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州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620)
哈密與吐魯番之間的通道自漢代以來一直是絲綢之路北道的重要路段。該路段又分多條路線,學界關注較多的有兩條: 第一條自哈密瞭墩向西,經十三間房后轉西南至鄯善,即漢唐磧路(1)巫新華: 《唐代西州溝通周邊地區的主要交通路線》,《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7年第4期。,唐代又稱“赤亭道”(2)鐘興麒: 《赤亭懷古》,《新疆地方志》1996年第3期。,明代稱“黑風川道”(3)〔明〕 嚴從簡著,余思黎點校: 《殊域周咨錄》,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34頁。,清代時是哈密與吐魯番之間的主干道(4)潘志平: 《清代新疆的交通和郵傳》,《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2期。;第二條位于第一條以北,自哈密向西北沿天山南麓而行,經七角井轉西南至鄯善,可視為哈密至吐魯番的一條輔路,即唐代新開道(5)巫新華: 《唐代西州溝通周邊地區的主要交通路線》,《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7年第4期。,清代稱小南路(6)〔清〕 王樹枏等纂,朱玉麒等整理: 《新疆圖志》卷八三《道路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76頁。,道光年間一度禁止通行并毀壞店鋪等道路設施(7)〔清〕 方希孟著,李正宇、王志鵬點校: 《西征續錄》,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光緒收復新疆以后劉錦棠重新開通并設為驛路(8)〔清〕 王樹枏等纂,朱玉麒等整理: 《新疆圖志》卷八三《道路五·驛站道里沿革表一》,第1576、1581頁。。
上述兩條路線以外,在主干道以南還有一條通路曾在明清絲路當中發揮過重要作用。因靠近哈密西南的沙爾湖,本文暫名沙爾湖路。學界對該路已有研究,如岑仲勉對明代哈密西南經戈壁前往辟展(今新疆鄯善)的“沙爾湖路”的路線和途經地等進行考證,提到明代人多用該路往來兩地(9)岑仲勉: 《從嘉峪關到南疆西部之明人紀程》,《中外史地考證》,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57頁。,但未對該路產生的政治背景與自然環境等進行充分研究。鐘興麒引清代《使準噶爾行程記》認為哈密經沙爾湖至吐魯番的道路,即《新唐書·地理志》記載的唐代納職縣經羅護守捉至赤亭守捉的道路(10)鐘興麒: 《赤亭懷古》,《新疆地方志》1996年第3期。和《宋史·外國傳》所載王延德《使高昌記》“納職澤田道”(11)鐘興麒編著: 《西域地名考錄》“納職澤田道”條,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671頁。。而前者實際是唐代新開道(12)巫新華: 《唐代西州溝通周邊地區的主要交通路線》,《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7年第4期。,即清代小南路;納職澤田道(13)譚其驤主編: 《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宋·遼·金時期》“西州回鶻 于闐 黑汗(喀喇汗)”圖,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印刷,第38—39頁。是漢唐磧路、明代黑風川道、清代主干道,均非沙爾湖路。林梅村對圖中沙爾湖路段道路信息進行了考證,但部分地點的考證存疑,其復原地圖也不全面,哈密西南哈剌帖癿至比站正是其中缺漏的一段(14)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136頁。。筆者通過文獻、地圖、遙感影像、數字高程模型(DEM)等,運用歷史學、地理學、語言學等方法嘗試復原沙爾湖路,對其歷史記載、路線地點、出現及中斷原因等內容進行了研究。
明朝永樂年間設立哈密衛,封元朝后裔哈密故元肅王安克帖末兒為忠順王,繼續守地。時移世易,哈密衛力量逐漸衰弱,屢被瓦剌和吐魯番占領,雖又被明朝與哈密部眾奪回,但哈密衛“三立三失”,明朝方面不堪其擾。嘉靖年間不得不閉嘉峪關,棄西域,內地與西域的交通自此中斷近二百年。
