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利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100089)
千古文人——東坡。蘇軾的道德文章,冠冕天下。終其一生,從沒離開過文學,其文章體裁多樣、個性鮮明、汪洋恣肆,隨物賦形、自然天成,既有哲思郁郁、短小精干者,也有洋洋灑灑、縱橫捭闔者。
蘇軾窮盡生活與中國文化之可能性,達到了生存的廣度和深度的極限。一直以來,人們普遍認為蘇軾文藝思想的理論根源主要來自莊子哲學,但深入研讀蘇軾的全部著作可以發現,除了莊學之外,《周易》哲學也是一個重要的理論根源。在《周易》“一陰一陽之謂道”等原理的啟發下,蘇軾形成了辯證的審美思維模式;在《周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等觀念啟示下,蘇軾認識到,文藝作品的價值能否被發現,主要取決于鑒賞主體的審美素養。
眾所周知,蘇軾是中國古代文藝史上不可多得的集大成者,其文藝作品不僅眾體兼備、無不精通,而且風格多樣、各具韻致。蘇軾之所以能兼善眾美于一身,與他寬廣博大、兼容并包的審美態度有直接關系,而這種態度的養成與他自小就誦讀并終身研究的《周易》哲學的浸潤與滋養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易·系辭下》在警告人們應事接物應順其自然、不必殫精竭慮地汲汲營求時強調:“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也就是說,我們為什么要懷念和擔心這個世界?天下萬物歸宿相同而途徑殊異,結論一致而所抱的想法則有千百種,天下事何必思念、何須憂慮?《周易全解》闡釋說:“做事應順應自然,用不著營營思慮。盡管天下事物千差萬別,所行的路途不一樣,而所歸則是相同的;盡管人們所應接的事物不同,所發的思慮也各種各樣,而所達到的結果則只有一個。”正如高亨所說:“儒墨道法各家同在追求社會治安,而其主張各異。”余敦康則進一步引申說:“實際上,作為一個統一的社會整體,其深層的內在結構與整合的基本原理,就是‘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是一種理一而分殊、萬殊而一本的關系,通過往來屈伸的過程交相感應自然而然形成,并非出于思慮安排主觀的設計,所以說‘天下何思何慮’。”
概言之,“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是社會發展的基本律則,任何人的發展都是“通過往來屈伸的過程交相感應自然而然形成”的,是不以任何人的思慮安排主觀設計為轉移的。
蘇軾對《周易》中所蘊含的這種兼容并包精神深所服膺,在著作中多有闡發。如其《東坡易傳》釋“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曰:“四海之水,同一平也;胡越之繩墨,同一直也。故致一而百慮皆得也,夫何思何慮?”只要能達到同一目的,那么各種方式都是可以采納的,有什么值得計較思慮的呢?又如其《和陶神釋》說:“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既無負載勞,又無寇攘懼。仲尼晚乃覺,天下何思慮。”閱盡了人生的變幻,飽嘗了宦海的榮辱,蘇軾終于明白,天下事何必思念,何須憂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戰斗的結果和我們周圍的不一樣。為什么要為好惡毀譽?這種態度我們從其《東坡易傳》對“恒”這一范疇的創造性闡釋中也可看出來。
正因有以上洞見,所以無論是在文藝鑒賞中,還是在生活中,蘇軾都能以兼容并包的審美態度去欣賞、接納不同風格的事物。
由此可見,文藝成就與作家的品量、胸襟是成正比例的。兼容并包的審美態度實可說是成就蘇軾集大成文藝地位的必備素養之一。
毋庸置疑,蘇軾的文藝創作在中國文藝史上可謂千古獨步,但關于蘇軾為何能達到這種境地的原因,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研究發現,這與蘇軾在研究《周易》的過程中受其“一陰一陽之謂道”原理的啟迪,所形成的對立統一辯證審美思維模式有密切關系。
深得《周易》哲學神髓的蘇軾在剛柔相濟這一觀念啟示下,形成了他富于辯證色彩的審美思維模式。無論是在學術作品還是文學作品中,蘇軾都表達了這樣一種思想:文藝創作要達到最佳的審美效果,就必須把各種對立的因素融為一體,不能偏離任何目的。
在蘇軾看來,學習書法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理解意義”。那么,書法的“含義”是什么?所謂“”。世界上大多數事物“很難結合兩種美德”,文學創作也不例外。但如果“兩個美德”可以完全兼容,則必為至品。
