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超 申琳
關鍵詞?金融化?金融不穩定假說?結構凱恩斯主義?虛擬資本?批判實在論
〔中圖分類號〕F8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1)03-0031-10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經歷了深層的結構性變化,即所謂的“金融化”進程:“金融動機、金融市場、金融參與者和金融機構在國內和國際經濟運行中的作用日益增強。”①對資本主義金融化進程的不同認識,必將帶來應對金融化的不同政策取向。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金融化文獻出現了爆發式增長。浩瀚的金融化文獻中有三條線索非常典型:一條線索是金融核心論,將金融化視作金融部門的長期膨脹過程;第二條線索是增長模式論,把金融化等同于資本主義實現增長或積累的一種階段性體制;第三條線索是根本生產方式論,金融化被理解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趨勢。金融核心論的首倡者是明斯基(Hyman?Minsky),增長模式論的代表是帕利(Thomas?Palley),根本生產方式論的思想導師是馬克思。本文的觀點是,雖然三種典型金融化理論在視角、邏輯、政策主張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但由于這三類學說同屬于反正統的激進經濟學,②堅持現實性和動態演化觀,因此它們體現的是真實世界經濟學在理論上的多元化;我們想獲得對金融化現象的更全面理解,任務不是從中選擇最優的理論,而是對其加以比較綜合、借鑒吸收。
金融化概念存在過于寬泛、過于模糊的問題,同一“金融化”術語往往被指向大相徑庭的經濟現象。
范德茲萬(Natascha?van?der?Zwan)指出了金融化文獻中的三個類型。Natascha?van?der?Zwan,?“Making?Sense?of?Financialization,”?Socio-Economic?Review,?vol.12,?no.1,?2014,?pp.99~129.第一個類型是把金融化等同于積累體制,即資本主義增長和發展的新階段。在這個類型中,近幾十年的金融化被視為一種積累模式,利潤越來越多地通過金融渠道而不是通過貿易和商品生產來實現。第二個類型將金融化等同于公司股東價值的支配地位。這些文獻強調了非金融公司股東價值取向的出現,并重點研究了所有權和控制權問題以及公司與金融市場關系的變化。第三個類型是日常生活的金融化。這類研究涉及公民作為投資者的崛起,它們從文化角度看待金融化,特別是金融對日常生活領域的侵蝕。克里普納(Gretta?Krippner)補充了另外三種金融化文獻。[美]格雷塔·克里普納:《美國經濟的金融化》,丁為民等譯,《國外理論動態》2008年第6期。一種把金融化等同于新金融工具的興起以及隨后金融交易的爆炸性增長;另一種使用金融化來描述資本市場對以銀行為基礎的金融制度日益增長的支配作用;第三種用金融化來指那些從金融投資中獲得收入的人(即食利者階層)的經濟和政治力量的激增。國內學者張成思把金融化研究歸類為宏觀、中觀、微觀三個視角。張成思:《金融化的邏輯與反思》,《經濟研究》2019年第11期。宏觀視角的金融化指“泛金融業的膨脹”,微觀視角指“微觀企業的金融化”,中觀視角指“商品金融化”,商品金融化包括大宗商品金融化和普通商品金融化。
以上學者關于金融化研究的分類均是從研究領域、對象或內容的角度做出的,旨在追求全面,盡可能把相關文獻都包含進來。與此不同,本文提出的“三條典型線索”分類方法是基于對金融化在本質認識上的差異進行分類的。雖然尚無普遍接受的金融化概念,但關于金融化概念應該包括“量”和“質”兩個維度卻是共識。金融化“量”的維度即是指金融的膨脹,“質”的維度指與金融膨脹相伴而生的實體經濟與虛擬經濟關系的顛覆、生產生活方式根本性的系統變革等。“金融化”一詞初始就是用來表達實體經濟與金融之間的發散性分裂現象的,陳波:《經濟金融化:含義、發生機制及影響》,《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美]約翰·貝拉米·福斯特:《資本主義的金融化》,王年詠、陳嘉麗譯,《國外理論動態》2007年第7期。若拋開這一“質”的規定僅談“量”的發展很難說是關于“金融化”的研究。基于此,我們對金融化文獻的分類著眼于激進經濟學,因為激進經濟學關于金融化的研究重點在于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變革的含義與趨勢等“質”的方面。它們的認識視角可被歸類為縱向由淺到深的三個層面:表層——金融現象、中層——增長模式、深層——根本制度。金融化研究的激進經濟學文獻類型之所以追溯到明斯基、帕利和馬克思這三者,是因為當代激進經濟學的思想來源是馬克思與凱恩斯,而明斯基與帕利分別是后凱恩斯經濟學(左派凱恩斯主義)原教旨派和卡萊斯基派的代表人物。
明斯基的金融不穩定假說,對資本主義經濟周期波動給出了一種內生解釋。在明斯基看來,企業對投資進行外部融資是資本主義經濟的根本特征;生產先于交換,金融先于生產,因此,金融是資本主義發展的中心。“現有的金融結構是資本主義經濟行為的主要決定因素”。H.P.?Minsky,?“Schumpeter?and?Finance,”?in?S.?Biasco,?Market?and?Institutions?in?Economic?Development:?Essays?in?Honour?of?Paulo?Sylos?Labini,?New?York:?St?Martins?Press,?1993,?p.103.金融市場從穩定開始逐漸發生演變——從對沖融資主導,經過投機融資,最后是龐氏融資占主導——相應地金融市場從穩定走向脆弱。融資類型之間的變換是由市場主體(借貸雙方)變得越來越樂觀的心理變化所推動的。“穩定孕育著不穩定”,“持續的成功為失敗埋下伏筆”,因此內生過程會使一個穩定的金融系統趨于脆弱。
