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溫厚嚴肅、沉默寡言的人。從我記事起,他就在學校教書,只有周末和放假回家。他自己甚是敬業,精進不輟,從小學直到西安職工業余大學任教,一路好聲。街坊鄰居稱他為劉先生,親戚朋友稱他為五伯、五哥,人們到他面前都顯得非常恭敬;同院的孩子見他在家都會把腳步放輕點,語聲放小點,我們更不例外。但我從沒見過他發怒失形、高聲呵斥過誰,就是我們哥倆鬧仗打架,我只記得有一次實在不可開交,他回來只是數語教導,用竹板在哥哥手上打了20板,用筷子在我手上打了10下,就這讓我們記住了一輩子。
1959年,難忘的一年。那年是國慶十周年,我上小學四年級,是三道杠的大隊長。《西安晚報》的特刊上載有寫我的一篇報道,是關于節約愛勞動的個人事跡,還有我寫的第一首詩:《獻給國慶十周年的歌》。一兩塊錢的稿費不敢自己去取——那個年代,這個數目對11歲的孩子來說確實太大了。父親的單位就在報社附近,他代我取回,十分高興。更高興的是那年父親到北京參加了文教群英會,回來為我們買了平生第一件禮品——文具盒。父親對兒子的心重啊。
我上了初中,哥哥到了茂陵技校,兄弟分離。初二我獲得了8門功課平均98分的優異成績,在全校大會上受獎,除了電光紙(那時少見)印的獎狀外,還有一本柳青的《創業史》,讓人欣喜不已。但自此后卻有些懈怠和荒廢,初三上半學期成績明顯下降,父親生氣了,但沒有動怒,沉沉地說了我幾句,下了一道命令:這個假期就到我學校的辦公室溫習功課吧。那個假期,我就騎著父親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從北到南,從南到北,早去晚歸,整整一個月時間,課本我幾乎都能背下了。在他的書桌上第一次聞到了終生留戀的書香——結果,初中升高中,我考取了全班第一名。
那一年,不能忘懷的還有一件事,關于哥哥的。他在茂陵技校學習,熱情、積極、活躍,十分要求進步,整個人大變了樣,畢業時集體要求支援邊疆,熾熱之情要染紅天際,可他的挫折亦莫大于此時,入團的申請未被批準,傷懷之。遂難以自處。父親讓我懷揣他親書的一封信,趕往茂陵,為哥哥送行——他們就要開赴“邊疆處處賽江南”那個地方了。我是平生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待一路哐當作響的蒸汽火車將我送到茂陵攆到學校時,人去舍空,人影都沒有了。回來的路上,翻開信紙:“吾兒榮生,……挫折不要緊,堅守在內心,人生十九不如意,關鍵在自己,邊疆一去萬里,要堅強、樂觀、挺好……”還在青春萌動、激情潮涌的年齡,第一次看到父親手書的勵兒之言,它一下子就鉆進了我的身心,至今未敢忘懷。
我的父親自此之后就要竭盡終生肩負起家族傳承的重任,放孩子,不,推孩子到那光明的前方去。哥哥入不了團,與家庭成分和父親的歷史問題有關。那個年代,今人不能理解,我們生來就帶上了烙印和屈辱,任你如何辯白都沒有用。就在我小小年紀,作為國慶十周年模范隊員被表彰,有人在事跡宣講時,還要補加上一句:背叛了地主階級的家庭。當同學轉告于我后,我自己就蒙了頭:“地主在哪里,我見都沒見過啊。”上高中,我是班長,入不了團,班主任楊老師沒有舍棄我。記得寫第一篇周記時,我的題目是“我的理想”:“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在想,我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也許我當不了什么‘家,但我一直想做一個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能上北京開會,是我最大的夢想……”周末講評會上,沒有想到楊老師翻開我的周記,用她那動人的東北話,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說:“看看!