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旅”敘事模式中的“非常世界”：心魔幻境、怪物與救贖

李學(xué)武 龐欣欣

從遠古神話到當代電影，“英雄之旅”這種敘事模式始終“提供能夠引領(lǐng)人類心靈前進的象征”[1]——英雄接受冒險召喚，離開正常世界，跨越邊界進入非常世界，在那里遇到考驗、伙伴和戀人，通過磨難最終獲得報酬并回歸。[2]“非常世界”究竟呈現(xiàn)何種面貌，千百年來，敘事幾乎窮盡了所有可能性，從神魔領(lǐng)地到職場競爭，從太空征服到地下蟻穴，從杳無人煙的沙漠、森林、海洋到人潮洶涌的都市街道。近年來，上天入地的“審美疲勞”之后，創(chuàng)作者轉(zhuǎn)向了人類心靈世界，尤其是在意識的冰山一角之下，暗流涌動的個人和集體無意識的地盤，并通過夢境、幻境等方式勾勒。榮格指出：“人類的精神是我們經(jīng)驗中最黑暗和最神秘的領(lǐng)域之一”。[3]那些“不恰當?shù)脑竿突孟耄甑挠绊懀粔阂值挠盵4]，我們雖拒絕保留，卻將其潛抑入無意識底層。而在更深處，存在著“以原型或先祖流傳下來的類型作為形式的集體性質(zhì)的東西”[5]，即集體無意識。心魔，即古老意象與被壓制的個人記憶、欲望混雜的產(chǎn)物，幻化出絢麗詭異的奇境，在此英雄遭遇怪物，但也拯救受難生命，并讓正常世界獲益。

塔西姆·辛導(dǎo)演的《入侵腦細胞》（2000），今敏的動畫電影《紅辣椒》（2006），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盜夢空間》（2010）是構(gòu)筑心魔幻境的代表作，分別呈現(xiàn)個人無意識之幻境、集體無意識之夢境、人工操控之多層清醒夢。邪惡又詭麗的世界與“探尋”情節(jié)在這類電影中并不是支撐與被支撐的關(guān)系，而是平分秋色，“非常世界”的表象與邏輯，和英雄的外部沖突及內(nèi)心成長一同形成了觀影驅(qū)動力。

一、夢的邏輯：心魔幻境的建構(gòu)工具

在《入侵腦細胞》《紅辣椒》和《盜夢空間》三部電影中，英雄借助藥物或儀器，進入不正常的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空間。在那里，陷入昏迷的連環(huán)殺手構(gòu)建了邪惡王國，自認國王，剝奪活人生命做成玩偶（《入侵腦細胞》）;研發(fā)機構(gòu)董事長誓要維護夢境王國，卻觸發(fā)集體無意識的黑暗面，致使那些由現(xiàn)代生活催生，卻又無法滿足的欲望被賦形，且集體出逃（《紅辣椒》）;充滿內(nèi)疚的丈夫，將亡妻形象的阿尼瑪鎖進記憶監(jiān)獄，卻在清醒夢境里植入念頭的過程中被她拖入迷失域（《盜夢空間》）。這些“非常世界”詭異、恐怖卻又魅惑，其構(gòu)建邏輯正是精神分析的一系列理論。可以說，創(chuàng)作者們從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榮格原型理論中找到了建造世界的“砌磚刀”和“抹泥鏟”。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指出，“夢的素材是心理遺留物和記憶軌跡的集合體”[6]，于是心魔幻境總是與“幻夢主”的創(chuàng)傷記憶有關(guān)，童年的不幸與缺失，搭建了這一魔境的框架。在心理學(xué)家凱瑟琳看來，連環(huán)殺手卡爾·斯塔洛（《入侵腦細胞》）的潛意識世界的邊界是“水池”，源自于他兒時接受浸禮時瀕臨溺死，孤立無援，事后又被父親毒打的可怕記憶。在警探皮特的感受中，卡爾的邊界護衛(wèi)者是三個一模一樣、面無表情的女人，其造型模仿挪威畫家奧德·納德盧姆的后現(xiàn)代風(fēng)格畫作Dawn，從其獨白來看，代表未能承擔(dān)保護職責(zé)的無能母親。卡爾的內(nèi)心王國中，存在無數(shù)腔室：兒時在父親暴虐統(tǒng)治下，等同于地獄的家;以血肉獻祭，將自己化身為父親的殺人浴室……間間封存一段噩夢記憶。這恰與神話學(xué)大師坎貝爾所分析的一致：“有人被童年的‘圍墻所禁錮，父母就像閾限的守衛(wèi)者，這些膽怯的靈魂因為害怕某些懲罰，無法通過大門，在外面的世界中獲得重生”。[7]《紅辣椒》中的初始夢境，夢主是時田博士的助理日森。夢境走廊上的卡通圖案與時田T恤背后的一致，來自于時田和日森談起的兒時常去的“夢想游樂場”。這里面凝結(jié)著日森對時田愛戀與妒忌交織的復(fù)雜情感。夢境里的游行隊伍成員混雜冰箱、微波爐等電器，行羅馬舉手禮的玩偶，莫不來自于日森獨居小屋中的擺設(shè)，是一些“被丟棄的物品”。《盜夢空間》中柯布為自己最珍貴的記憶設(shè)置安全屋，寧可借助藥物，也要時時潛入其中，在追憶和內(nèi)疚中，實現(xiàn)重返過去與自我懲罰的雙重滿足。