資本主義經濟的實際發展路徑被明斯基描述為系統內生動力(金融從穩定走向脆弱)和制度、政府干預等外在力量聯合作用的結果。他把這些制度和干預稱為“防范制度”。防范制度的作用是“將資本主義市場過程的結果限制在可行或可接受的范圍內”。P.?Ferri,?H.P.?Minsky,?“Market?Processes?and?Thwarting?Systems,”?Structural?Change?and?Economic?Dynamics,?vol.3,?no.1,?1992,?pp.79~91.“間歇性有效的制度約束,以及政府干預,被視為為金融不穩定的內生動態過程創造了新的初始條件”。H.P.?Minsky,?“Longer?Waves?in?Financial?Relations:?Financial?Factors?in?the?More?Severe?Depressions?II,”?Journal?of?Economic?Issues,?vol.29,?no.1,?1995,?pp.83~96.完整的明斯基金融不穩定假說隱含著“雙周期”的存在,即短周期和長周期。所謂短周期,是指在一定的防范制度約束之下,由于市場主體心理因素而引起的金融活動從謹慎到瘋狂的周期過程。所謂長周期,是指防范制度的周期過程,即在演化過程中,防范制度不斷受到侵蝕,短周期的波動幅度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高,最終以發生深度危機而宣告防范制度的徹底崩潰。
明斯基根據他的長周期理論,對資本主義金融體系的長期轉型進行了演化方法的分析。明斯基把資本主義劃分為五個發展階段:商業資本主義、工業資本主義、金融資本主義、管理資本主義和貨幣經理資本主義。[美]蘭德爾·雷:《下一場全球金融危機的到來》,張田、張曉東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53~158頁。另見C.J.?Whalen,“Understanding?Financialization:?Standing?on?the?Shoulders?of?Minsky,”?e-Finanse:?Financial?Internet?Quarterly,?vol.13,?no.2,?2017,?pp.45~61.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進入了金融資本主義階段,在該階段投資銀行成為為公司提供融資的主要力量,除了為昂貴的建設項目融資,還為托拉斯和卡特爾的興起提供資金。投資銀行家成為市場權力主宰者。投資銀行家瘋狂的投機引發了1929年大危機,金融體系最終崩潰,結束了金融資本主義不受監管的時代。新政改革和一系列監管舉措開創了更加穩定的管理資本主義時代。
二戰后早期經濟活動始于對債務的謹慎使用,迎來了金融穩定和經濟發展的黃金時代。但是,隨著經濟繁榮期的延長,人們對大蕭條的記憶慢慢褪色,負債的安全邊際減少,金融機構開始規避監管,金融體系也在不斷演化:不僅是相對于內部融資而言,更加依賴于外部融資,而且還趨向于短期融資和更多地利用債務來獲取現有資產。此外,金融機構的活動也呈爆炸式增長,金融創新也源源不斷。當金融機構尋找到規避監管的方法時,管理當局接納創新,進而助長了投機。結果,一度強大的金融體系變得越來越脆弱。
隨著新政制度被削弱,一種新的金融資本主義形式開始主導美國和全球經濟,這就是明斯基所說的“貨幣經理資本主義”。這個階段始于20世紀80年代,一直延續至今。對此明斯基這樣定義:“美國的資本主義現在正處于一個新階段,即貨幣經理資本主義,在這個階段,絕大多數金融工具的直接擁有者是共同基金和養老基金。投資組合的總回報率是衡量這些基金經理業績的唯一標準,這意味著對企業組織管理的底線的強調。”H.P.?Minsky,?“Uncertainty?and?the?Institutional?Structure?of?Capitalist?Economics,”?Journal?of?Economic?Issues,?vol.30,?no.2,?1996,?pp.357~368.在明斯基這里,所謂金融化就是貨幣經理資本主義的崛起。
貨幣經理資本主義興起帶來的后果是經濟中短期主義投機活動盛行。貨幣經理的目標和唯一的評判標準是基金持有人投資的價值最大化。因此主動管理取代了被動的“買入并持有”策略。這些基金不會為了長期增加股息收入而購買和持有股票,捕捉短期利率或股價波動的年化收益率很容易支配利息或股息收入。貨幣經理的影響力日益增強,迫使企業領導者越來越關注公司股票市場價值。這種壓力促使許多非金融企業縮減成本高昂且常常老化的制造業業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參與并購,并將注意力轉向傳統與金融公司相關的投資和貸款業務。簡言之,貨幣經理資本主義,一方面,使經濟的金融結構越來越像一個賭場,帶來金融不穩定;另一方面,迫使非金融企業選擇“精簡和分配”策略,工人階級日益缺乏保障,社會不平等現象日益嚴重。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代表貨幣經理資本主義的失敗,這種模式用放松管制、減少監督、私有化和鞏固市場力量來不斷破壞遏制金融市場內在不穩定的屏障。需要進行適當的制度變革,將不斷積累金融脆弱性的貨幣經理資本主義轉變為有利于“成功的資本主義”的新結構。
