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謙 裴小革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所有制?混合所有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中圖分類號〕F12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1)03-0010-10
所有制理論是馬克思構建的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以及其他更早期的相關著作中,馬克思不僅從分工視角論述了所有制的本質,①詳細探討了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等資本主義以前各種所有制形式的具體特征及內涵,②還對資本主義特有的所有制形態進行了客觀評價,并在此基礎上從唯物史觀的視角探索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歷史暫時性,以及為新的所有制形態所取代的歷史必然性。③此外,馬克思還以歷史唯物主義及辯證唯物主義為方法論原則,初步分析了“自由人聯合體”以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等重要觀點,在此基礎上對未來社會形態的所有制結構進行了原則構想。④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馬克思在其一系列著作中對所有制問題多有論述,但是一方面,馬克思對于這一問題的論述在形式上并沒有形成系統完備的體系,相反,這種論述更多夾雜在對某一具體問題的研究過程中;另一方面,馬克思關于“自由人聯合體”以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等問題的論述更多著眼于對“未來社會”基本特征的原則性構想,而非對社會主義、甚至共產主義社會所有制結構的直接論證,更不是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所有制結構的細致描述。因此綜合看來,馬克思的所有制理論呈現出如下三個特征:第一,馬克思對未來社會所有制的構想根本區別于空想社會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的道德倫理批判,是在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對資本主義私有制進行客觀評價后所得出的必然結論,是科學而嚴謹的理論構想;第二,受制于社會生產實踐的發展程度以及科學抽象法的本質要求,馬克思對未來社會所有制結構的分析只是原則性的,馬克思沒有也不可能對其進行具體而細致的描述;第三,即便只是對未來社會所有制結構的原則性構想,馬克思的分析也是以高度發達的社會生產力,以及多個國家同時推翻資本主義私有制為必要前提的,而這恰好與多數社會主義國家在經濟實踐中的發展過程不相符合。
馬克思所有制理論的上述特點,使改革開放之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所有制的探索,理論上表現為在對馬克思關于消滅私有制的膚淺理解中形成了“一大二公”的觀點,并將其作為判斷所有制先進與否的標準,葛揚:《馬克思所有制理論中國化的發展與創新》,《當代經濟研究》2016年第10期。在實踐中則明顯地體現出對斯大林有關所有制論述的再解釋。這種對馬克思所有制理論的教條理解忽視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特殊歷史背景,摒棄了實事求是這一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品格,不僅沒有拓展馬克思的所有制理論,而且也沒有使社會主義表現出比資本主義更好地促進勞動生產率提高的應有制度優勢。因此總的看來,這段時期對所有制問題的研究中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主觀主義、教條主義比較嚴重,理論與現實脫節比較突出。”逄錦聚主編:《奮斗與創新——中國經濟理論與實踐70年》,經濟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87頁。因此,中國所有制改革就是以這種僵化的所有制結構為基本原點的,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基礎上,這都是理解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深化拓展馬克思所有制理論的基本前提。
改革開放之后對所有制理論的探索中,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并沒有囿于已形成的所有制理論體系,也沒有在這一既有框架中單純探索提升公有制效率、激發公有制活力的基本方法,而是跳出傳統所有制理論框架,一方面重點對各類非公有制經濟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基本性質、科學定位、存在條件以及發展的必要性與可行性進行了探索。例如,戴園晨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多元化所有制結構的科學內涵進行分析后認為,個體經濟在經濟社會生活中有其獨特作用,而在國家政權的干預和控制下,私營經濟一定程度的發展也不會動搖公有制的主體地位。戴園晨:《從理想的理論回到現實的理論——學習黨的十三大報告后對政治經濟學理論的思考》,《經濟研究》1987年第11期。薛暮橋則通過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生產資料所有制演變歷史的回顧,認為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改革開放之前對公有制的認識過于簡單化,而對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的認識也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薛暮橋:《我國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演變》,《經濟研究》1987年第2期。