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的婚姻

一

按她家與桂江的距離，我忽然想到她的第一聲啼哭首先落在桂江上，在桂江的江面劃出大片的喜氣。她從母體中掙扎而出，首先接受桂江的洗禮，而后生長、熱鬧、憂傷、平靜，最后和我相遇，決定過著眼下的生活。

我們從桂西南邊疆地區(qū)崇左出發(fā)，在南寧、梧州分別轉(zhuǎn)了火車、動車和大巴車，頭挨著肩一路穿過喀斯特地貌山叢，掠過潯郁平原、潯江桂江交匯地抵達桂東地區(qū)的她家。百度導航上顯示六百多公里，總體行程前前后后要消耗七個小時左右。我們早早地出門，到了傍晚天色準備閉合的時候抵達，在車窗邊上經(jīng)歷了從日出到日落的時間的漸進流淌，以及天色的漸進轉(zhuǎn)化。

我們風塵仆仆從大巴車跳下，她拉著我的手，最先領(lǐng)我去看的就是桂江，“看，就是這條江”。她細細的手指在由近到遠的空間里劃過一大片水域，她踮著腳幾乎騰跳起來，臉上掛著綿密的喜悅。

是的，就是這條江。生她養(yǎng)她的桂江。

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江水隱隱從遙遠的蔥蔥郁郁的山丘夾縫那里流出，不遇坎坷，不臨深淵，夾在兩岸的一些村莊中間寂靜地流淌，終又隱隱消失于遠方的山叢。它不屬于涓涓細流，它屬于浩渺大水的那一類，和她描述予我的并無二致。江面翡翠綠的“肌膚”細細膩膩的，色澤接近一片高山茶葉的表面，那是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顏色，我迫切需要這樣的水去清洗奔跑過的身體，更迫切需要這樣的水去滌蕩疲勞的靈魂。

“靜水深流，靜若處子。”我默念道。我始終相信靜水會深流。眼前江水內(nèi)里的靜和我熱愛的淡遠的寧靜存在暗含的呼應(yīng)，比如它悶不出聲，我也很少說話，但安靜之間我們似乎都在拼命地奔流，咬住仁慈與善良、情懷與熱忱，去輔佐終極目標和活著的意義。我初來乍到，內(nèi)心的喀斯特山叢突然有了落腳的水面。

我們還在橋頭上立著的時候，她父親駕駛一輛男式摩托車從對岸經(jīng)過橋趕來接我們。他在周圍停好摩托車后，一邊伸出兩只手來接過我們的行李，他嘴上叼著的香煙一直噴出煙霧，一邊吧嗒著當?shù)氐耐猎捀v話。我慌亂地插了進去打了個招呼：“叔叔好！”他調(diào)整了一下腰身，眼睛往我身上搜了一遍，仍舊噴吐著煙霧點了點頭說：“好，路上辛苦了吧?！蔽抑牢乙鎸λ恢惯@幾秒鐘那么簡單，我沒有像熱氣球那樣膨脹而出的底氣，我感覺未來可能要困難重重。我無法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猜測一個男人的最終想法。

這位今后與我產(chǎn)生瓜葛的父親，頭頂禿得光亮，頭皮反射一些太陽光線到我的眼睛，讓我感到陽光灼灼。是的，我不應(yīng)該這樣看著他的頭皮的，何況我即將請命于他。他身穿條紋T恤和深灰色的西褲，條紋T恤大概有了一定歲月而呈杏色。我慌忙從他手中搶過一些行李，用了一些力氣將最大件的行李箱架在摩托車尾部的托架上，同他拉緊膠線綁住蘑菇似的行李堆。他也終于把嘴上的香煙吐出，跨上摩托車轉(zhuǎn)過頭來同她說了兩三句話，大概說先把行李托運回家。鄉(xiāng)村教師的典型形象在他身上顯得極為飽滿、熱烈，一覽無余。

“爸準備退休了吧?！蹦ν熊囻傁驑?qū)Π兜臅r候，我轉(zhuǎn)過身問她。我在她面前是要提前叫爸爸的。

“還要工作五六年?！彼届o地說。

“應(yīng)該還可以養(yǎng)養(yǎng)頭發(fā)的。”我說。

我們步行回家，天漸漸黑了下來。過了橋要穿過兩條狹長的街巷，其中一條街巷兩側(cè)嵌滿許多門面并不熱鬧的服裝店、雜貨店、小餐館等，另一條街巷最接近她家，兩側(cè)的建筑顯得有些頹敗，越往里走越不見服裝店、雜貨店和小餐館，只見一些老人坐在屋檐下看貓。這條街巷給人的感覺是時間倒退回民國或者更早的年代，更多的人搬離了鄉(xiāng)鎮(zhèn)去往城市謀求更燦爛的生活。

