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書信敘事加話劇是莫言小說《蛙》開創的全新的敘事模式,在這部作品中,莫言以姑姑這樣一個從事婦產科工作的鄉村女醫生的人生經歷為線索,通過作品中的“我”,一個虛偽、自私的知識分子蝌蚪的敘述視角,向我們講述了新中國六十多年的生育史。這樣一種新穎的敘述方式,主要是通過作品中的“蝌蚪”給杉谷義人寫信,進而講述姑姑與接生、計劃生育的故事。蝌蚪既是講述者,又是經歷者,他代表了過去的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他雖不是故事的主角,但卻在文本發展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蛙》 知識分子 敘事
一、鮮活的人物:一個傳統而又懦弱自私的農村知識分子
在《蛙》 中,我們主要是通過敘述者“我”也就是“蝌蚪”向杉谷義人寫信然后展開講述姑姑的故事,在書信中,“我”是一個逐漸發現自己內心罪惡、通過寫信不斷懺悔的作家,人物形象性格并不鮮明;而在敘述中,前面兩部并沒有著墨太多,從第三部王仁美去世,我在姑姑的再三勸阻之下,再娶小獅子為妻開始,“我”的形象便逐漸鮮明了起來。最終,在故事的結尾,最后的話劇章節,“蝌蚪”已經完全陷入了魔幻的世界,最后一幕,形容小獅子的奶水“非常旺盛,猶如噴泉”,這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悲的一句話。幕落,“蝌蚪”這一人物也圓滿塑造成功了。
在文本中,“蝌蚪”即是敘述者,自然對于自己,并不會著墨太多,但是我們可以從他與自己身邊人的相處中發現,他是一個有著傳統思想、極度自我、虛偽懦弱的知識者。首先,他身上有著傳統男性所帶有的劣根性,潛意識里仍舊帶有很深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從他的兩任妻子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他還是有著男尊女卑的印記的,時刻保持自己的男性主體的尊嚴地位;其次,他又是一個極度自我、追名逐利之人,不管是娶妻還是生子,他擔心的始終是自己罷了;最后,在他追名逐利之下的內心,是其虛偽懦弱的本性。不管是二婚娶小獅子,還是兩次懷孕生子,他都是“被迫”接受事實,用“順水推舟”來麻痹自己的內心,被姑姑、王仁美小獅子等周圍人牽著鼻子走,失去了自己的主見,試問如果他真的像自己所說的“無事膽小如鼠,有事氣壯如虎”,那么怎么會發生王仁美慘死的悲???又怎會鬧出小獅子老年生子的丑劇呢?歸根結底,是他自己表面虛偽,內心懦弱,沒有主見,更提不上擔當。懷孕最應該承擔責任的便是男性,是他們的欲望導致了女性的生育悲劇。蝌蚪兩次婚姻帶來的家庭與個人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是蝌蚪自身懦弱本性造成的。
二、貫穿全文:作品發展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談起《蛙》大家會為王仁美的意外離世而嘆惋,為姑姑這樣一個復雜人物的一生而悲哀,甚至為陳眉這樣的代孕女性的悲慘結局而可惜,但是,大家卻很少發現“蝌蚪”這樣一個人物在作品中所產生的巨大意義。蝌蚪在全篇篇幅不多,甚至說只在最后的話劇章節有著精彩的出場,但是,他卻是文本中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他的存在,更是為更好地塑造姑姑這個主人公增光添彩。
《蛙》由四封書信和一部九幕話劇組成,“蝌蚪”這一人物可以說是貫穿始終,他既是整篇文章的敘述者,又是這些故事的親歷者,他的作家身份使書信話劇這樣的敘述形式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莫言自己也在《后記》中道明自己原本用的是“以一個劇作者在劇場中觀看舞臺上正在演出自己所寫話劇的諸多回憶聯想為經緯”這樣的形式,但并未完成作品,當幾年后再次執筆,便采用了書信加話劇的形式完成了作品。莫言稱他希望“讀者能從這兩種文體的轉換中理解我的良苦用心”a;蝌蚪,便是使這兩種敘述文體完美結合的中介。從第一封信件開始,他便向杉谷先生坦言自己想做一部以姑姑為主人公的話劇,并且之后的每一封信件中都會提到這個想法的不斷完善,最終在第五封信件中,這個話劇故事終于上演,并且讀者讀到這里,并不會覺得突兀奇怪,反而會因為前文中反復提到這一想法而感到理所應當,情緒也自然地轉化到話劇故事中,直到話劇落幕,也不會有什么不適應的閱讀體驗,這便是因為蝌蚪在前文的鋪墊使這里的文體轉變為行云流水,文章通順流暢了。