另一方面這種探索則表現為重新審視公有制的科學內涵、實現形式、布局范圍以及效率提升機制等具體問題。例如,吳宣恭在其一系列文章中,不僅研究了公有制多種實現形式所帶來的積極效果,而且具體分析了在探索公有制具體實現形式中所必須注意的基本問題。吳宣恭:《所有制理論與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創新》,濟南出版社,2017年。衛興華則從廣義上區分了所有制的實現形式與存在形式,并重點對股份制這一社會主義條件下公有制的實現形式進行了評析。衛興華:《關于股份制與重建個人所有制問題研究》,《經濟學動態》2008年第6期。
回顧改革開放以來所有制改革的歷程,本文認為可以從兩方面進行總結:一方面是對公有制經濟的科學內涵、主體地位、布局范圍以及實現形式等具體問題認識的深化;另一方面則是對個體經濟、私營經濟、外資經濟等非公有制經濟性質以及地位的科學理解。基于此,本文將從邊際演進、制度創新以及全面深化改革的角度,將這一探索過程劃分為所有制結構的多元化發展(1978—1991)、結構調整轉向制度創新(1992—2011)、深水區攻堅中的全面深化改革(2012—)等三個主要階段,并在此基礎上總結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背景下,進一步探索所有制理論所需要注意的若干問題。
從實踐角度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是從農村取得突破的;從理論視角看,這種經濟體制改革,特別是所有制結構的變遷“是以允許個體經濟的存在和發展為發端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學術委員會編:《改革開放四十年:理論探索與研究》(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34頁。不論是農村改革中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出現,還是城鎮中個體經濟的萌芽,抑或是以擴大國營企業自主權為主的“放權讓利”以及“兩權分離”改革,都程度不同地表現出對原有僵化的所有制結構的突破,因此這一時期的所有制改革具有明顯的“邊際演進”特征。常修澤等:《所有制改革與創新:中國所有制結構改革40年》,廣東經濟出版社,2018年,第35頁。也正是在這種“由表及里”“從簡到難”的探索過程中,中國的所有制結構開始從改革開放之前的“公有制經濟一統天下”向多元化方向發展。這段時期內,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經典作家所有制理論創新與發展的相關理論成果如表1所示:

在這一突破姓“資”與姓“社”的爭論過程中,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經典作家所有制理論內涵的深入理解,除了表現出“由表及里”“從簡到難”的“邊際演進”特征外,更明顯地顯示出問題導向和探索傾向。一方面,這一時期對所有制的改革,首先更多的是為了解決知識青年回城后帶來的就業壓力以及提高人民生活水平。20世紀80年代初,面對2000多萬知識青年回城后帶來的就業壓力,1980年8月召開的全國勞動就業會議提出了“三結合就業”方針,即同時結合國營企事業這一“大集體”和“小集體”“全民辦集體”以及城鎮個體經濟等途徑來解決城鎮知識青年就業。當代中國研究室:《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稿》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4頁。個體經濟及私營經濟技術門檻低、所需資金少、承擔風險小的優勢在這一過程中得到充分發揮,在解決就業、方便人們生活、繁榮經濟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的發展成為這一時期所有制改革的顯著表現。在公有制范圍內,為了調動廣大企業職工的積極性,增強企業競爭力,所有制探索的重心是對國有企業進行相應改革。從經濟社會發展實踐視角看,這一時期的改革可以進一步劃分為“放權讓利”(1978—1984)以及“兩權分離”(1984—1991)兩個階段。這種變革不僅使企業在分配領域引入了物質激勵,調動了企業職工的生產積極性,更重要的在于使企業一定程度上獲得了生產自主權,并在突破計劃包攬一切的過程中擴大了經營自主權,使國有企業“初步實現了從面向計劃到面向市場的轉變。”常修澤等:《所有制改革與創新:中國所有制結構改革40年》,廣東經濟出版社,2018年,第50頁。
另一方面,這一時期對于所有制理論及實踐的探索,是與對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的認知緊密相連的。與蘇聯以及東歐國家的改革不同,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從改革之初就立足于“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2頁。這一時期,由于對社會主義與商品經濟、市場經濟的認識還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因而改革并沒有突破計劃經濟范圍,還只是在計劃經濟體制內對不適合經濟社會發展的部分進行必要的修補,改革目標也相應經歷了從“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向“國家調節市場,市場引導企業”的轉變。正是這種對改革性質和目標的認識決定了改革的基本路徑和方式。
