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里的舞會

1

“就是這里了。”我提著行李箱，站在一棟老房子前。黃昏的光線勾勒出房子模糊的輪廓，顯得陌生又熟悉。這棟老房子，是我小時候和奶奶住過的地方。

門口的郵箱落滿了灰塵，快看不出原來的墨綠色油漆了。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生銹的鎖，令人驚訝的是，里面竟然堆滿了信。

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住了，怎么還會有人寫信來呢？我疑惑地拿起信，看到每一封信上都用漂亮的花體寫著：淑君小姐親啟。

淑君，是以前住在這里的我奶奶的名字。

我收好這些信，穿過荒蕪已久的院子，用一根長長的古董鑰匙打開大門。老房子內部的擺設依舊和童年記憶里的一樣，只是家具更老舊了，空氣中還浮動著一層薄灰。

放下行李我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開，發現每封信里都裝著一張精致的請柬，雖然每張請柬樣式不同，但內容都一樣：誠摯邀請淑君小姐，去桐后村參加舞會。請柬還殘留著一股清淡的香味。

桐后村？這名字可真奇怪，我從來沒聽說過附近有這個村子。

我數了數，一共有十多張請柬，其中最久遠的一張時間是六年前。我記得奶奶正是六年前搬去我們住的城里養病的，從此，郵箱再沒有打開過。沒想到寄信的人這么執著，每年都往老房子寄請柬。

小時候，我和奶奶住在這棟房子里。印象里，奶奶是一個溫柔和藹的人。她年輕時是有名的畫家，書櫥里還放著許多她的畫集。我還記得她喜歡在花園里種花、養草，是一個有閑情逸致會享受生活的老太太。

可是，信是誰寄來的呢？有的信封里還附帶一片干枯的花瓣，字體也各有特點，看上去好像是幾個人輪流寫的。我正在琢磨，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請問有人在嗎？”

2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女人，手上拿著一個透明花瓶，笑瞇瞇地說：“你是淑君奶奶的孫女吧？都長這么大了。”她見我神情疑惑，趕緊自我介紹道：“我是你們的鄰居啊，就住在隔壁，你小時候還來我家串過門呢。”

“啊，您好。”她這么一說，我好像有點兒印象。

鄰居阿姨笑吟吟地把手中的花瓶遞給我：“我這幾天在忙著搬家，聽說你回來，也沒來得及準備像樣的見面禮，就送你支風信子吧。你奶奶以前最喜歡這些花花草草了。”

我歡喜地謝過她，小心翼翼地接過花瓶。風信子白色的根泡在水中，幾片細長的葉子圍繞著一長一短兩串深紫色的花苞。

鄰居阿姨透過玻璃看向窗外，惋惜地說：“這院子以前多好看啊，花草繁茂，生機勃勃，可惜現在就剩下那棵梧桐樹了。”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除了梧桐樹，整個院子里雜草叢生，有種凄涼的味道。

鄰居阿姨看我有些失落，又寬慰道：“時代在進步，總是要發展的，以后新建的房子會更高、更大，也更漂亮。”

為了修建馬路，這里的老房子很快會被拆掉。我這次回來，除了辦一些手續，還想把有價值的東西帶回城里做個紀念。

送走鄰居阿姨后，我簡單打掃了一下老房子，把行李收拾好。最頭疼的是這些信，該怎么處理呢？我毫無頭緒，便找了根絲帶把信扎好，隨手放進了抽屜里。

附近的鄰居大多搬走了，晚上，周圍很安靜。這里的夜空還能看見星星，我不禁回憶起小時候的事。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在老房子后面捉螢火蟲時，不小心被薔薇的刺扎到了，后來奶奶細心地做了個小小的護欄，把薔薇都圍了起來，也不知道那個護欄現在還在不在，想著想著我就睡了。

夜里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在開滿花的院子里嬉戲，盛開的花朵好像會唱歌，我聽著它們的歌聲，陶醉了好半天。

3

早上我是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的，拉開窗簾，溫暖的陽光一下子傾瀉進屋里。如果此刻，我眼前的院子里滿是嬌艷的花朵，那該有多美好啊！

令人驚喜的是，窗臺上的風信子開了一半，淡紫色的花朵挨挨擠擠，散發出清香。

出門時，我習慣性地看了眼郵箱，里面竟然躺著一封信。

什么時候送來的啊？我納悶地想，也沒聽見郵遞員的自行車聲音啊。

跟之前的十多封信一樣，信封上寫著：淑君小姐親啟。不知道用的什么墨水，每個字都散發出一股甜甜的幽香。

白天為了老房子的事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回來時我已經疲憊不堪，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一覺。可老房子后面隱約傳來了音樂和說笑的聲音，還飄來了食物的香氣，我聽見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雙腿不聽使喚地朝香氣傳來的方向走去。

我還是頭一次發現，院子里梧桐樹的后面，竟然還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雖然心里有點兒猶豫，但我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小路并不長，小路的盡頭有一間別致的小木屋，歡聲笑語正是從里面傳出的。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看一眼就回來，只看一眼。”

可還沒等我走進去，門口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攔住了我：“請出示請柬。”

“什么？”我愣了一下。

門口的人耐心地重復道：“沒有被邀請參加舞會的人是不能進去的，請把請柬拿出來吧。”

舞會的請柬？莫非這就是桐后村？我突然想起那些寄給奶奶的信，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請等一下，我找一下請柬。”

我匆匆拆開口袋里那封早上剛收到的信，把里面的請柬往她手中一塞，趁她還沒來得及仔細核對名字，就快步往屋里走。

“哇……”我剛進入木屋，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木屋的外表看起來樸實無華，沒想到里面竟然布置得這么漂亮！