她母親是個瘦弱的女人，身上穿著寬松的衣物使她的骨骼飄立起來，整副軀體離肥胖相隔世紀之遠。我進門的時候，她正提著一只燙了毛的雞往廚房里趕?？蛷d暗紅色的木質(zhì)茶幾上攤著一捆還沒擇去枯黃枝葉的空心菜。我忽然想起我應(yīng)該做一些事的，比如沖到廚房幫助她完成今晚的晚餐，或者把眼前這把空心菜擇好，再或者跑下樓到鎮(zhèn)集市上買幾斤排骨。然而我目前還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還不了解這個地方的習性和風俗。我提前被他們喝住了，她母親命令我不要動。

我突然變成了傻子一樣，腦子失靈，杵在客廳里什么也做不了，承受孤獨與空氣對峙。

二

當我從睡夢中爬起來的時候，這個小鎮(zhèn)集市傳來“咣咣”剁牲畜骨頭的聲音。她母親早早出門去了，她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處賣衣服的攤子。我走出房門，她父親在陽臺上用圓石碾玉米粒，他要伺候從山上捕來的竹雞、斑鳩。“我想出門去看看江?！蔽艺f。

白云在頭頂上裊裊翻卷。白鷺從遠處的一處密林里飛出，在粼粼的江上翩翩展示輕柔之美，女人的婀娜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白鷺啟發(fā)的結(jié)果。太陽光線落在水上，水面敷上一層融融的暖色。這一切是那樣的美好。我啟用心理暗示，提醒自己：思緒的開合不應(yīng)承受那些讓人感到束縛和不悅的想法。有一只粉粉的蛾落在我眼前不遠的水面上，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從川上的哪棵樹上摔落。它撲棱撲棱地在水面上掙扎，那是臨死前的最有力的掙扎。我看到從遠處劍一樣游來覓食的魚兒，很有可能將它一口吞沒。它振動著的軀體和翅膀，在水面上蕩出一圈又一圈的細細的波浪，那波浪呼應(yīng)著天上潔白的云，呈現(xiàn)某種流動性的潔白影像。那倒是一幕極美極美的舞蹈。犧牲的悲劇和舞蹈的審美突然在同一個層面的緯度和空間里，讓我感到歡喜，也讓我感到憂傷。

我突然想到孔夫子。2000年前，他發(fā)現(xiàn)了“川上”心理現(xiàn)象，即在川上徘徊的人，往往內(nèi)心恍惚，感到有莫名的東西從身體里流逝。他看到流水進行無聲無息的線性流動，想到人生的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流逝——時間的流逝很可能也是線性的，他感到毫無辦法，只能懷傷：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那顆隆起的連著浩渺世界的腦袋果然厲害。此刻我立在川上望向白茫茫的一大片水域，我，就是孔夫子描述的當下對象。

在那方充當餐桌的窄窄的紅色茶幾上，沒等她父親和母親發(fā)問，我就主動交代了我的家庭、我的工作，以及身世經(jīng)歷。那是天經(jīng)地義式的暴露。我用盡了有生以來積蓄在胸的所有勇氣，把那些事情吐出來，還用了很多的氣力。

“父親在我讀高三那年就過世了，我現(xiàn)在和母親、妹妹住，爺爺、奶奶還在，同兩位叔叔住。”我說。

“哦，你媽媽也不容易?！?/p>

我說：“是的。她一直在支持我，每一件事都支持我?！?/p>

“生活會慢慢變好的，現(xiàn)在上班很忙嗎？小翟跟我們說過，你中午下班都在局里休息的，買張折疊床放在辦公室吧，可以躺一會兒，醒來再干活?！?/p>

“胡亂搭幾張椅子躺下，辦公室有打印紙可以當枕頭用。”我答復道。

談到我母親的年齡，她母親說她是姐姐，大我母親兩歲。我翻開手機相冊，迅速找到母親的相片送到她臉前給她看。其中一張相片里，母親立在老家房屋的門前，手上握著一把青黃相間的菜梗，她踮起腳尖把菜梗拋到鴨圈里喂鴨。她身材短矮，動作遲緩，眼神有些飄散，我家的鴨正朝著她轉(zhuǎn)動眼球，望著她手上的菜梗嘎嘎叫。我點了點屏幕將照片放大，說這就是我母親，她在家養(yǎng)了不少的雞鴨豬。在這張相片里，位于母親身后的老家房屋雖然是新建的兩層半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樓房，但房子中間的門和窗還沒安裝，任何一股或大或小的風都可以在我家房屋肆意穿行，風顯得很自由。