經過這一時期的改革,傳統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一統天下的局面基本被打破,各種非公有制經濟在相對寬松的政治經濟環境中獲得了長足發展,經濟社會所有制結構整體呈現出多元化趨勢。截至1991年底,除全民所有制及集體所有制外,其余各種類型所有制經濟在工業企業單位總數、工業總產值、社會商品零售總額以及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總額中所占比例,分別達到79.2%、11.4%、29.8%及21.4%。根據《中國統計年鑒(1992)》表2-5相關數據整理而得。
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一定程度上而言,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所有制領域的探索是與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相聯系的。雖然在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過程中,所有制結構呈現出多元化發展趨勢,但也只是對“生產力發展水平決定所有制形式及結構”這一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的初步探索。隨著1992年鄧小平同志在南方談話中將社會制度與資源配置方式進行區分,中國所有制改革從結構性調整轉入制度創新階段。在這一階段的改革中相繼提出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兩個毫不動搖”等具有中國特色的創造性理論,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綜合來看,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所有制內涵、公有制的實現形式、不同所有制性質等問題的認識在這一時期更加深刻,改革目標的定位也更符合中國實際。這一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經典作家所有制理論創新與發展的相關理論成果詳見表2。

這一時期,關于所有制理論認識及實踐上取得重大突破的直接原因,在于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以科學的理論態度和巨大的政治勇氣,打破了從資源配置方式角度區分社會基本制度的思想束縛,對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本質區別進行了科學區分,為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的進一步深入探索打開了大門。具體而言,這一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所有制理論上的重大突破集中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在總體制度層面,結合中國發展實踐以及在前一階段改革中所積累的經驗,中國馬克思主義者進一步明確了改革的具體方向,并最終在黨的十五大報告中完整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無論相比于“在公有制基礎上實行計劃經濟”,抑或是對比“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而言,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以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提出,在理論上的突破都是前所未有的。相關理論的提出,不僅重塑了社會經濟活動的微觀主體,轉變了社會經濟運行機制,更重要的在于突破了之前對公有制與計劃經濟在運行層面上的修修補補,轉而從更高層次上認識不同社會形態的本質區別,同時更科學地區分社會形態、資源配置方式以及經濟發展手段之間的不同。因此,這一時期在所有制理論認識上的突破,是中國馬克思主義者關于所有制理論創新過程中“新的里程碑,是黨的又一次思想大解放。”葛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經濟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89頁。
在公有制方面,這種理論和實踐中的突破表現為:在明確公有制科學內涵的基礎上,對社會主義條件下公有制的基本范圍、主體地位、實現形式等重大問題進行了新的探索。這一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不僅將公有制與其實現形式從根本上進行了區分,在理論及實踐上確認了其實現形式多樣化的現實可能性,明確了股份制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性質和作用;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探索過程中提出了戰略上調整國有經濟布局以及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新論斷。劉詩白:《有關國有企業深化改革的若干問題》,《經濟研究》1996年第12期;榮兆梓:《公有制實現形式特征刻畫的多維模型》,《經濟研究》2001年第1期。這一方面改變了過去主要從數量和比例角度認識國有經濟主導作用的局限,轉而從質量、控制力以及競爭力等方面對公有制主體地位及主導作用進行重新認識;另一方面也使中國馬克思主義者認識到,在進行所有制理論創新和實踐探索過程中,不僅需要關注公有制經濟的一般特征,而且需要從具體形態及具體特征的角度對其進行綜合把握。