“夢是愿望的實現(xiàn)”，但在超我審查的監(jiān)管下，只有孩童才做簡單的愿望實現(xiàn)之夢，成人之夢迂回曲折甚至荒謬，借助濃縮、置換、象征等方式隱晦地表達欲望，甚至使?jié)M足與焦慮混雜。[8]卡爾的幻境“陳列廳”外墻懸掛犧牲品和生前的照片，她們年輕、單純、美好，甚至死時仍懷有愛與希翼。進入室內(nèi)，卻見她們均已被做成玩偶，或束縛于牙醫(yī)椅上;或被牽動如同提線木偶;或手腳被綁，與待宰羔羊互成映像;或看似在跑動，其實原地踏步，拉著沉重華麗的車……外層的玻璃展柜突出她們“收藏品”的位置。這些被抽取靈魂，利用殘余軀殼制成的“芭比娃娃”，濃縮著卡爾的多重欲望。第一層是童年一再被剝奪的“玩娃娃”之夢，父親認為這是性反常行為，為此痛毆他;第二層卻是隱蔽愿望：“成為和父親一樣的暴君”——當對立面太過強大，無法反抗，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他，將對抗行為化為結(jié)盟。借助物品化的方式，他牢牢控制女性身體，并將欲望轉(zhuǎn)化成權(quán)力欲和創(chuàng)造欲傾瀉而出。在日森的夢境中，自我投射為紅色和服女玩偶，時田則成了機器人。前者表達日森隱晦的性別身份，后者則置換了對時田的復(fù)雜感情：他愛戀又嫉妒其天才。機器人可被控制，但同時又是對一個天才的貶損。《盜夢空間》表面看來背離此“欲望滿足”原則：柯布的表層欲望是完成任務(wù)，以便回家與兒女團聚，為何他的潛意識卻在夢境中投射出亡妻茉兒的幽靈形象，一次次阻止他接近目標？細究柯布的心理，比“團聚”更強大的是“內(nèi)疚”，他渴望受到懲罰，只有完成此歷程，才能告別暗影。卻不知相沖突的表層與深層，自覺與不自覺的欲望使其團隊陷入絕境。

