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飄過的秋

每當聽到閆學晶演唱的歌曲《秋收忙》，我的思緒就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故鄉(xiāng)的秋天，這首歌喚起我對它的刻骨的記憶。

故鄉(xiāng)的秋天刻在我腦海里的是豐收的景象：紅紅的高粱映紅了天空，金黃的稻谷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在微風的吹拂下翩翩起舞。

故鄉(xiāng)的秋天讓我難忘的是香甜的味道：紅瓤的西瓜、黃瓤的地瓜、紅皮的花生、多籽的石榴，漫灑蒼穹，沁人心脾。

故鄉(xiāng)的秋天最美的風景是收割莊稼的父老鄉(xiāng)親：早起晚歸，披星戴月，無怨無悔。

故鄉(xiāng)的秋天最幸福的時候是從生產(chǎn)隊里往家挑稻谷的時候，把地瓜曬成瓜干的時候，吃了一個烤地瓜的時候，往嘴里填了一個鮮花生又咬了一口青蘿卜的時候……

故鄉(xiāng)的秋天，讓人回味悠長，在游子的心里，豐滿而成熟，幸福著，喜悅著。

故鄉(xiāng)是心靈的棲息地。

回想故鄉(xiāng)的秋天，就想起我那辛苦勞作的爹娘。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沭河西岸，東傍沭河，西鄰湯河，地形平坦，土壤肥沃，水源豐富，溝渠縱橫。

人民公社化時期，由于天然的地理位置優(yōu)勢，我們大隊是臨沂地區(qū)實行稻改的最早的大隊之一，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我，記事的時候看到的秋天的莊稼主要是水稻、地瓜、玉米、花生、大豆，高粱和谷子，主要是社員們種在自己的菜園地里，生產(chǎn)隊里基本上不種了。

每到秋天收割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忙碌的人群，聽到的是幸福歡快的聲音：“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天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為了不耽誤農(nóng)活，秋收的日子里，家里的大人小孩都改變了平時的作息時間。我記得在村里上小學的時候，一年是放四個假期的，除了城里的學校放的暑假和寒假外，麥收的時候放麥假，秋收的時候放秋假。

大人忙，小孩也要緊張起來。記得娘把推磨烙煎餅這些活兒都要放在生產(chǎn)隊打鈴上工的時間之前完成，因此秋收期間娘喊我們起來推磨肯定都是半夜三更，天還很黑，睡意正濃的時候。

現(xiàn)在回憶起來，當時娘其實更不容易啊。生產(chǎn)隊的活她一點不少干，還要為一家老小的吃喝操碎了心。

但那時真的不理解，心里還很委屈，能躲就躲，能偷懶就偷懶。所以，娘的脾氣在那段時間時常會像暴風驟雨一般地發(fā)作。我小的時候只挨過娘打的一竿子，就是在一個秋天的早晨，娘在鍋屋門外烙煎餅，爹和哥姐忙著利用生產(chǎn)隊集中開工之前的時間到自己的菜園地里忙點私活，我被娘安排燒火做早飯。那時的早飯就是一鍋地瓜糊豆，可那天早上我燒火的時候始終拉風箱太慢，速度不快，火苗就小，到了爹和哥姐來家吃早飯的時候，一鍋水還未燒開，于是娘一著急摸起身邊趕雞的一根桿子就打在了我的身上。

人民公社化時期，各大隊秋天交公糧主要是交水稻，廣大的社員們就都把眼睛盯在了生產(chǎn)隊分的地瓜上。

當時我們大隊共有3個生產(chǎn)隊，全大隊的耕地都是按照水田、旱地和人口多少進行分配的，每個生產(chǎn)隊的耕地都是分散的。秋天各生產(chǎn)隊集中收地瓜的時候，都是收一塊地的地瓜接著就地分配，而分地瓜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想早一點分到，一個生產(chǎn)隊里就有七八十戶，所以都是采取“抓鬮”的方法。

分地瓜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到剛剛收完地瓜的耕地上分布著一堆堆的地瓜，每一堆地瓜上有一個白紙條，白紙條上就是戶主的名字。

