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端剛把高曉楓的中篇小說《虛影》發(fā)給我,讓我寫一篇評論,并囑我看看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這兩件作品,的確文本互涉。都涉性,都取童年視角,都對庸眾的“平庸之惡”(阿倫特語)做出了批判,似乎不動聲色,其實痛徹心扉。兩相比較,我覺得,揭示這一主題,將故事置于中國社會的背景之下,來得更妥帖。特別是安放在小鎮(zhèn)的特定場景中,讓各色人等粉墨登場,在聚光燈下表演,極盡丑態(tài)。小鎮(zhèn)、縣城,熟人社會,“庸俗閉塞”,是中國文化的典型樣本,最能體現(xiàn)中國的世態(tài)人情。比諸另外兩個參照系,鄉(xiāng)村,體量太小,“五臟”不全,路遙、陳忠實都認識到了這一點,寫農(nóng)村題材,也要把筆觸伸展到縣城;城市,人口密度太大,已然是陌生人的世界,與以農(nóng)耕文化為背景的傳統(tǒng)社會判然有別。在這篇小說里,值得玩味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張家女人”,“張”乃大姓,取其普泛性。文藝心理學(xué)家魯樞元講過,一個聽他講座的聽眾對他說,我咋看都覺得你姓張。魯樞元回答說,那是因為我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再比如,“澄河”,無論作者有無此意,我是讀出了反諷意味的,澄河不澄,分明是“渾水”啊。
我進而想到,“集體無意識”學(xué)說,是瑞士心理學(xué)家榮格在他的老師佛洛依德“個人無意識”理論基礎(chǔ)上創(chuàng)立的,而用以解釋我們的民族性格、文化心理,更具闡釋力。所以,從西方引進的種種新理論,有的水土不服,郢書燕說,有的削足適履,牽強附會,而榮格獨能得其所哉,不僅得到了廣泛的運用,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還拓展出新理論,李澤厚的“積淀說”,正是榮格思想在中國歷史文化研究中結(jié)出的新果實。
回到《虛影》,李尤,是小說里的一號主角嗎?這似乎不是個問題,不證自明。我不這么看,我覺得,蕓蕓眾生的群像,合構(gòu)成主角,是他們在集體謀殺李尤,這種似乎捕捉不到、卻又無處不在的“千百萬人的習(xí)慣勢力”(列寧語),兵不血刃,卻極具殺傷力。找不到兇手,找不到主犯,我們不知道他們姓字名誰,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勒龐喊他叫“烏合之眾”。而且,干正事需要發(fā)動群眾,在這些地方,是不需要動員的,是完全自發(fā)的,沒有計劃,沒有組織,沒有預(yù)謀,卻是那么步調(diào)一致。小說多處寫到這種“平庸之惡”?!靶℃?zhèn)風(fēng)般流過的歷史細節(jié)里,曾經(jīng)有人說過這么一段話,具體是誰,誰也說不上來,可是,從接下來這段話里,精確地顯示出了當(dāng)時人們那種窺覬的陰暗心理——李尤作為女人,之所以越來越美,越來越雅致,不僅僅由于多折的人生,還因為各式各樣男人的滋潤。”不知道是誰說的,大家都在說,因為大家有著共同的心理,何必去求證,說就是了?!澳侨苏f”,“有個男人”,便成為小說中常見的指稱,是模糊的,又分明真切地存在在那里。“謠言就是這樣一傳二二傳三地產(chǎn)生的。當(dāng)某些事情以良好的狀態(tài)發(fā)展時,它會帶有一種慶幸感和希冀感,如果事實背離發(fā)展,那么,所有這些人,不過是悲劇的觀望者和見證者?!笨礋狒[,咂摸別人的不幸,獲得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美學(xué)史上,肇始于柏拉圖,對悲劇感和喜劇感的揭示,就有幸災(zāi)樂禍的心理機制說,想必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吧。來理發(fā)店的人,都想從父親嘴里得到一些有關(guān)李尤的秘密。“干等的過程,內(nèi)心里翻云覆霧的人任誰也無法統(tǒng)計”,拿別人的隱私當(dāng)調(diào)味品,終究調(diào)不出自己的美味人生,大家卻趨之若鶩,樂此不疲,悲夫!“因為小鎮(zhèn)由來已久的習(xí)性,總是將女人與不規(guī)矩的天性聯(lián)結(jié)起來”,是啊,沸沸揚揚的傳聞里怎能沒有女人,那多乏味。“這些,無一不是鎮(zhèn)上流傳的可能或者不可能。它們流通的方式,是經(jīng)由一個人的嘴傳到另一個人耳朵,再由另一個的嘴傳到第三者的耳朵。流通的地點,卻可以說無所不至。”“所有人都想當(dāng)然地認為,隱私似的傳言,會隨著她(李尤)的離開,夏季艷陽般地燥熱起來?!北娙说男南茸栽餆崃?,追腥逐臭,也好以此打發(fā)無聊,填充空虛。