“夢偏愛視覺影像材料，而且會毫不猶豫地把一些難以處理的意象重鑄成另一種新的語言形式，即使變得非比尋常亦在所不惜。”[9]無獨有偶，榮格認為現(xiàn)代藝術(shù)家的關(guān)注點也從外在客體轉(zhuǎn)移到了內(nèi)在客體，也就是說轉(zhuǎn)移到了集體無意識中的意象上。[10]夢與藝術(shù)本源一體，無論是弗洛伊德所言“力比多”，抑或榮格闡述的“集體無意識”。于是電影中的心魔幻境找到了最佳表現(xiàn)途徑：藝術(shù)。在《入侵腦細胞》中是現(xiàn)代藝術(shù)。凱瑟琳曾親眼目睹這一幕：玻璃片從空而降，將一匹駿馬活生生分割成若干等分。剖面之下的心臟仍在血淋淋跳動。這件“裝置藝術(shù)”的靈感來自于英國藝術(shù)家達米恩·赫斯特1996年的作品Some Comfort Gained from the Acceptance of the Inherent Lies in Everything。這是無情人格者眼中的屠殺：對肉體的好奇遠勝于對生命的尊重，模糊了“真”與“善”之間的界限，試圖把死亡與美等同。然而對于犧牲者而言，殺戮怎么可能與藝術(shù)掛鉤？這一幕暗示卡爾變態(tài)的心理基礎(chǔ)，并奠定了心魔幻境的視覺風(fēng)格。《紅辣椒》因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都市人的集體夢魘，吸納的藝術(shù)形式多種多樣，日森夢境中多用大眾文化中的動漫形象，偵探粉川則以類型電影為原材料。“主腦”董事長夢境中的房間飾以19世紀法國畫家古斯塔夫·莫羅的名畫《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其中斯芬克斯獅身鷹翼，唯上半身為性感豐腴的少女，含情脈脈凝視俄狄浦斯，兩者形成“人與妖”“男與女”兩組二元對立關(guān)系。其中“人與妖”對立走向生死游戲，而“男與女”關(guān)系卻傳達出畸戀與獨占，暗示董事長的手下小山因迷戀千葉博士而背叛他這個“精神之父”，只不過“弒父”未能如愿，最終變成了“殺子”。《盜夢空間》直接復(fù)現(xiàn)荷蘭畫家埃舍爾表現(xiàn)“彭羅斯臺階”的石版畫《攀高和下行》，并進一步擴展為“改變現(xiàn)實規(guī)則”，用“不可能的圖形”創(chuàng)造閉合循環(huán)的世界的理念，將城市折疊，人如同生存在街道圍起的巨型盒子中。如果說美是“主觀力量的客觀顯現(xiàn)”，這種純粹的創(chuàng)造，接近造物主的想象力，無疑能帶來巨大的審美愉悅。gzslib202204031715

二、典型場景：原型的當下釋義

如前文分析，三部電影中幻境的原材料都來自創(chuàng)傷記憶，按照夢的邏輯變形，又以藝術(shù)造型語言潤飾而成。其中一些典型場景反復(fù)出現(xiàn)，是榮格所說“集體無意識的原型”——“遠古時代以降業(yè)已存在的普世形象”[11]在當代人心靈中的映射。

道路原型。早在冰河時期就已存在。“在一種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的儀式中，道路把這些古人引導(dǎo)到山洞。他們在隱秘的，幾乎不可能到達的幽深之處建造起‘圣殿，并用他們賴以生存的動物的圖畫作為裝飾。”[12]如今都市街道已不再通往“圣殿”，它自身就是。街道兩側(cè)排列著商城與咖啡廳，櫥窗形成萬神殿，供奉過季即逝的拜物教神祇。上下班高峰期街道是巨大的停車場，司機、乘客擔(dān)憂未來，卻又無能為力，欲望與焦慮充斥于街道上，恰如千萬年前人們同樣的渴望，只不過誘因有變，那時人們禱告神明，所求不過果腹與避災(zāi)。《紅辣椒》的街道上演了巨大的狂歡節(jié)游行，它起源于日森的夢境，但當夢境席卷城市，眾人之夢紛紛加入，街道就變成了“快樂平庸的世界”的“泄憤”之所。幻境中人們許下“種搖錢樹”的愿望，隨后自己變做招財貓;上帝與佛陀置身游行隊伍中，卻不被當作神明崇拜。街道殘酷折磨人們：喚起欲望（購物欲、出行欲），卻不斷設(shè)置障礙（金錢、擁堵）。祭拜它，它就是萬神殿;一旦幻想破滅，它又成了修羅場。如果說《紅辣椒》中的街道從“信徒”的角度呈現(xiàn)，那么《盜夢空間》卻切換視角，隱藏“造物主”的恐慌。當人們被拽入他人夢境，潛意識會感覺不對勁，投射為街道上的人群，狠狠盯著夢主，甚至發(fā)起攻擊。這類似于現(xiàn)代文學(xué)中若干“街道意象”的雜糅，行人好似游蕩者——這類形象從雨果的《九三年》到博爾赫斯《玫瑰色街角的漢子》中均有體現(xiàn)。觀察者經(jīng)常有疏離感，這甚至讓觀察者不適：這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嗎？為何進入我的圣殿中的人們，視我為敵？這一設(shè)定除了為后面的劇情（潛意識投射發(fā)起一次次攻擊）做鋪墊之外，進一步指涉主題：夢境與現(xiàn)實的區(qū)隔究竟是什么？

