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回憶一下生命最初讀到的書是什么樣子:不遠處的峰巒在天幕下坐成一個“山”字,南行的候鳥在天空中排成碩大的“人”字,昂首的大公雞在水泥地里踏出紛亂的“個”字,搬出涼席躺在樹蔭下乘涼的堂姐伸展手腳擺出一個“大”字……
我讀的,是自然之書。而且,是被群山包裹的、與外面的世界隔著屏障的自然。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麥菜嶺,沒有人相信一個孩子是需要童書的。甚至以麥菜嶺為軸心畫一個圈,把方圓三里地的老人、小孩、青壯年都圈進來,也沒有人會這么認為。孩子嘛,見著風就長,沾著泥巴就皮實了。至于讀書,送到村小去,那個一邊種田一邊上課的民辦老師自然會教的。就連村小,也難保每個小孩都有機會,都能讀完。如果挨家挨戶去翻箱倒柜,別說書,連紙片兒也難尋一張。肉都吃不起,干活尚且沒工夫,誰還有那閑錢閑時買閑書?
讀課本之外的書,是閑人的事情。每個人都奉行著這條鐵律。
是的,即使在好些年以后,人們依然沒有改變看法。在一個大雨即將來臨的午后,人們都瘋狂地往曬谷場奔跑,而我的大堂哥卻一手捧著武俠小說,一手提著個籮筐低頭慢悠悠地走,快撞上人了都不曉得避。我的大伯母氣得呼天搶地,村民們看著我大堂哥那副不爭氣的樣子,無不一臉鄙夷:“瞧瞧,學又沒考到,還把人讀傻了。”
我的父母最擅長在飯桌上行訓育之職,萬一我哪天考試不如意,他們一定會打開機關槍,輪番對我進行劈頭蓋臉的掃射:“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把學校發的書讀好讀實在?非要讀那些亂七八糟的閑書?”“供你讀書,指望你發發狠,你都讀進牛屁眼去了。”他們是越說越氣,越氣越說,直到把我僅有的十余年人生犯下的所有罪過一一數落完,似乎還不能解氣。我的頭越伏越低。我半句不敢駁斥,也沒有能力駁斥。唉,要是換了今天,我可要把他們駁得啞口無言才好。
可以想見,指望父母給我買課外書,那是天方夜譚。
六歲,我坐進了安在老祠堂中的村小,那里光線總是陰暗,一口天井吝嗇地漏下一方日色。老師要去犁地的時候,就吩咐我們自習。我們咿咿呀呀讀書的時候,住在祠堂里的雞呀鴨呀鵝呀也“咯咯嘎嘎”地叫。狗也不甘寂寞,鉆進鉆出,時而抬頭盯視著我們張開的缺了乳牙的嘴,仿佛想接住點什么好吃的。有多少人把讀書當了一回事呢?那無非是把孩子熬大,熬一點兒算數認字的本領罷了。反正我們村子里多少代沒出過一個秀才,沒什么好盼望的。
期末考試的時候,下段村小的民辦老師來監考,一點也不嚴肅,成天瞎編些順口溜逗我們笑。他還用順口溜取笑我掉乳牙后因缺鈣而長期留下的那幾塊空地,取笑我因圓珠筆斷水千方百計修理時沾的一手污跡。后來我才明白,那完全是我的試卷完成得太超乎他預料的緣故。
我跟著民辦老師和小伙伴們,用一種唱歌的調式把課文誦念出來:“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桃花開了,梨花開了,蘋果花也開了。”對于外面的世界,我們知道得那么少。蘋果花是什么樣的,人怎么能坐到月亮上去?還有大海,我單知道它是藍藍的,無邊無際的。真實的大海有多大,比我們的村莊,比我們村莊周圍密密叢叢的群山還要大嗎?