賈平凹的小說《黑氏》開頭第一句說,漂亮臉蛋,是女人的最高文憑。這是一個方面。還有另一面,古人早做出了總結(jié):紅顏薄命,女色禍水,云云?!氨∶f”不乏同情心,大有憐香惜玉之意,是帶有同情和憐惜意味的說辭;“禍水說”則是有失公允的因果倒置了,明明是男權(quán)戕害了女人,卻要倒打一耙。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似乎是一種“原罪”,要用一生來贖罪。其實,這禍根埋在大眾的心里,潛伏在大眾洶涌的欲望里。漂亮女人住進了男人們的性幻想里,都想占有,愛而不可得,便生成一種蠻悍的破壞力,踏上一萬只腳,置之死地而后快。佛洛依德講過,那些被壓抑的情感和未被表達的情緒永遠都不會消失。它們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會以更丑惡的方式爆發(fā)出來。李尤,尤者,尤物之謂也。她就是眾人眼里的尤物,是眾人用眼睛和唾沫淫侮的對象?!都t樓夢》里有尤氏,和她的兩個妹妹尤二姐、尤三姐,取姓為“尤”,絕非隨意,別有諷喻也。
魯迅筆下的“看客”,麻木不仁,消費別人的災(zāi)難,甚至是將死的生命,在看熱鬧中給自己灰暗的人生增添一抹亮色,將一潭死水?dāng)嚻鹨稽c波瀾,哪怕是泥漿四濺。魯迅寫了形形色色的看客,但似乎很少涉筆男女之事的看客(《傷逝》里,有把鼻子擠成小平面的、透過玻璃窗看子君的看客),其實,這里才是稠人廣眾之所在,看點之炫目,窺視欲之大大地滿足,莫過于此?!坝捎诶钣鹊暮翢o廉恥的赤身表演,所有(提請讀者諸君注意,這里用的是全稱判斷——引者注)羅恩鎮(zhèn)人,經(jīng)歷了生命中最為生動鮮活的一幕。”瞧瞧,一百年過去了,子君的第n代子孫們,不是還在重復(fù)著跑龍?zhí)椎慕巧珕??小說采用倒敘,意在強化這種美被毀滅的悲劇的痛感。賣蝦的肥男人推開她(李尤)時,“周圍的商販都笑起來,打趣的諂媚的嘲弄的什么都有”。這笑聲,我們太熟悉了,它從魯迅的小說、雜文乃至散文詩中傳來,也從我們身邊的各種生活場景中傳來,一而再,再而三,循環(huán)往復(fù),聒噪不止,“眾多人的嘲笑聲”,加之以標配——被嘲弄者李尤的“木然的神情”,始而令我們毛骨悚然,久之則見慣不驚、充耳不聞了。為什么隨著年歲的增長,人會變得冷漠?各種強刺激重復(fù)出現(xiàn),敏感的神經(jīng)日益鈍化,終至于不感無覺了。
李尤是個正派的女人,母親花錢雇“我”盯梢兒,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這個情節(jié)已為李尤正名。她出身于本本分分的正經(jīng)人家。在理發(fā)店打工,她“會盡心盡力把事情做到最好”。小說多角度地、反反復(fù)復(fù)地描寫李尤的美貌,她是個美人,是個愛美的、喜歡穿旗袍的美人。男人的情欲,女人的醋意,是那么的不同,但在滅掉李尤這件事上,卻形成一種合力,是這眾人之手,一只無形的、看不見的手,把李尤推向了萬丈深淵。李尤只是去找柳裁縫做旗袍,卻招來許多閑言碎語。柳裁縫也是單身,據(jù)說又喜歡“揩油”,鰥夫與寡婦,孤男寡女,正適合扮演談資里的主人公。謠言沒有翅膀,但飛得很快,飛得很遠,因為它迎合了人們的陰暗心理。小說插入一個社會新聞,得瘋病的父子慘死,而李尤的緋聞并未因此而淡出,因為她“更具八卦和關(guān)注的價值?!庇纱诵纬捎辛Φ姆匆r。紅顏薄命,仿佛讖語,似乎是宿命。其實,還是有緣由的。紅顏,成為男性欲望追逐的對象,女性妒火中燒的死敵,其危險系數(shù)就大大地增加了。
由此,我們再來討論下一個問題。小說安排李尤經(jīng)歷了種種人生磨難。母親遭人強暴,投河自盡。父親在悲哀、絕望中走失。嫁給方臨河,短暫的幸福之后,丈夫、兒子雙雙溺水身亡。紈绔子弟樊鳴的愛曇花一現(xiàn),浪子回頭也只是回一下頭而已,終而成為壓垮李尤的最后一棵稻草。將人物置于極端境遇之中,這樣寫,戲份兒是足了,但也落入俗套,讓人聞見一股肥皂劇的味道,多少削弱了作品的控訴力量。試想一下,假如李尤沒有這么多的磨難,讓她過著平常人的小日子,仍然難逃此劫,作品的社會批判不是更具鋒芒嗎?大概作者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多次使用“戲劇性”一詞,在我看來,問題恰恰就出在太過戲劇性上了。我常想,《圍城》里的男男女女,有缺點,但仍不失為好人。錢鐘書的智慧正表現(xiàn)在這里。他沒有把方鴻漸們寫得多么多么壞,這樣,婚姻的失敗,就不單是某些個人的因素所致,而把批判的矛頭直接對準婚姻這種“體制”本身,任是誰,也想逃出圍城。這才是旨歸所在,才是作品的深刻處。當(dāng)然了,這樣的探討,未免有些苛責(zé)。就連魯迅,不是也讓祥林嫂遭遇改嫁之窘、喪子之痛了嗎?改嫁,今天視若平常,就像從衣柜里扔出一件舊衣服,又添置一件新衣服。而一百年前,那可是天大的事情,活著,要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所謂“好女不侍二夫”嘛;死后,要把身體鋸為兩半,祥林嫂不就是在這樣的精神困境中疑疑惑惑地死去的嗎?
