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死場》是蕭紅早期創作的一個巔峰,“曹七巧”也被認為是張愛玲塑造的“最徹底”的一個人物。蕭紅與張愛玲極善從身邊取材,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與女性意識融入創作中,而這本身就包含著創傷經驗,因此本文試圖以此為文本參照,探討創傷性體驗在文藝創作中的書寫。
關鍵詞:蕭紅 張愛玲 創傷體驗
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眲搨洑v往往以其強烈、持久的痛苦經歷,成為文學藝術家創作的無意識底色?!渡缊觥贰督疰i記》蘊含著作者深刻的生命體驗與思索,不乏此種底色。本文試圖以二者為文本參照,探討創傷性體驗在文藝創作中的書寫。
一、基于缺失性體驗的形象顛覆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認為,人的任何一層需求未能滿足,都會導致個體的缺失性體驗。而主體為了克服缺失,會通過各種途徑彌補或宣泄獲得滿足。從《生死場》與《金鎖記》兩篇小說我們都能窺到蕭紅與張愛玲的相似書寫,即把成長過程中的情感缺失投射到作品中,形成對傳統意義中神圣形象的自覺解構與顛覆。
(一)對“父權”形象的解構
傳統意義上的父親往往掌握著家族的權利、價值秩序與道德傳統,充當英雄式角色。蕭紅自小父愛缺失,成年后逃離家庭,但接連遇人不淑更增其被傷害、屈辱的心靈創傷;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引導其步入文學殿堂,但毒打囚禁,又讓張愛玲直面了最極端的創傷性經歷——死亡。這些經歷是矛盾又刻骨的。蕭紅與張愛玲將在父權家庭中積淀過多的否定性情緒融入文字中,表現為在塑造男性角色時對“父權”形象進行不同層面上的解構與顛覆,借以達到宣泄精神壓抑的目的。
《生死場》中眾多“父親”往往是女性悲劇命運的始作俑者。他們將妻子兒女作為附庸自己的私有財產,只享樂縱欲施暴,卻不承擔責任。麻面婆、李二嬸、五姑姑的姐姐經受生產的痛苦,“準”父親們卻處于缺席地位,甚至架著男權家長的虛殼耀武揚威。外強中干的趙三和身有殘疾的二里半某種意義上也象征著男性權利的閹割,趙三“鐮刀會”失敗后淪為心理上的奴隸,二里半心中只有他的羊,直到走上革命軍道路,才重構其男性氣質。
而張愛玲的小說中,父親往往是家族中的缺席者或弱勢者,被女性家長取代或失去主導地位,是新舊時代更迭下茍延殘喘的舊體制、沒落階級與家族的隱喻?!督疰i記》中姜家公館的姜老爺、曹七巧的父親從未出場、丈夫姜二爺大多在子女成長過程中沒有聲音。反而是曹七巧成為女性家長,觀察、主宰著她的小家里的子女的命運。而曹七巧的兒子長白對社會、對家庭毫無責任與情感可言,喪失了作為男性父權象征的權力地位和主體身份。這種去勢、缺席的病態父親的書寫,與男性陽剛性征的英雄神話形象形成諷刺對比。
(二)對母親形象的丑化
幼年時對母愛的模糊記憶,女兒的原罪標志、初為人母卻無法撫育子女的痛楚與生育帶來的身體損傷使蕭紅對“母親”這一身份有了深刻的理解?!渡缊觥分械霓r村母親,大多在生存邊緣麻木掙扎。這些在土地、糧食、家庭這些既定之地中方能找到自身意義的母親們,對自然、環境、男性有著天然的依附。物質上囿于土地求生,精神上囿于父權淫威,氣質上動物似的粗魯丑陋。母愛極其淡薄,即便是像王婆這樣極具反抗精神的母親,也漠視著女兒的生命。刑罰的日子里成為母親的生育體驗在這里被化解為“無謂的受難”,母親的境遇是悲慘的,聲音是微弱的,母親形象的純潔神圣被消解。
