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家超 李芳
摘? ?要:隨著互聯網經濟的快速發展,互聯網平臺企業基于用戶規模、數據與資金等優勢實施壟斷行為的問題日益突出。巨頭化的互聯網平臺企業一旦實施壟斷,對相關企業、用戶、市場會帶來嚴重危害,也會抑制社會創新。互聯網平臺經濟作為一種新型的經濟形態,在反壟斷領域還存在一些問題。針對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越發突出的壟斷問題,歐盟和美國通過積極探索,在反壟斷方面分別形成了嚴格規制和審慎規制的策略,其經驗對我國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我國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工作可以從加強制度建設、提高反壟斷執法水平、完善相關司法制度三方面展開。
關鍵詞:互聯網平臺經濟;反壟斷;互聯網平臺企業
中圖分類號:F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543(2021)03-0066-13
互聯網經濟的發展,不僅縮短了經濟行為的鏈條,而且大大降低了交易成本。互聯網平臺經濟得到快速發展,但隨之也引發了互聯網平臺企業壟斷的問題。作為核心主體,互聯網平臺企業是互聯網經濟發展最主要的推動者,其核心產品是向用戶(消費者)提供媒介或匹配服務。具有用戶規模優勢的互聯網平臺企業會在市場上占據有利地位,平臺企業之間的競爭演變成用戶規模競爭。在對用戶的爭奪過程中,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基于規模效應、數據資源、資金及技術優勢等排擠、淘汰其他市場主體,實施“二選一”“大數據殺熟”等損壞消費者權益的行為。互聯網平臺企業不恰當地運用技術、數據、資本等要素,嚴重違背了公平原則,因而反壟斷規制勢在必行。
2020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要求“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具體包括健全數字規則、完善相關法律規范、加強規制等。2021年中央政府工作報告再次提出,要“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堅決維護公平競爭市場環境”。這表明,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壟斷問題,已經到了必須要著力解決的階段,應對互聯網平臺經濟現象(問題)的相關理論與制度建設必須及時跟上。
就現有研究而言,多邊市場理論普遍觀察到互聯網平臺的中介作用,以及互聯網平臺擴大用戶規模的競爭優勢[1],然而較少從資本、數據、用戶規模等出發,系統深入探究互聯網平臺經濟的競爭機理、無序擴張以及面臨反壟斷指控的深層次原因。目前的反壟斷理論仍囿于單一商品市場的反壟斷理論框架,與當前的實踐樣態存在較大偏差,為此,需要構建圍繞互聯網平臺經濟的反壟斷新框架[2]。就制度建設而言,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于2020年1月2日、11月10日分別發布《〈反壟斷法〉修訂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征求意見稿)》,2021年2月7日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印發《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規制正在積極探索之中。互聯網平臺企業自由放任、野蠻生長的狀況隨著反壟斷制度的完善可能會有所好轉。為更好地實施有效監管,必須從健全數字規則、制止和處罰不正當競爭行為與壟斷行為等方面出發,全方位地建立起法律法規和政策體系,有效應對信息數據保護、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認定與經營者集中審查等問題[4]。
為此,需要通過反壟斷制度的健全完善,來引領互聯網平臺經濟的有序發展。反壟斷制度建設可以推進相關法律法規的制定完善,進而推動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公平競爭,促進數字經濟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的發展。與此同時,互聯網平臺經濟屬于國內統一大市場的一部分,反壟斷機制的完善可為推動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創造有利條件,最終促進整個大市場的良性發展[3]。
一、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壟斷行為的主要表征與負面效應