沙爾湖路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嘉靖《陜西通志》附《西域土地人物略》中“阿思打納城”(今哈密二堡(15)按: 今哈密部分小地名的民族名稱音譯用字多有不同,如頭堡,即嘉靖《西域土地人物略》速卜哈剌灰,《蒙古山水地圖》速門哈六忽城,清代又作“蘇門哈爾輝”“蘇木哈喇回”等;二堡,即《西域土地人物略》阿思打納城,《蒙古山水地圖》阿思他納,清陶保廉《辛卯侍行記》阿斯塔納等;三堡,《蒙古山水地圖》作脫合赤,《辛卯侍行記》托郭棲、托合齊等;四堡,為唐代納職縣,明清又有剌木城、剌術、拉布楚喀等名稱;五堡,《西域土地人物圖》哈剌帖癿,《蒙古山水地圖》哈剌帖別,康熙《使準噶爾行程記》喀拉托博克,《乾隆十三排圖》哈爾圖博,光緒《辛卯侍行記》哈喇都伯。為忠實原引文獻,文中不做統一。)條下記載了這條自哈密西南前往吐魯番(鄯善)的新道路(又見同書《西域土地人物圖》):
(阿思打納)城西五十里至哈剌帖癿,其西北為剌木城,剌木至哈剌帖癿亦五十里。自哈剌帖癿而西,有察黑兒,有川中雙泉城,又西百里有中中泉,又西百里有雙泉兒墩。(16)嘉靖《陜西通志》,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5頁。清代梁份《秦邊紀略》、陶保廉《辛卯侍行記》對該段道路亦有引述。
繼續向西可抵達今鄯善,通往吐魯番。這條路的出現反映了當時明朝與吐魯番之間嚴峻的軍事和政治對峙形勢。圖1反映了當時哈密—鄯善地區的交通情況。

圖1 明清時期哈密—鄯善交通示意圖資料來源: 本圖依據《蒙古山水地圖》、《使準噶爾行程記》、《辛卯侍行記》、《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印刷)、《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地圖集》“哈密市圖”(中國地圖出版社2004年版)等繪制。
弘治八年(1495)十一月,巡撫甘肅左僉都御史許進等人率明軍與關西七衛部眾奪還此前被吐魯番人占據的哈密地方。弘治九年(1496)三月,吐魯番首領阿黑麻又襲破哈密,命手下將領撒他兒及哈密都督奄克孛剌駐守剌木城(今哈密四堡(17)〔清〕 陶保廉著,劉滿點校: 《辛卯侍行記》,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82頁。)。后奄克孛剌等人反正,偷了撒他兒的馬匹潛至阿思他納城,密結游牧于天山以北巴里坤一帶的小列禿人馬,和小列禿人馬又到哈剌帖癿城(今哈密五堡(18)〔清〕 陶保廉著,劉滿點校: 《辛卯侍行記》,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82頁。),圍住城池,只有兩個吐魯番人逃走。哈密人等自阿思他納城西至剌木城,再西南至哈剌帖癿城,奪回吐魯番人占據的城池。
此時,因哈密人和小列禿人馬占據剌木城,阻斷西去的黑風川道,自哈剌帖癿逃走的兩個吐魯番人要返回吐魯番,只能向西南入戈壁。這是文獻中首次提到哈密西南沙爾湖路的存在。
類似的事件在弘治十六年(1503)再次上演,忠順王陜巴行為不端,引起部眾不滿,遂迎吐魯番首領阿黑麻次子真帖木兒來守哈密,居住在剌木城。(19)陳高華: 《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1頁。陜巴逃至河西走廊的苦峪,甘肅守臣“請敕陜巴還居哈密,諭奄克孛剌及寫亦虎仙同心輔之,以次收復土魯番所占剌木并哈剌帖癿等城”(20)陳高華: 《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1頁。。弘治時期,吐魯番人屢次謀奪哈密,每次都會占領沙爾湖路沿線的剌木與哈剌帖癿等城,故沙爾湖路是應為當時連接哈密與吐魯番的重要通道。
清康熙年間,哈密歸附,而準噶爾部占據吐魯番。為穩定邊疆,朝廷利用沙爾湖路通使準噶爾部,恢復了內地與西域的交通聯系。但為防止準噶爾部借機襲擾,清軍扼守和封鎖了交通要地,直到平定西域后,道路才順暢起來。
《使準噶爾行程記》是清康熙年間向準噶爾部首領策妄阿拉布坦遣使的一份行程記錄,較早記載了“沙爾湖路”。自哈密西南至今鄯善的路線為:
喀拉托博克至尼爾渾地方,此站約一百四十里……齊奇爾地方,此站約一百二十里……額錫莫克地方,此站約百里……紅地方,此站約一百五十里……皮禪城,此站有二十里。(21)〔清〕 黃文煒: 《乾隆重修肅州新志》,《中國地方志集成·甘肅府縣志輯》第48冊,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435頁。
其中,喀拉托博克為哈剌帖別之不同音譯,即今哈密五堡;皮禪,又作辟展,即今新疆鄯善。這一路線即明代《西域土地人物略》中的新道路,又見于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1943年福克司《康熙時代耶穌會教士所繪之中國地圖》(22)Der Jesuiten-Atlas der Kanghsi-Zeit: China und die Aussenlaender (《康熙時代耶穌會教士所繪之中國地圖》),Library of Congress[2020-05-16], https://www.loc.gov/resource/g7820m.gct00265。按: 該圖集源出故宮博物院藏康熙《皇輿全覽圖》木刻本,最早為“康熙五十六年有初刻本”,后“五十八年有復刻本”,該圖集即出自復刻本。參見靳煜: 《康雍乾三大圖上的西域: 相關地理知識的整理與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的“雜旺阿爾布灘圖”與“哈密噶思圖”。