明斯基認為,應對當前局面的政策處方在于:加強監管,重建防范制度。[美]海曼·P.明斯基:《穩定不穩定的經濟》,石寶峰、張慧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55~289頁。(1)政策制定者應該對伴隨著商業周期而來的極度興奮情緒抱有自覺懷疑態度。(2)資本主義經濟需要顯著的監管,以遏制金融投機和金融過剩,因為經濟具有不穩定的自動行為傾向。(3)政府干預應該具有自由裁量權,在決策中,沒有什么可替代判斷,模型、數字和規則不足以制定政策,有必要將自由裁量權與防范制度結合起來。
經濟學家帕利屬于后凱恩斯主義卡萊斯基派經濟學家,后凱恩斯主義的這一分支強調階級沖突引發的收入分配對社會有效需求的影響,帕利把這種分析方法稱作“結構凱恩斯主義”。與明斯基主義者把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理解成可由金融不穩定假說解釋的純粹金融危機不同,帕利認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根植于實體經濟中的深層原因,是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的總危機。②T.I.?Palley,?Financialization:?The?Economics?of?Finance?Capital?Domination,?New?York:?Palgrave?Macmillan,?2013,?pp.207、202~204.
帕利認為金融化時代與新自由主義時代重合,理解金融化先要理解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②
帕利認為,1945—1980年間,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特點是“良性循環”的凱恩斯增長模式,建立在充分就業、工資增長與生產率增長掛鉤的基礎上。④T.I.?Palley,?“Inequality?and?Stagnation?by?Policy?Design:?Mainstream?Denialism?and?Its?Dangerous?Political?Consequences,”?Challenge,?vol.62,?no.2,?2019,?pp.128~143.生產率的增長推動了工資的增長,從而推動了需求增長,創造了充分就業;由工資增長引起的需求增長為投資提供了激勵,從而推動了生產率的進一步增長,并支持了更高的工資水平。
1980年后,良性循環的凱恩斯增長模式被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所取代。新自由主義時代的主要特征是切斷了實際工資與生產率增長之間的聯系。1980年以前,工資增長是需求增長的引擎,1980年后,債務和資產價格上漲成為了需求增長的引擎。
經濟政策在推翻凱恩斯主義良性循環增長模式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新的政策范式可以被描述為一個新自由主義的盒子。工人們被四個方面構成的政策邊框所包圍:全球化、勞動力市場靈活性、關注通貨膨脹而不是充分就業、小政府。企業全球化使工人通過自由貿易協定和資本流動支持的全球生產網絡參與國際競爭。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議程攻擊工會和對勞動力市場的保護,如最低工資、失業救濟等保障制度。放棄充分就業的政策目標造成就業不安全,削弱工人的議價能力。最后,“小”政府議程攻擊政府干預的合法性,導致政府不顧危險推動放松管制,以及經濟服務、公共產品和經濟安全的政府供給被削弱。
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的另一個關鍵部分涉及金融化和金融的作用。首先,它為新自由主義政策盒提供了支持。其次,它支持總需求生成過程。④
金融業從三個方面支持新自由主義政策盒。首先,金融市場通過實施公司治理的股東價值最大化范式來控制公司。因此,公司被重新定位為服務于金融市場的利益和公司最高管理層的利益。其次,金融市場和企業在政治上為新自由主義政策進行游說,他們支持倡導這些政策的智囊團和經濟研究。第三,金融創新通過敵意收購、杠桿收購和反向資本分配促進了金融市場對公司的控制。通過捕捉和重組公司,金融市場改變了商業行為,再加上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產生了一個壓制工資和加劇不平等的經濟方框。如果沒有金融市場的這些支撐,四邊形的盒子很容易倒塌。
金融的第二個重要作用是支持總需求。新自由主義模式通過工資停滯和不平等加劇,逐漸破壞了收入和需求的產生過程,造成了越來越大的結構性需求缺口。金融的作用就是填補這一缺口。放松管制、金融創新、投機和抵押貸款欺詐使金融業能夠通過向消費者放貸和刺激資產價格上漲來填補需求缺口。因此,通過提供需求,金融化使得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得以維持。在這一過程中,它不可避免地制造了金融泡沫,泡沫的破裂成為引發金融危機和經濟停滯的導火索。
帕利認為金融化是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的一部分,加強金融監管的政策處方遠未涉及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這一危機的根源。帕利指出:“恢復穩定的繁榮共享,需要重建工資與生產率掛鉤的新模式代替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金融過度是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的主要驅動器,單獨的金融改革將使經濟停滯惡化。”[美]托馬斯·I.帕利:《明斯基金融不穩定假說對危機解釋的局限性》,陳弘譯,《國外理論動態》2010年第8期。帕利對資本主義的未來持樂觀態度,他認為,無論金融化還是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都是政策選擇的結果,通過改變政策選擇就可以消除錯誤增長模式引發的一切弊病。