互聯網平臺是指“一種現實或虛擬空間,該空間可以導致或促成雙方或多方客戶之間的交易”[4]。相較于傳統工業經濟,互聯網經濟領域出現了以互聯網平臺企業為中心的“一家獨大”,進而引發了監管難題[5]。有學者將其總結為“動態競爭性壟斷結構”[6]。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壟斷主要基于用戶規模、數據與資金三方面優勢而展開。
(一)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壟斷行為的主要表征
在互聯網平臺經濟中,一旦用戶選定某一信息產品,考慮到成本等方面的因素,其一般不會輕易地放棄已有的用戶身份,因而具有較強的鎖定效應。同時,互聯網平臺企業在業務領域、區域范圍、適用人群等方面展示出極強的擴張性。加之資金等因素,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壟斷行為發生了新變化。
1.基于用戶規模扭曲市場競爭
互聯網平臺的用戶規模與其產品或服務的應用范圍呈正相關關系[7]。在交叉網絡的外部性作用下,互聯網平臺用戶數量越大,越能促成交易,進而為規模經濟創造條件。也可以說,用戶規模大小直接決定了互聯網平臺企業是否有能力向其他經濟領域擴張。擁有大規模的用戶,互聯網平臺企業就可以在產業鏈以及橫向經濟領域很好地利用這種優勢,因為自帶流量就無須從零開始。據此,互聯網平臺經濟的核心指數之一是用戶規模的競爭力。在技術不斷進步的條件下,互聯網平臺用戶規模的競爭方式呈現多樣化特征,如采取兼并、一體化建設、互聯網平臺合作(入股)、互聯互通等方式,尤其通過利用大數據、算法等技術,又逐步形成“用戶補貼”(如早期的滴滴打車)、“用戶遷移”(如QQ用戶轉向微信)、“互聯網平臺化”(如京東商城、淘寶商城、天貓商城)等方式來獲得這種優勢[8]。
互聯網平臺企業一旦獲取了相當的用戶規模優勢,競爭優勢就會不斷凸顯,在此基礎上,通過改善經營、加大投資等又會進一步擴大用戶規模。與此同時,互聯網平臺企業與競爭對手之間也很容易形成此消彼長的關系。因此,這種“強者更強”的發展模式容易在市場上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面。我們認為,基于用戶補貼、用戶遷移、互聯網平臺化等競爭方式本身不一定構成壟斷,但是,持續地利用這些優勢必然會扭曲市場價格,在事實上形成市場壁壘。現實的經驗是,一旦某互聯網平臺達到“冒尖”或“贏家通吃”局面,就會妨礙市場的公平競爭。
總體而言,互聯網平臺企業的用戶規模競爭為市場監管、反壟斷競爭提供了新的挑戰,但也提供了新的視野。如果互聯網平臺企業肆無忌憚地擴大用戶規模,如采取用戶補貼、低價傾銷等,阻礙市場進入和市場競爭,就應納入反壟斷規制范疇。
2.基于數據壟斷的市場競爭損害
數據是互聯網平臺企業最關鍵的資產之一。互聯網平臺企業通過收集和解析用戶數據,具備了洞悉、預測用戶,甚至預測市場的能力,進而可精準地實施廣告定位、投放。一方面,互聯網平臺企業基于用戶數據可以定制個性化供給,通過大數據、算法提升用戶需求的準確性,進而提供更優質的服務或產品;另一方面,互聯網平臺企業可通過解析針對特定用戶的高維數據,預測同類用戶,利用算法、精準營銷等捕獲新用戶,提升用戶規模[9]。
近年來,隨著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借助數據優勢獲得了顯著的市場優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等壟斷行為不斷出現。近年來,國內互聯網平臺企業在不同領域出現了寡頭壟斷的態勢。與此同時,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通過早期積累形成了不同程度的“數據霸權”,給數字市場競爭帶來了挑戰,直接威脅到消費者合法權益。對此,有學者認為,互聯網平臺企業壟斷數據的流量入口后,可能形成雙輪壟斷[10]。大致而言,互聯網平臺企業基于數據壟斷產生的相關壟斷行為,主要基于用戶規模、數據和資金三方面優勢而展開。
第一,通過數據斷流等方式實現市場排擠。互聯網平臺企業在競爭時多基于早期積累的數據(包括用戶數據),采取對內互補、對外封鎖的策略,進而達到市場排擠的目的。對內而言,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及其所屬企業之間可實現各項數據的閉環流動,如APP開發與運用中隨時可實現數據關聯,互聯網平臺企業就能相對容易地開辟新的市場領域;對外而言,擁有數據優勢的互聯網平臺企業可直接采取數據斷流措施,從而快速地將競爭對手擠出競爭市場。目前國內一些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及其旗下企業都在利用這種優勢,形成對內關聯、對外封閉的局面,不僅在競爭上形成“贏者通吃”局面,而且在主流業務上形成壟斷態勢,對競爭者構成進入壁壘。