面對這一堆堆地瓜，大人小孩都忙著找自己家的那一份。我的父輩以及我的父輩的父輩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不識字的，面對白紙條上的黑字他們一片茫然，要么在分地瓜時，他們聚精會神地豎起自己的兩個耳朵，聽著喊自己的名字，然后亦步亦趨地盯著自己家的地瓜放的位置，要么滿眼尋找識字的“小先生”，就是我這樣的學生，讓學生幫著他們找。

對我來說，每次分地瓜的時候，不愁找不到分給我家的那堆地瓜，愁的是找一輛往家里或其他地方轉(zhuǎn)運地瓜的小推車。那時父親是個“牛倌”，大姐已出嫁，大哥上學，二哥和二姐還未成年，我們家沒有掌控小推車的人，而生產(chǎn)隊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哪個勞動力推了小推車，那他就有自主掌控的權(quán)利。所以，每一次都是家里有推車的把自己家的那份地瓜轉(zhuǎn)運完了，我和二哥二姐千乞萬求地從人家手里接過小推車。往往人家已經(jīng)開始吃晚飯了，而我們兄弟姊妹還在忙著推車的推車，拉車的拉車。

無論是把地瓜推到家里或是運到其他地方，我們忙乎一陣子，而娘要勞作大半天。娘要利用一塊木板上釘了一塊鐵片的簡單工具，把這些地瓜全部擦成地瓜干，然后找地方把這些鮮地瓜干曬干，這才算是家里有了解決溫飽的糧食了。

娘利用那簡單的工具把幾百斤地瓜一個個地擦成地瓜干，這是一項非常勞累又帶有一定風險的重體力活。每個秋天，包括娘在內(nèi)的嬸子大娘們因為擦地瓜干，手指頭都受過傷。娘把這幾百斤地瓜擦成瓜干后，我們就要負責把這些鮮地瓜干找個空場地曬上，一般這些鮮地瓜干曬干需要四五天的時間。在曬瓜干的時候，最盼望的是紅日大晴天，這樣曬上鮮瓜干兩天后再去全部翻過來，再有兩天的時間就差不多可以往家收拾了，如果碰上下雨天，就麻煩了，把那些半干不干的地瓜干收到家里，如果再碰上連陰雨天氣，這些瓜干就非長毛變味不可了。

如今回到故鄉(xiāng)，秋天里已經(jīng)看不到鄉(xiāng)親們擦地瓜干的情景了。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種的地瓜都是紅瓤或黃瓤地瓜，主要是作為土特產(chǎn)贈送或賣給城里專門烤地瓜的了。我回故鄉(xiāng)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還會送我一些他們自己種的地瓜，而我只想著一件事，娘已經(jīng)不在了。

故鄉(xiāng)的秋天再也不是五十年前的秋天，我還能吃到這片土地上產(chǎn)出的稻子磨出的香米，但我的心里還是默默地說著一句話：故鄉(xiāng)的秋天里，再也看不到娘勞作的身影了。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回憶故鄉(xiāng)的秋天，與秋收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不時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倒”地瓜，這個“倒”字，是家鄉(xiāng)的方言。所謂“倒”地瓜，就是用五至七根齒的鐵笊子，在已經(jīng)收割后的原來種地瓜的耕地里尋找還可能殘余的地瓜。

小時候放了秋假，很愿意跟在二哥后面屁顛屁顛地跑前跑后去“倒”地瓜，帶的工具就是一個帶木把的鐵笊子和一個柳條等材料編成的提籃。選擇的“倒”地瓜的地塊一般是剛剛收完還沒有被左翻右扒的地塊。“倒”地瓜的吸引力不在于成果大小，關(guān)鍵是氣氛熱烈。