張愛玲的母親在其幼年時遠去法國學習,雖曾兩次相聚,但薄弱的母女情感終究敗于觀念的不同。加之父母感情破裂后,繼母的挑唆謾罵使得張愛玲深深體味到孤獨與自卑的屈辱。母愛的缺席和多次被放棄的創傷體驗使得張愛玲對愛極為敏感?!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是被丑化的母親,傳統倫理道德體系下,母親多是慈愛寬厚、勤勞善良的,而曹七巧卻在欲望與金錢不滿足的環境下走向了異化的道路。她利用長白對母親的尊重服從盤問長白夫妻隱私,對兩任兒媳嫉妒折磨,破壞長白的夫妻關系;不允許在家中有反抗的聲音,造成長白懦弱的性格;對子女有極強的掌控欲,破壞長安的婚事,影響兄妹關系;放縱子女不求上進,染上惡習。這樣的母親不再善良溫情,夸張的藝術手法對傳統意義上的母親形象進行了徹底的顛覆。
(三)對愛情神話的解構
心理學家阿德勒指出,一個人的童年對他的整個人生有著重大的心理影響。童年時期的體驗蘊藏著原初的價值觀與人生觀,潛藏于作家創作的無意識中。蕭紅、張愛玲在愛情與婚姻上的一次次重創,使得她們重新審視兩性關系。
在缺愛的環境下長大,蕭紅既渴望愛,又總是在愛面前飛蛾撲火。覺醒的女性意識讓蕭紅清醒地意識到愛情的不幸與傳統的男權統治思想有關。在《生死場》中,蕭紅將愛情神話降格為欲望。愛情更多是男性泄欲、證明自己男性氣質的幌子,福發媳婦與金枝主動追逐性與愛的體驗,但福發與成業所想的都只有欲望的宣泄;婚姻常常是野蠻的、暴力的,麻面婆與二里半、王婆與趙三的婚姻關系沒有絲毫愛情美感,像是為了生存搭伙過日子。愛與婚姻的描寫總與暴力、動物意象聯系在一起,構成家庭的基本因素愛情被隱藏淡化,狂歡與苦痛的對立中隱藏的是性別的疼痛。
在張愛玲筆下,家庭總是處于無愛狀態或失愛過程,婚姻無情,男女無愛。同樣是童年缺愛,張愛玲在愛情面前不顧一切,卻只得到了受難的一生?!督疰i記》中的婚姻為物質欲望所消解。丈夫的“軟骨病”無法滿足妻子的正常情欲要求,無法給予妻子安全感,更無感情上的溝通。季澤的健康身體和男人身份,是男權社會的象征,然而這份愛是超越世俗倫理的,季澤對曹七巧也只是玩弄利用,婚姻愛情的接連挫敗加重了曹七巧的孤獨苦悶。無望、缺愛、欲望被壓抑,封建的婚姻制度又使得她無法脫離這樣畸形的婚姻。“無愛”成為曹七巧心理變態的根本因素。
二、基于自卑情結的角色塑造
阿德勒認為,人的心理有一種自卑情結。自卑抑制人的自信心與榮譽感,甚至會使人在被嘲笑侮辱時,以畸形的報復手段表現出來。赫根漢的《人格心理學》則認為,一個人由于感到自卑才推動他去完成某些事業,由此產生積極的心理引導,自卑被不自覺超越,達到自我實現。張愛玲與蕭紅無疑是超越自卑而散發獨特魅力的女作家。
(一)村民群像:人格失落——精神馴服與麻木的宿命
蕭紅無法擺脫社會對女性的原罪壓抑。不健康的身體是蕭紅難以排解的心結,或許是對穩定家庭的渴望,即便成名后,面對與蕭軍的愛情,她仍然只能以卑微的姿態去挽留這段感情,忍受退讓著夫妻間的諸多不和,然而越是試圖擺脫這種自卑陰影,就越是深深地墜入終究無法超越的宿命感之中。《生死場》中蕭紅將這種自卑心理、宿命感印記驅入對女性命運的詰問中。傳統男權中心社會女性長期處于沉默與“不在場”的狀態,自我的精神被男性的道德標準、價值期待取代,甚至習慣于被塑造、規范的女性,會主動成為向同性揮刀的最有力鼓動者。金枝渴望成業的愛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因此自卑而順從地滿足他的欲望,但這是夫權取代父權的陷阱。無盡的勞作使女性身體疲憊,短暫的歡愉帶來生育的苦痛?!渡缊觥防淠貙徱曋齻冃稳缦N蟻地努力生存于男性的世界中,承受著肉體和精神折磨的宿命。
(二)曹七巧:異化之路——超越自卑的扭曲復仇