這種辯證唯美是蘇軾文學批評的最高標準。在這樣的規模上,古代和近代只有少數詩人可以看到他。例如,他的《與子由六首》第五首說:
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
蘇軾平生的文藝創作就確在自覺地把“絢爛”與“平淡”這兩種對立審美風格渾然天成地融合到一體。可以說,蘇軾的各種文藝作品之所以能夠達到永恒獨特的狀態,與蘇軾精湛的哲學理論素養以及這些理論的運用息息相關。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因為蘇軾“通其意”,即通達了“一陰一陽之謂道”乃是宇宙萬物的普遍構成原理,所以在他的文藝創作中才能始終自覺地貫注著剛柔相濟這一辯證審美思維模式,從而使他的文藝創作達到“二德兼備”的千古獨步境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只應天眼識天人”的鑒賞主體論。
自古以來,關于文藝作品價值高低的評判,一般都認為主要取決于作品本身的創作水平;但是,精通眾藝、識見卓絕的蘇軾則認為:文藝作品價值的高低主要取決于鑒賞主體的審美素養。而蘇軾這一卓爾不凡的見解的理論根源同樣出自《周易》哲學。
蘇軾在研《易》解《易》的過程中也深刻體認到,無論是人還是物,能否被發現、被任用、被欣賞,關鍵取決于鑒賞主體的素養如何。換言之,什么層次的主體會接受和欣賞什么層次的客體。這種觀念蘇軾在詩文中有更加明確的表露。
如《北寺悟空禪師塔》說:
已將世界等微塵,空里浮花夢里身。豈為龍顏更分別,只應天眼識天人。
本已將世界看成是浮夢微塵的悟空禪師,之所以能識別出淪落卑微中的唐宣宗絕非凡夫俗子,主要在于他具有非同尋常的眼光,所謂“只應天眼識天人”也。根據蘇軾的觀察,由于鑒賞主體審美素養的不一,對作家、作品的評價就會出現很大差異,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評價。
客觀事物的價值含義中所包含的水平的發現與客觀事物本身無關。客觀事物本身是“無法記住的”和“無色的”,并且取決于作者的主觀精神水平。作者精神高尚,客觀事物的價值和意義也高;作者的精神層面很低,發現客觀事物的價值和意義的層面也很低。確定作品價值的最基本標準是作者發現的能力。作者要想有超凡的發現能力,就必須有卓越的精神、必須有卓越的人格修養。
于此可知,鑒賞對象價值的高低,與其說取決于對象自身,毋寧說決定于鑒賞主體主觀精神、審美素養的高低。蘇軾非凡的鑒賞力主要就應得益于他卓越的精神、人格修養。
綜上所論,正是在《周易》“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一陰一陽之謂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等哲學思想的啟迪與浸潤下,蘇軾涵養了兼容并包的審美態度,培養了辯證的審美思維模式,徹悟了鑒賞主體自身素養對文藝作品評價的決定性影響等。在這些卓爾不凡、透辟精湛的審美鑒賞思想指導下,蘇軾的文藝創作達到超群絕倫、千古獨步之境,應該就是不言而喻的事了。正如徐中玉所說:“一個人真理掌握得越多,胸襟就越闊大,眼光就越準確,待人接物的態度就越公允,因而也就越有創造性。蘇軾有意地這樣努力做了,他取得多方面成就的‘秘密’就在這里。”
蘇軾的魅力是一個永恒的謎,千百年來,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其難望項背的文學成就和獨步天下的文豪風范,歷經再多磨難,他總是那么瀟灑豁達,自有一股豪俠之風,令人蕩氣回腸。蘇軾不僅具有曠古爍今的絕世才華,還有著高貴的人格品質,使他獨領風騷:上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甚至外國人都成為他的粉絲,使九世紀的后半葉成為文學藝術上的蘇東坡時代,這是一個非文化巨人所不能及的獨一無二的現象。
蘇軾的人生哲學是建立在自己身上的。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乞丐平民。學習他的生活哲學,我們可以得到“清歡”;學習他的藝術哲學,我們可以得到“境界”;學習他的工作理念,可以得到“欣然”;學習他的生活哲學,就可以得到“超脫”;學習他的交往哲學,可得“天真”;學習他的生活哲學可能是“趣意”。
他與你我同在,同悲同喜,絲毫也不刻板,渾是率然純真的真性情、真品格。與屈原相比,蘇軾具有更多的自我意識,沒有那么愚蠢和忠誠;與陶潛相比,蘇軾經驗豐富,閑暇少;與李白相比,蘇軾有更多的責任和更少的瘋狂;與杜甫相比,蘇軾更為慷慨,抱怨也有所減少;與成柱相比,蘇軾更加童趣,不那么拘謹。
蘇軾本身就是一部宏大巨著,就是一冊浩繁長卷,他所擁有的爍耀環宇的恒久光芒,所具有的穿越時空的存在意義,值得我們去用心品鑒、去廣為倡揚、去世代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