在非公有制經濟層面,這一時期的探索重點是對非公有制經濟性質及地位進行了更深層次的再認識。傳統上對于非公有制經濟性質以及在社會主義經濟中地位的認識,更多是從“必要補充”“有益補充”等角度論述的,雖然承認其在社會主義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但這種定位所顯示出的更多是在發展公有制經濟上的一種“拾遺補缺”。這一點從非公有制經濟憲法地位的變遷中可以得到顯著體現。參見雷元江、謝魯江:《新中國非公有制經濟論》,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38頁。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對所有制的探索中,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不僅將非公有制經濟從“必要補充”提升至“重要組成部分”的高度,提出并多次強調“兩個毫不動搖”,而且進一步提出了“對非公有資本實施負面清單”“平等保護物權”等更符合經濟社會發展實際的理論主張。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在從宏觀上肯定各類非公有制經濟地位及作用的基礎上,國家相關部門還出臺了更多具體文件及政策,從微觀上為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塑造良好的政策氛圍和社會環境。這種理論上的突破在穩定非公有制主體市場預期的同時,也進一步優化并完善了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過程中的整體市場環境,使非公有制經濟的快速發展獲得了穩定的制度保障。
所有制從結構調整向制度創新轉變的20年,是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中國化快速推進的20年,也是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20年。這期間雖然經歷了亞洲金融危機以及由次貸危機引發的經濟危機的沖擊,但中國經濟總體上依然保持了穩定的增長態勢。據統計,2011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及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別是1978年的63.5倍和52.2倍;1978—2011年間,我國GDP總量占全球GDP總量的比重從2.3%提升至10.5%,國內生產總值在世界排名從第10位上升至第2位,進出口貿易總額則從第29位上升至第2位。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12)》表10-2、表2-1和附錄2-4、2-14相關數據整理而得。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中國在這一時期經濟發展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但所有制領域的改革與調整依然存在某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從公有制經濟角度看,國有資產管理體制框架雖已建立,但仍需進一步完善;壟斷類行業改革還有待突破,現代產權制度(特別是國有企業產權制度)的建立同樣有待完善。從非公有制經濟視角看,則存在著個別領域所有制壁壘及歧視、市場準入及融資困難、現代企業制度不健全、要素市場機制有待完善等問題。以十八大的召開為標志,中國所有制改革進入深水區與攻堅期,開啟了全面深化改革新征程。這一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所有制理論的突破集中體現在表3中。

面對新的挑戰,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決心在堅持完善基本經濟制度、加快構建現代市場體系、完善產權保護制度等方面做出了一系列重大戰略部署,所有制改革步伐隨全面深化改革進程的推進而明顯加快:國有企業分類別、分層次、分地區改革,完善國有資產管理體制及現代企業制度,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等相關政策的出臺為公有制經濟的發展提供了新思路;而關于非公有制經濟平等保護、全面保護、依法保護產權制度的提出,也為各類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提供了更加穩定的制度環境和市場預期。具體來講,這一時期關于所有制理論的深化拓展集中表現為:
第一,在分類別、分層次、分地區推進國有企業改革過程中更加強調發揮國有經濟的主導作用。國有企業在中國工業化過程中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在全面深化改革階段,部分國有企業在發展過程中存在的企業制度不健全、市場主體地位尚未真正確立、布局不合理、部分行業壟斷較強等問題愈益突出。在全面深化改革階段,所有制領域的改革更加強調國有經濟布局的戰略性調整,不僅更加精準地定位國有資本的具體投向,而且從更宏觀的視角對國有資本服務國家戰略的要求做了具體部署,特別是對于公有制的實現形式,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實現了從公有制載體向國有資本保值增值形式的轉變。周文、方茜:《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17頁。同時,在強調優化國有經濟特別是國有企業戰略布局的同時,對國有經濟主導作用以及公有制經濟主體地位的要求更加明確,其內涵也更加豐富科學,更加符合經濟社會發展對公有制經濟的要求。