這個理想有多好!其他同學還有誰有?這個人就是劉維隆!”嘩,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腦門和臉上。這個時刻太重要了,它決定了我一生奮斗的方向。殊不知,我的理想和目標的參照系里就有我的父親啊。在那個青春爛漫、耽于幻想的年齡,我常與好友家琪騎車到南山采果,到渭河涉水,在沙灘上用樹枝柴棍寫畫著大大的人生、長長的抱負,想給這世上留下自己美好的印記。但冷峻的現實,注定不會讓我輕松,它已經并且正在愈來愈重地給我帶來挫傷,給父親帶來極大的苦痛,令他痛不欲生。
父親是座山,巍峨、沉穩、尊嚴,這座山有深壑、滑坡,經歷過風風雨雨和溝溝坎坎。父親7歲喪母,10歲喪父(我的祖父亦是位私塾先生),上不起學,拿同族兄弟的課本背誦,聽課堂墻根,感動了先生和大當家,納入學堂,一路學優,臨潼鐵爐鄉十里開外,只他一人考進西安高中。他進入中學后,接受新思想,加入了共產黨,至今老家還留下他要回鄉割封建尾巴的逸事。“二虎守長安”時,父親在城里參加守城支援活動;大革命時期,他曾是陜西農民運動之鄉的中共長安縣委宣傳部長,有人講他曾去過湖南農民運動講習所,聽過毛主席的講課。大革命失敗后,曾與趙伯平(新中國成立后任陜西省省長)在同一革命小組,在高粱地里密謀過武裝斗爭。他曾講過,他的戰友李艮,當年學校告別后去了陜南,后來犧牲在西鄉(上世紀90年代我到西鄉任職,尋找祭奠過李艮,他曾任紅二十九軍的政委)。父親一次重病回家后,組織遭到破壞,從此失去聯系,便脫離了關系。之后教過書,在《西京日報》當過編輯,與楊虎城秘書宋琦云共事。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抗日烽火起,他在家信中誓言,不驅日寇無以回家。投筆從戎,只身到察哈爾參加馮玉祥與共產黨共舉的抗日同盟軍,在日蔣夾擊下失敗后,向延安方向轉移中受阻,流落北平,后遇老鄉指引,加入國民黨五十二軍做軍需官,轉戰于南方各省,并參加過臺兒莊戰役。抗戰勝利前夕,因不滿國民黨軍隊的腐敗,回到西安,先做生意,失敗后,便當了教師,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復雜曲折幾十年,時至不惑之年后才得二子,在西安城安頓下來。這期間該有多少歷史滄桑、苦辣酸澀在心頭,誰人知會?
父親,至今我真后悔,為什么在你的生前,我就不能啟開你老人家的心扉,讓你傾訴自己的人生與苦痛,哪怕只有一次也行。在你那為銀行單位看門的大廳中,我每次從漢中回來無處可睡,就與你拼桌共眠在大鋪上;在與你苦苦長守的病床前,你總是少言寡語,默默地靜靜地傾聽兒子的敘事,兒子竟從你嘴里尋不到往昔的崢嶸和重重的嘆息聲。已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兒子已長大成人,你還怕影響什么?你始終讓我們相信光明,總怕玷污了我們的人生,你那蒼老衰弱的肩膀扛負的不僅是牢門,還有自己心中對兒孫的重債,你絕口不提從前,只把后輩推向少遇荊棘而有陽光的前程。
“文革”到了,史無前例地到了。父親成了歷史反革命、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大字報貼到了家門口,糊貼在身上的污名標記,他在門道先清理下來才入家門。我成了“黑五類”“修正主義苗子”,被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是一場煉獄般的煎熬,那是對父親精神上最沉重的打擊,他自己徹底失去了尊嚴不說,心中最后一道底線——對兒子的庇護和支撐,也徹底地崩潰了。過去他還在為我們填寫成分而努力,改去地主,寫上干部,現在自己卻成了兒子前進路上的最大障礙和羈絆。