我們“倒”地瓜主要對準兩類目標，一類是在正常的主秧下結(jié)的地瓜收獲漏了的，這樣就有可能收獲一個完整的地瓜，也有的是被■頭刨剩下一部分，這樣一笊子刨下去，就可能收獲一小半或一大半地瓜。另一類目標則是地瓜秧在不斷拖長的過程中，在兩個地瓜溝之間的溝底里，由于長時間沒有翻邊，先是扎根，而后則結(jié)成小地瓜了。最有可能引起伙伴們興趣的則是根扎得很深的地瓜，雖然最后收獲的地瓜可能不理想，但過程很吸引人，因為要用鐵笊子刨很深很深。

“倒”地瓜的時候還經(jīng)常去刨老鼠洞。我們“倒”的這些小地瓜碎地瓜主要是煮熟了做豬食或曬成地瓜干，地瓜地里老鼠事先偷藏起的地瓜一旦被發(fā)現(xiàn)也都會被沒收，所以“倒”地瓜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生老鼠洞被刨，洞里的老鼠奪洞而出拼命奔跑，當然有的跑成了就保住了命，有的倒霉的老鼠也就把命搭上了。

“倒”地瓜的時候烤地瓜吃是最快樂的一件事。每當去“倒”地瓜的時候，二哥都要在家里拿上一盒火柴。到地里“倒”上一陣，提籃里有了成果的時候，胳膊、腿基本也累酸累疼了，二哥就會指揮著我在地里找碎石頭碎磚頭，他就選個避風的地方挖個坑，用碎石碎磚壘起個灶臺來，選幾個模樣比較好看比較順眼的小地瓜開始燒烤。燒烤地瓜的時候，找來的柴草往往又鮮又濕，好不容易點火后濃煙嗆人，嗆得二哥眼淚橫流，最后吃的是半生不熟的地瓜，嘴唇染得漆黑。

“倒”花生：所謂“倒”花生就是用鐵笊子到已經(jīng)起完的花生地里去撿殘存的花生。人民公社化的時期，各個生產(chǎn)隊種什么莊稼、種多少都是有計劃的，我的記憶中我們生產(chǎn)隊種花生是很少的，主要是在河堰以東沭河西岸的河灘地上種花生，分到各家各戶的花生是很少的。

我們家的花生從進院的那刻起，娘就要重點保護。生產(chǎn)隊里分花生時都是半干不干的，娘為了把這些花生貯存好，都要在院子里再曬上一段時間。當花生曬在院子里的時候，娘總要囑咐過來囑咐過去，一年就分了這一二十斤花生，還指望著去換幾斤花生油，還要留到春節(jié)時炒幾斤熟花生好過年，千叮萬囑就是讓我們姊妹都不要把眼睛盯在院里曬的花生上。其實，不管娘怎么囑咐，肚里的饞蟲作怪，總要每天去挑幾個吃。那時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牛倌，當把花生秧集中到生產(chǎn)隊的牛欄后，爹總是會從這些花生秧上尋到那些小癟花生，他自己一個也舍不得吃，每次都是給我吃，一直到現(xiàn)在吃花生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吃粒小粒癟的花生。

娘領著我“倒”花生都是去沭河以東的村莊。每次要去“倒”花生的時候，娘都是和嬸子大娘約上好幾個人，一手拿一把鐵笊子，挎?zhèn)€提籃或背上個布袋;我和娘去“倒”花生的時候，娘都是幫著我拿著笊子，給我的脖子上掛上個布包。早上太陽還沒出來我們就出發(fā)了。娘一般都煎上兩個雞蛋卷到煎餅里，那時家里找不到盛水的瓶子，都是去喝溝里的涼水。

最讓我難忘的一次“倒”花生是娘和幾個嬸子大娘領著我和幾個兄弟姐妹八九個人去沭河以東“倒”花生。那時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從家里走時決心很大興致很高，步行走了七八里地已經(jīng)感覺有些累了，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就盼著娘拿出包著煎雞蛋的煎餅吃，而娘和嬸子大娘們來“倒”一次花生也不容易，她們是沒有累和餓的感覺，只想土里刨食，多找到一些花生。等我餓得眼淚在眼圈里的時候，娘和幾個嬸子大娘才招呼我們坐在地上開始吃煎餅。滿地里都是外地來“倒”花生的人，吃過煎餅，大家就找有水的溝去喝口溝里的涼水。記得那天吃過飯后，我的大嬸子把我拽到一邊悄悄地往我的手里塞了半個蘋果，當我避開眾人悄悄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這半個蘋果時，感到是那么脆、那么甜。

