意識壓抑潛意識。但此時麥克白的潛意識已經壯大，即使意識對其進行了道德約束，卻依然沒有阻止潛意識的誘惑使麥克白行使下一步的罪行——刺殺班柯。

麥克白擔心班柯的后代將威脅其王位，便派人追殺班柯父子。最終班柯被殺害，其子福利里恩斯有幸逃脫，可麥克白的罪惡感與恐懼感達到了頂峰。一方面，是由于殺死自己曾經的同僚而受到良心的譴責；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班柯之子的存活日后可能威脅其生命而擔驚受怕。麥克白刺殺鄧肯的時候，是與妻子共同謀劃，共同承擔罪惡的。因此麥克白受到良知的譴責時，麥克白夫人不斷在推動其罪惡的潛意識與具有道德感的意識來抗衡，使其潛意識躲避道德的懲罰才得以暫時壓制內心的罪惡與羞愧，從而得以平復和緩和。而麥克白并沒有將此次刺殺班柯的行動告知妻子，因此其內心的不安與煎熬沒有人來為其緩解，犯下的罪行沒有人來與其共同承擔，這使他的精神負擔不斷加重，一端是潛意識中欲望的無限膨脹，另一端是意識中道德的再一次猛烈譴責。道德與欲望再次陷入沖突，前意識、潛意識、意識不可調和地交織在一起。此時麥克白的潛意識極力想要沖破前意識，而意識又頑強抵抗并壓制潛意識，致使前意識的調節能力急劇減弱，三者的不協調最終導致麥克白的心理崩潰，進而引起精神疾病。

于是在宴會上，麥克白由于被恐懼和罪惡感所包圍而產生幻覺，看到了班柯的鬼魂在搖著染滿鮮血的頭發，以至于陷入癲狂。這便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第三個部分，即夢的學說。弗氏將夢分為夜夢和白日夢，夜夢即人進入睡眠狀態下潛意識闖入意識而形成的夢，白日夢則是人在白天因精神疲倦或注意力渙散而產生的幻象。麥克白在宴會上出現幻象便是由于他內心對班柯的愧疚以及對班柯之子日后報復的懼怕而精神崩潰所產生的“白日夢”。由此可以看出麥克白此時已精神紊亂，處在極度崩潰的邊緣。但麥克白將自己的疑神疑鬼、出乖露丑歸結于未經磨煉，缺少經驗。麥克白并沒有因為罪惡感而收手止步，停止殺戮，反而他認為需要多次積累殺戮經驗方可消除其內心的罪惡感。他變得更加喪心病狂，開始實行下一步的殺戮計劃即刺殺麥克德夫的家人，這使其更進一步地走向墮落與毀滅。

（三）喪失理智，墮落毀滅——意識的淪陷

麥克白的精神紊亂使其再次見到歸來途中遇到的三個女巫，他問列諾克斯是否看到三個女巫，列諾克斯卻說沒有，由此看來女巫依然是其潛意識的外化，除了麥克白自己，旁人并不知曉女巫的存在。此次麥克白從女巫的預言中得知要留心麥克德夫，“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自己，自己永遠不會被打敗，除非勃南的樹林會向鄧西嫩移動”。

在得知自己永遠不會被打敗之后，麥克白的恐懼與不安立馬消失，其潛意識再也不會遭到意識制約，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于是便毫不猶豫并毫無顧慮地決定刺殺麥克德夫以及他的妻兒。他斬釘截鐵地說：“從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立刻把它實行，沒有遲疑的余地。”女巫的預言使麥克白無所畏懼，他不會再擔心有人威脅到自己的生命，也不會因犯下滔天罪行而夜不能寐。潛意識完全不受道德的控制，脫離意識的管制，完全戰勝意識。此時其羞愧感與罪惡感已消失殆盡，他稱道：“那我的頭腦，永遠不會被疑慮所困擾，我的心靈永遠不會被恐懼所震蕩。”麥克白已經習慣了殺戮，也飽受恐懼與不安，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驚悚了，甚至在得知妻子自殺后都沒有表現出悲痛，而是說：“她反正要死的，遲早總會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天。”此時的麥克白已經變得麻木不仁，如同一臺被欲望操控的機器，毫無感情可言。女巫的再次出現使麥克白的潛意識完全不受意識中道德和理性的約束，前意識的調節功能完全喪失，潛意識完全戰勝意識，操控著個體，麥克白也完全喪失理智，變成一個毫無人性的惡魔。

麥克白最終淪為欲望的奴隸，他將生命都寄托給了女巫，對女巫的預言堅信不疑，即使麥克德夫的軍隊已將其包圍束縛，處在死亡的邊緣，他因完全被潛意識所操控，在死亡面前竟毫無恐懼，依舊堅信女巫的預言，堅信自己不會被殺死。可最終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麥克德夫不為婦人所生，而勃南的森林也向鄧西嫩移動了，自己也落得被削首的下場。麥克白死后，女巫再沒有出現，這預示著其潛意識中的欲念隨著麥克白的死亡而泯滅消散，女巫再也無法外化成形。

四、結語

麥克白由正直走向邪惡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內心追名逐利的欲望，再加上妻子的唆使蠱惑，使其欲望不斷膨脹并愈加難以被道德壓制。在此過程中，麥克白的潛意識與意識不斷進行此消彼長的斗爭，直至潛意識將意識完全擊敗，道德在欲望的強攻下節節敗退，道德與理性完全喪失，淪為欲望的奴隸。莎士比亞通過刻畫麥克白豐富的內心世界，揭露了人在欲望操控下所暴露出來內心深處最陰暗邪惡的一面。弗洛伊德強調的人具有原始性、動物性的潛意識道出了這罪惡的源頭。從弗氏心理結構理論來看，人與動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可以控制和壓抑其潛在的動物性，使自己在道德原則下行事，而不是在快樂原則下肆意妄為。如果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擯棄道德倫理，便會受到道德的譴責，使其遭受兩股勢力的無盡折磨。這便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對人類社會的價值意義所在，而《麥克白》則精辟地詮釋了弗洛伊德這一精神分析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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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宋心珂，西安外國語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