1966年夏秋之季,那鬧哄哄、戰兢兢的日子里,一天晚上,父親把我叫到跟前,沉郁緩慢地告訴我,讓我與他脫離父子關系,他以后將錢寄到新疆哥哥處,由哥哥為我每月寄生活費。我驚呆了,轉身跑出了家門,爬上了城墻,在荒蕪的城墻上流著淚,走著、想著,望著漆黑的夜空,眼前找不到一顆星星。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座山、一個標桿,我永遠不會把他與“壞”字聯系在一起,更不相信他被人涂上的那些罵名。就在楊老師為我入團要我認識家庭劃清界限時,我還一再辯白,國民黨中也有張治中那樣的好人,我父親就是一個,我怎么能離開他呢?那一年晚些時候,哥哥從新疆回來,他年長知事早,邊疆歷練艱苦,也正處在噩運中。父親與他深談了一次,也提出此類問題,哥哥想了一晚,第二天告訴父親:“你永遠是我們的好父親,我們永遠是你的好兒子。”父親哭了,老淚縱橫,抽搐不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沉郁壓抑的哭聲。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那時節痛不欲生,直后悔自己把孩子害了,他也受不了這等屈辱和煎熬,不想活了!是兒子的態度和我母親的勸慰使他活了下來,準確地講,他是為了兒子而活了下來。
沉重是沉重者的人生,堅強是堅強者的心聲。掙扎在逆境中的生命,卻顯得異常堅韌有力,給它一絲春風,它便吸滿陽光和雨露,硬是從磨盤下一節一節地向上長。那時候我們不懷疑什么,只是一心表現自己,“小我”已經幾乎沒有什么了,全都成了“大我”——革命、社會、世界。下鄉插隊,自覺率先,艱苦鍛煉還要自找苦吃,樣樣走在前。沒兩年,這個“狗崽子”居多的知青小組遠近聞名,成了省市縣的先進集體。我因為出身不好,入不了團,不能代表集體,上面有些過意不去,補給一名個人代表由我“冒充”,才得以到省上來開知識青年先進集體與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開過會,我到父親單位找工宣隊專案組,詢問父親的結論,好再爭取入團。一位敦厚嚴肅的中年人接待了我,告知父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末了,話頭一轉:“你可知道你的父親,為了自己的歷史問題影響你們,痛心疾首,多次長哭不已,讓我們都為之感動!”啊!我的老父親喲,你讓我還能說些什么?你一生肅穆、持重而自尊,我從沒有當面見過你流淚,你為我們而痛哭,那涓涓不斷的淚水一直流到了我的心里,現在還在汩汩作響,隱隱發疼。
那年之后,父親被安置到安康漢陰縣澗池鎮上下放勞動,我們一家四口分離四處,母親患高血壓病癱在床上。最為艱難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回家探望后,陪父親一起去他的下放地向司機師傅行好兩條煙,我們搭乘一輛貨車一路顛簸到了父親所在的鎮上:幾個老頭一間屋,隔壁一個小灶,院內黑板報上粉筆字是父親的筆跡,灶上一大鍋泡饃已成粥樣。父親才63歲便已步履蹣跚,老態明顯了:他竭力在用神態、行動來寬慰我,不帶一點悲愴和衰退,反倒不斷地詢問,鼓勵著我。住了兩天,等到分別時分,由于車滿無票,陷入困境,我在大篷車開動的一剎那,跳上去,翻身過車幫,將行李放到腳下,回頭向他招手的時候才看到他一臉驚愕之后剛緩過神來,臉上露出淺淺的一絲笑意.他的笑容太罕見了,我知道他內心一直在盼望著我堅強、挺進、有活力。
我進廠當工人了,那是一個剛剛恢復的1958年“大躍進”時期建的鋼鐵廠,條件非常簡陋,住在牛毛氈工棚里。進廠前好心的公社書記和秘書批準了我的入團申請,連同好評語一起轉到了鋼廠,才被收。好工種去不成,干上了原料連的“車前抱”:推車、破碎機前抱砸石頭。第二年,父親結束下放,從漢陰退休回家,專程到鋼廠看兒子,看到的是這種樣式的工廠:露天壩里,一大堆礦石,我們光著膀子掄著大錘,揮汗如雨,一塊一塊地擊打著石頭,向機口送料,那住宿、吃飯條件就更不用說了。父親在工地和工棚轉悠了一天,便回家了。之后,我就聽說他到家后,講起我在鋼廠的情形又哭了,這是我聽到父親第三次為兒子而哭泣,我無法想象他那哭敘的情狀,只是在心里為自己較勁,那些苦和難,對我并不算什么,兒子已磨成了一個鋼鐵漢。