雍正十三年(1735)夏六月,署寧遠大將軍查郎阿等奏西路駐兵事宜,其中提到在哈密五堡西南之錫喇淖爾(即“沙爾湖”)設斥候,撥兵瞭望(23)〔清〕 傅恒: 《平定準噶爾方略·前編卷》卷三八,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版,第605頁。,后因該地“水草不便,盛夏馬多倒斃(24)〔清〕 傅恒: 《平定準噶爾方略·前編卷》卷四九,第802頁。”,很快裁撤。乾隆十一年(1746)六月,朝廷再次討論添設哈密周邊卡倫事宜,安西提督李繩武奏言:
哈密三堡之西南西喇淖爾地方,其西系通魯克察克、辟展之來路……自(雍正末年)裁撤(錫喇淖爾卡倫)之后,準夷多有從此潛過被獲者,防范布置不可不周,況盛夏人馬難以存住之時,準夷亦不能行走,而春秋冬三時自可派兵守望,以收扼要之益,且據哈密貝子玉素富情愿供辦馬草,復與鎮臣王能愛商酌意見相同……派兵二名,間以纏頭三名,每年八月至次年四月止坐守瞭望……(25)〔清〕 傅恒: 《平定準噶爾方略·前編卷》卷四九,第802頁。
魯克察克即今鄯善縣魯克沁鎮。從李繩武奏言中可知,沙爾湖路夏季難以通行,余下季節常為準噶爾人偷入哈密之路,因此清朝方面兩度設置卡倫以防范。
清代乾隆年間實測地圖《乾隆十三排圖》中繪有哈密西南經沙爾淖爾(亦即‘沙爾湖’)至辟展的路線(圖2),但無上述卡倫。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西域圖志》亦未載該卡倫,當在平定準噶爾以后再度裁撤。《西域圖志》記載了經過沙爾湖的路線與里程:
察罕和羅海,在哈喇都伯城西七十里,哈密西境外,南臨大磧;內勒滾,在察罕和羅海西七十里。地多碎石,有水草,南臨大磧;阿薩爾圖,在內勒滾西六十里。南有澤,名沙拉淖爾,又南臨大磧;伊里克庫木,在阿薩爾圖西六十里,地無水草,南臨大磧;察克瑪克塔什,在伊里克庫木西六十里,地無水草,南臨大磧;額什墨,在察克瑪克塔什西五十里,南臨大磧。又西一百五十里至洪,入辟展界。(26)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頁。

圖2 《乾隆十三排圖》八排西二、西三,沙爾湖路
從里程上看,《西域圖志》與《使準噶爾行程記》記載差異不大;從地名上看,《西域圖志》與《使準噶爾行程記》《乾隆十三排圖》中的地名多有差異,如察罕和羅海即《乾隆十三排圖》中察哈爾和爾輝;內勒滾即《使準噶爾行程記》中尼爾渾;伊里克庫木,《使準噶爾行程記》中作齊奇爾,《乾隆十三排圖》中作伊爾胡瑪;額什墨,《使準噶爾行程記》作額錫莫克,《乾隆十三排圖》作額錫謨克。上述地名漢語音譯不同,說明三份文獻有不同的信息來源,且無明顯承襲關系,側面說明當時沙爾湖路的使用仍舊比較頻繁。
光緒年間《舊刊新疆輿圖》的吐魯番圖中,自哈密沙爾湖西來的道路經過一個未標名稱的地點后,向北與齊克騰木的大路相接,又經過英樹子、蘇魯圖、托古斯、阿朗后才抵達皮展,繪圖人應知道沙爾湖路的存在,但未對當地做過深入了解,故與實際路線有所出入。宣統年間《新疆全省輿地圖》鄯善縣圖中該問題得到糾正,沙爾湖路向西經過東湖(紅地方)南側抵達鄯善,不再向北與齊克騰木連接。1914年9月,斯坦因第三次西域考察時,曾派助手穆罕穆德·亞庫卜在“聲稱熟悉這條道路”的漢族向導帶領下,“從哈密經疏納諾爾(Shona-nor)(亦為“沙爾湖”)盆地去(喀爾里克山西段的所有水都流進了那里),接著考察無水的沙漠中的道路,一直到吐魯番地區的最東端(27)[英] 斯坦因著,巫新華等譯: 《亞洲腹地考古圖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59、765頁。”,可知延至清末民初沙爾湖路一直可以通行。
沙爾湖路的具體路線和沿途地點,主要見于《蒙古山水地圖》、《西域土地人物略》(《西域土地人物圖》)(28)嘉靖《陜西通志》,第485頁。、《使準噶爾行程記》、《乾隆十三排圖》、《西域圖志》等(29)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182頁。文獻和地圖,詳略程度不一。其中,《蒙古山水地圖》是近年引起學界和公眾關注的絲綢之路研究的重要文獻,其繪制年代和可靠性尚無定論。(30)按: 《使準噶爾行程記》寫于準噶爾首領策妄阿拉布坦在位時期,作者與具體寫作時間待考。林梅村認為其繪于嘉靖年間,張曉東認為在弘治以后,嘉靖二十一年(1542)《陜西通志》刊刻之前。(31)張曉東: 《明代〈蒙古山水地圖〉探微》,《西域研究》2016年第2期。成一農提到該圖繪制時間有數種可能,一說系20世紀30年代自北京琉璃廠流出,有可能是畫師為牟利而摹寫和偽造的(32)成一農: 《幾幅古地圖的辨析——兼談文化自信的重點在于重視當下》,《思想戰線》2018年第4期。;肖鷹則認為 “明代”《蒙古山水地圖》中出現與清代極為雷同的城堡圖案(33)肖鷹: 《〈絲路山水地圖〉四疑》,《文藝研究》2018年第6期。,此圖有偽造的嫌疑。
