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理想之城》的創作意涵：職場浮世繪與圈層實驗展

鄒倩

當代美國學者艾布拉姆斯在他的作品《鏡與燈》中指出文學是一種活動，而這種活動必不可缺的是四種要素，“幾乎所有旨在廣泛包羅的理論，都把一部藝術作品的整個格局用這個或那個同義詞區分為四種成分，并把它突現出來。”[1]這四種成分便是文學產生的外部世界、作者、文本本身與作為接受群體的讀者。同樣，這個公式也能應用于影視藝術中，影視亦是一種活動，世界、劇作者、影視作品與觀眾在這個充滿動感的活動中往復循環、產生深刻哲理。從此四要素切入觀看《理想之城》，會發現這部職場劇其實是一場有因有果、有始有終的圈層實驗展。外部世界的不完滿促使創作者建構具有穩定性與界限性的圈層文化，劇中人物不停往圈層邊緣試探，繼而從原本的圈子進入另一個圈子，觀眾藝術享受的過程中拓展認知范圍，實現多元化、開放式的沉思目標。

一、世界：純粹職場劇的缺席

外部世界是指影視作品產生時的時代環境與社會現實，乃至處在其中的群體之心理狀態。隨著信息技術與互聯網的高速發展，中國的物質生活水平極大提高，于是人們將關注點放在了娛樂文化需求方面，市場需求推動供給產生，一系列迎合當代人精神渴求的影視作品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城市化、工業化的發展加快了當代人民的生活節奏，這導致人們傾向于在娛樂休閑過程中釋放情緒、緩解壓力，如此一來，披著職場劇外衣的“爽劇”便大行其道、泛濫成災，供給過度難免影響作品質量，并且會給觀眾造成不符合現實生活的幻覺，總體來說是弊大于利的。愛奇藝高級副總裁、總制片人戴瑩便是在這一現實境況下，產生了制作真正純粹的職場劇的想法。從樸素的視覺、沉穩的敘事來看，《理想之城》并未遵循這幾年影視創作所奉行的爆款公式，比方說快節奏、強情節、極致人物等。因此，“爽”并不是《理想之城》的訴求，這是一部漸入佳境的慢熱劇集。[2]

盡管《杜拉拉升職記》《離婚律師》《安居》《都挺好》等電視劇都對職場廝殺有所涉及，但透過職場的現象直抵本質，我們會發現，這些質量還算上乘的“職場劇”其實都脫離不了生活倫理、愛情至上和厚黑心理等觀念的束縛。例如，杜拉拉的升職重點其實并不在女主人公的專業能力與管理素養，而在于她的情感走向與心理變化;《離婚律師》中最吸引人的不是姚晨在法庭上為雇主辯護的場景，而是她在庭下雞飛狗跳的生活;《安居》與《都挺好》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兩位主人公的悲慘身世，而非她們的打拼歷程……當然，職場劇并非不能涉及家庭倫理、婚姻愛情等內容，只是創作者應注意主題與主題間的平衡，萬萬不可讓其它主題喧賓奪主，使職場成為背景板。一出高品質的職場劇，記錄的應該是一個人、一群人乃至是一個企業的成長史。顯然，《理想之城》便是如此，贏海集團從腐朽老化的空間轉變為洶涌著理想之浪的空間，這其中離不開以蘇筱、夏明這一批先鋒職場人的努力。

