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歐洲銀行業

袁航

歐洲銀行監管部門的抗疫舉措

為應對新冠疫情蔓延對實體經濟造成的沖擊，以歐洲中央銀行（ECB）和歐洲銀行監管局（EBA）為首的歐洲銀行業監管機構采取了一系列紓困舉措，并臨時降低了部分金融監管要求，旨在提升銀行的信貸投放能力，使其能夠充分行使金融中介職能，將歐盟的貨幣政策傳導至實體經濟。

在疫情危機背景下，歐洲銀行維持其信貸投放能力主要取決于三方面因素： 一是維持金融系統的高流動性水平，確保銀行信貸投放不受流動性約束;二是維持合理的利差空間，使銀行在低利率環境下能夠正常盈利;三是維持較高的資本充足率，用于提升銀行信貸規模上限，并吸收潛在不良貸款損失。因此，歐洲銀行業監管機構的抗疫安排也主要著眼于上述幾個方面。

充裕的流動性支持

疫情爆發初期，全球銀行同業市場曾出現短暫的恐慌情緒，市場流動性趨緊，拆借利率飆升，中小銀行的流動性承受著巨大壓力。為維持金融系統穩定性，刺激實體經濟，ECB加大了量化寬松力度，于2020年3月中旬推出了總額為7500億歐元的緊急抗疫購債計劃（PEPP），并于其后兩次加碼，迄今該計劃的總金額已高達1.85萬億歐元。與此同時，ECB在疫情期間降低了銀行再融資抵押品要求和再融資折扣比率，向銀行提供了7次緊急抗疫長期再融資（PELTRO），且放寬了第三期定向長期再融資計劃（TLTRO）的參與條件，以便向支持實體經濟的銀行提供定向資金支持，成功化解了銀行同業市場上流動性緊缺的問題。此外，ECB與美聯儲重啟了貨幣互換協議，更為頻繁地向同業市場注入美元流動性，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疫情爆發初期的“美元荒”。

維持低利率信貸環境

ECB在疫情期間力求維持低利率信貸環境，一方面將三大關鍵利率維持在歷史低點，即存款基準利率為-0.5%，主要再融資利率為0，邊際借貸利率為0.25%;另一方面，通過多種再融資計劃向銀行提供低成本資金支持，以期推動實體經濟借貸成本進一步降低。為鼓勵銀行對實體經濟放貸，ECB進一步降低了第三期TLTRO的再融資價格，并放寬了該計劃的參與條件與優惠利率申請標準。對于積極支持實體經濟的銀行而言，參與該計劃可獲得ECB超低成本資金支持，如一年期歐元借貸成本僅為-1%，低于ECB存款利率50bps。此外，ECB通過PELTRO計劃向銀行提供的流動性支持成本也更低，優于主要再融資利率25bps。

歐洲各國政府也推出了大規模的紓困計劃，以政府信用擔保，為受疫情影響的企業增信，有效降低了企業的借貸成本，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銀行的信貸資產質量問題。在歐盟層面，歐盟委員會通過歐洲投資銀行、歐洲投資基金和歐盟穩定機制，直接或間接向受疫情影響的企業提供信貸支持，降低其融資成本。如歐洲投資基金成立了總額為250億歐元的擔保基金，向受疫情影響的中小企業提供專項信貸援助。

臨時性降低金融監管要求

疫情爆發后，歐洲銀行業的資本金充足水平與信貸資產質量雙重承壓，對其信貸投放能力形成制約。在此背景下，歐洲銀行業監管機構陸續宣布了一系列監管舉措，臨時放寬了部分宏觀審慎金融監管要求，為銀行“減負”，釋放其信貸潛能，使其能夠持續向實體經濟投放貸款，并規避可能出現的系統性金融風險。

在資本金要求方面，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于2020年3月做出決議，將《巴塞爾協議Ⅲ》新資本標準實施時間由2022年1月1日延后至2023年1月1日。同期，ECB允許銀行臨時啟用資本留存緩沖與流動性緩沖，用于吸收不良信貸資產損失，并允許銀行的資本金與流動性覆蓋指標在短期內低于監管標準。EBA將原定于2020年的歐洲銀行壓力測試推遲至2021年，并要求銀行暫停股票分紅，將利潤用于充實銀行資本。2020年4月，為促進同業市場流動性，ECB調整了銀行金融市場交易的風險乘數，降低了交易相關的資本金要求。2020年6月，歐盟對《歐盟資本要求規定》進行了緊急修訂，進行逆周期調節，允許銀行將部分準備金計入核心一級資本，提升銀行資本充足率。2020年9月，ECB臨時放松了對于銀行杠桿率的計算要求，將央行存款排除在外，從而降低銀行杠桿率，持續抬升銀行信貸規模上限。