若林、張二人考證屬實,則該圖的使用不成問題;若成、肖的考證正確,則《蒙古山水地圖》系清末民初摹寫和偽造。筆者以為,摹寫不必說,即便是偽造,圖中的交通道路和地名信息也無法憑空捏造,必有一定依據,此從其與《西域土地人物圖(或略)》道路走向以及當中地名的相似可證。因此,繪制年代雖尚無定論,但圖中所載地理信息不妨作為史料批判地進行使用。
《蒙古山水地圖》中的沙爾湖路自哈密向西,經速門哈六忽城、阿思他納、卜答兒、剌術城、脫合赤、哈剌帖別、義黑兒哈拉忽、帖思、俄卜力、撒力迷失、撒力哈迷失、癿力勃羅、脫谷思,抵達比站(今鄯善縣),共出現15個地點。林梅村《蒙古山水地圖》一書衛星地圖中沒有復原哈剌帖癿至比站間的路線,缺少的部分正是沙爾湖路。為復原該路線,筆者依據相關文獻按自東向西的順序對沙爾湖路涉及部分地名進行了考證。
1. 哈剌帖別
哈剌帖別“源于突厥語Qaratobe……《西域土地人物圖》作哈剌帖癿,《辛卯侍行記》作哈喇都伯”(34)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32頁。,即今哈密五堡。斯坦因在考察哈密等地的文物遺址時,曾抵達五堡,并在那里發現了兩個“明顯的瞭望塔的存在指示了通過沙漠進行突然襲擊的道路,也許從南面過來是行得通的”(35)Marc Aurel Stein, Serindia,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1, Volume 3, Chapter 28, p.1158.。這兩座瞭望塔,很可能屬于雍正乾隆年間旋設旋撤的錫喇淖爾卡倫,用來防范準噶爾人偷越。根據考古資料,這兩座瞭望塔之一應當是“支邊農場烽燧”,“位于哈密市五堡鄉西南支邊農場西北約1.5千米的一座紅土山包上……為清代遺址”(36)哈密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 《哈密市志1977—2000》,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6頁。。另一是“毛柳泉烽火臺”,“位于五堡鄉西南約3公里,僅存少許殘墻,土坯壘砌”(37)國家文物局主編: 《中國文物地圖集·新疆分冊》,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第446頁。。
2. 義黑兒哈剌忽
義黑兒哈剌忽,即《西域土地人物略》之察黑兒,義實為“叉”,即“察”。《乾隆十三排圖》八排西二作察哈爾和爾輝,位于喀拉托博克(今哈密五堡)西南;林梅村釋為兒(察)黑兒哈剌忽,“突厥語地名為Chaghil-Qaraghu,小石頭前哨”(38)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32頁。,然而突厥語中小為“az”,石頭為“tax”,義黑兒并非小石頭前哨之意。義黑兒即察黑兒、察哈爾,源于蒙古語“察罕”,意為“白色”。
《蒙古山水地圖》中哈密以西為速門哈六忽城,即《西域土地人物略》之“速卜哈剌灰”,清代又作“蘇門哈爾輝”“蘇木哈喇回”等。林梅村考證為“突厥語地名……其名可能源于古突厥語Subqaraghu(水的前哨)”(39)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31頁。。然而,突厥語中水為“su”,而非“Sub”。Sub、速門或作蘇門,實際源出蒙古語“蘇木”,意為“佐領”,俗稱“箭”,是低于旗的一種基層行政單位,相當于鄉,該地在今哈密頭堡。
上述兩地有共同的后綴“Qaraghu”,“其地在前明為哈剌灰人所居也”(40)岑仲勉: 《從嘉峪關到南疆西部之明人紀程》,《中外史地考證》,第652頁。,有軍營之意,“前哨”之意與之暗合。永樂三年(1405),元裔哈密王族脫脫被明朝方面封為忠順王,“管轄三種夷人: 一種回回,一種畏吾兒,一種哈剌灰”(41)〔明〕 嚴從簡著,余思黎點校: 《殊域周咨錄》,第413頁。。弘治四年(1491),兵部尚書馬文升言:“哈密一城三種,夷人雜處,種類不貴,彼此頡頏”(42)〔明〕 嚴從簡著,余思黎點校: 《殊域周咨錄》,第416頁。,至嘉靖初年,哈剌灰人有“男婦共五百一十名口”(43)〔明〕 嚴從簡著,余思黎點校: 《殊域周咨錄》,第427頁。。有學者認為“哈剌灰就是指明代吐魯番、哈密乃至甘肅河西等地正在‘回回化’的蒙古人”(44)馬壽千: 《明代哈密地方的哈刺灰人》,《新疆社會科學》1983年第2期。,但更多則認為他們是明代哈密忠順王屬下地位較低的蒙古部眾(45)胡小鵬、鄭煦卓: 《明代哈密衛之“哈剌灰”名實考》,《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李自然: 《哈剌灰人的族稱問題研究》,《西夏研究》2013年第1期。。吐魯番人屢屢騷擾哈密,哈剌灰人多逃至河西走廊苦峪城、肅州(今甘肅酒泉)等處避難并定居。