后來談到桂西南崇左地區(qū)的天氣，談窗外夜幕下無聲無息的桂江，談公務(wù)員考試，談來回車程……

她父親則關(guān)注桂西南地區(qū)的生態(tài)，問我喀斯特地貌石頭山上是否有竹雞、斑鳩，有人上山捕捉過嗎。我說，犯法的。他說，打算把陽臺上的兩只竹雞和一只斑鳩放回山上，可是自己這一關(guān)過不了，每天早上好吃好喝地伺候，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與動物的微妙情感，像割肉一樣難以下手。

無論談到什么，我總要在談話的中間，試圖去表態(tài)我多么愛他們的女兒。我特意搬出了我們在一起的六年時光，氣力飽滿地強調(diào)家務(wù)活都是我包辦。但是我沒有提到彩禮的問題。我怯懦、自卑，提起的勇氣如同漏了氣的氣球一樣疲軟了下來。我自己給自己創(chuàng)設(shè)了婚姻的懸念。我的眼睛抬不起來看他們臉上的晴雨表，但是眼球轉(zhuǎn)動得很厲害，掃過周圍的家電、窗簾、柜子，最后落在自己的衣袖、手臂上，試圖從它們身上搜出一些話題。

我說買了房，只是95平方米，三房兩廳。月供不到兩千元，三十年。

“工資會漲?！彼赣H點了一支煙，淡淡地說。

“男人要有愛好，不然死氣沉沉。”又問我平時喜歡做什么。我說打籃球、寫作、釣魚，談到釣魚的時候又扯到了窗外的桂江。

三

三十一歲求婚結(jié)婚，在城市不算早也不算晚。然而在光棍率讓人繃緊神經(jīng)的農(nóng)村，這個年齡尚未娶妻生子，人們的眼睛總落在你的身上，人們通過眼神催促你去完成結(jié)婚和生子的生命過程。長久以來，一個人的婚姻與全村人都有瓜葛，個人的命運似乎要服從大局的命運。

母親下了最狠的命令，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娶過來。年初的時候，母親包了村里的一輛三輪車到鎮(zhèn)上買了五只豬崽，年中的時候又買了許多雞鴨崽，現(xiàn)階段她已經(jīng)養(yǎng)肥了那些雞鴨，而那五只養(yǎng)到差不多大的豬受到非洲豬瘟的侵襲，全部嗚呼命喪，奪走了她的很多眼淚。那些活著的雞鴨從早到晚“嘎嘎”叫，在房前屋后以及芭蕉樹下嚼食走動的場景很是熱鬧，母親去喂食時它們常追著母親的腳后跟不放。它們即將在我的婚禮宴上扮演“肉”的角色。母親提前張羅辦酒的一切，豬的事情她也聯(lián)系好了鎮(zhèn)上的肉鋪。她一個人對著空氣埋怨說，“貴，黃金豬肉。”那時豬肉已經(jīng)漲到二十八元一斤。她提前廣布天下，說我年初六辦酒，以至于后來我與村人照面時，對方總滿臉喜氣地打聽我的這個事情。

我不只擔心時間的問題，同時還要擔心禮金的問題和婚禮消費的問題。

五萬的禮金肯定要有的，她這頭要辦酒也要花三五萬，我那頭為了讓母親高興，怎么也得在老家辦宴，也要花三萬。整體算來，我至少還要找十萬塊錢去解決我的婚姻問題。而在此之前，我和母親還沒有還清建老家房子欠下的六萬塊債務(wù)。