第二,利用數據進行不當定價。由于對數據占有壟斷優勢,優勢互聯網平臺企業可利用大數據、算法進行精確而又隱蔽的不當定價[11],“大數據殺熟”就是典型現象之一。在日常消費中,出現了一人一價、機票越搜越貴等體驗,其背后隱藏的就是基于大數據的價格歧視。擁有用戶數據壟斷且有市場支配能力的超級互聯網平臺企業,可以通過數據行為準確地預測消費者的購買行為[12]。在此基礎上,互聯網平臺企業在定價時可以無限接近消費者預期支付的最高價格。這種基于數據壟斷的數字定價行為,超越了一般市場化的定價體系,掠奪了消費者剩余,使消費者的利益受損。更嚴重的是,這種不當數字定價行為會進一步破壞市場競爭環境。互聯網平臺企業可以利用定價算法的交叉運用,不僅在競爭對手價格變化之前就形成價格預警或作出價格威脅,而且可依靠自身數據優勢在價格競爭中采取掠奪性定價,實現打擊競爭對手的目的。
第三,利用數據壟斷實施強制不兼容行為,形成市場壟斷。近年來,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不斷對用戶采取“二選一”等強制不兼容行為,不僅對消費者行為構成強制,而且直接排擠了競爭對手。之所以能采取這些行為,主要在于互聯網平臺企業擁有支配市場的能力,對消費者用戶數據具備壟斷優勢。國外有研究表明,互聯網平臺企業之間存在類似于“雪球效應”的積極反饋循環,而消費者數據正是這種循環的根源。當互聯網平臺企業實現對消費者數據的壟斷控制后,整個市場都會導向于這個互聯網平臺企業。當互聯網平臺企業的用戶規模到了一定程度,充分的用戶數據及其經營數據足以讓互聯網平臺企業擁有更強的市場支配能力,也就有了足夠的“資本”對用戶實施“二選一”等強制不兼容行為。即便寡頭互聯網平臺企業實施了強制不兼容行為,大部分用戶還是會被迫地選擇優勢互聯網平臺[13]。這樣一來,其他競爭者會由于數據壟斷、用戶鎖定等劣勢而難以與其開展有效競爭,直至被排擠或被淘汰,市場的多元程度也會因此而持續性下降。
3.基于資本優勢的市場掠奪
依靠互聯網平臺運行產生的數據或其他優勢,一些優勢互聯網平臺企業將經營業務擴展到金融板塊。由于互聯網經濟領域出現“贏家通吃”現象,在資金方面也隨之出現顯著優勢。互聯網平臺企業可以利用這方面的優勢進行用戶補貼或低價傾銷,實現對市場的搶占或進行市場掠奪。在資金優勢方面,大致包括以下三方面:
第一,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可相對容易地實現資金眾籌,通過互聯網平臺發布籌款、融資等項目。一般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在發布眾籌項目和眾籌規則后,可在短時間內得到資金支持。
第二,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可依賴與中小企業的供應鏈進行融資,即互聯網平臺旗下的核心企業與上下游中小企業形成一個聯合體向銀行提交資金申請,銀行基于核心企業信用,以及產業鏈關系發放貸款[14]。例如,京東的供應鏈融資模式采取“電商+金融”雙結構模式,這種跨板塊業務不僅有利于快速增加用戶規模,而且可掌握核心的金融信息數據,準確地實現信用評估,擴大融資,并占據投放優勢。
第三,個人消費ABS(資產證券化)融資模式受到互聯網平臺企業的關注,成為螞蟻金服、京東金融等金融科技企業重要的融資工具之一。2018年以來,百度、攜程、小米等互聯網平臺企業都在發行相關產品。從發行規模來看,阿里系、京東金融的ABS產品在市場上仍處于近乎壟斷地位,且ABS無限循環存在廣為詬病的高杠桿率、金融鏈過長等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融資模式讓互聯網平臺企業擁有了快速的資金流量,助推了并購、補貼等市場掠奪行為。
一旦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強化了用戶規模和數據優勢,這些企業便具備了更強的自主定價能力,對市場壟斷的優勢會更加明顯。如果企業不恰當地利用資金優勢,就可能妨礙市場競爭,形成壟斷局面。
(二)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壟斷行為的負面效應
網絡領域與傳統領域的行業巨頭在壟斷形態方面存在較大差別,其破壞力更大。互聯網平臺企業基于顯著的網絡效應、近乎于零的邊際成本、極強的數據處理能力,讓新生市場力量通過創新獲取市場份額的可能性顯著降低,尤其是巨頭互聯網平臺企業擁有無可比擬的數據力量,可以實時觀察用戶情況、深度洞悉競爭對手的信息。現代優勢互聯網平臺企業擁有強化版的市場支配地位和能力,在逐利動機下更傾向于濫用這樣的主導地位。尤其在規制與監管不健全的情況下,寡頭互聯網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具有必然性,直至出現資本的無序擴張與壟斷加劇。在現實中,互聯網平臺企業將用戶規模、數據與資金等優勢融合疊加,使行業巨頭互聯網平臺企業在市場上享有的支配地位愈發明顯,因而可以隨意采取低價傾銷、用戶補貼、價格歧視、技術搭售、強制不兼容、數據斷流、拒絕交易等一系列壟斷或不正當競爭行為。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壟斷行為的負面效應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第一,侵害相關互聯網企業的正當利益,擾亂市場競爭秩序。由于用戶規模市場是有限的,當互聯網平臺企業利用其資金、用戶規模、數據等優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時,其他競爭者的生存空間勢必會相應變窄。一旦相關互聯網企業失去了用戶吸引力,一方面造成的損害難以用金錢衡量,因為關聯產業也會遭受打擊,另一方面維權難度加大,相關企業難以與壟斷互聯網平臺企業抗衡。