在麥菜嶺,我一定是個異數。那也許是一種自我覺醒或者命定的本能。當同齡的孩子還在饞嘴貪吃、偷奸耍滑混日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探索未知世界需要依靠書本和文字。
在課本之外,我挖空了心思去發掘任何有字的東西。我死皮賴臉從大一些的孩子手中借來臟兮兮的小人書,讀到武則天在寒冬臘月醉令百花齊放,讀到李逵背母進山憤殺四虎,讀到托塔李天王之妻懷胎三年誕下哪吒……那時我剛剛識字不久,靠著連環畫連猜帶悟讀懂他們的故事。如今想來,那些書籍真是貧瘠得可憐,而我卻感覺開啟了一個龐大的空間。
我就像一個撐著獨木舟的人,明明勢孤力薄,偏生就一副泛舟大海的野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劃多遠,能看見一個多么寬闊的未來,只是一種內在的驅動力推著我不停地往前劃。那時候,父親一邊種地,一邊在電影院掙一份低到不能再低的工資,母親則勤勤懇懇地操持家務、經營農田、豢養家禽家畜,他們為我規劃的未來,就是考出去,做一個吃商品糧的人。他們希望我完全遵循課本和老師畫定的軌跡,以考試為最高目標。從我們的村莊去往山外,要翻過一座蜿蜒陡峻的石羅嶺,我一邊默默地念書,一邊幻想著有一天站到峰頂去。
離開村小到中心小學時,一個名叫彩英的靦腆女孩成為我的同桌。她的父親是我們的數學老師,辦公室里零零星星地散放著《故事會》或《作文》雜志。彩英不是很喜歡看,卻不聲不響地實現著我的愿望,一本接一本地遞到我手中。就像蒙臺居說的那樣:“再沒有比讀書更廉價的娛樂,更持久的滿足了。”
彼時的語文老師,在教習作文時完全奉行天意,從不指明方向,也不管我們寫了幾行,寫的什么。我開始了最初的模仿之旅,在《作文》雜志上學到的那些句子、段落,慢慢發芽、分杈,長出了我自己的作文樣式。老師喜歡將它們當作范文來讀,而我,除了迎接一些羨慕的目光,還需要面對一些壞孩子的噓聲。
我進入初中的那年秋天,王群以一個橫空出世的青春期女生形象,出贛州城入山區,坐進了我們的課堂。在一群干瘦的鄉村孩子中間,她顯得鶴立雞群,身材高大豐滿,穿著時尚大方,散發一種令人自慚形穢的氣息。她還擅長交際,會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與老師同學可以迅速打得火熱。我從不以為她會把我這樣穿著寒酸的丑小鴨放在眼里,然而在放學的路上,她卻招手喊住了我:“到我家來玩吧,有很多好看的書。”我被俘虜了,乖乖地隨她走進她寄住的親戚家,《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天哪,我夢想中的挨挨擠擠花花綠綠的書,卻屬于一個并不怎么用功學習的人。王群慷慨地抽出兩本塞進我的書包說:“看完再來換。”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竟會對我這樣好,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換取的無非是新環境下的一份友誼或者作業上的幫助。
那段時間,我從王群的家里得到的精神上的飽足,遠超此前的十余年。那些書籍,為少年的我和未來必將通往的路徑,冥冥中建立了一種連接。并且,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原來,它并不完全來自家境、長相和物質的豐富。
我還幸運地遇到了一個中文系科班出身的語文老師,我聽班主任驕傲地介紹過她,這是全校分配到的唯一的本科畢業生。她引領著我讀西方的書籍,寫日記,甚至寫詩歌。她將我的第一首詩發表在班級的黑板報上,還放任我每次寫作文都信馬由韁。從幼稚少年走向懵懂青春的三年時光,我仿佛駕著小舟駛入了更遠的前方,那是我尋覓的大海嗎?似乎水汽氤氳,目光仍舊有一些模糊,但分明能看到一束光,從海的上空向我投射過來。大約,就是在那時候,我隱約望見了出路。許多年以后,我在編一本叫作《瑞金文學》的當地民刊,向當年的語文老師約稿。她的文字敏感而清麗,比許多自詡已經在文學圈混得不錯的人都要干凈、深刻,我讀著,忽然想哭。
我知道,能夠為你的生命種下豐沛靈魂或將大海的寬廣指給你看的,除了書籍,還有前行路途中遇見的某些重要的人。這一生,她都是一個盡職的語文老師,從青年走到中年,還將走到老年。她有當作家的潛質和能力,而最后是我——她的學生成了一個作家。
再后來,我以一名作家的身份,被邀請到一所頗大的學校給家長們做講座,談帶領孩子閱讀的重要性。許多年輕的媽媽舉起手來,迫切地想要一份秘笈。我忽然想起兒時憑直覺接收并領悟到的自然之書,時間以充滿魔性的筆尖寫下了故事的預言和接續。
我無法將整個海洋向人們搬出來,世界之深邃和寬闊,唯有讀書,才能填充它。
編輯/胡雅琳
朝顏,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文藝報》等報刊發表作品百萬余字。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獲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等獎項,作品入選《21世紀年度散文選》《中國隨筆精選》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