帕利的金融化理論代表了解釋金融化的一個類型。這種理論把金融化的根源歸結于新自由主義,即錯誤政策;把金融化與增長模式聯系起來,或者說,金融化是資本積累的特殊模式;金融在這種增長模式中發揮獨特功能,是增長模式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解決危機和停滯僅僅加強金融監管于事無補,必須改變增長模式或資本積累模式。
金融化是最近二三十年來才出現的概念,馬克思著作中沒有出現過這一術語,也沒有直接的對等物。但遵循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動態演化分析思路,可以引申出金融化的馬克思見解。從馬克思的視角來看,金融化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遷的內在趨勢,是一個天生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金融化基因包含在資本主義的胚芽當中,絕非20世紀80年代后新自由主義的產物,甚至也不僅僅是19世紀末所謂的金融資本主義的產物。
商品經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前提。商品經濟是以交換為目的的經濟形式,簡單商品交換的運動公式可表示成W—W,即直接的物物交換。商品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產生了貨幣,于是簡單的物物交換發展成為貨幣為媒介的商品流通:W—G—W。在此,商品流通的目的是使用價值,商品所有者為了使用價值而交換,貨幣充當流通手段,是轉瞬即逝的交換媒介。與商品流通相適應產生了貨幣流通G—W—G,貨幣流通大大促進了商品交換,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商品經濟繼續發展,商品化程度繼續提高,以至于勞動力成為商品,于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誕生。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生產目的是榨取剩余價值,于是貨幣轉化為榨取剩余價值的手段——資本。資本是在運動中謀求自身增殖的價值。資本家追求資本增殖,資本運動總公式可表示為G—W—G′,這個公式表示了預付資本通過商品生產和交換發生了增殖。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游離出的貨幣資本被借貸給職能資本家,借貸資本家通過瓜分職能資本家的利潤而獲得貨幣資本的增殖——利息。為了獲得利息而不斷被貸出的貨幣資本被稱為生息資本,生息資本運動公式表示為G—G′。
生息資本的產生是貨幣資本商品化的結果,馬克思說,生息資本“是作為商品出現的,或者說,貨幣作為資本變成了商品”。③④⑤⑥⑦[德]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81、445、529、530、532、541頁。在生息資本上,資本關系取得了最表面、最富有拜物教性質的形式。社會關系最終成為一種物即貨幣同它自身的關系。在生息資本形式下,人們“完全不顧再生產和勞動的條件,把資本看作自行運動的自動機,看作一種純粹的、自行增長的數字”。③換句話說,生息資本是最符合資本的本質屬性的資本形態,生息資本運動公式G—G′除了表明資本是自行增殖的價值,不包含任何實質內容。
社會商品化程度持續加深,實物商品化之后是權力(股權、債權……)的商品化。股權、債權等一切能產生收入流的東西被證券化,進而被買賣,于是虛擬資本產生。虛擬資本有它的獨特的運動。這就是說,收入索取權已經成為商品,而這些商品的價格有獨特的運動和決定方法,這產生了虛擬經濟。“人們把虛擬資本的形成叫做資本化。……和資本現實增殖過程的一切聯系就徹底消滅干凈了。資本是一個自行增殖的自動機的觀念就牢固地樹立起來了。”④“這些所有權證書的價值的獨立運動,加深了這種假象,好像除了它們可能有權索取的資本或權益之外,它們還構成現實資本。”⑤“在一切進行資本主義生產的國家,巨額的所謂生息資本或貨幣資本都采取這種形式。貨幣資本的積累,大部分不外是對生產的索取權的積累,是這種索取權的市場價格即幻想資本價值的積累。”⑥幻想資本價值的積累使資本主義逐漸陷入賭場資本主義,“賭博已經代替勞動,并且也代替了直接的暴力,而表現為奪取資本財產的原始方法。”⑦賭場資本主義帶來的是無休止的金融動蕩和經濟危機。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本·法因(Ben?Fine)沿著馬克思對生息資本的論述,“將金融化定義為虛擬資本的深入而廣泛的積累”,②③Ben?Fine,?“Financialization?from?a?Marxist?Perspective,”?International?Journal?of?Political?Economy,?vol.42,?no.4,?2013,?pp.47~66.換句話說,金融化可被視為生息資本在深度和廣度上的擴張,也即,“生息資本在資本積累中的范圍和普及程度不斷提高”。②深度層面指的是,金融資產的增長及擴散本身與商品生產及交換本身的聯系日趨減少;廣度層面則涉及生息資本與其他資本類型相雜糅的形式,拓展至社會經濟生活的新領域。