第二,損害用戶利益,侵犯用戶隱私。在行業寡頭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壟斷下,作為消費者的用戶只能被迫在某個互聯網平臺接受服務和購買產品。“二選一”“大數據殺熟”“提高價格”“升級會員”等,都只可能在具有絕對壟斷地位的條件下實現,這對用戶的自由選擇以及合法權益保護都會帶來極大損害。與此同時,大數據條件下,用戶數據與個人隱私也容易出現悖論,個人隱私容易成為犧牲品。尤其在用戶數據日益成為企業核心競爭力的條件下,那些具有市場支配力的互聯網平臺企業在使用數據信息時,更多關注經濟利益,而忽視用戶的個人隱私。
第三,減損市場供給的質量,抑制社會創新。隨著用戶規模、數據等方面的差距拉大,小型互聯網平臺企業通常無法與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進行競爭,且小型互聯網平臺企業通過技術與質量的提升來形成挑戰的可能性越來越低,造成企業很難有動力推動技術和產品創新,也很難提高用戶服務質量。對大小互聯網平臺企業而言,目前普遍最關心資本化的實現過程。與此同時,互聯網平臺企業過于關注數據的商業價值,這會進一步遏制技術創新。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通過大數據、算法實現對競爭對手,甚至行業未來的有效預測,進而通過限制、阻斷數據或并購來消除競爭。總體來看,互聯網平臺企業實施壟斷行為不利于社會發展,也不符合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要求。
二、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制度性缺陷
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可能出現的壟斷行為,對反壟斷監管提出了新挑戰。在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存在著相對明顯的寡頭壟斷,雖然法律并不禁止這種支配地位,但在動態化、數據驅動的市場條件下,這種支配地位可使市場競爭環境不斷異化。與此同時,現有的反壟斷措施及監管工具難以防范和制止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壟斷和不正當競爭行為。
(一)認定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方面的滯后性
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方面,現階段還存在立法滯后問題。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還是《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相關市場界定的指南》(以下簡稱《指南》)都沒有及時關注到互聯網平臺經濟的雙邊市場化、數字化特征。這主要是因為,2008年《反壟斷法》以及2009年《指南》正式實施時,我國互聯網經濟尚處于初步發展階段,相關法律和政策側重于對傳統行業進行規制和調整,以致出現立法滯后于數字經濟發展的局面。例如,《指南》中對相關市場界定的方法脫離了互聯網經濟的發展實際。與此同時,立法上存在的滯后性,導致在執法、司法層面對相關市場界定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進行認定時,在考量因素、標準和適用方法等方面都存在問題,具體表現如下:
第一,在數字經濟條件下,對相關市場界定存在滯后性。在單邊市場下對商品市場、時間市場、地域市場的界定,在雙邊市場中出現了不適應性。主要表現有三:其一,在相關商品市場的界定方面,以傳統單邊市場建立的需求替代方式在臨時市場選擇方面充滿了不確定性。由于替代分析方面難度加大,且產品替代性難以把握,導致原有的替代分析方法已經落后。其二,在相關時間市場界定方面,互聯網平臺經濟具有網絡性、動態化特征[15],更新周期短、替代性強、技術變化快,因而必須對相關時間市場予以考量。其三,在反壟斷執法中,互聯網市場突破了原有邊界和地域條件限制,這種虛擬空間與高速互聯性等特征,引致了嚴重的界定困難。在此基礎上,互聯網平臺企業普遍采取線上與線下相結合的經營方式,這種二元空間結構導致地域跨度增大,對市場的選取、界定造成很大困難。
