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夢真
(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北京 100000)
“晉人格”一說出自米芾的書論,其《論草書》中云:“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轍,徒成下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下,但可懸之酒肆,?光尤可憎惡也。”“晉人格”一說便是從這段話中得來的。

《道林詩帖》(圖1)米芾,紙本,行書,縱30.1厘米,橫42.8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雖然米芾在《論草書》中提到學書崇尚晉人,但其實米芾在唐人身上用工匪淺。米芾晚年所書《自敘》中講到自己學書經歷:“余初學,先學題壁,顏七八歲也。字至大一幅,寫簡不成,見柳而慕其緊結,乃學柳《金剛經》。久之,知其出于歐,乃學歐。久之,如印版排算,乃慕褚而學最久,又摩段季轉折肥美,八面皆全。”在米芾早期書法作品中,也不難看出他學習唐人的跡象,如:《三吳帖》《砂布詩帖》《道林帖》(圖1)、《法華臺帖》等。《道林帖》(圖1)書于元豐四年(1081年),為米芾早期代表作,此帖結字緊俏,用筆剛勁,有歐體中宮收緊遺韻。
米芾學術觀念由“尊唐”到“崇晉”,是在元豐五年(1082年),與蘇東坡見面之后發生的轉變。當時蘇軾仕途不順,被貶黃州,愈加向往魏晉那種瀟灑出塵、消散淡雅的精神。蘇軾初見米芾,對他的書作給予很高的評價:“風墻陣馬,沉著痛快,當于鐘王并行”,并勸米芾改學晉人。北宋藏書家溫革在《跋米帖》中寫道:“米元章元豐中謁東坡于黃岡,承其余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闭且驗樘K軾的規勸引導,才使得米芾豁然開朗,不再拘束于唐人的法度,轉而向魏晉書家學習。后面才有了前文提到的“晉人格”一詞的出現。
米芾所提到的“晉人格”到底為什么,我們應該先了解魏晉時期的時代背景。
魏晉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也是一個思想極度活躍跳動的時代,道家思想提倡逍遙游,擺脫外物的羈絆,這也成為眾多士人的追求。在此時代下,士人大多特立獨行,不拘法禮。也正是這個時代,出現了許多影響后世的文人書法模范,包含令眾人摩仰的“書圣”王羲之。王羲之崇尚道家思想,在他的書學思想中常體現出道教的理念。王羲之打破魏晉法度,不縛于鐘、張書法審美體系之內,開創妍美“今體”書法。
因此,“晉人格”應該為一種魏晉風度,也就是不拘法禮、特立獨行的文人精神。米芾的“晉人格”也大致在兩個方面有所表現:行為準則和文賦書法。
《何氏語林》載:“元祐間,米元章居京師。被服怪異,戴高檐帽,不欲置從者之手,恐為所涴。既坐轎,為頂蓋所礙,遂撤去,露帽而坐?!薄掇哉其洝酚州d:“米芾好怪,常戴俗帽,衣深衣,而躡朝靴紺緣。朋從目為卦影?!泵总酪鹿谄嫣厍倚袨楣终Q,他的穿著使所至之處,士人目光所及,除了目光還有流言,可他并不在意,似將自己置于世外,世間一切與他不及。
《宋史·列傳.文苑六》提到米芾:“而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所為譎異,時有可傳笑者。無為州治有巨石,狀奇丑,芾見大喜曰:此足以當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為兄。又不能與世俯仰,故從仕數困。”《詞林記事》載:“米元章有潔疾,盥手以銀為斗,置長柄,俾奴仆執以瀉水于手,呼為水斗。已而兩手相拍而干,不用巾拭。有客造元章者,去必濯其坐榻。巾帽亦時時洗滌。又朝靴偶為他人所持,必甚惡之;因屢洗,遂損不可穿?!薄蛾扰f續聞》載:“世傳米芾有潔癖,方擇婿,會建康段拂,字去塵,芾曰: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以女妻之?!?/p>
米芾潔癖程度已經到達變態之度,到這一地步,大概就是不想沾染世間塵灰,保持潔凈獨立,堅持本真;見丑石而拜兄,或因該石如他,與世俗相背,不與“凡夫”同心。
米芾除了行為準則與魏晉士人有相同的態度,他對于魏晉的書法更是到了心追手摹的境地,《寶真齋法書贊.米元章臨右軍四》中有記載:“先臣芾所藏晉唐真跡,無日不展于幾上,手不釋筆臨學之。夜必收于小篋,置枕邊乃睡。”除此之外,米芾還常高仿晉人書作,使世人難辨真偽。這些表現無不體現著他對“晉人格”的追求。
米芾通過對晉人書法的學習,汲眾家之長,逐漸形成了自己豪放雄強、驕橫恣肆的書風。范成大云:“米書初自沈傳師來,后入大令之室……米行草政用大令筆意,稍跌宕遂自成一家。”顧起元云:“風華類得大令之神?!?/p>
《海岳名言》載:“海岳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蠌蛦枺骸鋾绾危俊瘜υ唬骸紩⒆??!币粋€“刷”字,足以概括米芾作品中的豪放肆意。

《多景樓詩冊》(局部)(圖2),米芾,紙本,由11開冊頁組成,每頁紙本縱31.2厘米、橫53.1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以米芾晚年大字行書作品《多景樓詩冊》(圖2)為例,來一窺米芾晚年書風。該作用筆中鋒與側鋒、提按與使轉、節奏的快與慢、墨色的濃淡與干濕的相互融合上,且又殺鋒入紙,肆意揮運,不愧“風檣陣馬”。因此,黃庭堅論米芾書“快劍斫陣,如強弩之射千里所當無不穿徹”,后人亦稱其“八面出鋒”。
米字除了用筆,在結體上也打破常規法度,出奇制勝。《多景樓詩冊》(圖2)中,可看出結字大多欹側多姿,穿插奇險字勢傾側,給人以“險”“奇”視覺沖擊。對比米芾早期和晚年小字作品《三吳帖》(圖3)、《德忱帖》(圖4)可以更明顯看出他對于字形掌控上的轉變。

《三吳帖》(圖3),米芾,行書,紙本,縱63厘米,橫30.6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德忱帖》(圖4),米芾,行書,紙本,縱25.4厘米,橫78.6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三吳帖》(圖3)中,通篇字勢相同,結體規范,有唐人風范。而在晚年《德忱帖》(圖4)中,米芾完全跳出唐人規范結體法度,肆意中又有著嚴謹,對于筆畫、部首之間的錯位,左右欹側,上下字之間、行與行之間字形開合錯落,因勢賦形,確有如魏晉風度那般不拘法禮、特立獨行之意。李之儀云:“元章作字,信所謂曲直白黑,而好惡輒為之易位?!?/p>
梁巘在《評書帖》中所說的一段書論:晉人尚“韻”, 唐人尚“法”, 宋人尚“意”, 元、明尚“態”。米芾所追求的“晉人格”或為“意”的一種表現形式,由米芾的“晉人格”出發或可深入探求宋代文人對“意”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