4

天花板中央位置掛著一盞白玉蘭花造型的水晶吊燈，一位穿著黑黃條紋西裝的先生正在燈下拉著小提琴。四面墻上裝飾著各種鮮花，黃色的太陽花、粉色的櫻花、紫色的風信子……長長的桌子上鋪著潔白的臺布，花朵形狀的玻璃杯里盛滿了色彩各異的飲料，樹葉狀的瓷碟里擺放著香氣撲鼻的點心，淡綠色的地毯十分柔軟，踩上去的感覺就像站在草地上。

舞會上的客人們都穿著正式的禮服，各自談天說笑，誰都沒有留意到我。我好奇地端起一杯飲料，入口是淡淡的甜，然后化成一股香氣縈繞在口腔里，白日里的疲憊一掃而光，我忍不住又喝了好幾口。

這時，小提琴手換了首歡快的曲子，客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杯子，在房間里輕盈地跳起舞來，裙擺旋轉著，就像是美麗的花朵綻放。

5

舞步經過的地方，開出了各種各樣的花。我揉了揉眼睛，確定沒有產生幻覺，地上真的開花了，有薔薇，還有鈴蘭、郁金香、雛菊……原本裝飾在墻上的鮮花也像活了一般，蔓延出新的枝葉，枝葉上又開出新的花朵，隨著音樂歡快地搖晃起來，舞會變成了花的海洋！

我看著這奇妙的景象，驚訝得合不上嘴。

我想起小時候，淘氣的我曾經在花園里，把還沒開花的花苞摘下來玩，結果被奶奶訓了一通。奶奶說萬物都是有靈性的，每種花也都有一個可愛的小精靈。要是我再淘氣隨便把花苞摘下來，小精靈可是會生氣的。

“那花的精靈長什么樣子呢？”年幼的我好奇地問她。

奶奶一邊修剪枝葉，一邊樂呵呵地回答：“她們啊，跟我們的樣子差不多，不同的是，她們身上總帶著花的香味，還喜歡穿上最漂亮的裙子開舞會。”

原來，桐后村的居民……都是花的精靈啊。

“聽說這里要被拆掉了呢。”一對雙胞胎姐妹來到我身邊，撒嬌道，“你帶我們去城里好嗎？我們還從來沒有去過呢。”

“你們是……”看著她們淡紫色的裙子，聞著她們身上的香味， 我終于想起她們是誰了。“你們是風信子精靈吧？”

“對呀，姐姐。”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就當你答應啦！”

小提琴聲漸漸停了下來，一位戴著玉蘭花耳墜的夫人走到中間，微笑著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剛剛看到請柬，淑君小姐也來了呢。”

“真的嗎？”客人們高興地議論起來，“淑君小姐好久沒來參加舞會了呢。”

我臉色發白，悄悄往后退了兩步，心中隱隱有些后悔。那個守門的不是說了嗎，沒有被邀請的人是不能進來的。如果，如果被精靈們知道，來的根本就不是淑君小姐……

那個紅裙子女孩——應該是薔薇花精靈，發現了藏在角落里的我，指著我大聲說：“可是，今天舞會上只有她一個人類啊。”

大家一下子圍上來，盯住我問：“你是誰？”“淑君小姐呢？”“你是不是偷了她的請柬？”

“不是，不是的。”我慌亂地解釋道，“你們說的淑君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

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是她的孫女，奶奶六年前搬去城里養病，沒多久就去世了。”

“難怪……”玉蘭花夫人哀傷地垂下頭，“這么久沒見過她，還以為她已經把我們忘記了呢。”

我從精靈們的口中得知，喜歡照料花草的奶奶在很多年前就跟她們成了好朋友，經常來參加花兒們的舞會。而這幾年，花園少了奶奶的精心照料，精靈們都沉睡在土壤里，再也沒有開過花，只偶爾聚集在梧桐樹后開舞會。

“風信子姐妹帶來了老房子即將被拆掉的消息，于是我們決定在搬走前開最后一場舞會。”薔薇花精靈說，“只是沒想到，淑君小姐……”

舞會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許多，墻上的花兒們也變得無精打采。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請大家等我十分鐘，不，五分鐘，我馬上回來。”

6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過小路，向老房子跑去，在書櫥里找到我需要的東西，再一路狂奔回小木屋。

“瞧，我拿來了什么！”我高高地舉起手中的一本畫集，大聲地念出扉頁上的一行字，“獻給我的朋友們——淑君。”

花精靈們紛紛在畫集中找到了自己：嬌艷動人的薔薇、高貴典雅的玉蘭、嬌小可愛的雛菊……她們眼中似乎微微泛起了淚光，驚喜又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這些全都是淑君小姐為我們畫的嗎？”

玉蘭花夫人提議道：“讓我們為最親愛的朋友淑君小姐，唱一首屬于花的精靈的歌吧。”

花精靈們的歌聲仿佛有治愈的力量，可以讓人忘卻一切悲傷和煩惱……

我忘記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的老房子，又是怎么躺進自己溫暖的被窩里的了。直到晃眼的陽光照進臥室，我才迷迷糊糊地醒來。

舞會上精靈們的歌聲仿佛還飄蕩在老房子里，我特意去梧桐樹后繞了兩圈，那條通往木屋的小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院子里靜悄悄的，曾經沉睡在土壤下的花的精靈們，也都已經離開了吧。可那些屬于她們和奶奶的美麗回憶，卻是永遠永遠也不會磨滅的，會一直存在奶奶的畫里，也存在每個精靈的心里。

離開時的我還是提著那個行李箱，我在心里默默向老房子做最后的告別，然后低頭對懷里的那瓶風信子說：“走吧，小家伙們，請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