第二,進一步提升混合所有制經濟的重要性,將混合所有制經濟從“公有制的有效實現形式”提升至“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實現形式”。通過梳理相關文獻可以發現,從對混合所有制認識逐步深化的角度看,第一次從微觀視角提出混合所有制概念是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不過當時是從“財產混合所有”的角度進行論述的,更多強調同一企業內部不同性質所有制成分的并存及混合,并不涉及不同性質企業的并存與競爭,也并沒有明確提出“混合所有制”這一概念。在此之后的發展過程中,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混合所有制的認識隨經濟實踐發展而不斷深化,并最終將其確立為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實現形式。對混合所有制經濟認識的深化,不僅表現在分層次、分類別、分地區有序推進國有企業進行混合所有制改革,鼓勵除公有資本外其他類型資本以出資入股、股權置換、股權收購等方式積極參與國有企業改制重組;更進一步地體現在鼓勵國有資本發揮自身優勢以多種方式積極入股其他所有制類型企業,在充分發揮不同性質所有制主體競爭優勢中優化國有經濟布局,增強國有企業競爭力和影響力。這意味著混合所有制改革是公有資本與非公有資本的雙向混合,是“不同所有制資本相互融合、優勢互補、共同發展的過程。”國家發展改革委體改司編:《國企混改面對面——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政策解讀》,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3頁。
第三,對非公有制經濟性質、地位以及作用的認識和判斷更加科學。一方面,明確提出需要繼續破除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過程中面臨的諸多體制機制障礙,確保各類所有制主體在市場參與、產權保護、生產要素使用等方面的平等地位,保障彼此之間的公平競爭機制;另一方面,則強調繼續在破除政策壁壘、加強制度建設等方面持續發力,為穩定非公有制主體市場預期、增強投資信心、科學研判市場及政策風險、形成正向投資激勵等提供堅實的制度保障。
通過對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中國化三個不同歷史階段的回顧可以發現,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所有制領域探索的重大結果,一方面主要體現為對公有制科學內涵、布局范圍以及實現形式等問題進行了廣泛研究并取得了重大理論成果,特別是在對公有制經濟主導作用以及主體地位的認識上,不再單純強調其數量優勢,而更加注重其控制力和影響力的提升;另一方面,這種探索的主要成果則鮮明地表現在對社會主義條件下非公有制經濟社會性質、社會地位、所發揮作用的理解更加深刻和全面。此外,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所有制理論領域的探索還使經濟社會發展呈現出一種融合趨勢。也就是說在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在發展中逐漸呈現出一種相互融合的萌芽性趨勢,這種趨勢最終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上得到了政策制定者的確認。因此,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背景下,作為完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依然有必要對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中國化進行持續深入的探索。
第一,繼續探索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公有制的有效實現形式。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中國化的一個重大理論成果,就是科學地區分了公有制及其實現形式,繼而實現了市場經濟與公有制的深層次結合。有學者認為公有制與市場經濟結合的實質在于同時遵循二者的內在規律及必然要求,同時體現二者的優越性,這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本質特征和理論精髓。參見張宇:《論公有制與市場經濟的有機結合》,《經濟研究》2016年第6期。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作為我國所有制結構的主體,公有制特別是作為公有制主要載體的國有企業,在改革開放以來的發展過程中依次經歷了“從承包制到股份制,從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到發展混合所有制”的歷史轉變,逄錦聚主編:《奮斗與創新——中國經濟理論與實踐70年》,經濟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229頁。為公有制經濟的發展及效率提升做出了重要貢獻。但在實踐中,公有制經濟以及國有企業的發展依然存在許多問題,依然需要馬克思主義者對其進行深入研究。
一方面,需要在分類別、分層次和分地區改革國有企業中完善公有制的實現形式。對作為公有制主要載體的國有企業進行分類、分層改革,是當前國有企業改革的重點。這需要突破傳統關于企業規模、管理權限、股權比例以及市場化程度等框架的局限,轉而從國有企業本質屬性、發展目標及戰略定位上進行改革。特別是在分類改革方面,對于公益類國有企業,應該圍繞其彌補市場缺陷、提供公共物品及保障社會民生的主要目標,建立事業型經濟管理體制,在兼顧成本控制的同時以社會評價為主要考核標準。對于商業類國有企業,則需要在進一步健全公司法人治理結構的同時,在關系國家安全及國民經濟命脈的行業推進集團公司管理模式,以國有獨資、絕對控股等形式保障國有資本在相關行業的競爭力及控制力。對于充分競爭行業領域的國有企業,則需要在集團母公司的基礎上,以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為平臺進行公有制改革,國有資本可依具體經營范圍的不同而絕對控股、相對控股或參股。常修澤等:《所有制改革與創新:中國所有制結構改革40年》,廣東經濟出版社,2018年,第372頁。通過這種改革,在增強國有企業主體功能的同時完善公有制的實現形式。