以戴瑩為主的愛奇藝制作團隊認真考察了我國影視劇市場情況與觀眾內心的真實需求，在把握外部世界概況的前提下，著手創作純粹而真實的職場劇，彌補了市場空白，具有極大開創性。他們以“存真”為創作原則，來消解目前影視市場的浮躁問題。首先，為了讓鏡頭接近樸素的日常生活，作為第一主人公的蘇筱的扮相不再以美觀華麗為第一原則，無論是她的穿搭抑或是皮膚狀態都與其不同階段的職位相對應。例如在她還是天成的小職員時，往往身著一套沖鋒衣，全素顏出現在特寫鏡頭中，這顯然不符合當前大多數觀眾對女主的想象，但卻準確契合了一位長年來往工地與辦公室之間的造價師之身份。這部電視劇之所以讓人覺得特別真實，還因為它就是真人真事改編的，包括蘇筱、夏明、趙顯坤、汪煬都有人物原型，有些臺詞甚至是人物原型說過的話。在小說轉化為劇本的創作階段，我們采訪了非常多的人，積累了大量真實素材。我們的創作內容是源于真實生活的。劇本完成后，還邀請專業人士審閱劇本，層層把關。[3]因為本就有真實原型，所以故事中出現的分包商評估體系、全面預算管理、全員控股等企業管理模式都極度接近職場現實，如此便能夠避免影視劇中的職場范虛浮表面的嚴重問題，從而讓觀眾能夠真正走進建筑領域的職場，感受造價師對理想之城的執著與堅持。

二、創作者：圈層建構

圈層是對特定社會群體的指稱。從遠古時代來說，人本來就具有群居屬性，這就為圈層文化的流行打下了堅實基礎。[4]到現代社會，圈層文化越來越復雜，形成不同圈層的標準也呈現多元化趨勢。本來不相關的人們可能會因為相同的思想觀念、學歷背景、經濟狀況、職業地位聚攏在一起，這些群體與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宗族文化不同，圈層中的人往往并沒有太深的血緣羈絆，他們的集合出于社會因素，正因如此，圈層的界限在不同情況下其實是可以變動的，圈外的人可能因為具備了某種特質進入圈層，圈里的人亦可能因為失去某種屬性而被排斥。但總體上而言，圈層在這種流變中仍舊保持了一定穩定性，因為一個人的職位或思想短時期之內難以發生巨大變化，因此處在圈層中的個體能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享受到群體所帶來的紅利與資源。

與其說以導演劉進為主的創作團隊在打造一個影視作品，不如說他們在合力構造許多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圈層，以社會圈層和職場圈層為例，在這兩大類圈層之下又出現了許多以實力強弱為標準的小圈層。

職場圈層在劇中的存在感極強，以蘇筱的活動軌跡為線索，創作者刻意凸顯了從眾建集團到分公司天成、天科，再到民營企業龍頭贏海集團的不同職場圈層。眾建屬于建筑行業中的甲方，因此它其實是占據主導地位的，故事開始時蘇筱能夠在這個環境中發揮自己的才能并且堅持自己的原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眾建的優勢地位帶來的圈層效應。即便這時她只是一個預算主管，但卻敢于和天科總經理黃禮林叫板，也能自信地對夏明說出“在我看來，造價表就是造價表”這樣具有高度理想主義色彩的豪言壯語，可以看出，眾建這一職場圈層其實是相對來說比較干凈純粹的，在這個群體中的人大多是從造價師起步慢慢做到管理層，他們因專業能力與職業聚集到一起，成為一個較為穩固的空間結構。當然事無絕對，后來為了逃避責任陷害蘇筱的主任在某種程度上設定了潛規則，使得這一圈層沾染了功利性。當蘇筱被眾建集團開除，進入天成公司時，她開始接觸另一圈層，而在天成這個職場圈層中又隱含了許多小圈層。相對于其余四家天字號子公司和總承包公司而言，汪煬領導的天成最初以資歷和關系來判定圈層——身為汪煬發小的陳主任幾乎把控了整個公司的管理事宜，陳主任之下又有他一手提拔的陸爭鳴，陸爭鳴與東林的良好關系又不可置疑地讓這個群體擴大，財務部的梅姐也因資歷老而進入這個圈層。其他人雖則游離在這一核心圈層之外，但其實也并未與其產生沖突，例如前臺杜鵑雖然不具備專業素質無法進入這一圈層，卻也因不具有攻擊性而被這個群體所認可。行政部門同樣不屬于陳主任所主導的圈層，但也彼此相安無事。董哥領導的項目部以技術為標準形成特有圈層，與陳主任的管理圈層實則應相輔相成，因此劇中出現了多次兩人一同私下聚會的場景。在沒有新人員、新要素的注入時，天成公司中的圈層結構看似穩定，卻也暗藏危機（太過墨守陳規、害怕改變終將被時代所拋棄），而一旦有新的活力出現在這個圈層中，這種穩定性便必然會遭到破壞。這便是創作者的意圖，他們首先要為這座“城”打造傳統的、有些問題的圈層，然后又要把這些圈層破壞給觀眾看。當然，天科與贏海在劇情發展過程中也逐漸建構出不同層次的職場圈層，不同職業的人處在自己的舒適圈之內，虎視眈眈地望著那些可能會破壞圈層的人。gzslib202204040050