我這樣想著，川上吹來亂糟糟的風，它們灌進我同樣亂糟糟的腦袋。忽然之間，我感到頭疼，腦袋快撐不下去，好像要爆炸。

母親再次堅定地說，她還會去到東莞原來的那個工廠再打兩三年的工，幫我解決一部分難題。我知道她很堅強。她先是還了父親重病住院那段時間不知去哪里找哪個親戚借的三萬塊錢——那年我面臨高考，錢的事情她從來不讓我過問，她一個人默默承受。幾年后我考上教師崗位，她又不知從哪里拿出六萬塊錢讓我付房子的首付，再后來又不知從哪里拿出三萬把老家的土房子推倒，請手工最便宜的師傅一點點建起來。我不知道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到底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折騰，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圍繞著我轉(zhuǎn)，并且她不妥協(xié)命運對她的安排。廣東的那家工廠是她解決這一切問題的場域，而我不小心變成了我自己所厭惡的“啃老族”人。

母親拼命地往前趕，我也拼命地跟著她往前趕。我常常自嘲，母親和我是典型的物質(zhì)異化個體，在物質(zhì)面前喪失了心靈自由，被來自生活深處的閃電惡狠狠擊中。母親不懂什么是物質(zhì)異化。我們母子二人解決城市住所，解決農(nóng)村住所，解決婚姻的重大開支，還房貸，還老家的債，還信用卡的債，物質(zhì)正在無形地吸走我和母親的血液和呼吸。我的骨骼比較凸出，體形也算龐大，但精神和氣魄正在一點一滴受到現(xiàn)實困境侵蝕，扭曲，我很害怕母親突然間承受不住。

我和母親并不能像孔夫子那樣，是一個精神飽滿的完整的個體，有完整的可以對抗時間和生命流逝帶來創(chuàng)傷的儒學體系。

我想到自己的出生日期，對應(yīng)孔子提出的川上心理現(xiàn)象，末了指著無聲無息東去的桂江，什么也不做，內(nèi)心充滿惶惑。1989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的這一天，時間安排我夾在80后和90后的最正中間，時間拉開的空間使我肩負雙重身份。80后的人通過自我奮斗創(chuàng)造住房和婚姻條件，90后則是父母代替創(chuàng)造，我一半靠守寡的母親拼命追趕，一半靠我篳路藍縷，一點一滴積累那十平方米、二十平方米，瓷磚、泥子粉、衣柜、燈飾……

是的，我只是一抹影子而已。網(wǎng)上的許多新聞不時跳出來強調(diào)結(jié)婚禮金的逐年攀升，當下已經(jīng)漲到幾十萬、百萬，房和車已經(jīng)是不成文的前提條件。我在手機屏幕上刷到這類的新聞，竟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套了進去，假想類似于今日所面對的問題，即數(shù)額的問題和如何解決的問題。我感到新聞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把我死死地比下去。

婚姻是一座圍城，婚姻的條件又是一座圍城，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城池很深，然而多少人一往而情深。我的那座圍城，重兵把守，手持兵器盤問我的經(jīng)濟狀況。

四

她家的窗戶依然開著，我再走近幾步，透過窗戶還能望到那只竹雞和斑鳩的二三抹影點，它們跳躍著發(fā)出清爽的鳴叫聲。她父親蹲在籠子前挑逗，雙手在籠子前比畫著某種“鳥語”，嘴上也學它們的叫聲。這位有著三十多年教齡，工資依然微薄的鄉(xiāng)村教師，正在給后半生尋求心靈撫慰。

鳥兒們是快樂的。這位即將與我產(chǎn)生瓜葛的父親也是快樂的。

我靠在碼頭的一根石柱上，眼睛盯著一些散亂的云朵，云朵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卻有生氣的精神。云朵倒映在水面上，水面如同云宮。心臟的跳動像極牛蛙鼓著大大的腮幫肚皮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心臟呈現(xiàn)打開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呼吸和想法高度統(tǒng)一在某一層面上或者某一思緒上。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條大江停止奔流，奔流是逝者，也是歸宿，它的終極目標就是大海，漫長的途中滋養(yǎng)兩岸的萬物生靈，萬物生靈得以蓊蓊郁郁、意氣風發(fā)地生長。它與大海相隔千里萬里，但它有著強大的心臟支撐著它的意志和氣力，它拒絕膽怯、平庸，它不關(guān)心在川上徘徊的你發(fā)生了什么事、經(jīng)歷了什么以及風云怎么變幻，也不會說“相信我吧”，與你打招呼潛移默化地給你注入力量和意志，讓你渾身的血液飽滿賁張。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條江不給予生命滋養(yǎng)和力量的。