另一方面,需要通過完善現代企業制度充實公有制的實現形式。雖然在2017年底,中央所屬國有企業已經基本完成公司制改制,初步建立起比較完善的公司治理體系,實現了國有企業改革的歷史性突破。《央企公司制改制基本完成》,《經濟日報》2018年4月25日。但值得注意的是,公司治理體系的構建只是國有企業完善現代企業制度的第一步,更進一步的改革則需要在加強黨對經濟工作絕對領導的同時,將股東大會、董事會、監事會的職責落到實處,規范市場化選人用人機制,積極培育職業經理人市場,完善高級管理人員薪酬制度。這也就意味著在這種生產管理組織與黨組織共存于同一市場主體的條件下,二者不能各吹各的哨,而是需要在經營決策中與公司領導核心各司其職、相互協調,使黨的領導在國有企業現代企業制度的完善中得到真正體現和有效加強。
第二,在要素市場化配置中不斷完善各類所有制主體平等產權保護、平等參與市場競爭以及公平使用生產要素等體制機制。改革開放以來,非公有制經濟特別是民營經濟,在豐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保障城鎮勞動就業、增加國家稅收以及開拓國外市場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在我國當前階段的所有制結構中,雖然不同性質的所有制主體遵循不同的經濟規律,體現不同的經濟矛盾并實現不同的價值追求,但根本目的都是服務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并最終統一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因此在對所有制理論的持續探索中,需要進一步研究如何消除理論及實踐中的“所有制歧視”,為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提供健康的市場空間和穩定的政策環境。
一方面,需要從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而非單純解決社會問題的角度看待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改革開放之初發展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的一個目的就是解決城鄉青年就業,而允許外資經濟的發展則主要是為了在獲取發展所需資金的同時,積極引入先進的生產技術及管理經驗。在當前高質量發展階段,則需要從更宏觀的層面看待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雖然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總體上遵循剩余價值規律,以利潤最大化為基本追求,吳宣恭:《重視所有制研究?學好用好政治經濟學》,《政治經濟學評論》2015年第1期。但由于對非公有制性質及地位的認識已提升至“重要組成部分”的高度,并強調其在產權保護、生產要素使用以及市場競爭等方面與公有制經濟的平等性,因此在所有制結構的進一步優化中,要求從根本上消除對非公有制經濟的“所有制歧視”,在行業準入、稅收融資、政策監管等方面保障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等與外資經濟享有相同的政策待遇,通過土地、技術、資本、數據以及勞動力等要素的市場化配置,為各類所有制經濟構建公平競爭的政策環境。此外,還需要調整非公有制特別是個體經濟及私營經濟產業布局,在加強對非公有制經濟政策鼓勵與支持的同時,更加注重對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引導功能,鼓勵非公有制經濟通過健全現代企業制度、創新管理模式、塑造企業文化、加大科技研發投入、增強企業品牌意識及品牌創建等具體途徑向價值鏈高端延伸。
另一方面,積極消除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過程中存在的“旋轉門”“玻璃門”和“彈簧門”。切實實施負面清單制度,在產業結構調整及發展中積極穩妥推行“非禁即入”準則,在沒有明確禁止的行業,特別是自然壟斷性行業,積極鼓勵非公有制資本以股權置換、收購股權、出資入股及認購可轉債等形式積極參與國有企業改革。從合作方式看,可通過開展形式多樣的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PPP)以及特許經營、政府購買服務、委托代理等形式建立混合所有制企業,進行政府與社會資本融合方式的探索,在所有制結構的優化過程中完善各類所有制主體在市場參與、產權保護及要素使用方面的平等機制。國家發展改革委體改司編:《國企混改面對面——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政策解讀》,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6頁。應更加強調從制定經濟發展方針、明確產業發展方向等方面加強對非公有制經濟的支持和引導,在投融資、企業文化塑造、企業制度完善、風險管理以及發展戰略選擇等方面予以支持和引導,使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更加符合國家產業布局及戰略調整需要。此外,在各類所有制主體平等參與市場競爭及產權保護方面,需要構建親清政商關系,改變事前審批監管方式,規范及精簡中間審批環節,更加注重事中監督、事后管理,從產業引導、政策制定、科學管理等方面為非公有制經濟發展提供良好的制度環境和政策預期。
第三,積極探索不同類型所有制主體的產權保護機制,在處理好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基礎上推進混合所有制改革。筆者認為,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混合所有制經濟的認識經歷了萌芽(十四屆三中全會)、拓展(十六屆三中全會)及深化(十八屆三中全會)三個階段。2013年以來,無論從數量還是從區域看,以強化國有資本影響力和控制力、優化國有資本布局為主的混合所有制改革已初見成效。任騰飛:《國企“混改”的新趨勢》,《國資報告》2019年第2期。但是,當前階段的混合所有制改革特別是國有企業的混合所有制改革,對比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具體要求還有比較大的差距,混合所有制改革依舊任重而道遠。
