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宴
1
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感到孤獨。
每次放學回到家,家里總是空蕩蕩的。廚房亮著一盞灰暗的小燈,從日落的5點亮到夜晚的7點。黃昏從窗臺斜到了墻角,我坐在寫字桌前,歪著頭,視線穿過黑暗的客廳,看不清廚房的樣子。
桌上是攤開的志愿表。學校讓每個學生寫一份,當作高考前對自己的最后激勵。上面有“期待的分數”“想去的學校”這些內容。
期待的分數……這幾次模擬考試總是在490分上下徘徊,我想了想,在紙上多加了100分:590分。想去的學校:不知道。
我想去很多學校,想去依山傍海的廈大,想去櫻花落雨的武大,只是我知道自己去不了。我只有一個最想去的地方:我想去杭州。
在高二上學期的期中考試中,那間教室的墻上掛著一幅中國地圖,約96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廣袤而遼闊。從東經135°到東經73°,東西相距5200公里;從北緯53°到北緯4°,南北相隔5500公里。我最想去的那個地方,離我大約1600公里,有著24小時的車程。
我用鉛筆在試卷上寫下一行小字:透過地圖,我看見善意的謊言。
地圖上到哪都那么近,食指和中指并立,跨幾步就能到。但我知道,我這樣的成績,大概是去不了。
我盯著“想去的學校”發著呆,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媽媽。
“你爸回奶奶家了,我今晚加班,大姨在姥姥家做了飯,你去姥姥家吃吧。”
“好。”我說。
掛斷電話后,我松了口氣——暫時不用考慮這些太虛幻的東西了。
自從姥爺生病去了養老院,大姨便時常在姥姥家做飯。姥姥從三年前開始頭腦不清醒,經常把衣服打包起來,說要回湖南老家。我們有時會跟姥姥開玩笑,告訴她回湖南要坐火車哦。姥姥十分認真地回答,我可以走路去嘛!
老人除了腦袋不清醒以外,講話倒是意外的順溜。
我對姥姥的記憶不多。只記得小學的時候,我跟著爸媽在姥姥家吃飯。夏日酷暑,放學后總想吃冰棒,姥姥說,不用在外面買,回家我給你做。
之后姥姥果然每天都在冰箱里放兩杯“冰棒”:她用姥爺喝白酒的小酒杯,倒入白開水兌上糖,速凍起來。
特別簡單,但是我吃得津津有味。小孩子嘛,有吃的就會很開心。
后來姥姥時常出現做菜忘記放過鹽的情況,炒好的菜總是咸得齁人,也常常丟三落四。那時候家人開始擔心,姥姥的腦袋大概不太好了。
過了一年多,姥姥的情況加重了,她熱菜的時候經常忘記關火,或者把電飯鍋、熱水壺放到煤氣上燒。看著鍋底黑黑的窟窿,家人十分擔心。
那時家人還試圖跟姥姥溝通,空鍋是不能放到煤氣灶上燒的哦。姥姥突然來了脾氣,生氣道:“不是我燒的!我沒有燒!”模樣兇狠得可怕。
不過小姨在回憶姥姥以前的點點滴滴時告訴我,姥姥原本是個善良、木訥的人,不善交際,不會說話,但是腦袋不清醒以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大姨已經回家了。我默默扒著桌上快冷掉的飯菜,姥姥在一旁興致勃勃地說她今天又在外面養了多少只雞,曬了多少床被子,還跟別人打了麻將。
我突然覺得特別寂寞。
2
姥姥走丟的那天是個入冬的陰天。我還記得那天我騎車去學校的時候在路上摔了一跤,摔在一直偷偷關注的男生面前。我特別窘迫地站起來,余光瞥見他往我這邊看了一眼。我臉上燒得通紅,沒敢抬頭。
真是糗死了!
也不知道那天是不是被衰神附體,一向數學爛到家、上課聽不進、腦子混沌的我竟然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我囁嚅了好久說不出答案,老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會就認真聽講,別開小差。”
我恨不得縮到桌子底下。
后來老師來收志愿表,我發現自己還沒填“想去的學校”,同桌湊過來問,你想去哪啊?