我把影姿投射到水面。那翡翠綠的流水，并不是我生命外在的流淌，而是在我體內(nèi)寂靜地流淌，它能從我的胸腔里像撕裂一張紙一樣，扯走我的思緒，讓我有了遠方的詩意，苦難的詩意。孤零零徘徊于川上，我更加注重人生的內(nèi)在形式，內(nèi)在是曲線的，自有它曲折的審美意趣。我霎時覺得婚姻的那兩座圍城也自有風光，那扇窗戶的里頭，有綿密的幸福彌漫著。

“回家，喊那位父親為爸，那位母親為媽?！蔽易匝宰哉Z道。

走！

按照習俗，父親過世，則由我家兩位叔叔出謀劃策，叫上我這邊的許多親戚，帶上殺好的豬和未殺好的雞鴨等，走上七百公里的路程到達她家，和她家那邊的許多親戚大開大合地吃一頓，才算是我此行的必要禮數(shù)?？墒?，我顧不上那么多，沒多想就冒冒失失地抵達她的家，然后冒冒失失地開口。我這樣的冒冒失失有反習俗反常理的意味，但很多時候，我寧愿相信真情和真愛，因為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未來幸福的廣度和深度。習俗和常理固有它存在的合理解釋，并且有一定的根深蒂固的不可逆性，但如我這樣經(jīng)歷了人世變故的人，要講究起習俗和常理，是很讓自己難堪和受傷的。

我挪動腳步，內(nèi)心隆重地走上坡去。

五

那方窄窄的紅色茶幾上，有一塊方形玻璃壓著，它含糊不清地倒映著我的面孔，和我頭頂上的那盞老式電燈。屋里有些暗。

晚飯過后我們圍在紅色茶幾前坐著，要多少禮金？要辦什么樣規(guī)格的婚禮？他們沒有提出。

他們的面孔同樣映在那方玻璃之中，與我的面孔交匯，我們的額頭通過影子觸碰在了一起。他們的影子光禿、瘦小，而真正的軀體就坐在我的正對面，顯得偉岸大度。

我是極其幸運的。她父親囑咐我和她好好生活下去。說找個時間從這個被水牽著奔跑的馬江鎮(zhèn)乘大巴車轉(zhuǎn)梧州，梧州乘動車上南寧，南寧再轉(zhuǎn)大巴車到崇左，跨越桂江、潯江平原，穿過密集的喀斯特地貌山群和無邊無際的甘蔗林來和我們小住一段日子。

我說：“好啊！到時我們上南寧東站接二老。”

她母親奪過話語權(quán)，說備孕要提上日程。天底下的母親都這樣著急，這樣的話我母親也很著急地和我說過。我臉頰有些發(fā)燙，心里卻感到幸福突然降臨，如同突然飲了一罐蜂蜜，甜到五臟、四肢，耳朵發(fā)燙。她很快又轉(zhuǎn)過臉用本地話和她女兒說話，我聽不懂，但我知道她正在向她的女兒傳授經(jīng)驗和秘訣。

她父親喝了點小酒。

我也喝了一大口下去，氣氛突然熱鬧起來。

我們共住了兩日，第三天一早返回崇左。她母親將我們送到來時的橋頭。橋頭是個候車點。因為瘦弱她一路上的腳步很輕，但話特別多，對她的女兒交代了很多我聽不懂的事情。往梧州方向的車還沒到候車點，她自個兒去到一旁的豬肉鋪向光著膀子的屠夫比畫購買豬排骨，后來用幾個塑料袋包好塞到我們的行李箱，說：“到崇左就天黑了，那邊菜市也關(guān)門，就從這邊帶回去吧，天氣不那么熱，不會發(fā)臭。”我伸出手來攔也攔不住。其實在出門之前，她就已經(jīng)把空心菜、紅薯葉、茄子、百香果、蔥、蒜等打包成一個大袋子，同樣塞放到我們的行李箱，這些蔬菜水果是她在樓頂上親自種養(yǎng)的有機肥蔬菜和水果。那兩日我上樓頂看過她的菜園子，各類蔬菜長在各種各樣的盆盆罐罐里，因為吸收最為飽滿的陽光而灼灼生長，長勢很壯觀。我由衷佩服她的創(chuàng)造力，覺得女人是天生的自帶光環(huán)的勞動者。她在生活上是一位精打細算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一樣，相差不了什么。

后來車到了，她和她母親擁抱了一下。我說：“我們回去了，等我們公休或者國慶再來看您?！?/p>

我們上了車，她候在原地，看著我們的車啟動，開遠，消失。

（選自2021年第1期《星火》）

原刊責編" 范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