法因認為,金融化不僅限于金融的存在或擴展(抵押貸款、信用卡等),而是將這些納入進一步的金融操作中,這些操作在較深的層次上構成了生息資本的廣泛和深入的擴張。他說,金融化就是“作為信用的貨幣(非投資目的的借貸)、作為資本的貨幣(生息資本)、虛擬資本和生產性資本相互聯系在一起的‘混合體,為了生息資本的利益而出現了巨大的擴張”。③金融化是一種將各種信貸關系納入虛擬資本軌道的特殊的現代形式。
布萊恩(Dick?Bryan)、馬丁(Randy?Martin)、拉弗蒂(Michael?Rafferty)等人把金融化理解為“一種固有的資本主義過程,而不是對資本主義生產的扭曲”。⑤⑥D.Bryan,?R.Martin,?M.Rafferty,?“Financialization?and?Marx:?Giving?Labor?and?Capital?a?Financial?Makeover,”?Review?of?Radical?Political?Economics,?vol.41,?no.4,?2009,?pp.458~472.他們認為,資本作為運動中謀求自身增殖的價值,要釋放自己的天性,有必要取消資本的實體化,擺脫物質形式上的束縛,獲取流動性、靈活性和競爭驅動力。金融化——證券化和衍生品的發展——適應了資本釋放天性的內在要求。“證券化和衍生品是關于整個循環中資本的估值”,⑤它們使非流動資產所體現的資本轉化為流動的、競爭驅動的資本。證券化和金融衍生品,是對資本表現的衡量和對剩余價值流動的評估,換個角度說是社會權力關系的商品化與量化。而證券化和金融衍生品本身發展的內在驅動力是商品化——風險的商品化,正如布萊恩等人所說,“實際上,衍生品和證券化的共同特征是(風險的)商品化過程:一個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發展的分析一致的過程”。⑥金融化改變了主要經濟范疇的內涵:勞動力——勞動力的再生產本身成為剩余價值的來源;生產——流動的勞動服務合同;貨幣——流動性金融資產充當了一般等價物;價值——融入風險因素。D.?Bryan,?M.?Rafferty,?C.?Jefferis,?“Risk?and?Value:?Finance,?Labor,?and?Production,”?South?Atlantic?Quarterly,?vol.114,?no.2,?2015,?pp.307~329.
索蒂洛普洛斯(Dimitris?P.?Sotiropoulos)等人持有類似的觀點。他們“不同于那種認為當前全球金融形勢只是投機以及金融與‘實體經濟日益分離的分析”,而是“將金融化視為一種特殊的技術,它疊加在金融市場現有的社會權力關系之上,以便組織它們的運作”。⑨D.P.Sotiropoulos,?J.Milios,?S.Lapatsioras,?“Demystifying?Finance:?How?to?Understand?Financialization?and?Think?of?Strategies?for?a?Good?Society,”?in?J.Marangos,?ed.,?Alternative?Perspectives?of?a?Good?Society,?New?York:?Palgrave?Macmillan,?2012,?pp.99~119.他們借助馬克思的虛擬資本和拜物教理論,指出,金融化是以風險為基礎的一種特定表現形式,它依賴于金融估價,這種估價方式加強和強化了資本“法則”的實施。虛擬資本是預期未來收入流的資本化,資本化可以被定義為一種處理風險的技術,也可以被定義為一種根據風險進行標準化的社會過程。在發達金融領域的幫助下,經濟能夠從風險的角度觀察自己。金融市場給某人(一家公司、一個國家、一個工薪階層、一個學生等等)附上一份風險簡況表,意味著在一個由權力關系支撐的復雜世界中,獲取并衡量其順從地適應角色的效率。風險計算包括對每個市場參與者實現社會權力關系所定義的特定目標的效率進行系統評估。“基于風險的標準化相當于一種強加給市場參與者的特定權力技術,其目的不僅是為了控制金融市場,而且是為了組織不同社會權力關系的運作,以使其運作更有效和更有針對性。”⑨通過金融化,資本的權力得到強化,勞動對資本從“形式隸屬”發展到“實際隸屬”。
與大多數非正統經濟學家從金融過度擴張引起的金融脆弱性或資本主義積累的障礙角度來解釋2008年金融危機不同,拉帕奇羅斯(Spyros?Lapatsioras)等人認為2008年金融危機是金融化環境下階級斗爭的發展造成的,應將其視為資本危機而不僅僅是流動性危機。他們指出:“當前的危機是資本主義生產和再生產關系的永久性特征的結果,也是這種關系的新自由主義組織的核心所特有的特征的結果,也就是說,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現在的表現形式的核心所特有的特征的結果。”S.?Lapatsioras,?L.?Maroudas,?P.G.?Michaelides,?et?al.,?“On?the?Character?of?the?Current?Economic?Crisis,”?Radical?Notes,?April?2009,?http://radicalnotes.com/content/view/99/39/.新自由主義為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服務的方式是推動債務證券化和資本的國際流動。通過金融衍生品,每一種金融證券在國際層面上的盈利能力都有了融合、聯系和比較,進而國際資本主義競爭加劇,勞動力的國際競爭不斷增強。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存在抵制資本獲取利潤的各種阻力,我們所看到的風險管理,無非是通過其他手段繼續進行生產領域對勞工的日常階級斗爭,通過其他手段繼續進行旨在確保國際投資領域正常利潤率的資本之間的日常斗爭,證券市場和風險管理技術與資本的階級力量及其引發的斗爭始終是同一邏輯的一部分。金融衍生品的激增和創新的風險管理形式助長了這場危機。首先,它們導致了基于資本循環推動剝削戰略的新理性的形成。這種新的理性假設了一種服從資本“法則”的態度,新理性系統地推動了對風險的低估,當代資本主義陷入了一種既有效率又有高風險的緊張關系中。其次,新剝削戰略的影響——收入分配日益不平等,工資所占的份額減少,以及人類需求商品化的新類型——為管理總需求帶來了問題(需求不足),換言之,增加資產階級支配地位的條件與削弱這種支配地位的條件同時出現。應對危機的根本出路,在于推動去商品化的社會進程,也就是說,把社會建立在滿足人民生存發展需要的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資本估值計算的基礎上。
