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其實不管怎樣,每一個冬天,人們都會期盼下一個春天的來臨。雖然,世人總是傷春悲秋的,但是這種傷悲之中有的卻是對生命本身的眷戀與執著。前幾天和學生說起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我說王羲之是個老實人,他用天下最美好的字,寫下了人們樂生畏死的常識,他讓從此以后的人再妄言一死生、齊彭殤的時候,內心有了一點抹不去的陰影。或許也是因為太在意生命的短暫了,中國的文人對于每一個美好的時光都充滿了疼愛與憐惜,生怕錯過了每一個這樣的時刻,而他們不遺余力地贊美這樣美好的時光的時候,我們也總是能夠品味出背后深深的憂慮與悲哀的——就好像王羲之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時候,卻發出了“豈不痛哉”的嘆息一般。不過,后世的詩人們,在對春天的描摹中,更傾注了那種當下的快樂,不過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能夠在他們雋美的詩句背后讀出更豐富的感覺來。
比如唐代詩人于良史的這一首《春山夜月》,就是如此。
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鳴鐘處,樓臺深翠微。
在春山中游玩,貪戀四周的美景,玩得太過盡興,不知不覺已是夜晚。夜晚就夜晚吧,索性痛快賞玩一下春山中的月色。詩人一點不因耽樂忘歸而懊惱沮喪,反而痛痛快快地沉浸到月夜春山的美景之中。詩人的性情此時是歡快而愉悅的,否則又怎會發現那么有趣的情境呢——明明是雙手捧起清冽的泉水,而月亮卻調皮地從天上滑落到了手中;輕輕地愛撫著身邊的花朵,花朵的香味卻如小鳥依人,悄悄地沾上了詩人的衣袂。這種充滿情趣的描述,只可能出自一個充滿情趣的心靈——生命力并不是一個玄虛抽象的詞語,很多時候就是表現在對周圍富有情趣的事物或者場景的發現與感悟之中。詩人所作的這一聯,可以作為“生命力”最好的注腳。
中國文人常常以“任性”這樣一種方式來標榜自己的獨立精神,這個在魏晉南北朝的文人中表現最為突出,比如夜訪戴逵的王徽之“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名句,常常使得后代恂恂如鄙人的文人們為之感嘆再三。在這首詩里,詩人再次表達了對前輩那種瀟灑的崇敬:“興來無遠近”——興致來了管他路遠路近,但同時又表現出對眼前美景依依不舍的情緒,分別的決絕灑脫似乎要比“興來無遠近”來得更難,“欲去惜芳菲”,對花草的憐惜羈絆了詩人的腳步,讓他流連忘返。 興來,是春天草木的召喚,流連,也是春天草木的羈絆,自然,在詩人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自然并不是一個與自身生命無關的存在,它與人的心靈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聯,很親切,但是又會很對立。而且這樣的微妙關系甚至成為中國文人心目中更接近宗教的那種情感。
我一直很懷疑這首詩的題目,因為在我的腦海里,如果是春山夜月,那一定是月亮已經升起來的時候了。但是詩歌的最后一聯明明說有鐘聲傳來,而且還能夠看到青山深處的樓臺,想來應該不是夜深時分,但是“掬水月在手”,似乎又是明月高懸的時光——不過,有時候詩歌是不能夠用日常的經驗去詮釋的,因為詩人的世界是情感的世界,那樣的世界自有其別樣的邏輯。在詩人流連忘返之際,有一聲鐘響從青山深處傳來,詩人循聲眺望,見亭臺樓閣影影綽綽于綠樹之間,詩歌到這里就煞尾了。我常常會沉醉于這類以景結情的詩句,因為這樣的畫面本身就像這首詩所描繪的那樣,像一聲晚鐘悠悠傳來,會給我們帶來無盡的遐想。這破空而來的鐘聲,似乎是將人從欲去還留的糾結里喚醒,也好像是用更深邃的景致來逗引。似乎有那種甜美的惆悵,又似乎是充滿禪意的公案——之所以會沉醉在這一聯的意境里,實在是與自己的記憶有關,我在京都清水寺游歷的時候,似乎也遇到過這樣的情形,那一聲梵寺的鐘聲,至今還在我心底回蕩。所以,詩歌的好壞,有時候也是和讀者的閱歷有關的。有些詩未必那么優秀,但是恰巧契合了你的心境,或者喚醒了你某種記憶,你就會覺得它美妙無比。
冬日寂寂,等待新春的到來,讀到這首詩,自然就良多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