在疫情的沖擊下，大量企業與個人客戶還款困難，銀行面臨突發性的資產質量惡化挑戰。歐洲銀行業監管機構放松了部分監管標準，在信貸資產質量的界定上賦予銀行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其主旨為適度壓降銀行的風險加權資產，提升銀行資本充足率，進而鼓勵銀行進行持續的信貸投放。疫情爆發后，ECB允許銀行在一定范圍內靈活處理政府擔保項下的問題信貸資產界定，避免銀行過度計提撥備。同期，EBA對于貸款違約與延期還款的條件進行了重新界定，適度放寬了對不良貸款的定義標準。針對葡萄牙、塞浦路斯、匈牙利等部分歐洲國家要求銀行暫停收取部分信貸項目本息的要求，EBA也發布了相關指引，引導銀行妥善處理法定與非法定要求下的貸款本息暫停支付。

為從根本上解決疫情所帶來的不良信貸資產問題，歐盟于2020年12月公布了一系列化解不良貸款的行動方案，包括促進不良貸款二級市場交易，統一歐盟境內各國破產與債務重組相關法規，設立專門處置不良貸款的資產管理公司等。

歐洲銀行業在疫情下的舉措

歐洲地區疫情多次反復，始終未能得到有效控制，宏觀經濟復蘇前景充滿不確定性。對于歐洲地區大多數銀行而言，本次疫情的持續時間與復雜程度已超出其最初預期。伴隨著歐洲疫情的演進，歐洲銀行所處的經營環境與所面臨的主要挑戰也出現了顯著變化，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疫情前期，即2020年3月疫情爆發初期至2020年5月這段時間，歐洲銀行面臨的主要是市場流動性緊缺的挑戰;疫情中期，主要是2020年下半年，歐洲銀行在提升信貸投放規模的同時，面臨著盈利能力顯著下降的巨大壓力;疫情后期，即歐洲銀行當前所處的階段，亟須解決的是政府信貸擔保政策退出后的資產質量快速惡化問題。在疫情的不同階段，歐洲各大銀行有針對性地采取了一系列紓困舉措，維持了業務經營的連續性，較好地發揮了銀行在貨幣政策傳導中的媒介作用。

應對流動性危機

疫情爆發初期，為應對“封城”導致的業務經營中斷，歐洲地區大量企業客戶集中提款，進行現金流儲備，導致新增信貸需求激增。由于企業貸款期限普遍較長，而在疫情環境下回存至銀行的存款期限較短，歐洲銀行資負結構的期限錯配加劇，急需補充額外流動性，以維持長期凈穩定資金比率等流動性指標符合監管標準。此外，面對宏觀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歐洲銀行基于前次金融危機經驗，對于同業市場交易采取了更為保守的策略。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歐洲金融市場整體流動性一度趨緊，同業拆借利率大幅飆升，12個月Euribor在疫情爆發后的一個多月內上漲了近30bps。美元在市場上尤其稀缺，3個月美元同業拆借利率與隔夜指數掉期之間的利差猛增上百個基點，在4月份最高點時逼近1.4%。

雖然ECB向市場注入了大量流動性，但貨幣政策的傳導相對滯后。期間，歐洲各大銀行采取了一系列應急流動性安排，確保自身業務經營連續不間斷。

限制金融市場交易，控制資金流出。疫情爆發初期，歐洲各大銀行普遍對金融市場交易進行了一定限制，部分歐洲銀行暫停了同業拆借，或僅敘做短期資金業務。如荷蘭安智銀行（ING）在疫情初期暫停了債券回購業務，且不再向同業提供3個月以上的貿易資產再融資;德國商業銀行、巴登符騰堡州銀行等德國銀行暫停了同業市場拆借業務;部分銀行采取了應急流動性管控措施，如德國商業銀行設立了經濟流動性儲備資金池，并要求超過5000萬歐元的資金流出需由司庫進行特別授權。