按馬克思的思路,金融化是一個天生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它符合資本增殖的內在邏輯:資本流動性、靈活性、競爭性的內在要求和萬物商品化結合到一起,完成了勞動對資本的實際隸屬。資本主義生產進一步的社會化采取了金融化的形式,因為金融已經深入和廣泛地滲透到更多的經濟和社會再生產領域,為直接或間接應用生息資本創造了條件,也加強和擴大了資本主義基本生產關系。金融化表現為資本估值理念越來越多地融入資本循環,伴隨著經濟和社會的重組,甚至改變了資本主義生活方式。
根據上述對三種金融化理論的介紹,可以把三種金融化理論的差異歸納如下:
第一,明斯基和帕利均把金融化視作資本主義20世紀80年代以來特殊歷史階段的產物,而馬克思把其視作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直存在的內在趨勢,這一趨勢在商品經濟關系中存在的胚芽,一直處于孕育成長過程中,在20世紀80年代后展現得更為充分。
第二,明斯基把金融化視作純粹金融現象,而帕利和馬克思把金融化歸結為實體經濟的深刻變化。帕利與馬克思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把金融化歸因于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金融化是支撐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的外在條件,而后者把金融化歸因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增殖方式——的內在變化。
第三,明斯基與帕利認為金融化就是高杠桿負債,是信貸膨脹,繼而是金融泡沫。但他們認為金融根本上仍然承擔著服務于實體經濟的功能。而馬克思認為,信貸膨脹并非金融化,金融化是生息資本的廣泛和深入的擴張。金融化主要指金融衍生品膨脹,資金“脫實向虛”,在金融市場空轉,金融變成了錢生錢的游戲;此外,更多領域被商品化、證券化,為生息資本的擴張提供了基礎。
第四,明斯基的金融化理論屬于微觀經濟分析,基于市場主體和管理者的心理分析,企業家、銀行家和貨幣經理的逐利活動導致金融結構和防范制度的演變。帕利的分析屬于宏觀視角,關注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政策框架以及金融化在彌補有效需求中的作用。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分析屬于系統分析,生息資本滲透到社會再生產的各個環節,對整個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帶來影響、引發重組。
第五,關于金融化動力機制,在明斯基看來其是金融市場參與者和管理者樂觀情緒的累積過程,這個過程包含著金融市場高風險活動的蔓延和防范制度的削弱。帕利認為是20世紀70年代的外在沖擊帶來了資本主義經濟困難,在應對困難過程中錯誤地選擇了自由主義增長模式,結果陷入了低工資率、高利潤率、由金融泡沫支撐需求的不可持續的狀態。而馬克思則主張金融化的動力是資本增殖本性的解放以及資本主義持續商品化的進程。
第六,帕利把金融化完全歸結為政策問題,糾正錯誤政策就可以完全扭轉金融化現象。明斯基和馬克思把金融化解釋為內在趨勢。但明斯基所謂的內在趨勢是說從微觀心理角度看金融化的出現有必然性,但從理性認知的角度,只要管理者足夠聰明,則可以通過政策改變扭轉局面,通過政策可以改變和重塑內在趨勢。心理活動可以產生金融化趨勢,也可以通過心理認知的改變產生逆金融化趨勢。對于馬克思而言,金融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政策能發揮作用改變規律發揮作用的方式和影響,但不能取消和逆轉。
第七,政策主張方面,明斯基最樂觀,主張加強金融監管,筑牢防范制度即可避免金融化。帕利不悲觀,認為只需根本放棄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調整階級關系,重建工資與生產率掛鉤的新增長模式,外加加強金融監管,金融支配和削弱實體經濟的局面就可以得到控制。如果說明斯基和帕利是改良主義的,那么馬克思則是革命的。馬克思認為只有根本上改變追求資本增殖的基本經濟制度,才能從根源上消除金融化,重建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的局面,改良措施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內都是空想。馬克思認為這些改良措施是與“社會的政治和意識形態結構完全對立的,在社會的性質未發生根本變革之前,絕無施行的可能”。[美]約翰·B.?福斯特、[美]羅伯特·B.?麥克切斯尼:《結構凱恩斯主義對國際金融危機解釋的局限性》,王靜、許建康譯,《國外理論動態》2010年第10期。