第二,在互聯網平臺競爭過程中,用戶規模的優勢可成為競爭者或潛在競爭者進入市場的壁壘。雖然用戶規模與互聯網市場屬于兩個不同概念,但二者在數字經濟下有趨同走向,誰的用戶規模大,誰就可以占據市場優勢地位。顯然,現有的市場份額認定方法沒有關注到互聯網平臺對消費者的集聚效應,也沒有關注到用戶數據轉移造成的市場效應。另外,互聯網平臺企業可能會基于用戶規模數據刻意去制造數據的不兼容性,這就產生了市場進入壁壘。在用戶數據壁壘的基礎上,互聯網平臺企業又可能會利用技術(尤其通過合法手段獲得知識產權)制造市場進入壁壘,而市場份額是在互聯互通的前提下進行的,如果因用戶數據和技術標準而達不到市場化標準,這種份額認定也就難以展開。
第三,雖然互聯網平臺經濟理論上屬于市場份額結構,消費者在購買關系中具備一定的對抗力,也可以轉向其他互聯網平臺,但是這些都不足以對優勢互聯網平臺構成競爭約束。目前的實際情況是,消費者基于黏性、預期風險成本等因素,對大型互聯網平臺依賴度不斷增強,導致用戶對優勢互聯網平臺的對抗力不斷下降。與此同時,互聯網平臺企業自身的經營狀況、創新能力,以及地域分布等都是認定過程中需要考量的因素。現有情況表明,不能單一地依賴市場份額進行量化。
第四,互聯網經濟的市場競爭程度高、周期短,在某一階段中被淘汰較為常見,也是正常現象。這種動態特征決定了市場份額推定法在認定方面會受到較大限制。
(二)未能有效消除數據驅動的相關風險
超級互聯網平臺企業除了利用用戶規模、數據優勢贏得市場寡頭地位之外,還可以通過數據集中、激進的行業并購等行為,實現經營者集中[16]。在現實中,存在大量數據驅動型并購的案例,如2016年滴滴收購優步中國,其真實的目的是通過行業并購來實現數據優勢。這種數據驅動型并購與目前反壟斷法上的經營者集中并無二致。但就現有制度而言,對經營者集中審查申報的標準沒有納入數據合并等的情形,營業額的判斷標準將數據驅動型并購排除在審查范圍之外[17]。按現有的經營模式,如共享單車、滴滴出行等,數據驅動商業模式主要通過用戶補貼、免費服務等方式吸引和積累用戶數據。即使某一時期的利潤為負,互聯網平臺企業也依然愿意通過并購將競爭對手排除在外。
另外,還出現了以超級互聯網平臺為依托的投資并購行為,如騰訊依托用戶規模和用戶數據,從社交網絡直接擴大到金融、手游、網約車、數字支付、生活服務等;阿里巴巴則以電商為出發點,對金融(螞蟻金服)、物流市場(菜鳥網絡)、軟件開發(阿里云計算)等領域實現把控。
除此之外,在互聯網平臺經濟中,互聯網平臺企業與第三方(包括互聯網平臺經營者)屬于矛盾統一體,一方面互聯網平臺希望各行業商戶入駐,以獲得各項經營數據;另一方面第三方希望通過互聯網平臺推廣、優先搜索等方式,以便在市場競爭中占得先機,但互聯網平臺企業與第三方之間地位并不平等。基于推薦算法的復雜性,數據驅動型企業總想操縱自己運營的市場,如果第三方沒有足夠競爭力,第三方就很容易受制于互聯網平臺企業所掌握的系列數據,甚至可能被收購或被排擠出市場。
按照目前的反壟斷相關法律法規,掌握數據的互聯網平臺企業可以在不違法違規的情況下實行對相關市場的控制。具有海量數據的寡頭互聯網平臺企業,已有能力通過數據完成市場嫁接,或者通過戰略投資、市場合作等方式保持自己的優勢地位,這種看似合法的行為實際上與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引發的后果相差無幾,甚至會更嚴重。在一個只有大公司才能獲得足夠數據的環境中,中小企業會遭受較大打擊,且整個行業都可能喪失創新動力。因此,反壟斷制度不僅要禁止危害最嚴重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而且要考慮到超級互聯網平臺企業利用數據壟斷形成的排除或限制競爭行為。
(三)反壟斷與用戶數據保護存在制度縫隙
用戶數據是互聯網平臺企業最核心的要素之一。目前我國針對數據所有權、使用權、流通權在制度層面尚缺乏系統建設,有限的、籠統的建設散見于各項法律法規中。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網絡安全法》《電子商務法》等對用戶數據保護都進行了規定,但還較為籠統,而且多是原則性或禁止性條款,對數據的權屬問題都缺乏定性依據[18]。
在實踐中,互聯網平臺企業存在的典型問題當數數據抓取。數據抓取行為對用戶作為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必然帶來侵害。與此同時,互聯網平臺企業在用戶數據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往往會采取價格歧視行為,即所謂“點擊包裹協議”“大數據殺熟”等,這不僅侵害了個人隱私,而且侵犯了用戶作為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因此,對互聯網平臺企業的規范還涉及其他權益保障問題,面向大數據市場的反壟斷規則需要與相關法律制度緊密銜接[19]。可以說,在數字經濟中,只有反壟斷制度與用戶數據保護相結合,才可能起到規制平臺、保障用戶權益的目的。現階段,我國立法上雖然關注到此,但還存在思路不統一的問題。如,個人信息保護制度側重于個人隱私保護,而忽視了信息數據在數字經濟中的實質演化及其表現,存在個人信息被一概而論的傾向。同時,反壟斷制度與反不正當競爭制度很大程度上也忽視了個人信息數據的保護。當前我國制度建設層面一方面要填補法律空白,另一方面需找尋連接數據保護與反壟斷的橋梁。