在敘述書信時,他是作家蝌蚪;在文本中,他是蝌蚪又是萬足,作家設定了蝌蚪這樣一個人物將作品中的人物完美地聯系在了一起。王仁美、小獅子、陳鼻、王肝、王膽等這類都是平凡普通的小人物,而這樣一群人物最終都為姑姑這個主人公服務了。王仁美、王膽的生產意外而死讓我們看到了姑姑在執行計劃生育政策時的堅決與麻木,陳鼻和他的小女兒陳眉的悲慘結局讓我們看到姑姑最終的愚昧,而小獅子最終產生的幻象,也讓我們看到了姑姑這類從事婦科醫生的艱辛與付出,這些人的故事都與蝌蚪有著密切的關聯,而蝌蚪由于家庭親屬關系,又與姑姑密不可分,姑姑便通過蝌蚪和這些人物之間建立了有機聯系?!锻堋返闹魅斯枪霉茫霉玫囊簧錆M了無數的艱辛與悲哀,從她這樣一個活躍在底層鄉村的婦科醫生的身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執行計劃生育以來鄉村淳樸農民最真實的反應,看到無數活躍在一線工作的醫護人員的艱辛,更體會到在人物背后的生命意識與崇高精神。姑姑一生接生了數以萬計的孩子,她原本被稱為“送子娘娘”,受到萬人敬仰;計劃生育后,卻被無數人唾棄咒罵。她第一次接生失手,就是自己的侄兒小跑的孩子,此時的她是后悔的,但她不是為計劃生育而后悔,而是為自己技術不精而懊惱,她向小跑說自己有罪,小跑安慰她說這是歷史的錯。而當第四部講到代孕事件時,蝌蚪終于承認自己也是要懺悔的,以真誠的寫作贖罪。姑姑最終嫁給泥塑大師郝大手,企望通過捏泥塑娃娃來向在她手上死去的那些小生命贖罪,希望那些生靈得到轉世投胎,這本就是虛無縹緲的,而蝌蚪與小獅子的到來,讓她更加深陷虛幻的世界。姑姑、小獅子與蝌蚪三個人,完全沉浸在了小獅子懷孕的假象里,姑姑認真地為小獅子聽胎音,甚至自欺欺人地“接生”、從陳眉手里奪走孩子,這又哪里是贖罪呢?從一個母親的手里奪走她的孩子,這是多么殘忍的行為!蝌蚪和姑姑又犯下了更為深重的罪孽,原本是堅定的唯物主義的姑姑,在經歷了太多生死后,竟然變成了唯心派,此時的她認為自己是罪人,“覺得自己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贖罪”。蝌蚪便是姑姑加深罪惡的推手,那一句“猶如噴泉”多么的可笑!姑姑的形象,便在這句話中得到了最終的完善;一個醫生,落得這樣的結局,怎不令人嘆惋呢!
三、指向內心:作家自身乃至全人類的寫照
莫言在采訪中提到“蝌蚪身上是不是有我個人的影子呢?我毫不避諱地說確確實實有我的影子。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我參加了軍隊,在軍隊里受到了教育,在軍隊里被提升了干部。這些經歷我跟小說里的蝌蚪都是相似的”。莫言講述這個故事時,蝌蚪便是他自身的寫照;同時,他也通過自我解剖的方式來揭示全人類所共有的罪惡,“他人有罪,我亦有罪”,作者的最終目的便是以自身來警示眾人,關注人的本性、人的命運與痛苦。
莫言在創作這部作品時,便將自己身邊的人物作為寫作素材,不僅主人公姑姑即是自己真實生活中的很敬仰的姑姑,就連蝌蚪也是自身的寫照。作家在作品中給杉谷先生的信件中表示,他想通過寫作來懺悔自己所犯下的罪過,但當他完成了這部劇本時,“心中的罪惡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沉重”b。王仁美的死,并沒有讓他看清自己的內心,直到完成作品,他才最終發現自己才是萬惡的源頭,之前說的代孕生子、投胎轉世都是幻影假象,只不過是為自己的虛偽名利找的借口,看清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還是自私的。莫言將蝌蚪最真實的內心給讀者看,不僅是直面自己內心的罪惡,更是以此來說明蝌蚪所代表的是在不同年代各類小人物的真實內心。“這一代人身上所體現出來的自私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中的通病,每個人都不比小說中的蝌蚪好到哪兒去”。關于人性善惡,千百年來無數學者名人各執一詞,我們雖不能完全斷定人性的善惡,但有一點,人總是自私的,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可能會覺得蝌蚪這樣一個角色太過于自私,萬事只求自己的聲名,但仔細一想,蝌蚪身上是不是又有自己的影子呢?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是“蝌蚪”呢?我們又有沒有像蝌蚪一樣懺悔自己的內心呢?是不是可以直視自己內心最真實的陰暗面呢?莫言將自己塑造成蝌蚪,故事中的蝌蚪稱不上完美,甚至是非常虛偽,他把最真實的自己剖析在眾人面前,莫言想要做的不僅是自我懺悔,更是告誡國人看清自己,直面慘淡人生,坦然接受現實。
莫言寫《蛙》,是剖析自己,是反映高密東北鄉的鄉土現實,更是以此來觀照在鄉土中國大地上無數平民百姓的艱難掙扎。計劃生育是國策,是文學作家很少涉及的領域,莫言以自身作喻,通過蝌蚪這樣一個具有知識身份卻又自私守舊的小人物的視角,向我們展示了計劃生育背后隱藏的生命意識。《蛙》中主人公是姑姑這樣一個計劃生育工作者,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計劃生育前的風光無限,計劃生育后的萬人唾棄,內心掙扎煎熬。我們在將目光投向這個主人公時,也應該關注蝌蚪這樣的小人物。蝌蚪是莫言,是經歷計劃生育的知識者,更是無數生活在底層的貧苦百姓。我們看蝌蚪,是在看自己,也是在看歷史,看苦難年代的人生百態;敬畏生命,同時正視自己最真實的內心,直面黑暗,人人都是蝌蚪。
ab莫言:《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42頁,第28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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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郭小東等.看穿莫言[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
作 者: 王雪,青島大學文學院2019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