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中國應對全球金融危機和世界經濟停滯趨勢的政策基本上是成功的。這些成功的政策得到了三種金融化理論的支持,反過來證明三種金融化理論對我國政策選擇具有指導價值,它們不應被視為水火不容的對立關系,而應該被拿來借鑒吸收,為我所用。
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各國紛紛出臺金融改革方案,加強了金融監管,遏制了金融危機的擴大。防范金融的系統性風險一直是我國金融工作的重中之重,因此我國受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較小。隨著金融市場發展,我國需要時刻警惕金融泡沫,防范金融風險,加強金融監管,引導資金流向。對金融風險必須防微杜漸,因為金融活動遵循著“金融創新—擺脫監管—危機—加強監管—金融創新”的路線周而復始。中外應對金融危機的舉措符合明斯基對金融脆弱性及其應對的分析。
調整經濟結構,改變經濟增長方式,也是過去幾年我國經濟政策的工作重點。應對經濟周期下行,抵御外部風險,增強內生動力,我國實施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推出擴大內需、脫貧攻堅等戰略部署,確立工資持續增長的機制,提出“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發展戰略,這些發展戰略和舉措與帕利對重建良性循環增長模式的主張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國金融業改革、增長模式調整取得成功的根本因素,在于用追求共同富裕、共享繁榮、實現現代化、民族復興的奮斗目標,取代了資本增殖動機,成為引導物質資料再生產的動力機制。只有堅持馬克思主義金融化觀點,才能增強戰略定力,堅定走社會主義共同富裕道路。另外,只有堅持馬克思金融化觀點,才能認清資本主義金融化長期趨勢,構造應對國際金融化環境的政策體系。繼續推進改革開放事業,構建世界命運共同體,實現人民幣國際化,需要中國金融市場更加開放,中國很難擺脫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影響而獨善其身,融入全球經濟、與狼共舞是不二選擇,這需要對資本主義金融化長期性保持清醒認識,以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深刻理解為指導。如果僅僅把資本主義金融化理解成短期的金融泡沫,那么會使我國失去長期戰略準備,將會被資本主義金融化趨勢裹挾,將使改革開放事業遭受巨大損失。
三種金融化理論進行綜合之所以可能,在于它們具有共同的本體論基礎,即它們都堅持認為世界是動態、開放、系統的,這是與正統的新古典經濟學的靜態、封閉、機械的本體論根本對立的。第一,三種金融化理論都堅持動態視角,把資本主義視作動態演化的歷史過程,它們要么把金融化視作資本主義的一個特殊歷史階段,要么把金融化視作整個資本主義過程發展的趨勢。而正統的新古典經濟學把資本主義視作靜止均衡狀態,處于邏輯時間之中,圍繞均衡點做鐘擺式運動,資本主義結構不會發生變化。第二,三種金融化理論都堅持系統、開放的視角,金融化理論不是在封閉系統環境中邏輯演繹的結果,而是內在趨勢與外在政策、歷史必然性與主觀能動性、金融部門與實體經濟、多個利益相關主體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真實的歷史不是有唯一的結果而是有多種可能。第三,直面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問題,理論分析的出發點是真實世界的矛盾,而不是完美市場經濟的先入為主的辯護。三種金融化理論充滿了一種超越理論世界、與實踐生活密切接觸的渴望。
雖然三種典型金融化理論在視角、邏輯和政策主張等方面存在差異,但由于這三類學說同屬于反正統的激進經濟學,堅持現實性和動態演化觀,它們體現的是真實世界經濟學在理論上的多元化。開放的世界是復雜、動態、易變的,經濟學的任務是透過事物表層分析深層結構,因此,需要多個證據來源來闡述深層結構,只借助單一理論或分析工具是無法完成任務的。每種非正統思想流派都對理解開放世界的某個方面做出了貢獻,應該得到承認和尊重。
實現三種金融化理論的綜合可以借助批判實在論。批判實在論(Critical?Realism)是一門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馬克思主義科學哲學。批判實在論認為,每當人們作出理論聲明時,他們已經或明或隱地猜想了世界存在的方式,已經作了本體論承諾。批判實在論認為世界是動態、開放、系統、有機、整體的,因而批判實在論又可稱為“結構本體論”或“開放本體論”。關于批判實在論的論述詳見筆者的論文《馬克思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的收入分配理論比較——基于批判實在論的視角》,《經濟問題探索》2015年第10期;另可參見賈根良:《演化經濟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