洞穴原型。在史前人類生活過的洞穴，人類學(xué)家會從遺跡中推測當年的場景：獸骨提示食物來源，火燒痕跡暗示文明城都，洞內(nèi)巖畫寄寓他們的精神世界。如今洞穴已演變?yōu)榉课荩渲卸褲M收藏品的地下室、雜物間是個人無意識的象征。它們通常位于“下方”，——連環(huán)殺手卡爾的“工作室”是地下室，日森的房間雖然在16層，但特意將室內(nèi)景象置于入侵者的俯視之下。隨后千葉陷入夢境，打開衣櫥，發(fā)現(xiàn)下行通道，一步步沉入到日森的無意識深處。這些房間一股腦堆放主人不敢整合到正常生活中，卻又無法控制的心理力量。它們通常由權(quán)威者來檢視，一如夢境總是經(jīng)過超我審查官的檢查。無論“漂白”還是“腐蝕”女性面部，分解其生物身體，都是物化女性的方式，將欲望轉(zhuǎn)化為戀物欲來對抗閹割焦慮。鳥頭人身像由卡爾記憶中兩組被殺戮的對象整合而成，一是“為了拯救而不得不殺死”的受傷的鳥——即便救它，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它還是死;二是被凌辱的女性。不過鳥頭人身同樣是集體無意識的表達，存在于不同民族與國家的神話中，所代表的含義從原始圖騰到死亡不一而足。在這個幽暗恐怖的地下室，卡爾的個人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匯合。《紅辣椒》中，日森的房間同樣堆放大量玩偶，其中混雜著被變形處理的同事的人偶形象。一疊雜志暗示他的性取向，為這種“控制”“貶損”的表達方式，提供了“愛而不得”的心理依據(jù)。《盜夢空間》中，柯布教阿里阿德涅筑夢，“一層樓面或一棟樓乃至一個城市”均可，設(shè)置一個安全所在，監(jiān)獄、銀行、保險柜，進入夢中的客體會把最隱秘的心思放入其中。事實上，他在自己的夢境中搭建了一座監(jiān)獄，囚禁不忍丟棄，又不敢?guī)氚滋斓挠洃洠汉推拮訌拿允в蚍祷氐幕疖嚒㈦x別兒女時的最后一瞥、妻子為了陷害他而布置成打斗場景的賓館房間。一架老式電梯穿行于不同的意識層面，將記憶的沉渣泛起。如果說過去的“洞穴”僅對內(nèi)部人開放，僅在死后有可能被后世參觀;現(xiàn)在的“地下室”則是雙向的。當它呈現(xiàn)在外人面前，失去神秘性，最終導(dǎo)向救贖。暴露于警探面前，獲救的是被變態(tài)殺手囚禁的犧牲品（《入侵腦細胞》）;展現(xiàn)于“治療師”（《盜夢空間》中的阿里阿德涅、《紅辣椒》中的千葉博士化身的紅辣椒）面前，獲救的是自身。如粉川偵探，最終在紅辣椒的引導(dǎo)下，意識到自己當警察，并沒有背叛少年時代的電影夢，他只是分不清白日夢與現(xiàn)實，認同了短片中自己扮演的角色，從而解開心結(jié)。

