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臺下是黑壓壓的觀眾,臺上是歡天喜地的她。
“好春光啊,”她唱道,“過了一山又一山,叢林茂密遮日光。連理枝頭比翼鳥,粉蝶成對映晨窗……”這個對人類和愛情充滿向往的小狐仙,單純美麗的模樣令多年以后的我心生惶恐。
如此年輕如此迷人的母親,其實我從未看到過。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里,母親那些腋下總有黃漬的汗衫,顯得格外清晰。華美的戲服,層層黃漬的汗衫,母親手里的拐杖輕輕一點,戲服與汗衫之間便隔了銀河。銀河水深浪高,我的想象力無法泅渡。
前些日子,母親突然給我打電話,說要買公墓,雙棺的那種。我當時正在陽臺上侍候茶花。那是一盆烈香,芬芳更勝其美貌。花事已近尾聲。凋落的花朵,香氣依然不管不顧。從地板上撿起來的烈香,我一朵接一朵,全曬在了窗臺上。我要用她們做一個香囊,雖然毫無理由也毫無必要。
手機開了免提,倚放在窗戶旁,我一邊接聽母親電話,一邊修剪茶樹的枯枝敗葉。母親的話有些突兀,我的手一抖,剪刀碰落了一朵將謝未謝的烈香。
母親說:十五棟的劉姨走了,上午還在公園里散步,下午就走了。
十五棟的劉姨“走了”與母親買公墓有什么關系?
母親又說:我和你爸存了點錢……
不是錢的問題,我打斷母親的話:錢不是問題。
我的話有點繞,母親囁嚅著還想解釋什么,我忽然明白過來,母親要為她和父親做最后的“劃算”了。母親常說過日子要有“劃算”。我沒想到買公墓也在母親的“劃算”之內。母親有很多忌諱,過生日時桌上不能有豆腐,過年時不能穿白色衣服,初一、十五要給觀音菩薩上香上供品……自從摔傷腰椎,母親對自己的未來更加悲觀,但越是這樣,我越不敢在她面前提到買公墓之類的事情。我甚至企圖在潛意識里過濾掉父母終有一天要棄我們而去的真相。公公去世時,我假裝不知道生我養我的父母也有永遠離開我的那一天,假裝不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自己會有怎樣的悲傷。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莫名其妙就濕了眼眶。車開得好好的,忽然憶起那次一大家子去韶山玩,兩三臺車,公公想坐我這輛,我卻建議他坐另一輛,就因為公公常年抽煙,而我無法接受自己的車里有煙味。我的自私甚至不需要有人來提醒。公公上山的那天,我站在一間大門緊閉的房子里,做著所謂的面試答辯。早知結局已定,早知自己不過是一只小小的螞蟻,我卻固執地要將那些巨大的腳掌看個真切看個明白。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錯過的永遠都錯過了,從此再無機會彌補。哪怕是在為了準時參加第二天上午的面試而連夜獨自開車趕回長沙的途中一直淚眼蒙眬以致差點出了車禍,哪怕之后的每個清明節我都會去公公墓前想要和他說聲對不起,哪怕此刻的我不得不向后仰起頭……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母親喜歡逢人就夸她的兒女有多孝順。以母親的爭強好勝,哪怕自己的子女不夠孝順,她也會夸出一朵花來。為了對得起這些夸贊,我會假裝自己真的很孝順。那天,我為母親按摩腿,隨口問她怎么不染頭發了,如果染發劑沒有了我可以馬上去買。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反對母親染發的。一則經常染發有害健康,二則六七十歲的人了,滿頭白發是正常現象,有什么必要總把頭發染得那么黑那么亮。母親淡淡地說:有什么好染的,連路都走不動了還染什么頭發。這話,不像是從母親嘴里說出來的。大前年受的傷拄的拐杖,前年一直染發,去年一直染發,今年怎么就不染了呢?不染頭發的母親,反而讓我更擔心了。
近幾年,母親變了很多。我從小喜歡種花,母親卻頗有微詞。當我嫁為人婦,可以在屬于自己的小陽臺想種什么花就種什么花,想種多少花就種多少花時,我甚至一次又一次引誘母親種花,母親始終不為所動。直到母親買了新的電梯房,為了去甲醛,破天荒同意我搬了幾盆綠蘿回去。慢慢的,母親的飄窗上有了吊蘭,有了小家碧玉,有了長壽花,甚至還有了動不動就開爆盆的天竺葵。
那盆烈香剛到我家時,滿樹繁花,我特意和母親視頻聊天,將鏡頭貼近開得最美的那朵,我問母親這花好看不。母親說好看,確實好看。
不僅好看,還香得不得了,等我下次回老家,帶一盆給您,要不?
