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有木棉,海南最多,昌江尤甚。到了昌江,東道主估計不知道我是廣西人,極力鼓動我們去看木棉。我心里嘀咕說,木棉有什么好看的,我家門口就有。
我生長在南方,木棉對我來說并不新鮮。我供職的大學校園里便有十幾棵直沖云霄而去的木棉樹,春節前后便開花,到了4月,仍然有大朵大朵的花絢爛地開放。關鍵是,我在家鄉親手種下的木棉樹已經成年,每年此時它們都如期盛開,我習以為常了。
同到昌江采風的同行中有些是北方來的,沒見過木棉,聽說昌江正值木棉花開,興致很高。東道主見我情緒有別,簡潔而有力地給我描述木棉花開的盛景,像跟一個焰火制造商描繪即將開始的焰火表演。我不斷地說好,懷著姑且看看的心態隨著東道主出發了。
海南的木棉主要集中在島嶼西部的昌江縣。海南島的西線往往被旅游者忽視,因為西線旅游開發比東部和南端晚,名氣沒那么大。我是第一次來昌江,除了椰樹,景物跟我家鄉并無多大區別。“昌化江畔木棉紅”,是昌江的一張旅游名片。每年二三月,昌江的木棉花陸續綻放。我們來得晚了一些,還好,還在花期之內。天氣轉熱,花正在迫不及待地開,像預產期到了要分娩一樣。一路上,大家心里裝著的是木棉花,叨嘮的也是木棉花,因此忽視了其他風景,一心一意只想著看木棉花,就像去約會一樣,惦記的是站在燈火闌珊處的戀人。
是的,我們就是去赴約的,一場盛大而浪漫的花會。
果然,木棉樹早早就在那兒等著我們,一棵棵盛裝而立。任何路的兩邊,山間、田埂、河岸江畔,院落內、房前屋后、不顯眼的角落,雜樹簇擁的林間、山轉水轉的地方……一棵棵形態各異的木棉樹四平八穩地聳立著,橙紅色的木棉花像火鳥站在枝頭。木棉花又名英雄花,不畏嚴寒,不懼強敵,像英雄的血。昌江在海南的西海岸,植被茂盛,絕大部分的樹冬天不落葉,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綠。木棉樹是少數冬季樹葉落光的樹木,它們知道季節更替和時光流逝。每到春節前后,“忽如一夜春風來”,昌江的木棉花便剎那間肆意地盛開,姹紫嫣紅,分外妖嬈,讓人措手不及。昌江的木棉樹不像城市里的風景樹種得整齊有序,而是不規則地散落在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跟漫山遍野的其他樹木相比,它們數量不多,有的孤單地長在田野里,一樹獨秀;有的夾在萬樹爭榮的密林深處,傲然聳立;有的長在離雷電最近的群山之巔,與云朵為伍。它們像大自然精心擺放在大地上的棋子,匠心獨運,恰到好處。木棉樹樹身粗壯,高大挺拔,枝條也壯,長相霸氣,一副當仁不讓、舍我其誰之架勢。樹皮上長滿了堅硬的刺,自帶鎧甲,性情剛烈,只可遠觀而不許近褻。生養了如此眾多的小美女,此時的木棉樹是最幸福的。你們看,每一棵母樹都一絲不掛,袒胸露乳,素面朝天,坦坦蕩蕩,母性的光芒與日月同輝。母樹沒有虐待哪一個孩子,她們個個身體健壯,體態嫵媚,雍容華貴,絢爛如虹,但又有女漢子之豪邁和悲壯。跟同期開放的櫻花不同,櫻花雖然絢爛,但婉約、細膩,像江南雨巷里撐著油紙傘結著愁怨的姑娘。木棉樹身高臂長,井然有序地開花,不僅樹枝長花,樹身也長花,從身體里長出來的花像它們的孩子一樣,緊緊依戀著母親,又迅速成長,決不成為母親的累贅,該開時開,開得轟轟烈烈,為母親燃燒;該凋謝時便與母親揮手告別,不拖泥帶水,不痛哭流涕,母女一場,今朝暫別,來生再見。而那些凋落的花朵,即使掉到地上仍然鮮艷得像火,仿佛還要燃燒起來,不由得為周圍的干燥物擔心。這就是木棉花。
昌江的木棉花主要生長在石碌、十月田、叉河、七叉和王下等鄉鎮,特別是七叉,群山綿延起伏,梯田層層疊疊,村莊錯落有致,紅棉成片,染山映水,甚是驚艷。宋代詩人劉克莊寫道:幾樹半天紅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寫得豪邁又十分貼切。這是被女神親吻過的土地,這是英雄們魂兮歸來的地方。這個季節,是木棉花盡情綻放的時光。木棉花開時間不長,猶如生命之周期,短暫而絢麗。天氣越寒冷,木棉花開得越優雅瑰麗越有節奏。如果陽光明媚氣溫炎熱,木棉花便迫不及待,爭先恐后綻放。歲月不等人,木棉花也是。然而,世間什么東西經得起漫長的等待?無論多么美好,一旦錯過就不再。即使明年此時再到這里,人還是那人,但花已非花。一路上,我們的情緒被漫山紅遍的木棉花點燃了。在七叉尼下木棉觀景臺登船,河水清澈,水面上漂著點點木棉落紅,伸手捕撈而不得,令人惆悵傷感。泛舟而上,兩岸青山巍巍,阡陌交通,稻田井然,村民在木棉樹下插秧,花落在“字里行間”,化作春泥,將成為禾苗的一部分。黎寨炊煙裊裊,雞鳴犬吠,孩童嬉鬧,宛如桃源仙境。棄船上岸,奔木棉而去。此處木棉樹星羅棋布,木棉花如星星之火,雖白晝也見火苗旺盛。同行者興致勃勃地拍照,迫不及待地發朋友圈。我脫離了他們,獨自在一棵木棉樹前駐足觀賞。
它就在梯田的旁邊,挺拔俊美,體態豐滿,母性十足。它舒展的樹枝掛滿了花,像一棵火樹。我輕輕地閉上雙眼,一切沉寂下來,仿佛能傾聽萬物之語。忽然間,我聽到了一陣歡聲笑語。笑聲是面前這棵木棉樹那些花發出來的。我睜開眼睛。它們在對著我笑,掩面而笑那種。其中一朵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驚喜不已,仰首尋找它。我居然找到了,是的,就是最飽滿最鮮艷的那一朵。它站在樹頂最高的枝頭上俯視著我,紅彤彤的,羞答答的,丹唇未啟笑先聞。
“我認識你。我曾經見過你。”它說。雖然聽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它就是這樣說的。我向它招招手,又引發一樹笑聲。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仔細一想,覺得確實曾經在哪里見過它。它是那么的面熟、親切。可是,一時想不起來。
我對著它說:“你還好嗎?”
還沒等到它的回答,一陣山風吹來,落英繽紛。它掙扎著離開枝頭,從高高的樹上掉下,在風中打了幾個轉便墜在我的腳下,隱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我暗吃一驚,不知所措。樹上那些沒有掉下來的花,不笑了,花容失色,表情突然變得端莊肅穆,眾口一詞地對我說:帶它走!帶它走!
我環顧一下四周,群山靜默,草木葳蕤。昌江的朋友剛才告訴過我,此地百姓篤信萬物有靈。我也相信。一朵花不會無緣無故落在你的腳下。我俯首將它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我的褲袋里。
同行者已經走遠,向導在遠遠地催促我。我趕緊跟上去。
(選自2021年第10期《膠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