明代哈密周邊以哈剌灰命名的地名頗多,如哈剌哈剌灰(今新疆與甘肅交界的星星峽)、乞合哈喇兀(46)〔明〕 許進: 《平番始末》,《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6頁。(今新疆鄯善縣七克臺鎮)、速(剌)術哈剌灰地方(47)〔明〕 許進: 《平番始末》,《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3冊,第275頁。(即剌術城)、苦峪哈剌灰(48)《明孝宗實錄》卷一九三“弘治十五年十一月”條,陳高華: 《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第229頁。(哈剌灰人逃至河西走廊,聚居苦峪城),均是哈剌灰人在地名上留下的蹤跡,多沿交通線分布。察黑兒、義黑兒哈剌忽、察哈爾和爾輝同地異名,在哈剌帖癿西南,說明《蒙古山水地圖》中哈密至比站(今新疆鄯善)的路線并非黑風川道,而是其南側的沙爾湖路。
3. 撒力迷失/撒力哈迷失
林梅村認為該地名“源于突厥語Sulimi(唆里迷)”,系回鶻人的一個城市,然圖中并無城池標志。“撒力迷失”無非“撒力哈迷失”之奪文,“其名源于突厥語Sari qamish(黃色蘆葦)”(49)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33頁。按: 今土耳其東部有城市名為薩勒卡默什(Sarikamis),q與k同音,意為黃色蘆葦。,圖中重復兩次用以表示該范圍內有大片的蘆葦。明代哈密以東九十里,亦有地名撒力哈密失(50)〔明〕 郭紳: 《哈密分壤》,《皇明經世文錄》卷四○,陳高華: 《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第459頁。,按距離與方位即今哈密黃蘆崗,同樣意為黃色蘆葦之地。
《蒙古山水地圖》中撒力迷失與撒力哈迷失位于義黑兒哈剌忽與比站(今新疆鄯善)的中間位置,對比《乾隆十三排圖》8排西2與8排西3察哈爾和爾輝與批占和屯(今新疆鄯善),其中間位置為沙爾淖爾。
沙爾淖爾,雍正年間寫作西喇淖爾、錫喇淖爾,光緒年間陶保廉《辛卯侍行記》作沙拉淖爾(51)〔清〕 陶保廉著,劉滿點校: 《辛卯侍行記》,第383頁。,又作沙爾湖、Shona-nor、疏納諾爾等名。錫喇、西喇、沙拉、沙爾、疏納均是“撒力”(52)“其中的Mилагу(Milaghu),顯然即波塔寧所記之шилаго(Shilago,又作Shilaghu,西喇固)的訛記。亦即《蒙古源流》所謂‘錫喇衛兀爾’、《清實錄》所見‘西賴古爾’和《重修肅州新志》之‘師喇國’,均為‘撒里維吾爾’的異寫。”參見楊富學、張海娟: 《從蒙古豳王到裕固族大頭目》,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193頁。的不同音譯,意為黃色;淖爾、諾爾即蒙古語“湖”,與“哈迷失”蘆葦的生長環境相合。該地點是哈密經由南面的戈壁前往鄯善途中最重要的地標,也是本文將該路線定名為沙爾湖路的原因。
4. 癿力勃羅
林梅村《蒙古山水地圖》稱該地名“來自突厥語Borbulaq,(葡萄泉、葡萄渠),故址在今吐魯番的葡萄溝”(53)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34頁。。“Borbulaq”,音譯當為“勃羅布拉克”,意為“青灰色泉水”,如此則“癿力”無從解釋。《蒙古山水地圖》癿力勃羅在比站(今新疆鄯善)東面,與吐魯番北面的葡萄溝距離過于遙遠,顯非一地。
“癿力”與《使準噶爾行程記》“齊奇爾”音近,且位置都靠近鄯善,當為一地。該地“水草俱無,系郭必(54)按: 郭必是河西走廊一帶漢語方言對戈壁的稱呼。,沿路碎石子”(55)〔清〕 黃文煒: 《乾隆重修肅州新志》,《中國地方志集成·甘肅府縣志輯》第48冊,第435頁。,在鄯善以東二百七十里的戈壁中,依距離判斷,該地即《西域圖志》伊里克庫木,《乾隆十三排圖》的伊爾胡瑪。
《蒙古山水地圖》以勃羅為后綴的地名較多,如沙州城西側“脫忽思勃羅”,意為“九泉”。(56)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27頁。勃羅,即bulaq,現譯作布拉克,泉水之意。癿力勃羅與《西域土地人物略(圖)》中的“川中雙泉”“中中泉”“雙泉子”等泉水相對應。
5. 脫谷思
脫骨思源于突厥語“Toquz(九)”(57)林梅村: 《蒙古山水地圖》,第134頁。,《乾隆十三排圖》批占和屯東北為特古斯;《西域圖志》有特庫斯,“西距辟展城二十里,有墩有臺,有水北流名巴哈,言小也”(58)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233頁。;光緒初期《舊刊新疆輿圖》吐魯番圖作“托古斯”。鐘興麒等認為該地在今鄯善縣三十里大墩,《舊刊新疆輿圖》吐魯番圖托古斯與三十里墩隔河相對,與《西域圖志》相符。《蒙古山水地圖》中標在比站以北的脫谷思即今鄯善東北的三十里墩,位于黑風川道上,與沙爾湖路無關。