三、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國際經驗與啟示
放眼全球,一些互聯網行業發展較早的國家或地區在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措施方面相對成熟。總體上看,歐盟的數據保護規則與反壟斷制度同時進行,較為先進。而在針對巨頭互聯網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方面,美國通過司法和執法的具體應對亦有可取之處。
(一)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兩種典型策略
歐盟和美國對互聯網經濟領域的反壟斷都進行了積極探索,但二者采取的策略并不相同。歐盟實行嚴格規制的策略,對巨頭互聯網平臺企業頻頻開出巨額罰單,而美國采取了審慎規制的策略。
1.歐盟的嚴格規制策略
歐盟在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規制比較嚴苛,較為重視市場競爭和注重保護弱勢群體的利益。當然,這與歐洲本土缺乏像微軟、亞馬遜這種超大的互聯網經濟平臺的現實有關。在法律制度方面,《歐盟運行條約》《歐盟小企業法案》《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等諸多法律都強調對中小企業、消費者利益的保護。近年來,歐盟對超大互聯網平臺企業采取嚴格的反壟斷措施,在經營者集中、跨界傳導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等案件中,最后大都開出巨額罰單,如歐盟對谷歌、Facebook、亞馬遜的巨額罰單。對此,有觀點認為,這些巨頭型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壟斷地位威脅到了歐洲市場競爭性,因而反壟斷更多展現貿易保護工具的角色[20]。但不可否認,歐盟嚴格規制的策略可以為中小企業創造有利的市場環境,尤其是注重互聯網平臺生態傳導和數據集中效應,為用戶數據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具體而言,歐盟在立法、執法過程中,主要采取了如下措施:
在相關市場界定方面,歐盟主要從產品特性以及可替代性兩方面來界定相關市場。在產品特性方面,歐盟不僅考慮免費產品或服務,而且考慮實施這種免費的策略或經濟行為;在可替代性方面,主要從需求替代和供給替代兩方面進行分析。與此同時,在相關地域市場界定方面,歐盟會從國別、民族、語言、消費者偏好、市場進入壁壘等方面進行綜合考量。
在互聯網平臺企業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方面,歐盟從產品和地域兩個方面劃分相關市場的競爭者。相較于美國的做法,歐盟增加了對買方力量、用戶轉移成本等方面的考量。在用戶轉移成本方面,主要考慮用戶鎖定效應、互聯網平臺依賴性、市場份額等;在買方力量方面,增加了對議價空間、交易價格、價格控制等方面的考量。
在互聯網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界定方面,《歐盟運行條約》第102條列舉了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四種主要行為,主要針對排他性的濫用行為。與此同時,為確定是否存在濫用行為,歐盟還加入了實踐調查和必要考慮行為的策略[21]。歐盟認定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掠奪消費者的行為,如過高定價、價格歧視等;二是消滅競爭關系的行為;三是打擊損害消費者選擇權的行為,確保消費者擁有更多的選擇權,嚴格限制“二選一”等行為。
歐盟將隱私保護等也納入反壟斷執法中,2018年歐盟出臺了《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嚴苛的隱私保護和高額的罰款是其總體特征。《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不僅對個人用戶在隱私數據方面享有的權利作了非常詳盡的說明,如查閱權、被遺忘權、限制處理權、數據移植權等,而且對企業在處理個人數據方面也作出了非常細致的規定。在此之外,歐盟高度關注數據驅動型并購、數據收集和處理行為對競爭的影響等。歐盟委員會高度關注數據集中引發的競爭問題,以及消費者福利受損、隱私被侵犯等問題。
2.美國的審慎規制策略