阿德勒認為,造成心理障礙的自卑是深入內心的,這種自卑可以造成抑郁和對愛的過度依賴渴求,也可以造成自戀及攻擊等自我強大的假像,對愛的排斥和毀滅的變態等。張愛玲由父母感情失和帶來的安全感的缺失,是其極大的不安和焦慮來源?!督疰i記》中曹七巧處于道德觀念、價值觀念并不統一的畸形社會。麻油店出身的她面對的是門戶階級不同帶來的巨大差異,世俗成見枷鎖般鎖著她。曹七巧雖恨哥哥打秋風,卻又享受著“揩”姜家的錢慷慨補貼哥哥的滿足感,從哥哥的依附、感激中獲得報復性補償心理,兄妹親情物化為金錢關系。當曹七巧代為履行“男性家長”權力時,她便在子女的命運上施加變態的報復,把持著“性”這個武器對待自己的親人,令她們或避之不及或羞憤欲死,終是沉淪于自卑帶來的變態心理,成為畸形世界的劊子手。
(三)戰爭創傷體驗——淪喪與抗拒
心理學上的抗拒心理往往源于處于支配地位的權威引領著價值導向,但又占據著話語權,某些時候,不滿主流但又無力對抗的人,往往就會隱晦地表達自己被肯定的需要。身為女性,蕭紅與張愛玲面對的不僅有民族國家的宏大主題,還有天然的性別議題。二人創作高峰期都在戰爭時期,然而在她們的作品中對于時代的敘述常常作為背景并從側面來寫。盡管焦點一個在鄉土,一個在都市,但都有著對于男權意識占主流的社會文化的質疑與審視。這種心理投射到作品中,便成為對作品中民族議題的審度與習慣性的躲避,形成對自我的保護機制。
民族主義者視女兒、妻子、母親為國家榮譽的象征,不守規矩的女性則被認為是敗壞了“民族/國家”的形象,女性身體成為民族國家斗爭的虛構場所。《生死場》中少女金枝被玷污,小金枝被摔死,日本人的殘酷行徑被定為拉走村中的女性……女性身體承載了民族國家之間與男性對女性的性別對立,戰爭全局與個人犧牲的矛盾就在這種身體矛盾的對立中產出,而在歷史與精神的雙重負擔下,女性只能服從于宏大的時代敘事——民族國家存亡抗爭。
張愛玲生活在抗戰時期繁華的上海,但面對災難,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無力的,靈魂上的不安與空虛使得張愛玲極度敏感的心靈飽受著戰爭創傷體驗?!督疰i記》中姜家公館暗潮涌動下的骨肉相殘仿佛是時代的投射,精神迷惘、亂世無可奈何。人物命運是沉重的,原欲成為對人的折磨、支配和懲罰的隱晦利器,特定的社會環境和具體的生活環境把爽朗的市井少女塑造成了磨尖了利齒的困獸,曹七巧用最為病態的方式,隨心所欲地施展著淫威。但這種家族內的戰爭仿佛現實動蕩絕望、未來無所皈依下的一個死結,人物在時代沉淪下逐漸走向變態的心理產生了令人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
結語
文學創作是一種精神生產,蕭紅與張愛玲的創傷經驗成為她們創作的無意識源泉,心靈的創傷體驗使她們能夠從表象世界窺視到人性的深處, 表達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 但面對創傷不同的態度則使她們走上不同的創作之路。蕭紅在尋求自我個性的路中,始終無法擺脫男權社會的陰影?!芭缘奶炜帐堑偷?,羽翼是單薄的”,但蕭紅珍視每一縷溫暖,祖父、蕭軍、魯迅……都是她人生中的光,使得她的作品總能在荒涼中泛出人道主義的溫情;而張愛玲則是“人間無愛”的懷疑論者,作品滲透著徹底的虛無冷漠。她不幸的童年與矛盾的成長經歷造就了孤僻焦灼的心靈狀態,總是刻意地發掘與表現著人性的種種丑惡,借以宣泄她對生活環境的不滿。不同的創傷體驗造就了不同的寫作向度,但相同的卻是將創傷經驗化為文學的妙筆,寫作是她們的心靈寄托,更是靈魂救贖之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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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劉艷萍,鄭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