6. 紅地方/東湖
《使準噶爾行程記》中抵達皮禪城(辟展,今鄯善縣)的前一站為“紅地方”,《乾隆十三排圖》8排西4作“洪”,《西域圖志》稱“洪在特庫斯南二十里,有城當山谷口,東南通額什墨,西北距辟展城二十里”(59)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233頁。,斯坦因地圖中鄯善(Pichan)以東即“Hang”。山谷指鄯善以東庫木塔格沙漠與北側山地隆起形成的谷地地形,“洪”把守通往哈密的沙爾湖路。
乾隆中葉,辟展“城東八里有湖曰東湖,饒蒲葦,可畜牧,有屯田”(60)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230頁。,宣統年間《新疆全省輿地圖》鄯善縣圖鄯善以東有“東湖”。該地在今鄯善縣辟展鎮東湖村(61)按: 鐘興麒認為該地在今鄯善縣東巴扎回族鄉。參見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238頁。,縣城以東9千米處,七克臺鎮西南25千米處,《鄯善縣地名圖志》載“過去這里沙山腳下低洼處有一個死水湖,周圍雜草叢生,從1840年起開荒種田,逐(漸)形成一個村,取名大東湖(維語稱洪)”(62)鄯善縣地名委員會編: 《鄯善縣地名圖志》,新疆地質礦產局測繪大隊制印廠印制1990年版,第19頁。。紅地方即今鄯善大東湖村,清末兩個地名開始合二為一,交替出現在文獻和地圖當中。
綜上,通過對比和考證諸文獻中的義黑兒哈拉忽、撒力哈迷失、癿力勃羅等地名,可以確定《蒙古山水地圖》詳細、準確地反映了哈密與鄯善之間沙爾湖路地理信息。這也從側面說明《蒙古山水地圖》被人為偽造的可能性較低,當為明代原作或摹寫自明代原作。
沙爾湖在明代中后期至清代前中期被人們頻繁使用,背后的影響因素很多,筆者試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1. 軍事和政治活動催生
明弘治年間許進等人準備武力收復哈密時,提到吐魯番前往哈密的道路情況,“自彼國(指吐魯番)至哈密六百余里,經黑風川三百余里,無水草,瓦剌多于此邀而覆之”(63)《皇明經濟文錄》卷四○,《皇明經世文編》卷一○○《李康惠公奏疏》,陳高華: 《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第466頁。。這里的瓦剌指的是游牧于天山以北巴里坤一帶的瓦剌小列禿部眾。小列禿之妹嫁給哈密都督罕慎為妻,卻被吐魯番首領阿黑麻一并襲殺,雙方因此仇殺數年。小列禿多從黑風川襲擊吐魯番進攻哈密的軍隊,阻斷了黑風川道的暢通。
弘治八年三月,小列禿曾嘗試與阿黑麻講和,派去的人卻聽到了阿黑麻搶劫瓜州與小列禿的計劃:
我們(吐魯番人)已搶了沙州,沙州人都要投順我哩,再要去搶瓜州等處,卻怕小列禿路上打攪,不如先把小列禿搶了,然后去搶瓜州等處。(64)〔明〕 許進: 《平番始末》,《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3冊,第265頁。
吐魯番人搶劫沙州(今甘肅敦煌)不怕小列禿的半路截殺,而搶劫瓜州(今甘肅瓜州)卻顧慮小列禿的騷擾,推測自吐魯番前往沙州和瓜州所行路線不一。吐魯番與沙州之間路程較近,前往沙州可能是走絲綢之路魏晉新道(65)“從玉門關西北出,經橫坑,辟三隴沙及龍堆,出五船北,到車師界戊己校尉所治高昌,轉西與中道合龜茲,為新道。”參見《三國志》卷三○注引《魏略·西戎傳》。;去往瓜州則走唐以后通行的哈密—星星峽—瓜州道路,從吐魯番出發必須經過黑風川和哈密,會受到小列禿的威脅,因此明代中期黑風川道大多處于“中斷”狀態。
弘治八年七月,吐魯番首領阿黑麻以四千人欲騷擾河西走廊,小列禿“率其部下并糾鄰夷小察罕都、大察罕都共四千騎而西”(66)〔明〕 許進: 《平番始末》,《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3冊,第266頁。,在乞合哈喇兀與之交戰,殺死許多吐魯番人,小列禿中箭戰死,部眾退至哈密以北的哈黑察修整,而吐魯番部首領阿黑麻則退至敏昌修整。乞臺哈喇兀,即今新疆鄯善縣七克臺鎮;哈黑察,不詳其地,當在天山北麓;敏昌,按音譯即《蒙古山水地圖》比站,又作北昌、辟展,今新疆鄯善縣。小列禿部緊守黑風川道,破壞了吐魯番人對哈密和河西走廊等地的搶掠計劃。
小列禿子卜六阿歹因殺父之仇,痛恨吐魯番人,明廷認為“若往諭,使之提兵西向以斷吐番援路,而我輕兵倍道,出其不意,則牙蘭成擒矣。縱阿黑麻聞之,必不敢越小列禿而援牙蘭于哈密,況野乜克力精兵皆駐北邊,亦足以牽制阿黑麻東向之計”(67)〔明〕 許進: 《平番始末》,《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3冊,第266頁。。牙蘭是阿黑麻派往哈密的將領,為人狡詐,明朝方面必欲得而誅之;野乜克力系蒙古部族,與瓦剌小列禿人馬交好,共同對付吐魯番人。而阿黑麻認為明朝方面“令此虜(瓦剌小列禿部)日與吾搏,深入則恐被夾攻,近則無所得”(68)〔明〕 許進: 《平番始末》,《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3冊,第271頁。,十分忌憚小列禿部人馬的襲擾。