《理想之城》中的社會圈層則與職場圈層有所不同，職場圈層并沒有嚴格的高低之分，但社會圈層卻會因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而具有高低之別。劇中有一個群體十分神秘，他們從未露面，但對企業的影響作用卻幾乎是顛覆性的，即贏海集團的股東們。瑪麗亞的男朋友于榮、后來成為董事長特助的富二代馬克的父親等人其實就是這一類人群的代表，他們擁有強大的經濟實力，能夠左右集團的重大選擇，甚至在故事結尾，董事長的去留也掌握在股東會手中。而董事長顯然代表著最高一層的執行者，他獨自存留在這一圈層中。再往下，我們可以看到以天字號總經理為主的社會圈層，他們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卻仍舊要受到集團的轄制。繼續拓展視域，蘇筱和夏明這一類具有人才憑借高超能力獲得地位與財富，他們又屬于一個新興的、上升的社會圈層。最后，以紅枚、小北、蘇筱前男友為代表的這一類普通人則處在另一圈層中，他們努力生活、也與生活作出搏斗。

三、影視作品：角色的破圈行動

創作者把握外部世界情況建構不同圈層，其實是為了破除圈層界限。作為一部優秀的影視作品，《理想之城》賦予了其中一些人物打破圈層的能力、特質抑或是際遇。圈層界限被打破意味著萬事皆可變動，固定的規則會因為時代進步而被拋棄，新的圈層又會形成。因此，進步的真正動力的其實不是圈層的固定效應，而是圈層的不斷變動。

蘇筱是這部作品中一個典型的破圈者，她不僅具有破圈的欲望，而且具有破圈能力。當別人提醒她公司一直都是這樣運作時，她犀利而堅定地看著對方，說道“從來如此，便一定對嗎？”。從眾建集團的上司到汪煬、陳主任，再到贏海集團的趙顯坤，這些曾經希望她維持原狀的人都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為蘇筱的破圈而讓路，于是陳主任被辭退，汪煬采用了蘇筱的各種新措施，連趙顯坤最終也坦然接受必須以“革自己的命”為代價的改革方案。《理想之城》改編自周唯的小說《蘇筱的戰爭》，在現實層面，原著名字與劇情更為貼切，蘇筱在職場與社會中的成長其實就是一場戰爭，既是她與價值觀不同的人們（周峻、紅枚）的戰爭，也是她與職場同事的戰爭，更是她與那個曾經過于天真的自己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她破除了天成與贏海的固定圈層，實現了職場規則的改變，也為這個停滯發展的龐然大物注入了新生之活力。

另外，紅枚作為蘇筱的一個對照面亦肩負著破圈重任。不同于蘇筱破除職場上的沉疴陋習，紅枚的發力點主要集中于社會圈層領域，她服從于自己的欲望，通過董事長的助力跨越了固定的社會圈層。紅枚的破圈實際上并不符合傳統社會道德觀，作品通過旁人對董事長的議論曾隱晦的點明了他的出身——憑借妻子家世獲得資源，又因自己具有出色能力而成就事業。從這可以看出他應該是有家庭的，盡管他的妻子從未正式出現在鏡頭中，卻無法抹煞這一事實。所以紅枚在故事后期與董事長的刻意接觸顯然有破壞他人家庭之嫌，但不得不承認，她確實通過這一方式突破了圈層限制，提升了生活水平。劇集接近尾聲時，紅枚的裝扮發生了巨大變化——厚重的劉海消失，代之以干練發型，穿衣風格也偏向名媛，甚至連居住地也從潮濕擁擠的小巷變成了寬敞明亮的公寓。這些細節處處彰顯著她的破圈。

