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晞
李薇把一篇文章修改了6回,投稿到一個公眾號上。但她不愿分享文章到朋友圈,也不希望有親友發現她的文章。這篇文章藏著她的秘密:她的男友正在監獄服刑,刑期8年。這個公眾號就像一個樹洞。廣東省深圳監獄的警察郭長春2018年創辦這個公眾號時,最初取名“監獄之家”,有家屬說,“監獄”這兩個字過于扎眼,擔心旁人發現他們正在關注一個和監獄有關的公眾號。于是,郭長春改了一個和“監獄”扯不上關系的公眾號名字,“來日可依”。
獄警給服刑人員家屬建了個“樹洞”
自從丈夫在1000多公里外的監獄服刑后,23歲的劉敏就失去了“依靠”。她接過了開大貨車的工作,因為個子小,在座椅上墊兩個枕頭,才夠得上正常駕駛的高度。她還開過快餐店、批發過家禽。上幼兒園的女兒很好奇爸爸的生活。她常跑去郵局等待監獄來信,過春節時,她又問劉敏,“我爸爸過年有好吃的嗎?我爸爸有肉吃嗎?”
一個男性家屬同樣好奇監獄生活。老婆入獄后,他失眠嚴重,經常深夜開車到看守所外,在車里睡。他想了許多方法靠近老婆。獄內超市發布公告,招標尋找合作方,他注冊營業執照,準備標書,卻沒中標。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在監獄外放煙花,希望高墻內的妻子能看到。
許多家屬說,家人沒有出事前,他們完全不了解監獄生活。有人到互聯網上搜索,在貼吧里問,有家屬會把和監獄有關的帖子翻至最后一頁。
劉敏發現,有騙子以解答疑問的名義,私下添加許多女性家屬的微信,噓寒問暖,然后以各種理由借錢。有的家屬受騙后,不愿意報警,擔心會影響在監獄的親人。
廣東省深圳監獄的警察郭長春是這類貼吧意外的訪客。
郭長春形容,貼吧里的家屬“像無頭蒼蠅一樣”, 對監獄有許多誤解和猜測。他看到最離奇的謊言是,“監獄的飯菜夾著用過的衛生巾”,居然有家屬相信了。為此,他決定創辦一個公眾號,利用業余時間為服刑人員家屬答疑解惑,介紹監獄的真實情況。
比如,臨近春節,每個服刑人員能分到飲料、糖果和干果等年貨。監獄平日用餐標準是一葷一素一湯。監獄還會組織服刑人員在宿舍、活動室、圖書館、樓道掛燈籠、張貼福字、掛中國結。服刑人員每月可以領取勞動補貼100元至200元,每月有兩次20分鐘在獄內超市購物的機會,一些超市還會賣書,部分監獄開始使用網絡購物系統。
郭長春把實現個人價值的期待寄托在公眾號上,希望它成為溝通高墻內外的橋梁。他希望,有更多檢察官、警官、法官能作為專家,在公眾號上解答服刑人員家屬的疑問。
“樹洞”成為了彼此的力量
郭長春能明顯感受到,服刑人員渴望了解高墻外的世界。他常常在公眾號里鼓勵家屬寄信,“家人來信,說明家庭和睦,獄友不會瞧不起這個人”,也能避免服刑人員和社會脫節。
第一次收到寄信地址寫著“監獄”的信封時,李薇躲避同事,跑到辦公室廁所里,哭著把六七頁的信讀完。
23歲的李薇在四川的一個縣城生活,親人朋友提起她的男友,她撒謊,“分手了”。
孫麗也有類似的經歷。她不愿讓生意伙伴或同行知道真實情況,謊稱自己已與男友分手;又騙家人,男友外出賺錢,過幾年回家。
這種謊言藏匿在許多服刑人員家屬的生活中。一個5歲的男孩,每周能收到一封從“監獄”寄來的信。他熟悉信封上的寄信城市——那是他媽媽所在監獄的城市,距離他約1700公里。收到信后,他拿上一本字典,一邊翻字典一邊回信。
他不知道的是,他細心收藏的一摞信件,沒有一封信是媽媽寫的。媽媽入獄后,他總說,“我想要一個新媽媽”。爸爸為了讓他感受到母愛,委托他人代寫信件。
在這個隱秘的樹洞,幾乎每個人都用化名。郭長春按照省份、罪名組建微信群,請同城、同罪名的家屬互相解疑。如今,約8100位粉絲關注這個公眾號。
孫麗男友被判8年半有期徒刑后,不愿意耽誤她,委托律師提出分手,被她拒絕。孫麗的舉動讓另一個服刑人員女家屬感受到力量。她的老公也曾兩次提出離婚。但她堅持每個月跨省去看守所超市,給老公采購火腿、餅干、方便面等,再加上簽署了名字的單據,以此告訴老公自己仍在堅持。
許多家屬自愿參與公眾號的工作。有人在公眾號做新聞周報。有家屬從公眾號上下載周報,打印后寄入監獄,希望服刑的家人了解外面更豐富的資訊。
也有人入群后悄悄退群,并刪除和服刑人員家屬的微信好友。半年后,她的頭像換成了結婚照,新郎是其他人。
孫麗把從監獄寄來的信件,裝在手提包里,隨身攜帶。男友不再提分手,信里暢想出獄后帶她去各國旅游,“等我”,他還炫耀把縫紉機踩得和風火輪一樣。
李薇也能感受到男友的改變。男友只有小學文化,但他近期買了字典,還買了字帖練字,給李薇寫信前,先打一遍草稿,再謄寫到信紙上。(應受訪者要求,劉敏、李薇、孫麗為化名)
(摘自《中國青年報》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