弘治八年十一月,吐魯番人占據哈密,明朝派兵收復但隨即撤退。次年三月吐魯番首領阿黑麻命部將撒他兒重返哈密,但其“不敢據哈密,而移住剌術城”,剌術城即今哈密四堡,該地自唐宋以來即哈密西去吐魯番的交通要津。此后,吐魯番占據哈密,頭領多選擇居住于剌術城,如弘治十六年,忠順王陜巴犯眾怒,逃出哈密,明朝甘肅守臣希望能“以次收復吐魯番所占剌木并哈剌帖癿等”(69)《明孝宗實錄》卷二一九“弘治十七年十二月丙子”條,陳高華: 《明代哈密吐魯番資料匯編》,第231頁。,剌術城扼守西向黑風川道,若歸路被小列禿截斷,吐魯番人則可從剌木城向西南退至哈剌帖癿城,經由“沙爾湖路”返回吐魯番。岑仲勉也注意到“明代由哈密赴辟展,多走最南之風戈壁”(70)岑仲勉: 《從嘉峪關到南疆西部之明人紀程》,《中外史地考證》,第657頁。,哈密赴辟展(今新疆鄯善)的最南之風戈壁道路即《蒙古山水地圖》《西域土地人物略》等文獻所載的沙爾湖路。
吐魯番人意圖占據哈密,卻時時受到被明朝支持的小列禿部牽制,無法安全順利使用黑風川道,遑論靠近天山南麓與小列禿部的小南路。由此,筆者認為黑風川道以南沙爾湖路的頻繁使用,是在吐魯番人意圖占領哈密的背景下進行的。
2. 水源和草料是自然環境保障
哈密至哈剌帖癿為哈密綠洲,自比站(今新疆鄯善)向西至吐魯番城,沿途多為連續不斷的綠洲,面積廣大。綠洲當中不缺乏水源和草料,通行便利,《蒙古山水地圖》中綠洲城市樹木蔥郁,是其水草情況的真實反映。
(1) 明代時期,沙爾湖路水草豐沛利于通行。義黑兒哈剌忽即《乾隆十三排圖》中的察哈爾和爾輝,位于哈密西南戈壁中兩條道路的分岔路口,宣統《新疆全省輿地圖》哈密廳圖中該地名為“斯塔”。依據2004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地圖集》哈密市圖,該地在今哈密五堡鄉西南約60千米處,哈密盆地的西緣,兩條向西的道路在此分叉,東有自哈密南湖瀉出的季節性河流庫如克郭勒的尾閭。
明代哈密地區尚無大規模的灌溉農業,庫如克郭勒下游能夠獲得的上游來水較多,甚至“截至1996年……庫如克郭勒河谷的胡楊林(估算約100 km2)”(71)胡汝驥等: 《哈密——一個典型的地下水補給型荒漠綠洲區》,《干旱區地理》2003年第2期。,河流附近草木茂盛,足可供哈剌灰人“以獵生為生”(72)〔明〕 陳洪謨: 《治世余聞錄》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頁。,在此地射獵游牧,從而使義黑兒哈剌忽成為元代至明朝的絲綢之路離開哈剌帖癿后的重要水草補給點。
以今日而論,哈密與鄯善之間是廣袤的荒漠戈壁地形,夏季氣候炎熱,而撒力哈迷失位于其中間,能以該地自然景觀“黃色蘆葦”命名,說明當地蘆葦面積較大,能給在秋冬草木枯黃之際經過的通行者深刻印象,如此當地必須有足量的水體。西北荒漠戈壁等干旱環境中的井泉或河湖等水體周圍一般生有蘆葦、紅柳等植被。泉水與蘆葦的組合,在西北干旱區域比較常見,如張掖市北郊濕地、嘉峪關關城九眼泉、敦煌懸泉、疏勒河尾閭等淡水水體,青海柴達木盆地里的大柴旦湖、尕海等咸水水體附近均有此景。
值得注意的是《蒙古山水地圖》癿力勃羅、撒力哈迷失等處散布很多黑色卵圓形團塊帶豎直的細線,筆者認為這是《蒙古山水地圖》中用來表示井泉或湖泊的圖例。此類圖案還出現在沙州(今敦煌)途經莫賀延磧至哈密等地處戈壁地形的路線當中,途中少量地點有井泉。《西域土地人物圖》除用圓圈標識湖泊或泉水外,在俺石城兒北有一個周圍滿是豎直細線的圓圈圖案;萬歷四十四年(1616)刊刻的《陜西四鎮圖說》載西域圖略中俺石城兒西側有一圓形周圍帶有向右螺旋的線條的圖案。海野一隆認為這些類似的圖案是伊斯蘭地圖常用的表示湖泊的“火輪狀符號”(73)[日] 海野一隆著,王妙發譯: 《地圖的文化史》,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頁。。《蒙古山水地圖》應當是對“火輪狀湖泊”圖案進行了借鑒和演變,用黑色團塊代表荒漠戈壁中的井泉或小湖泊,豎直細線則表示水體附近的典型植被。
《蒙古山水地圖》中黑色團塊圖案為數眾多,位置相對集中。哈剌帖別與比站之間有10團共25處,另有2處河流尾閭湖的圖案;比站至吐魯番僅羊黑(今吐魯番洋海)附近有2團共4處。類似的,《西域土地人物圖》哈剌帖癿西南的山中雙泉城周圍有2組共6個代表井泉的小圓圈,2個代表河流尾閭湖的圖案,并有地名為山中雙泉城,其形狀、位置與《蒙古山水地圖》大體一致,只是少了周圍的黑色豎直細線。對比《西域土地人物略》哈剌帖別以西的川中雙泉、中中泉、雙泉兒等,可見《蒙古山水地圖》較為真實地反映沙爾湖路沿途的自然環境狀況。