父親,你不知道,我調到高爐后,與爐前工比勁,用自制的20磅大錘一氣掄了35下,創下了紀錄,兒子一頓飯可吃一斤半!如若你再看到以后,我在高爐上十多年的風風火火、高危艱險,更不知要擔心成什么模樣。至此,我才明白了父愛外剛內柔、情重于山。想想當年大饑荒時候,兩個兒子正在長身體,饑腸轆轆,急得父親每逢周末就帶著我騎車到渭河邊開“八邊地”種糧食,至今猶能感到倚坐在自行車大梁上,從父親懷抱中涌來的陣陣暖意。(之后,受到有資本主義思想的批評,父親專門做了檢討。)我還清楚地記得1962年街巷里清晰傳來賣高價饃的吆喝聲音,父親望著我們饑餓的眼神,狠心拿出五塊錢,買下一牙鍋盔,一角一角地切給我們吃。不能再讓父親為我傷心掛念了,自此以后,每逢回家,我只談廠里好事,絕口不講自己的苦楚心事,我要用自己的樂觀堅強為父母建造一個安定幸福的晚年。
其實,我最苦悶的是上不了學,入不了黨,回不了西安。兩次工農兵學員的名額,臨到最后政審被刷了下來。入黨問題,車間職工集體為我鳴不平:就是他,誰都比不上他。上面的回話是:表現很好,當一個黨外布爾什維克吧。我的高中同學周解詢聞知后,說了一句名言:“維隆熱愛社會,社會不熱愛他。”一時成為同學們的熱議。二老漸衰,需得照顧,我幾次聯系回西安,終得碰壁無助。父親告訴我:“你哥在邊疆,很遠,我們力爭把他調回來,二子回一個,你就在鋼廠干吧。”從此,父親就踏上了為兒子調回、為房子而奔波的艱難之路。
哥哥從邊疆要調回西安,談何容易,父親不斷地申訴困難,上門請求,堅韌到了極點。好幾次我從漢中回來陪著他到市人事局,找領導、找學生(他職工業大的干部學生),他話語不多,遞上申請,訴過理由,就坐在那兒,像一尊雕像不卑不亢。他的腿不好,到后來走起路一搖一擺,打著趔趄前行,讓我看著很是傷感。他也絕少讓人攙扶,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模樣。待到時來運轉,人心感動,終于辦成之后,父親執意要感謝經辦人,其中也有他的學生,備了厚禮——幾匹布和衣服,讓我隨他送去,那人是推不過手的,父親的神情凝重,一句話,不收不回。意思很明白:大恩必報,不可輕報。
說起房子,那是他晚年傷心之事。父親一生清廉、簡樸、篤守。早年闖蕩在外,在國民黨軍隊中干到了中校軍需官,不貪不色,操守如一,他的同輩同伍叔伯們不止一次地對我講:“你爸這人有品有格,當軍需官廉潔得很,經常騎著大白馬巡視,誰敢私拿軍餉,定罰不饒;別人給上級撈錢自己發了財他還是清水一個,不少人在外娶了二房太太,他就守著鄉下你媽一個,人家回來置地買房,他就教書匠一個。”這個品行,他一直操執到晚年,在哥哥當上鄉長之后,有人送來白菜蘿卜大蔥,他都拒之門外,令來人有些怵怕。
父親退休后,同院房東(也是當年軍需官)太太,催著我們從門房(約15平方米)搬到了不足12平方米的廈間,供一家老少三代住(嫂子已有女兒),實在無法,后院蘭阿姨看不下眼,將自己的半間房讓與我嫂子住,才算能住下來。要說蝸居,當年才是真正的蝸居啊。那只可說是立錐之地,人心怎能不焦?父親被激怒了,倔脾氣又上來了,據說曾拿拐杖打過人,對那位房東——也是個老好人,擲過一句很重的話:“我沒有喝過兵血!”惹得人家好長時間不痛快。他自己又邁上了要房路。這期間,我家曾搬到紙坊村一處逢雨便是爛泥塘的農家住,冬天每張床上都墊上厚厚的被褥防寒:父親眼神灰暗,心血熬干,和哥哥一起無數次地申訴請求,終于在老關廟旁一幢簡易樓二層上要到了靠近廁所的間半房子,這便是他老年最后的窩。幾年后從這里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父親啊,你的晚年沒有享過多少福,凈是為兒女們操心,你可知道現在晚輩的住房有多么大,每思至此,怎能讓我不心痛,我那含辛茹苦、泣淚如血的老父啊。