不要不要,家里這幾盆我都不想養了。
母親說她不想養花了,我不太相信。母親的養花水平,遠在我之上。我家的花,換了一批又一批。米蘭、月季、凌霄、飄香藤、三角梅、木瓜海棠……她們乘興而來黯然而去,除了那棵對我死心塌地的幸福樹。母親卻是養什么都活潑潑熱辣辣的。那些長壽花,紅的紅,粉的粉,紫的紫,從春開到夏,從秋開到冬。母親隨便折幾枝下來插在什么空盆子里,便又是嶄新的花花綠綠的一大盆。我說這花了不得,好看,吉祥,還這么好養。母親反問一句:你不是養死了一盆嗎?
母親聰明一世,也有難免糊涂的時候。比如打跑得快,她總是看不出自己手里有順子。作為師傅,父親不急也不躁,他告訴母親按數字的大小順序扯出牌來,3、4、5、6,7、8、9,母親還拎得清,到了10、J、Q、K、A,母親便半天數不出來。我是個急性子,啟發式教學不奏效時,便直接去扯母親手里的牌,母親沒握穩,被我一下就扯落了好幾張。父親慢條斯理地發話了:莫急,一張一張地扯。這方面父親比母親厚道些。若是拎不清握不穩牌的是父親,母親肯定要罵他蠢了。
學打跑得快的母親,完全顛覆了幾十年來聰明而又強勢的能人形象。母親盯著手里的撲克牌,臉上的表情很投入也很無辜,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你無法想象母親曾經有多討厭打牌之類的“不務正業”。父親歷來喜歡打撲克,他有一群比較固定的牌友,都是退了休的煤礦工人。當然,父親也是一位退了休的煤礦工人。只要不下雨不下雪,他們每天吃了中飯就會圍坐在小區花園的石桌旁打撲克。玩的是升級,不打錢,也不粘胡子。有時熱得衣服濕透,有時凍得直打哆嗦,但他們照打不誤。母親想不通他們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癮。小區里有很多麻將館,滿屋子男女老少,好幾桌同時開戰,吆喝喧天的,一塊兩塊的賭注,不大,但絕對不會不打錢。贏錢的想多贏,輸錢的想扳本,上癮還可以理解。連胡子都不粘一根,一坐就是一下午,難怪母親想不通,連我都想不通。
每每母親埋怨父親不該打撲克,我就勸母親別生氣,老人家就該打點牌,可以預防老年癡呆,回過頭來我又說父親,打牌可以,但不能一坐就是一下午,打個把小時,站起來走動走動再接著打。父親只是笑。去年,母親中過一次風,出院后,拄著拐杖都走不穩路了,兩只手也不太靈活。我建議父親教母親打撲克。一是鍛煉雙手的靈活度,二是鍛煉腦子。刀不磨會生銹,腦子也一樣。剛開始時,母親很抗拒。在她看來,打牌賭博是敗家子才干的勾當。我說打牌和賭博是兩回事,如果不想變成“老糊涂”,就得每天打幾把撲克……固執了幾十年的母親,忽然就開竅了。某個周末,我抽空回了趟老家,吃完晚飯,母親坐在升降茶幾旁叫我:來,我們玩跑得快。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父親從廚房里走出來,邊擦手邊對母親說:等一下,我幫你熱了中藥,吃完藥再打牌。
我不好評價父親和母親誰對誰更好,誰為誰付出更多,但自從母親摔傷,父親就成了一個盡職盡責的好保姆。做飯,熬藥,洗腳,按摩……有一回,我看到父親蹲在母親腳邊,為她穿襪子,母親的腳有點腫,襪子便有些緊,父親的動作卻非常熟練。我的鼻子忽地一酸。父親高又瘦,母親矮而胖。母親坐著,父親蹲著,看上去差不多高,那一刻的他們,從未如此般配過。
母親坐在茶幾旁喝完父親端來的半碗中藥,我已將撲克牌洗好擺在了母親面前。母親抓牌握牌都很慢,我一邊等母親一邊順手替父親抓了牌。父親坐下來整理屬于他的牌時,我便指點母親整理她手里的牌。小的放右邊,大的放左邊,按順序來,我對母親說:這樣就能一眼看出來有沒有順子。母親小心翼翼地扯著手里的牌,一張方塊K掉到茶幾上,母親好容易撿起來,卻分不清這張牌應該插到哪個位置了。我說別急,慢慢想。母親盯著左手握住的牌,右手舉著的方塊K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母親還沒理清自己的思緒。她皺著眉,額頭沁出了微微一層汗。父親湊過去,想指點母親,被我搖手阻止了。母親又思考了一小會兒,還是不敢確定,她著急地說:怎么得了,我腦殼里全是粥……我這才提醒母親:您從10往上數。母親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數著,終于,母親明白過來,將那張方塊K插進梅花A和紅桃Q的中間。我笑著說:非常好,就是這樣擺的。母親的表情瞬間從懊惱變成得意。父親呵呵地笑了。