積極參與央行再融資操作，調整負債結構。由于同業拆借市場流動性枯竭，客戶存款期限偏短，歐洲銀行在疫情期間對央行流動性支持的依賴程度大幅度攀升。至2020年6月同業市場流動性基本恢復時，德國、法國銀行的央行融資負債占比已分別由2019年同期的1.38%與1.89%增長至4.23%與4.35%。對于更為依賴央行流動性支持的希臘銀行與意大利銀行，其央行融資負債占比更是大幅攀升至14.21%與10.66%。除積極參與央行再融資計劃外，歐洲銀行也積極自救，在疫情初期集中發行了大量長期限債券，僅2020年4月，歐洲信貸機構便發行了總額高達1349.2億歐元的長期債券，較2019年同期增長142%，而短期債券發行量則同比下降了22.78%。據ECB數據，部分歐洲銀行如法國興業銀行發行了抗疫主題的專項債券，得到了市場的熱烈支持。

重點支持實體經濟，有選擇地進行信貸投放。在疫情爆發初期，面對流動性趨緊的經營環境，歐洲銀行普遍選擇將有限的資金用于歐盟實體經濟紓困。部分歐洲銀行暫停了金融機構新增授信項目的敘做，并減少了對歐洲市場外的信貸投放。2020年二季度，歐洲銀行對金融機構的貸款規模增速環比下降16.6%，非歐元區的貸款規模增速環比下降14.1%。同時，部分歐洲銀行選擇優先向其本國市場客戶提供信貸支持，如法國巴黎銀行在疫情初期全力援助其核心市場的企業客戶群，德國商業銀行則重點關注德國的大量中小企業，優先向其提供信貸支持。

維持信貸投放，改善盈利能力

得益于ECB的緊急流動性注入，自2020年6月起，歐洲金融市場上的流動性緊缺問題逐步得以化解。至2020年第三季度末，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的平均流動性覆蓋指標已由疫情爆發初期的146.57%大幅上升至170.94%。

2020年下半年，不少歐洲銀行已實際上出現流動性過剩問題。在銀行自身流動性充裕、監管新規釋放資本緩沖以及新增企業信貸投放能夠得到政府信用擔保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歐洲銀行在疫情期間的信貸投放規模不降反升。據ECB數據，截至2020年11月末，歐洲信貸機構對歐元區企業與個人的信貸規?？偭窟_12.08萬億歐元，較2019年末增長了4.06%。

然而令人擔憂的是，在歐洲銀行信貸規模不斷增長的同時，其盈利能力反而呈快速下降趨勢。2019年末，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的平均資本回報率（ROE）與資產回報率（ROA）尚有5.16%和0.36%，至2020年上半年末時已降為0.01%與0，部分國家如西班牙、葡萄牙、愛爾蘭等國的銀行已出現較為嚴重的虧損。ECB研究報告（ECB Financial Stability Review， November 2020）認為，疫情影響下的歐洲銀行盈利能力顯著弱于美資銀行與日資銀行等國際同業，其主要原因在于信貸資產質量惡化導致的大量貸款減值撥備計提，以及部分國家法定要求銀行暫停收息帶來的營業收入下降。

銀行盈利能力的快速下降意味著其信貸投放能力難以持續。2020年下半年，歐洲監管機構與歐洲銀行采取了一系列針對性措施，旨在維持銀行盈利能力。2020年下半年，歐洲銀行業的財務表現略有好轉。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的平均資本回報率與資產回報率回彈至2.12%和0.13%，但仍顯著低于2019年同期水平。期間，歐洲銀行主要采取了以下舉措：

降低成本支出。隨著疫情在歐洲地區的演進與反復，歐洲各大銀行意識到在疫情下經營將是一個長期持續的過程。不少銀行調整了運營模式，全面進入遠程辦公模式，并將業務營銷轉移至線上。以荷蘭安智銀行為例，該行在疫情爆發初期采取輪崗模式，并在第二季度轉為員工自愿到崗。隨著歐洲疫情愈加嚴峻，該行在2020年下半年全員轉入長期遠程辦公模式。遠程辦公雖不利于銀行的運營效率，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降低了銀行的辦公成本與業務營銷費用。同時，歐洲銀行更加積極地參與ECB提供的低利率定向再融資計劃（TLTRO Ⅲ），著力降低自身資金成本，并通過優化負債結構降低流動性管理支出。2020年下半年，歐洲銀行通過參與TLTRO III計劃取得了超過8900億歐元的超低利率資金，顯著降低了其支持實體經濟時的貸款資金成本。通過上述舉措，歐洲銀行的整體經營成本有所降低，其成本收入比由2020年一季度末的72.44%降低至三季度末的65.5%。