父親也還有幸,終于熬到了三中全會之后。改革開放,父親得到甄別平反,伸直了腰桿;哥哥一路開拓,由鄉而鎮、由鎮而區,干得很好。我也入了黨,提了干,上了黨校,1984年被任命為鋼鐵廠的黨委書記。父親精神煥發,欣慰無限。他一輩子都在為我們還債,只希望我們學習好、工作好、有前途,從來沒有索要過一分錢的回報。記得工作后第一次領工資,我給家寄了20元,他回信說:“我心深喜,把自己身體保護好,不要再寄錢了。”父親為了要回老家的老房子,接濟同族貧困的兄弟,我寄點錢回來助他,他心欣然,但仍重重的一句話:“你們有了兒子,不要再寄了!”如今境況日好,正該是我們為他老人家盡孝的時候,他卻病倒了,一病不起。可怕的肝癌吞噬著他衰竭的身軀和生命,疼痛讓他晝夜不寧、輾轉反側,哥嫂為治他的病疼,四處求醫求方,只能緩解疼痛,難有回天之力。我從漢中趕回來,守在他的床邊。
那是一段讓人最受煎熬的日子。父親已經處于肝昏迷狀態,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大概他事先已經知道全國正在整黨,我又身負鋼廠的重任,幾次催我回廠,我都未應。1985年5月30日這一天,他已岌岌可危,命懸一線,一直處在昏迷之中,我守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呼喚著:“爸!爸!”突然,他睜開了眼睛,又明又亮,抓著我的手,呻喚著:“榮生,榮生……”“我是二亨、二亨。”“誰?二亨,你怎么還沒走,廠里等著你,快走!”眼睛直瞪著我,看了最后一眼,又昏過去了。
啊,父親啊,父親!你怎么在父子將要訣別的時候還要攆我走,我的公干難道比你的生命還重要嗎?!我走出病房,跑到角落,對著墻壁痛徹心扉地大哭了一場,這種撕心裂肺的程度,只有當年我看到中央發表的為“黑五類”正名的報道后,跑到高爐風口前放聲痛哭可比,這是受了極大委屈之后的兒子向父親最后的哭訴。父親不是共產黨員,早已遠離工作與政治,他怎么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要這樣要求孩兒?是愛、是怨,還是他一生心血凝聚成的那種對兒子事業和世事昌明的期盼,是這期盼所迸發的最后一簇火花?父親不會回答,他那炯炯發光的眼神分明是要把我推向他終生所向往的前方——清澈與光明的去處。
自此之后,父親再也沒有醒過來,第二天中午,哥哥出外辦事,我與王媽(母親有病在家,代母守望的阿姨)守在床前,父親睜著混濁的雙目,喘著氣,人漸漸不行了,咽下最后一口氣,我一時大慟!王媽是過來人,她在旁邊說:“劉先生,兒子在身邊,你就閉上眼吧。”一邊用手往下捋父親的眼皮,奇跡出現了,父親只閉合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不論怎樣捋,還是大大地睜著。待到哥哥踏進房內,王媽大聲講:“劉先生,榮生回來了,你該閉眼了吧。”父親那只眼睛才慢慢閉合了下來。 啊!兩個兒子,一個也不能少,父子通心通命啊。
父親是山,這座山,讓我崇敬企望,給我前進方向,為我遮風擋雨,賦予我精神力量。他把自己的責任積聚成山,又將這如山的責任重重地放到了兒子的心上。如果說在我的人生路上,還有一點點自己的堅守、執著和頑強,那便是父親的傳承,是這座大山,伴隨著我一路櫛風沐雨、摸爬成長。
父愛如山,在兒子的心中沉甸甸。有一種情感,內斂無言,時間越長,閱歷越多,越能咂摸出它的內涵,體味到它的深遠,這便是我對父親愈久愈濃的思念。25年過去了,父親,您在天國好嗎?您一生艱辛苦勞,難得輕松一笑,您可知道,兒子現在最想在夢中看到您的笑容。為了這笑容,我和哥哥一直都在循著您的期待努力前行,用責任和成果,回報您艱難坎坷視子如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