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亮
放學后,徜徉于清雅的蘭花叢中,不經意間,我想到了一個秘密——
那時,我還在小龍潭教學點教書。記得離學校不遠處,一間外墻上掛著一對牛角、一件蓑衣和半串辣椒的土房里,住著一位大叔。他孤零零的,衣服油膩發亮,頭上總戴著一頂破草帽,不時有白發從破洞處探頭探腦地伸出來,刺猬一般。聽說,他唯一的兒子因觸犯法律被抓去坐牢了。大叔挺想念兒子,卻苦于自己不識字,沒法寫信。有一天,他晃晃悠悠地來到學校,怯生生地想請我幫他給兒子寫一封信。
我忙不迭地找來紙和筆,大叔口述,我記錄。內容大概是:“我身體還行,自己能夠照顧自己。家里養了一頭母豬,最近產了七只仔,肥肥胖胖,可好看哩。等賣了豬仔,錢要攢起來,等著以后給兒子娶媳婦。”
寫完后,大叔冷不丁朝我口袋塞來一些東西。定睛一看,是用于購買信封、郵票的錢,一張一張,汗漬斑駁……
目送著拄拐杖的大叔顫巍巍走后,天空中下起了細雨。佇立雨中,我不知道臉上流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回到宿舍后,我悄悄打開信紙,拿起筆,在方才寫的信后加了幾句話:“對不起,我是代筆幫你爹給你寫信的老師。其實,我發現你爹走路都成問題,半天邁不開一條腿,剛才出校門時,不小心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爹是這個世界上等你電話的人,是整個心裝滿兒子的人。聽學生說,你爹為了替你省錢成個家,每天只吃一頓飯。常常連煤爐都舍不得燒,往冷飯里倒點開水,攪拌攪拌,就著咸菜,就對付了。你在里面一定要好好爭氣,振作起來,把心洗干凈,生命得像雪松一樣堅強、挺立,趕快回來啊!”
過了一個月,戴破草帽的大叔又來了。乍一看,比先前衰老了許多,背更駝了,幾近貼地,彎弓似的。他跌跌撞撞,一步一喘息,兩手沾滿灰泥,幾乎是爬著來的。我又幫大叔給兒子寫了一封信:“小豬賣了錢,放在枕頭里藏著,我每天都要檢查再檢查,生怕弄丟了。最近,媒婆大嬸來串門,說隔壁的新苗村寨子劉德云家有一個女子,三十多了,不知怎的,到現在還沒結婚。但高大個子,白白凈凈,人又賢惠又秀氣。人家不嫌棄你,讓媒婆捎來了話,叫你寄一張照片回來,想看看你的模樣……”
大叔一瘸一拐離開后,我又一次打開信,在后面附上了幾句話:“你爹幾乎是爬著來到學校的,膝蓋都磨破了。事實上,小豬死了四頭,剛才你爹是騙你的,他對你報喜不報憂。我親眼看見他把死豬拖到秧田,用袖子抹眼淚,久久不忍離去。”
就這樣,教學之余,我一直幫著大叔給兒子寫信,也一直瞞著大叔,私自在信后面附上自己的一些話。這,成了我心中的秘密。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兩年多時間過去了。有一天,一個光頭男子冒冒失失地闖入學校,一個勁兒嚷著要找一個姓張的老師,說等不及了,做夢都想見見。我一愣,不認識,剛想轉身回教室繼續上課,光頭男子居然朝我跪下了。
好家伙,嚇我一大跳,我趕緊把他拉起來。隨即,他紅著眼睛說:“老師,在我心里,我也是你的學生啊!這些年來,感謝你幫我爹給我寫信,謝謝你每次在信后面附上那些實話。正因為你的苦心,我慢慢懂得了:沒有牽掛,就不會爭氣。由于積極改造,幾次減刑,我被提前釋放了,回來照顧我爹。”一剎那,我發現他眼里晃閃著淚花,亮晶晶的。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帶學生出校門跑操,透過絲絲清麗的光輝,瞅見了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的光頭男子,瞅見了他身后跟著的那高高的、頗為矜持的女子,瞅見了他們一起攙扶著穿戴整齊、換了新草帽的大叔在村子小廣場上散步,一路上,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那一刻,我很高興,也很感動,因為我的秘密“開花”了。
在鄉村,不時有路人駐足,仰望學校。他們望什么呢?
詩人顧城說過:“只有在你生命美麗的時候,世界才是美麗的。”學校,是片凈土,是圣潔之地、美麗之源,也是鄉間的燈塔,燈亮一盞,光灑一片,照亮前行,黑暗中的前行……
(作者單位:云南省瀘西縣金馬中學)
責任編輯: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