美國對互聯網壟斷主要采取審慎監管的策略,重視保護創新和消費者利益,為互聯網平臺企業發展提供了較大的成長空間,某種程度上造就了微軟、Facebook、蘋果、亞馬遜、谷歌等一批超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美國普遍認為數字經濟條件下的反壟斷法無須過多修改,只需要通過執法和司法層面進行調整。如,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和司法部在傳統市場競爭的基礎上拓展了規制目標,更加強調創新和保護消費者,并于2010年聯合發布了新版《橫向合并指南》,首次將由損害創新競爭引發的單邊效應加入合并審查的考慮范圍。總體上,美國的監管策略主要采用行為主義立場,堅持合理原則,維持動態競爭效果。其主要原因在于,這種行為主義更符合互聯網經濟特征,可以在反壟斷基本框架不變的基礎上,通過相對靈活的認定方式和標準,一方面鼓勵互聯網平臺企業進行技術創新,另一方面保護消費者權益[22]。同時,在懲罰方式上采取行為主義,不僅可以有效遏制優勢互聯網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而且可以給中小互聯網平臺企業留下發展空間。具體而言,美國執法部門在相關市場界定、市場支配地位認定及其濫用的界定方面表現如下:
在互聯網平臺企業相關市場界定方面,基于網絡化特征,美國在司法實踐上對相關市場進行了新的探索,主要通過商品的可替代性分析,來確定相關空間范圍和地域市場,將“線上”與“線下”相關聯。在格林杰訴亞馬遜一案中,美國法院裁定線上與線下產品之間具有替代性,應將其歸入同一地域市場。對此,美國通過司法案例將產品的可替代性作為區分市場的標準,如果適合線上線下同時銷售,則歸為同一市場;如果更適合線下交易,則歸為兩個獨立市場[23]。
在互聯網平臺企業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方面,美國對確定標準作了一定調整,主要表現為兩方面:一是重視市場壁壘的作用,美國在認定互聯網平臺企業市場支配地位時,市場份額的權重關系不再是關鍵,其著重考量的是平臺企業是否有能力制造市場壁壘,以及是否有實施阻礙、排除競爭的行為。如美國法院在認定微軟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案中,就認為微軟在操作系統領域的市場占有率過高,形成了高進入壁壘,違反了《謝爾曼法》。二是調整銷售額認定方法,將用戶規模、使用頻率、用戶活躍程度等都作為評價的重要指標。
在互聯網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界定方面,美國司法部門通常轉向行為主義的規制原則,一方面強調市場支配地位的合法性,順其自然的自保行為不受影響;另一方面強調利用優勢地位損害市場競爭就必然接受反壟斷法的懲罰[32]。
(二)兩種規制策略的啟示
1.按本國實際情況,選擇適宜的反壟斷策略
歐盟和美國分別采取了嚴格規制、審慎規制的策略,這是根據其實際情況而定的。在美國,大量超級互聯網平臺企業并不是被針對的對象,甚至表現出“國家利益需要壟斷”的政府立場,因而美國對超級互聯網平臺企業一般采取“合理原則”,在市場支配地位及其濫用的認定方面更注重經濟學分析方法,注重考察壟斷者的主觀壟斷意圖以及損害競爭后果。在司法和執法中,注重分析互聯網平臺是否具備排擠競爭者、操縱價格、捆綁銷售、拒絕接入等壟斷行為,并且著重考察引發的客觀后果,更多是利用司法案例來推動。而歐盟情況不同,更重視反壟斷行政執法的效果,基本不采取行為標準。這與超級互聯網平臺大多是中美企業有關,因而歐盟在反壟斷方面更強調嚴格規制,關注中小企業的發展空間。例如,在市場認定方面,針對大型互聯網平臺免費服務的普遍特征,弱化了價格因素,著重對供給或需求替代性方面的分析,并且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認定時,注重對流量、數據、算法等新關鍵要素的考察。據此,我國在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工作中,應根據本國實際情況,確立適宜的反壟斷策略。
2.在執法和司法層面及時回應數字經濟發展帶來的變化
盡管歐美因產業發展、企業特征以及反壟斷制度等方面有所差異,但針對數字時代的平臺競爭與壟斷問題,都在積極地拓展監管思路、改變認定標準、創新執法方式。就制度框架而言,壟斷協議認定、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認定、經營者集中審查這三方面仍是支柱性制度,但都在具體案例中靈活運用了反壟斷規制方法。雖然歐盟和美國的側重點有所不同,但都對相關市場界定、市場支配地位以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認定進行了及時回應。到目前為止,針對數字經濟直接修訂法律的較少,主要依賴于執法上的調整,或者司法上的釋法。尤其是歐盟,針對數據隱私、算法歧視、經營者集中、數據資產集中等新問題進行了嚴格執法,走上了嚴格規制的路徑。
我國要充分借鑒歐美發達國家在立法或執法層面及時性和靈活性的做法。要及時梳理應對思路,通過執法或司法積極有效地回應反壟斷領域的新問題。當然,歐美修訂法律較少,并不意味著我國不需要修訂法律。按照我國的立法傳統及其法治路徑,立法與司法、執法應是并行不悖的。事實上,自歐盟2015年推出“單一數字市場戰略”以來,歐盟委員會和德國、法國等主要成員國也都在積極推進數字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法律修改。2021年1月14日,德國聯邦議會通過了《數字競爭法》,這是《反限制競爭法》(ARC)的第十修正案。