三、行動模式：尋找迷宮中的怪物

來自個人或集體無意識中的意象，搭建起三部電影中無法走出創(chuàng)傷記憶的角色的心魔幻境。幻境中樓梯、走廊、街道、交通工具連接起宮殿、陳列廳、地下室，層層相連。《盜夢空間》直接稱其為“迷宮”。迷宮意象原型可以追溯到囚禁怪物米諾陶諾斯的克里特島迷宮。怪物每年都要吃掉少男少女，后來英雄提修斯殺死怪物，才終結(jié)這一悲劇。從古至今，迷宮故事中，英雄總是要應(yīng)對三個關(guān)鍵元素：對手——怪物、場景——迷宮、客體——無辜生命。

傳統(tǒng)神話中的英雄多為男性，但有趣的是，三部影片中卻為女性（《盜夢空間》中的主角是柯布，但是進入迷宮中心，殺死怪物的卻是阿里阿德涅），而且是榮格提出的“柯爾”原型的變體。柯爾在德文中是“少女”的意思，在希臘神話中指珀耳塞福涅，她一年中四個月為冥王妻，八個月為生長女神德墨忒爾的女兒種子女神，因此兼有母親與少女兩種形象。[13]《入侵腦細胞》中的凱瑟琳時而著褲裝，為親善的兒童心理學(xué)家;時而化身大母神形象，裹長袍，使下半身成為“容器”象征，代表豐饒與生育，因此能使殘缺的靈魂重生。《盜夢空間》中的阿里阿德涅外表瘦小，似乎尚未發(fā)育，但她具備豐盈的生命力，能在夢中孕育出一個世界。最具有代表性的則是千葉博士化身的紅辣椒。千葉博士是“人格面具”，即“個體一方面想留給別人某個特定印象，一方面隱藏自己真正本相的面具”[14]，她永遠穿職業(yè)套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成發(fā)髻，典型的30多歲女科學(xué)家形象。這個人格面具合乎集體性，意味著“對外在世界的大幅度讓步”[15]，用理性克制著自己對肥胖、心性如同兒童的時田博士的愛。紅辣椒則永遠穿T恤牛仔，顏色熱烈，一頭鮮艷紅發(fā)。這個形象的心理對應(yīng)物，對于她治療的男性患者而言，是阿尼瑪，對于千葉本人來說，則是榮格所謂的“自性”，居于個體的“實質(zhì)核心或管理中心，表示意識和無意識自我的整體”[16]。紅辣椒因整合了“無意識”的部分，可以在集體無意識的夢境中自由穿行，不斷變身為藝術(shù)史上一系列少年形象：孫悟空、小美人魚、小仙子Tinker-Bell、匹諾曹。這種永遠的未成年人形象，之所以具備療愈功能，因其如同種子女神一般代表未知與未來，讓患者看到并接納潛意識中“有我們從來不曾在成年期實現(xiàn)的生命潛能，那正是我們自我的其他部分，就像依然有生命力的金種子”[17]。不與潛意識對抗，往往就是精神愈合的開始。當集體夢魘孕育出巨大的怪物，柯爾原型中“母親”一面就被激發(fā)出。紅辣椒重生為嬰兒，吞噬夢魘成長為成熟女性，象征保護、容納與修復(fù)。當她把以董事長形象出現(xiàn)的怪物吞得一干二凈，就如同煉金術(shù)一般把對立的“男性與女性”概念融合，同時消解了貫穿影片的“夢想與現(xiàn)實、生與死”的二元對立。gzslib202204031715

如果人類不能理解邪惡，就會被它控制。這意味著，殺死怪物的第一步就是理解它。米諾陶洛斯是克里特島王后帕西法厄與一頭公牛私通的產(chǎn)物。王后之所以行為失檢，是因為國王邁諾斯違背了與海神波塞冬的約定。他發(fā)誓要以波塞冬的信物公牛獻祭，卻因為貪婪用普通白色公牛替代。波塞冬震怒，誘使王后違背人倫。因此，怪物是國王與神背約，放棄自己職責(zé)的產(chǎn)物。無獨有偶，三部電影中“怪物”都是背約的產(chǎn)物。卡爾的父親以裁決為名，將妻兒置于自己的暴政之下;本應(yīng)提供保護，自身卻成了最需逃離的恐怖之源。《紅辣椒》中的邪惡夢主，都背離了和自己的約。日森不敢面對自己的性取向;小山喜歡千葉，卻為了權(quán)勢，將身體交給殘疾的董事長使用;董事長誓要做夢境守護人，本應(yīng)讓集體無意識的能量，以涓涓細流的方式流進夢境，啟示世人，卻為了能擁有健康身體的幻覺，放任夢境增殖，侵蝕現(xiàn)實世界。《盜夢空間》中的柯布則背離了與妻子終身相守的誓言，將自己潛意識中的內(nèi)疚，與“無法分清現(xiàn)實與夢境”的恐慌，投射出始終糾纏他的女性怪物。