一方面,需要通過建立和完善現代產權保護制度促進混合所有制經濟發展。完善的產權保護制度是各類市場經濟主體積極參與市場活動、增強市場競爭活力、促進市場經濟健康發展的基本前提。基于當前我國所有制領域的基本狀況,筆者認為在產權保護方面,對于不同性質所有制主體產權保護的側重點也需要有所不同。對于公有制經濟而言,產權保護的側重點應該放在防止國有資產流失方面。當前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根本目的在于鞏固和增強國有經濟的主體地位及主導作用,更進一步實現不同所有制經濟的融合發展。因此在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過程中需要堅決摒棄“國企低效,一混就靈”“為了混而混”“只能非公有制經濟混合公有制經濟的單向混合”等錯誤觀點,防止在改革中出現“內部人控制”,更不能在混合所有制改革中趁機將公有制經濟私有化。而從非公有制經濟的角度看,除保護各類非公有制經濟主體的合法財產權、約束行政權力對非公有制經濟的侵害之外,產權保護的側重點則需要放在平等市場參與及要素使用方面。這一條件要求各市場參與主體在市場環境中摒棄所有制歧視,在市場負面清單制度下為不同性質所有制主體在市場參與、行業準入、土地審批、政策監管、稅收融資等方面構建公平的市場環境,在親清政商關系的構建中實現對非公有制的產權保護。
另一方面,需要在轉變政府職能、處理好政府與市場關系過程中積極推進混合所有制改革。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一個重要條件是處理好政府與市場關系,這也是全面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關鍵。為此需要以政府有為、市場有效為主要目標,在堅持把引資本與調結構相結合的基礎上立足企業自身,在深化權力清單、防止政府職能越位、構建服務型政府的過程中轉變政府職能,從政府與市場兩個方面同時用好“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68頁。從政府視角看,需要相關部門在轉變管理方式、增進管理職能的同時,厘清政府與市場的有效邊界,管住該管的,放開可放的,在企業產權保護、資產評估、交易資格審查以及過程監管、交易價格確定等方面,為企業進行混合所有制改革提供穩定的政策環境和市場氛圍。從市場角度看,則要求市場在配置各類生產要素過程中發揮決定性作用,特別是在價格發現、要素流動以及市場主體的選擇與淘汰等方面發揮市場的積極作用,為混合所有制改革的進行提供有效的市場信號,使不同性質所有制主體的融合建立在科學的經濟政策及環境中。
最后值得關注的是,在強調“兩個毫不動搖”以及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過程中,同樣需要摒棄“所有制中性”這一錯誤觀點。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背景下,有必要將不同性質所有制主體在所有制結構中的地位和在市場經濟中的地位進行科學區分。周新城:《論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經濟制度》,《文化軟實力》2019年第3期。對處于高質量發展階段的中國經濟而言,強調不同類型所有制主體在市場經濟中平等參與、平等競爭、平等產權保護不僅是必要的,而且還需要進一步探索完善這一機制的有效路徑,但這并不必然意味著可以得出“所有制中性”的觀點。這不僅是因為生產資料所有制是某一特定社會中生產關系的基礎,影響著包括生產、分配、交換以及消費在內的整個經濟社會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社會的基本性質以及發展方向;而且還因為當前階段,“兩個毫不動搖”、平等參與、平等競爭以及平等保護等有關政策表述,主要是在不同性質所有制主體所有權意義上的平等與公平,著重強調的是二者在市場競爭中的關系,而不是從它們在發展過程中所處的地位來論述的。“所有制中性”恰恰否定了生產資料所有制對經濟社會性質的基礎性決定作用,是我們在發展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時需要予以堅決抵制的。
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國家如何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基礎上,結合本國在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具體實踐發展馬克思主義,建立適合本國實際的所有制結構體系,長久以來一直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面臨的重大課題。對馬克思主義所有制理論的繼承與發展、開拓與創新,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科學社會主義的認知由簡單到深入、由抽象到具體、由教條到科學的發展過程。因此,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背景下,隨著經濟社會實踐的不斷發展,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這一理論的探索必將更加深入、更加系統、更加科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所有制結構,也必將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的發展而愈益完善。
作者單位:劉謙,山西財經大學經濟學院;裴小革,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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