繼續(xù)討論“平庸之惡”。這是阿倫特的一個命題。研究德國納粹,學(xué)者們多聚焦于希特勒、戈培爾們,阿倫特獨辟蹊徑,考察法西斯暴行中普通人的表現(xiàn),得出“平庸之惡”的結(jié)論。還有一部書,勒龐的《烏合之眾》,也是專門解析群體心理的經(jīng)典名著,它將群體的特點剖析得淋漓盡致。書中把群體與個體對比著加以分析,“孤立的個人很清楚,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誘惑,也很容易抵制。但在成為群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shù)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殺人劫掠的念頭,并且會立刻屈從于這種誘惑?!焙我灾链四兀克渍Z里有“法不責(zé)眾”的說法,隱匿于分母中的多少萬分之一里,壞念頭就冒出來了。從義和團,到紅衛(wèi)兵,莫不如此。勒龐的解釋是,“人一到群體中,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認同,個體愿意拋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眲偝錾呢堊校瑪D在母腹之下,除了吃奶,也有安全感的因素吧?不僅如此,“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他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dān)責(zé)任,這時每個人都會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約束的一面。群體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zhí)和狂熱,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在我們的語境中,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人民”的概念,并且賦予它政治性的意涵,褒獎有加。當(dāng)指稱負面因素時,又拈出“大眾”一詞,如抨擊文藝的“三俗”,一言以蔽之,歸罪于“大眾文化”的商業(yè)性鼓噪?!叭嗣瘛迸c“大眾”,重疊的面積有多大?就沒人去叫這個真兒了,有時還堂皇地將二者相提并論。引入“群體”的概念,能讓我們看清世人的真面目。勒龐尖銳地指出,“群體的疊加只是愚蠢的疊加,而真正的智慧被愚蠢的洪流淹沒。對群體來說,也許最不合理的才是最合理的選擇?!边@話聽起來有些刺耳,卻振聾發(fā)聵,提醒我們?nèi)ソ永m(xù)魯迅的傳統(tǒng),批判國民劣根性,用文明的調(diào)色板刷新國民素質(zhì),而不是在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中阿世媚俗。
小說開頭出現(xiàn)的“你”字,把讀者拉進來,打賭的口吻,否定的句式,緊緊地拽住讀者?!笆堑模f起來,我也不太相信。”誠懇的語態(tài),反復(fù)的辭格,不斷強化反差之大,美被毀滅之驚悚,奠定了全篇的敘事基調(diào)。李尤的“目光渙散”,她的“茫然”,她的“曖昧不清的笑容”,不是祥林嫂的鏡頭閃回嗎?
小說畢竟是小說,既做全景式的掃描,也要拉近鏡頭,推出中景、近景,還有特寫。十四歲的少年“我”(羅根),懵懵懂懂地有了性意識,“用眼角捕捉她(李尤)的身影”。如果與《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比較一下,那個少年的性意識很強烈,無法遏止,羅根則沒有那樣的荷爾蒙大爆炸,強度要弱得多。這個處理是得宜的,是符合民族特點的。父親(羅震名)對李尤的性意識,小說寫得很節(jié)制?!袄戆l(fā)店這么空,你還招人?!币浴拔摇钡男睦砘顒诱凵?,隱含其意。母親醋勁大發(fā),面對辱罵,“我看不到(父親)絲毫的妥協(xié)和讓步”?!澳赣H的吵鬧,對李尤的到來,未起到任何阻礙作用?!边@樣的側(cè)面描寫,烘云托月,既婉曲,又頗具力度。李尤來理發(fā)店上班,“那些男人蜂擁而至的等待和熱情,竟然形成一道嘆為觀止的景象?!边@些字句,讓我想到《陌上?!防锴亓_敷的美貌,這到底是怎樣的風(fēng)姿綽約的一個女人???以不言言之,更能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每個讀者都可以按著自己的審美范型去二度創(chuàng)作,可謂深得古典詩文之神韻。
李尤買布料的變化,也見出作者心思的細敏。“那段時間的李尤,買的布料色彩偏向之前更為濃烈或者青翠。曾經(jīng)以暗底碎花為主的綢緞,改變成為大塊的花朵和龍鳳鳥雀交雜的圖案”。一個細節(jié),構(gòu)成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直觀外顯。吳媛?lián)屪吡朔Q,李尤無法淡定,其固有的優(yōu)雅、清麗,也不復(fù)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