撿黃豆粒兒：在地里撿黃豆粒兒可不容易，一片大田，收割以后，還能夠剩下多少豆粒呢？何況生產(chǎn)隊里種黃豆的地塊就那么一兩塊，一共有幾十畝地，每當生產(chǎn)隊里集體收割后，大人、小孩、女人、老太太，一個生產(chǎn)隊里能去撿的都去了，每一個黃豆粒都是你爭我奪的。站著撿怕丟了，最后干脆在地里爬著撿，不僅累得腰酸腿疼的，還把兩條腿的膝蓋都磨破了。

我也去撿過黃豆粒兒，不過我和伙伴們撿的黃豆粒兒都被我們換了豆腐進了我們的肚子里。我10歲的那年，我們班選了12名同學組成了紅小兵秋收值勤小隊，兩個人一組，手里拿著木把鐵頭的紅纓槍，胳膊上戴著“值勤”二字的紅袖章，在村里幾個主要的路口值勤，主要任務就是防止地里勞動的社員私自侵占集體財產(chǎn)，如偷偷地拿個地瓜啊、玉米棒子啦等等。

其實那時父老鄉(xiāng)親們在“文化大革命”年代政治思想覺悟都非常高，我們天天值勤，從未發(fā)現(xiàn)有哪個叔伯嬸子大娘私自往家里帶一點集體財產(chǎn)。于是我們從最初地站在主要路口到慢慢地開始流動值勤，再到慢慢地走到田間地頭。十多歲的男孩子，玩性還是很大的，河堰東的蘆葦蕩還是蠻有吸引力的，由蘆葦蕩再往東，我們發(fā)現(xiàn)了桃源世界，這里有幾十畝的種黃豆的地塊。黃豆已收完了，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還沒有機會來撿黃豆粒兒，于是我們這幾個值勤的紅小兵近水樓臺，每天有分工，有去值勤的，有去撿黃豆粒的，成果共享。

我們值勤的小伙伴中有一個叫坡兒的，他家姊妹多，吃的煎餅是由他娘分發(fā)的，定量吃。坡兒總是把他娘分給他的煎餅先藏起來，第二天早上帶著到我們河堰東換豆腐的地方集合。到我們大隊賣豆腐的是沭河東的龍窩村的，每次必經(jīng)河堰閘門，我們幾個人就在河堰閘口以東完成交易。每天換得的幾斤豆腐，用坡兒分給我們的煎餅卷上，吃得口中那是噴噴香啊！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懷舊》（宋·范仲淹）

難忘故鄉(xiāng)秋天的紛繁景象，時時品味故鄉(xiāng)秋天的味道。時常浮現(xiàn)故鄉(xiāng)秋天的風景，但我的心卻再也沒有了童年時的無憂無慮的純真和向往。

現(xiàn)在城市里也有了烤地瓜了，剛?cè)肭锏臅r候就聽到了叫賣聲，卻怎么也吃不到那半生不熟的在湖地里燒烤的小地瓜的香味了呢？

中秋節(jié)還是要吃月餅的，生產(chǎn)老式的冰糖月餅的已經(jīng)很少了，就是買到了老式的冰糖月餅，怎么冰糖也少了青紅絲也少了，月餅皮也不那么酥香了呢？

板泉的“山會”還是每年春秋兩季都要舉行的，再也沒有聽說有哪個孩子反復表達要去趕“山會”的，因為當年讓我去趕“山會”的愿望現(xiàn)在的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

…………

沒長大的時候，有娘，秋天里有娘忙碌的身影，聽她的笑聲，也聽她的吆喝聲。

現(xiàn)在長大了，娘沒了，秋天里再也找不到娘的影子了，誰還給我買那碗豬肉湯呢？

當年劉禹錫有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恰如此時我想說的。

（選自2021年第6期《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