在摔傷腰椎之前,母親無論做什么都是風風火火的,要她花幾分鐘的時間只為找到某張撲克牌的正確位置,那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我敲出風風火火這四個字,腦海里卻突然回放幾十年前的那場大火,那場我試圖將它埋葬在記憶最深處就當從沒發生過的大火。母親一手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弟弟,一手胡亂摟了床薄棉被,她那驚恐的尖叫聲嚇得我和妹妹跳下床赤著腳就跟著母親往外跑。起火了!起火了!救火啊!天哪!母親的喉嚨很快嘶啞。有人來救火了。一個,兩個,三個,很快來了一大群。火舌咬破鐵桶一般的黑夜,讓我們的悲傷無處遁形。我的身體不可控制地顫抖著,上牙齒嗒嗒地叩擊下牙齒。那一刻,父親可能正在遙遠的礦井里埋頭挖煤。他或許正想念年幼的孩子和年輕的妻子。父親知道,一旦走進礦井,他的命就攥在了老天手里。父親絕對想象不到,他的妻子和孩子差點被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吞沒。他絕對想象不到,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們跪在熊熊燃燒的房子旁邊瑟瑟發抖哭作一團,沖天火光映照出他們臉上的絕望……
那場大火是一個謎。成年之后,我曾試圖解開那個謎,母親卻不肯多說半句。我理解母親。無法改變的痛苦過往,我們要么遺忘,要么原諒。當母親漸漸老去,剛說過的話轉眼就忘,終有一天,她會真的忘記她想要忘記的東西,甚至連不該忘記的東西也一并還給某雙看不見的翻云覆雨手。母親左手握著一把撲克牌,右手舉著一張黑桃J,她的眼神略顯慌亂。母親說:這張牌要擺在哪里?我怎么又想不起來了。我安慰母親:沒關系的,您從3開始往上數,不要急,慢慢來。我想,母親可以忘了怎么數數,可以忘了我是她的女兒,只要她還認識撲克牌還想玩跑得快,只要她能吃能睡能發脾氣能拄著拐杖在家里篤篤地走過來走過去,我就應該知足了。
因為家境不夠寬裕,父親和母親一直都很節儉。他們舍不得倒掉剩飯剩菜,更舍不得為自己買件好一點的新衣服。母親其實很愛美。再舊的衣服,穿在母親身上,也是干干凈凈的,有棱有角的。母親唯一舍得花錢的地方,就是染頭發了。家里來客,出門做客,母親都要事先染好頭發。這么多年,母親只跟我出了兩次遠門。一次是去北戴河和北京,一次是去杭州。僅有的兩次長途旅游,還是我再三做母親的思想工作,騙她說這是會員福利,不用我自己花什么錢,機會難得,如果不去的話,白白浪費了好容易才爭取到的度假名額。北戴河與北京之行,母親玩得很盡興。第一次乘坐豪華游船出海,第一次吃原汁原味的海鮮,第一次爬長城,第一次參觀清華北大天安門……母親沒讀多少書,但她很想看看我心心念念若干年的清華北大到底長什么樣子。杭州之行,是父親和母親第一次一起出門旅游。作為母親的御用拐杖,父親自己其實也需要一根拐杖。父親的雙膝因半月板磨損嚴重而經常疼痛。父親牽著母親的手,母親蹣跚著,父親也是一瘸一拐,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后,心里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難受。好容易陪父母遠游一趟,也不過是坐了兩天火車睡了幾晚賓館,不過是去靈隱寺走了走看了看,打車去西湖邊轉了兩三圈。所幸西湖里的荷花開得正好。我給父親和母親拍了很多合影。母親的笑容比荷花更燦爛。他們從沒拍過婚紗照。我要父親和母親面對面手拉手,他們扭捏了半天,總算給了我這個“導演”一回面子:父親低了頭去看母親,母親微微仰起頭去看父親,兩人的雙手終于拉在一起。我趕緊按下快門……那張照片,成了父親和母親合影里最生動最有紀念意義的一張。
中過一次風的母親,就算有拐杖的支撐和父親的攙扶,也很少走出家門了。母親害怕再次摔跤,更害怕再次中風。現在能讓母親暫時忘記病痛的,大概只有玩跑得快了。買了公墓之后,母親似乎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她不用再“劃算”什么,更不用擔心百年之后的安身之所了。那天晚上,因為身體很不舒服,母親半是賭氣地說:天天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還不如死了算了。我說那怎么行,我還指望您陪我玩跑得快呢。母親眉心的結立刻松掉了,高興地說:要得,我們玩跑得快。我說等一下吧,老爸還在洗澡。母親說:不等他,他喜歡耍狡。
等父親加入“戰斗”時,我問他為什么要在母親面前耍狡。父親嘆了口氣:你媽有時手氣差,我好心好意告訴她出牌,她的牌實在太爛了,左打是輸右打還是輸,她輸了就怪我耍狡。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等母親去上洗手間時,我悄悄對父親說:您老人家實誠了一輩子,還不曉得變通啊。您讓老媽每回都先抓牌先出牌,如果她的牌實在太爛,您可以自己出錯牌讓老媽贏啊。
父親嘿嘿一笑,認真地說:那有什么味呢,打牌就得講規矩啊……
(選自2021年第4期《湘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