為了找到、殺死怪物，并能全身而出，克里特島的公主給了提修斯一卷麻線，系在入口處，便可深入迷宮而不畏懼，因手中有返回的希望。“麻線”在《入侵腦細胞》中是虎口上的芯片，點按即清醒;《紅辣椒》中則是守在沉睡軀體旁邊的守護者;《盜夢空間》中除了在深度睡眠下依然保留的內(nèi)耳功能之外，阿里阿德涅本人亦是一卷麻線，她正與克里特島公主同名，對于柯布來說，是“現(xiàn)實”的象征。麻繩是返回的路標，但接近怪物，需要的卻是信任與勇氣。凱瑟琳進入卡爾的魔境，往往借助一點善念：內(nèi)心依然純真的孩童卡爾、無條件忠誠的狗帶領(lǐng)她深入心域底層。千葉與紅辣椒一同跳入集體夢魘，只為喚醒自己深愛卻沒有勇氣承認的時田博士。柯布沿一層層夢境直下，深陷迷失域，不僅為完成任務(wù)，也為面對愛人、尋回伙伴。坎貝爾分析，“麻線是無數(shù)頭腦與雙手櫛梳、分揀紡紗而成”[18]，英雄從不是獨自歷險。今天的電影中亦然，表面上孑然一身的冒險，事實上總是與我們需要，或者需要我們的人們在一起。

神話中的提修斯拯救的是少男少女的生命，現(xiàn)在電影中“拯救”的形態(tài)較為多樣。《盜夢空間》中除了主線中柯布告別心魔之外，副線之中的商業(yè)巨頭之子亦獲得了父親的愛和正向激勵，開啟了自我人格發(fā)展的空間。《紅辣椒》之中千葉拯救時田博士，后者如同神話中迷宮的制造者代達羅斯，只關(guān)心科技，不思考善惡，如同一個“困在孩子軀殼中的天才”。《入侵腦細胞》中，凱瑟琳化身圣母，看似溺死了卡爾的童年化身，然而，這是對真實經(jīng)歷中由父親施予的，成為了創(chuàng)傷記憶的那次浸禮的覆蓋。水不能洗去原罪，犧牲才能;水也不能讓人重生，愛才能。凱瑟琳以大母神原型形象主持浸禮，以守護和奉獻的力量，給予罪孽深重的靈魂重生的希望。影片最后，我們看到另一個男孩愛德華獲救的希望。他陷入深度昏迷的原因，其實在影片第15分鐘就已通過剪報和夢境揭開：他因目睹人們獵殺海豹，深受刺激而拒絕與世界溝通。凱瑟琳一直尋找機會，要把他帶入自己的心靈世界以深入治療。最終，她成功了。她布置起象征大海的藍布與帆船模型，愛德華沒有畏縮，將在水的意象中獲得重生。

《入侵腦細胞》中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警探彼得堅信自己就算遭遇虐待，也會成長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誠然，無論個人無意識還是集體無意識中都有黑暗面，支配甚至吞噬人心。同時扭曲、變態(tài)的潛意識世界似乎能為英雄制造關(guān)卡、增強沖突力度。然而，每一種強有力的存在，都在召喚它的對立面。人類是宇宙最大的奇跡，對心靈世界的探尋也永無止境。在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之中，開拓這一秘境的角角落落，也不僅限于表現(xiàn)陰影——還應(yīng)有陰影之上的高大山峰，山峰頭頂?shù)臒o限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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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學(xué)武，女，山東臨清人，暨南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珠江電影學(xué)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電影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