控制貸款減值撥備。歐洲銀行2020年上半年盈利能力的大幅度下降主要源于貸款減值撥備的大幅度增加。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僅2020年第二季度便錄得450億歐元的新增貸款減值撥備，同比增長超300%。隨著歐洲銀行業監管機構對于不良貸款界定的放松，歐洲銀行在將問題信貸資產列入階段2資產（Stage 2 Asset，即信用風險顯著增加）或階段3資產（Stage 3 Asset，即已出現實質性信貸損失）時采取了更為靈活的處理方式，以期控制貸款減值撥備的過快增長。2020年第三季度，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新增貸款減值撥備僅為174.5億歐元，環比下降61%。

提升非息收入。疫情環境下，雖然歐洲銀行的貸款規模有所增長，但大量新增貸款均由政府擔保，利差較窄，其規模效應并未帶來顯著的利息收入增長。在此背景下，提升非息收入對于改善銀行的盈利能力便顯得至關重要。2020年下半年，部分歐洲銀行采取了更為積極的業務策略，力求增加非息業務收入。如法國巴黎銀行表示，新冠疫情既是挑戰也是機遇。該行利用部分銀行在疫情下采取更為保守的金融市場交易策略的有利機遇，快速提升其交易業務市場份額。截至2020年三季度，該行金融市場交易業務收入達17.11億歐元，同比大幅增長31.7%。

應對潛在的資產質量惡化

僅從賬面數據來看，歐洲銀行在疫情期間的資產質量并未顯著惡化。截至2020年三季度末，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的平均不良貸款率僅為2.82%，較2019年同期下降了0.59個百分點。然而，該數據并未充分揭示歐洲銀行資產質量的真實情況。由于歐洲監管機構在疫情期間放寬了不良類與寬容類問題資產的界定標準，且存在大量因政府法定原因暫停還本付息或允許延期償還的問題資產，歐洲銀行的不良貸款率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不具備與往期數據的可比性。

監管機構與歐洲政府的臨時性紓困舉措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不良貸款的產生，僅能延緩其集中爆發。2021年，歐洲各國政府的信貸擔保支持政策陸續退出后，歐洲銀行的資產質量可能將出現整體性惡化。為此，歐洲銀行采取了以下舉措：

調整信貸投放策略。2020年下半年以來，歐洲銀行普遍調整了信貸策略，在貸款投放上更為謹慎。ECB數據顯示，2020年第四季度，有59.3%的銀行選擇收緊企業授信標準，環比上升8.6個百分點。歐洲銀行普遍大幅提升了對航空、船運、旅游等受疫情沖擊程度嚴重行業的信貸投放要求，并根據各國疫情防控效果重新調整了國別信用風險評級。比利時聯合銀行、丹麥銀行等區域性銀行表示將主要扶持其母國市場的核心企業客戶，減少機會型交易，從而減少因不熟悉境外市場環境而導致的潛在信貸風險。在零售銀行領域，歐洲銀行也大幅減少了對個人消費貸款的信貸投放，更傾向于敘做有抵押的住房貸款。

降低風險集中度。部分歐洲大型銀行加大了二級市場資產轉賣力度，以期降低單一客戶風險集中度與行業風險集中度。據了解，由于2020年下半年市場流動性極為充裕，大量中小型歐洲銀行在市場上積極購買高品質信貸資產，大型銀行的二級市場轉賣策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風險分散的效用。如法國外貿銀行采取了信貸發起再分銷的策略，主要賺取手續費收入，其2020年三季度的信貸資產規模環比下降了5.2%（據法國外貿銀行2020年三季度財務數據報告數據）。

配合監管舉措，提升資本金水平。在歐洲銀行業監管機構的引導下，歐洲各大銀行采取了一系列舉措，如暫停支付股息、啟用資本緩沖等，進一步提升了自身資本金水平，用以吸收潛在的信貸資產損失。截至2020年三季度，歐洲系統重要性銀行的平均普通股權益資本比率已由一季度末的14.41%提升至15.21%。然而，由于難以對歐洲銀行業的實際信貸資產質量進行全面評估，現有的銀行資本金水平是否足以應對“后疫情時代”的不良貸款損失仍有待觀察。

（作者單位：中國銀行盧森堡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