我沒由來地有點煩躁,飛快地說了句“不知道”,然后在紙上隨便寫了個浙江大學。
反正都不會實現的,就當夢想吧。
那天放學以后,媽媽告訴我,直接來姥姥家吧,姥姥走丟了。
我咯噔一下,一路猛踩單車,等到了樓下,發現姥姥家燈火通明。進去以后,所有人都在,大家聚在一起,臉色不是很好。
媽媽告訴我,姥姥是下午走丟的,大姨二姨她們已經報了案,又在外面找了一下午,現在只有等公安的消息了。
我點點頭,媽媽說,你去吃飯吧。
我問,你們吃了嗎?
她說,吃不下。
沒休息多久,他們決定再出去找一找,讓我在家等消息,該寫的作業還是要寫。
吃完飯,我坐在空空的家里,像小學放學后那樣,把餐具一收,直接在飯桌上寫作業。
我發現姥姥家客廳的燈也十分昏暗,就像家里廚房的燈光一樣。明明是亮著的,眼前卻像被蒙著灰色的紗布。老舊的房子墻壁已經泛黃了,削弱了燈光的反射作用,整個屋子顯得特別壓抑。
我在這樣的燈光下,瞪大了眼睛分辨練習冊上的字。
寫到后面,心里越來越煩躁,便掏出手機來上網。
那時候還沒有微信,QQ還是普通的手機版,發出滴滴滴的聲音。微博倒是剛出不久,我和幾個好友互相關注著。有時候上課會偷偷摸摸地掏出手機來,編輯一條微博發出去:看見你玩手機了,小心老師@Vic琪。
過不久,那條微博被轉發:老班剛才就在后門[蠟燭][蠟燭]。
看得渾身一涼:自己就坐在后門前兩排靠墻的位置!
不過現在,姥姥走丟的消息堵在胸口,悶悶的,不知道找誰訴說。也許這樣的事情也不需要聽眾。只發了一條:一定要回來啊[淚]。
當天晚上沒有找到姥姥,家人一直待到深夜兩點,嘆著氣卻也無可奈何。后半夜下了暴雨,我被一個雷炸醒。
姥姥在哪里休息呢,她會躲雨嗎?
3
姥姥是在第二天晚上找到的,十點多,舅舅接到派出所的電話,是離城區不遠的縣城派出所。全家懸著的心這下子終于落下了。
舅舅以最快的速度去把姥姥接了回來。老人比走失前更加蒼老,頭發也花白得多,眼窩深陷,臉頰干瘦,身上臟兮兮的,鞋子走丟了一只。
我不敢想象她是怎么在外面度過的這30個小時。
也許是這件事給我的沖擊,我突然覺得只此一次的生命,就該好好活著。我甚至不敢想自己會有姥姥這般長壽,活到80多歲。因此當還有青春的時候,就該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那天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對媽媽說,我想去浙江。
媽媽說,你要是考得上就去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可能考不過去。媽媽說,那就留在這邊吧。
內心驀地涌上巨大的落寞,酸得眼眶溫熱。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回答了,我甚至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父母希望我不要離家太遠。
媽媽曾經跟我說過,她很羨慕哥哥姐姐工作成家都在父母身邊,偶爾得空還能一起吃早茶。
我想告訴她,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告訴她,我不是要離開她,我會回來的。
她說你不要想入非非了,哪有那么容易。
那天晚上我對著貼著杭州地圖的墻壁哭了很久。我想或許媽媽是對的,可就是不服,憑什么要否定我呢?哭到最后,還是做了妥協。
那些想走就走的雞湯,大概只屬于不被現實束縛的人。
高考成績出來,果然不理想,但也足夠我選擇本省同類大學中最好的那個,我自愿留在了這里。
那時候沒有動車,普通火車離家三個半小時。
去學校的時候,我沒讓他們送我,自己扛著行李,就這樣踏上了通往未來的路。
我想,很多決定不必說出來。因為別人未必會懂你的堅持、你的悲傷、你的瘋狂。
我最終在大一的暑假,去到了最想去的那個地方,即使只是簡單地看到它,也已經很滿足。
未來還長,我會奔跑。
那天天氣很好,晚上有美麗的夕陽,整片天空都是橙黃色的。我站在蘇堤望著遠處的雷峰塔,從抬頭到視線觸及的那一刻,腦海里閃過了很多很多的念頭。
總覺得不做點有意義的事會對不起自己。想在十幾歲的尾巴上,讓自己痛快一回,不要留下遺憾。再不做點什么,對不起一直嚷嚷著“加油”的自己啊。
我對那一刻的念頭無比篤定。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