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華
緩緩下沉的罐籠,載我們到一個深邃、凝重的時空大洞。短短數秒,我們經歷了從現代都市,到遠古村落的綿綿過程。
依然有潺潺流水,然而,這里的流水,不是在太陽下面,攜著紅楓曼舞的清幽。依然有車水馬龍,可是,這里的車馬,并非在鬧市中,倜儻紳士的風度。
連氣息的納入都天壤有別,剛剛吮吸了滿腔春日的香馥,轉瞬,就嗅了一鼻子發霉的朽木。
巷道,猶如先祖冥冥之中的凝眸,目睹我們行進,準保萬分激動:“億萬年后,子孫終于前來叩拜祖宗的魂靈……”
開電機車的人,礦山多苦,也不會當逃兵。
開電機車的人,發誓得陪伴電機車一生。
開電機車的人,性情倔強,少吭聲。一旦咆哮,虎虎生風。駕起長長煤龍,常把困境置之度外——十幾節小炭車,愣是把黑夜,拓出一個個大坑。
月光下的站臺,一個比一個經典;八百米深處的個別驛站,依然沒能質變。
數米高的皮帶溜子,未曾安置保險。每天,礦工都被它承載。命運,讓他們必須成為身輕如燕的地下游擊隊員 。
在這里,膽量與睿智不成比例。思想的匍匐,高不過聳立的煤山。
抽緊的心事,依附隆隆疾駛的煤帶;浪漫的情懷,構思不出半句鑲金邊的語言。
想象中的黑蝴蝶,剎那間失去翩躚。
行至距離井口幾十米的前沿,皮帶溜子速度驟減。
(據說,一段線路尚未修檢。)
光線,瞬間變得昏暗。
億萬年之黑,再度涌來……
我們的煤城,在崛起高層建筑上,彰顯著一個時代的精神氣度。觀光的人,駕著電梯、攜著輕悠,攀升到一定高度,來品評風景。
我們的煤城,有歷史的厚度,更有理想的寬度,被挖掘出來的溫度,供我們去沉淀,去回味,去思考。在匍匐與擠壓中,完成開采的永恒。
煤以溫暖的方式介入我們的生活,匯聚著思想和靈魂,綴滿繁星的夜空,燃燒、見證我們的歷程,否則,我們沒有理由自足。
我們的煤城,用歷史的光照耀著我們。
五百米深處的激流險灘,需要后方陣地溫馨、舒適的港灣。
每當在黑海中踏浪歸來,披一身遠古風煙的礦工兄弟,總喜歡到這座后花園歇歇、轉轉。
嗅一縷最甜的清香,從黑黑鼻尖,到舒緩的心田;瞧一眼柔柔花瓣,從蒼茫地平線,到家的門檻兒。
習慣了大嗓門侃山的礦山男子漢,腳步竟然如此輕緩。生怕驚醒一個夢,唯恐蹚亂一盤弦——
這煤城兒女的情懷,日夜祈盼礦山如意,家人平安……
我是煤,我是蘊含哲思的煤;
我是煤,我是成就時光的煤。
我裹著太陽的金輝,我懷著月亮的沉醉。
生就是火,卻被壓抑在深深底層,任由歲月涂抹得漆黑。想要發光,除非,與距離頭頂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星光,交匯;或者,咬緊牙關,將莫名憂傷之黑,統統關進腹內。
堅守,哪怕終生都不可能爆一星火花的蓓蕾;堅守,即便持之以恒,仍舊是漫無邊際的輪回。
耳畔,空空黑洞,越空曠,越深邃。不時掠過的巷道風,親昵地拍打地下水。我似乎只是道具,陪襯所謂的遠古之美。
那又如何——
我始終堅信,億萬年后,準保有后來人,把我滿世界地追,像尋金字塔的根,像尋指南針的尾,像尋阿拉伯的神燈,照耀全天下,溫暖全人類。
那時,我將忘情奔跑,奮力奔跑。邊跑,邊呼叫:“我渾身是寶,我情懷如潮,快把我投進礦山熔爐,快把我納入祖國軌道。”
我是煤呀,我得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