四、觀眾：開放式的認知思維

要素就如同人體結構中的各種器官，機器構造中的各個零件，即便是一個小小的螺絲釘，對于機器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離開這顆螺絲釘，機器就無法運轉。[5]觀眾作為接受群體往往被忽略，但實際卻是影視活動極其重要的一環，《理想之城》的創作目的最終指向的便是觀眾。創作者的建構圈層與角色的破圈形成了一個動態進程，這一進程最終則是為了啟發觀眾，啟發那些在職場上、在社會中依舊堅信理想的人。

不同的破圈者提供了不同的價值判斷，因而觀眾也能在故事中看到不同選擇可能帶來的后果，從而拓展開放化的思考模式。蘇筱的破圈在現實生活中或許最困難，需要付出極大努力，卻也是最為人所欽佩的。當她對前男友周峻說出“如果理想摻雜著出賣，那就不是理想，而是滿足欲望”時，觀眾能夠感受到這個人物內心深處的底線與原則。與這句話相對應的是結尾時蘇筱與夏明的談話，“如果一次努力不夠，就多來一次，總會讓他們變化的”。從頭到尾，那個堅持造價表就是造價表的蘇筱都沒有改變自己的原則，只是她學會了利用“關系表”來維護造價表的干凈，從而實現破圈。

如果說觀眾從蘇筱身上看到的是理想、是光芒，那么從吳紅玫與周峻身上看到的或許便是現實。這兩人都為了欲望而迷失自我，但這種迷失也不失為一種破圈方式，只是過于討巧。紅枚的結局似乎并不能稱為一種結束，因為她的跨越圈層是因為與董事長的關系，一旦關系破裂，她必然又會回到原始狀態，這就為觀眾留下了懸念，引發了觀眾的思索——破圈方式如若不符合道德標準到底是否可取？另一方面，為了前途背叛愛情的周峻盡管暫時突破圈層，卻又因妻子李主任被調查而可能重新退回原有圈層的情節似乎又是紅枚的人生參考，預示了這一類破圈者的悲慘結局。楊超越飾演的杜鵑似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實則也蘊含了深刻含義，她其實與蘇筱屬于同一種人。如果說蘇筱已然破圈成功，那么杜鵑便正在破圈的路途中，并且她也堅持了自我原則，試圖通過提升能力而實現理想。在故事后半段，導演設置了多處杜鵑認真背英語的鏡頭，與其最初沉迷于娛樂節目的模樣形成對比。當一個人具有了理想與斗志，便終將成為破圈勇士。綜上論之，《理想之城》通過不同角色的不同破圈方式與結局啟發觀眾展開多維思考，真正將世界、創作者、作品與觀眾四要素融合在影視活動中。

結語

《理想之城》開播以來經歷了低開高走的發展趨勢，原本不被看好的題材和違背市場需求的故事敘述節奏在劇情展開過程中逐漸獲得好評。作為這部影視劇的創作基點，職場被無限擴大化與深刻化，觀眾看到的是圈層體系的建構與破碎，在這一破一立中獲得對自我抉擇的思考。以現實主義的作品入當代人之心，這便是《理想之城》團隊的創作理想。

參考文獻：

[1][美]艾布拉姆斯.鏡與燈[M]//洛奇.二十世紀文學評論[M].高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6-7.

[2]葛怡婷.《理想之城》收視不理想 職場劇為何難以破圈[N].第一財經日報，2021-09-07（A12）.

[3]張一然.蘇筱眼里有理想之光[N].天津日報，2021-08-31（009）.

[4]羅小林.圈層經濟[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7：23.

[5]張利群.文學活動論觀念的價值取向構建[ J ].理論與創作，2010（0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