批判實在論具有“分層”“轉變”“拜物教”等三個屬性。第一,“分層”是指世界分為經驗的表層和支配表層現象的深層結構,二者之間具有相互獨立性,不能相互還原。深層結構獨立于人類認知而客觀地存在,獨立存在的世界與解釋世界的知識形成對立,即深層機構具有“不可及性”;更進一步,關于深層結構的知識不能簡單通過經驗而獲取,即深層結構具有“超驗性”。在開放的世界體系中,結構間的相互作用使得深層結構與表層表現之間并不存在一一對應關系,直接根據經驗現象無法獲知關于本質結構的知識。第二,批判實在論提出了處理結構和能動性之間關系的“社會行動轉變模型”:已有的社會結構為人類活動提供了條件,但人類活動不僅受已有社會結構的支配,而且還能調動經濟、政治、法律、文化等各種因素進行有意圖的干預,不斷改變潛在的社會結構。批判實在論反對進行“純粹”的社會科學研究的企圖,它主張在一個更加廣闊的視域內,結合人文因素開展社會科學研究。R.Bhaskar,?The?Possibility?of?Naturalism,?London:?Harvester?Wheatsheaf,?1989,?p.36.第三,拜物教性質是指,社會結構由個體的行動和觀念構成,但個體總是無法直接掌握這個深層結構,他們僅生活在“虛幻”的表層現實世界之中,根據表層世界的可經驗的事件和觀念做出判斷、采取行動。S.Fleetwood,?“Causal?Laws,?Functional?Relations?and?Tendencies,”?Review?of?Political?Economy,?vol.13,?no.2,?2001,?pp.201~220.為此,批判實在論提出社會科學要批判已有理論和觀念的錯誤,并且揭示這種錯誤觀念產生的深層的結構性根源,通過對行為主體持有的理論、觀念、意識形態等的批判性解釋,引起人們反思,進而改變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從而達到轉變社會結構的目的。
社會科學無疑要研究社會或特定系統的深層結構,因為它構成社會的核心和本質,統領著社會經濟生活的表層。但是,社會世界的分層、轉變和拜物教的本體論特征,決定了達到此目的不僅需要研究深層結構,而且也要研究表層。表層經驗是深層結構的載體和存在方式,是核心的展現。只有在表層經驗與深層結構之間的關聯、互動、異相的整體中研究二者,才能揭示結構、事件、經驗之間的因果關系機制。這是一種整體的、系統的、抽象的研究策略。厄巴爾指出,經濟的表層與核心通過兩個相反渠道的交流匯成整體:(1)核心送出關于自身的信息到表層;(2)經濟主體在經濟表層的框架下相互作用,并且通過行為表現核心傳來的信息,作為一種無意識的間接影響維持和再現核心結構。[英]安德魯·布朗、[英]史蒂夫·弗利特伍德、[英]約翰·邁克爾·羅伯茨等:《批判實在論與馬克思主義》,陳靜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6頁。
批判實在論為整合明斯基、帕利和馬克思的金融化理論提供了依據。三種金融化理論分屬于結構本體論的不同層面。首先,馬克思金融化理論解釋的是金融化的深層結構。金融化進程根本上是資本本性的解放,是資本增殖形式的演進。一方面資本形式越來越脫離物質束縛,獲得流動性極高的純粹價值形式;另一方面資本運動越來越脫離生產的束縛,成為錢生錢的游戲。這種演進符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邏輯,是一種永恒的深層趨勢。其次,帕利的金融化理論解釋的是金融化的中層現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決定著資本主義的政治、法律、政策等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生產方式,為生產方式的生存保駕護航。新自由主義政策盒為資本增殖提供了制度環境,滿足了資本擴張的內在要求。新自由主義增長模式是由資本本性主導的,但在解放資本天性的過程中,孕育了更大矛盾——金融膨脹和實體經濟萎縮。看似錯誤的政策導致的結果,實際體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局限性:用孕育更大危機的方式解決當前的資本增殖危機。最后,明斯基金融化理論描述了金融化的表層現象。本質結構主導著表層,但經濟行為人生活在“虛幻”的表層現實世界之中,金融化直接表現為金融活動的變化,而這需要用金融活動參與者的動機和心理的行為主義來解釋,這種動機改變了政策環境,改變了深層結構。金融活動具有拜物教性質,歪曲地反映深層結構,金融化理論的任務是通過金融市場的變化回溯基本生產方式的變化;通過批判錯誤的金融觀念轉變深層結構;通過對金融風險的認知、監管政策,反作用于增長方式,進而影響生產方式。
對中國當前改革實踐具有重大指導意義的馬克思主義金融化理論必將是以馬克思金融化理論為基礎,以明斯基和帕利金融化理論為補充的理論體系,批判實在論這一馬克思主義科學哲學,為綜合三種金融化理論,從而構建科學的馬克思主義金融化理論提供了可行框架。
具體來說,實現三種金融化理論的綜合,要做到四個方面的“結合”。第一,金融化概念上三結合。更全面的金融化概念應包括金融領域的變化(金融膨脹和金融創新)、虛擬經濟與實體經濟之間關系的變化、生產生活方式與社會結構的變化等三個方面。也就是說要從更系統更全面的角度理解金融化現象。第二,金融功能上三結合。要從微觀融資功能、宏觀需求功能、中觀資本積累功能三個方面綜合理解金融部門在現代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金融的存在有服務實體經濟的微觀和宏觀功能,除此之外,金融部門還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國民經濟部門,是資本進行積累的一個領域,有自身獨特的運行規律。第三,金融化治理上三結合。監管金融市場防范風險、改革增長方式重塑經濟增長活力、分類指導信貸流向等三個舉措并行以保障經濟健康發展。第四,發展理念上兩結合。面對經濟社會金融化趨勢,經濟體制改革方向上必須綜合考慮資本增殖本性與人民生存發展需要。要以人民生存發展需要為根本,發揮資本增殖本性在引導資源配置和提供發展動力方面的積極作用,限制其負面影響。
作者單位:河北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