哈密地區地處干旱荒漠地區,降水稀少,水源補給依靠天山冰雪融水,地處天山南麓,地勢北高南低的沖積扇平原多由黏性較差的土壤和粗砂礫組成,透水性較強,地表徑流多下滲為地下水,在沖積扇邊緣或海拔落差較大的地方出露為泉水或匯為河流地表水。(74)唐代玄奘在吐魯番與焉耆之間的銀山道見到的阿父師泉即從懸崖半壁涌出,“泉在道南沙崖,崖高數丈,水自半而出”。參見〔唐〕 慧立、彥悰: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4頁。另據哈密當地人介紹,哈密與鄯善間沙爾湖路沿途“山坡有淚”,即泉水涌出現象。根據DEM數據(75)CGIAR-CSI: SRTM 90米分辨率數字高程模型,http://srtm.csi.cgiar.org. srtm_54_04,srtm_55_04。,哈密西南140千米處有一條長約80千米、寬約10千米、海拔200米左右,由沙爾湖凹陷等地形組成的山谷,其北側即天山南麓沖積扇的邊緣。這處寬闊的谷地應即《西域土地人物略》川中雙泉城所在的“川”,而川中雙泉、中中泉、雙泉兒等是沖積扇邊緣海拔落差較大的地方溢出的地下水,水量大時則匯集成泉湖。
沙爾湖路西端,穿越戈壁的旅行者抵達鄯善綠洲東面的“洪”地方,又名“東湖”。東湖接受發源自鄯善北面天山的柯柯亞河的河水(76)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測繪局編制: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地圖集》“鄯善縣”地圖,中國地圖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頁。,“饒蒲葦,可畜牧,有屯田”(77)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230頁。,“過去這里沙山腳下低洼處有一個死水湖,周圍雜草叢生”(78)鄯善縣地名委員會編: 《鄯善縣地名圖志》,第19頁。。東湖在東湖村東南5里左右,現已干涸并辟為農田,海拔393—398米,周圍地區海拔400米左右。至清中葉,東湖因地勢低洼而水源匯聚,水草茂盛,成為沙爾湖路西端穿越戈壁后的重要水草補給點。
(2) 清代沙爾湖干涸,道路中斷。清代乾隆年間《西域圖志》載阿薩爾圖“南有澤,名沙拉淖爾”(79)鐘興麒等校注: 《西域圖志校注》,第182頁。,是首次在文獻上明確沙爾湖曾經有水。反觀康熙時期《使準噶爾行程記》雖注意沿途地理情況,卻沒有該湖泊的記載。個中原因,一或冬季天山山脈冰雪融水減少,當地蒸發量大,湖水已季節性干涸,二或筆者考察時有所遺漏。
《使準噶爾行程記》喀拉托博克至洪“水草俱無”,水草狀況完全不同于明代。清代雍正年間,沙爾湖一帶“水草不便,盛夏馬多倒斃”(80)〔清〕 傅恒: 《平定準噶爾方略·前編卷》卷四九,第802頁。,為保持卡倫正常運轉,需從哈密長途運入草料等物資,耗費過巨,卡倫最終被撤銷。明代至清代自然環境日趨干旱,導致沙爾湖路沿線泉水干涸,不足以支撐路線運轉,這當是沙爾湖路越往后利用越少的自然原因。
古代西北荒漠戈壁地區的旅行,水源和草料是為必需,因此,反映荒漠戈壁地區道路情況的地圖,必須準確標記道路沿途的井泉。《蒙古山水地圖》等文獻顯示今哈密與鄯善間道路沿途的井泉水草信息更為完整和詳細,說明明中葉當地的水源足以支撐沙爾湖路暢通。清前期至中葉,沙爾湖一帶氣候變干,水草消亡,道路中斷,僅有零星通行現象。
“沙爾湖路”是哈密與吐魯番(鄯善)間除黑風川道、小南路之外的第三條交通道路,開通時間不詳,明代中葉至清代前期使用較多,在前述道路因政治、軍事因素受阻中斷的情況下,一度成為絲綢之路的主要道路。
對《蒙古山水地圖》中哈密—吐魯番段路線地名、沿途水草情況的分析,可與明朝弘治年間哈密吐魯番政治軍事上的對峙,沙爾湖路沿途自然環境等情況相互印證,其為明代繪制的可能性很高。
政治和軍事活動是沙爾湖路被頻繁使用的重要原因。明代弘治年間,吐魯番人占據哈密。為收復哈密,明廷聯絡瓦剌部眾,使其在黑風川道上堵截吐魯番人。吐魯番人轉而利用沙爾湖路進占哈密,剌術、哈剌帖癿等城的戰略地位開始凸顯。明朝派兵收復哈密,吐魯番人又由沙爾湖路逃回吐魯番。清代前期,朝廷在哈密與準噶爾占據的吐魯番對峙,沙爾湖路成為清朝與準噶爾通使的道路。雍正乾隆年間,為防止準噶爾人經由沙爾湖路偷越至哈密,于哈剌帖別西南的沙爾湖設置卡倫扼守道路。
相對良好的水草環境是沙爾湖路能夠被使用的重要保障。沙爾湖路能夠存在幾百年,地形、泉水等自然因素是其通行的環境基礎,最終因氣候炎熱、干旱缺水等不利條件而廢棄。
沙爾湖路出現在人們視野之中,多是中原王朝與西域割據勢力各自占據哈密與吐魯番進行軍事、政治對峙之時,傳統道路被人為阻斷,便利用沙爾湖路往來。明代至清前期,沙爾湖路分屬不同勢力,不可能設為官方驛路。清朝平定準噶爾以后,傳統的主干道恢復通行,繼而小南路被開辟,而沙爾湖路夏季不可通行,不具備設為驛路的有利條件,便逐漸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