3.面對新生事物,需要有共同面對的國際視野
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算法歧視、數據信息保護等問題,已成為世界范圍內需共同面對的議題。從某種程度上講,歐美的反壟斷策略屬于針對新生事物的自我應對。事實上,世界整個反壟斷框架需要全新的理論建構。現在的局面是,歐美反壟斷法律制度在面對數字經濟時具有很大彈性,雖然給執法部門和司法機關提供了有效空間,但彈性過大又會缺乏確定性。歐洲和美國在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也存在諸多困境。例如,注重司法化或靈活執法的策略讓反壟斷制度的嬗變過程充滿了模糊性,導致反壟斷法本身在數字經濟條件下存在著嚴重的不周延性,也讓法律層級之間以及與執法和司法之間充滿矛盾性[25]。
與此同時,歐盟和美國的反壟斷策略帶有明顯的立場,這對一般性原則及其基本架構不利。例如,歐盟的嚴格規制模式中,對消費者利益的過度重視一定程度上造成反壟斷法的分裂[21]。到底是市場競爭本身重要,還是市場競爭者更加重要,這一問題實際上是價值立場的不確定性造成的。立場與價值判斷的不同,必然導致對互聯網平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判斷的差異。
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屬于新生事物,相關理論和實踐問題需要世界共同來探索。作為世界上的重要大國,中國要在這一問題上體現大國擔當,一方面要摒棄盲從想法,另一方面要建構符合中國特色的反壟斷體系,為世界作出貢獻。
四、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的對策建議
基于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壟斷行為及制度缺陷,我國提出了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且啟動了《反壟斷法》的修訂。在《〈反壟斷法〉修訂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中,就新增了互聯網經營者作為市場支配地位認定方面的因素,并加大了對違法行為的處罰力度。2021年2月印發的《指南》基于《反壟斷法》的基本規定,分別從總則、壟斷協議、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經營者集中,以及濫用行政權力排除、限制競爭來回應互聯網平臺經濟發展中的相關問題,但這也只是初步探索時期的指導性規則,其效用還有賴于今后執法部門的實際適用。考慮到《反壟斷法》作為市場經濟的基礎規則之一,有必要在新的經濟條件下建立一套適用的制度規則,從而更系統地建構反壟斷體系。
(一)加強制度建設,構建高質量的反壟斷制度體系
雖然互聯網平臺經濟在發展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問題,尤其是超大型互聯網平臺企業利用各種優勢實施壟斷行為或無序發展行為,但在制度層面不應將其置于被針對立場,而應該定位于互聯網經濟的高質量發展。
第一,反壟斷制度建設需立足于互聯網經濟的良性發展。一方面,要維護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的競爭秩序,為創新提供良好的市場環境;另一方面,要通過鼓勵創新,擺脫過往那種低劣的市場競爭,整體上提升數字經濟的發展水平。由此,《〈反壟斷法〉修訂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在第一條立法目的中,增加了“鼓勵創新”這一項內容,這實際上就是定位。當然,這種定位是基調性質的,還得依賴具體規則的建立。互聯網經濟領域反壟斷局限于單一的反壟斷制度不可取,必須與數字規則、個人信息保護、金融監管、消費者權益保護等制度的完善有機結合起來,形成反壟斷監管的合力。另外,整體上我國需要改變在互聯網經濟領域采取的“包容審慎”監管原則,由“觀望”階段走向“干預”階段,將反壟斷和限制不正當競爭通過制度常態化,反對反壟斷行為個別化,由政策化實施過渡到法制化實施上來。
第二,在現行《反壟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等法律法規基礎上,結合互聯網平臺企業壟斷特點作出適當修改。具體包括以下方面:其一,在《反壟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對市場支配地位及其濫用行為進行認定時,增加互聯網經濟中的數據、用戶與網絡因素。例如,在《〈反壟斷法〉修訂草案(公開征求意見稿)》第二十一條中,特別提到了互聯網領域經營者具有市場支配地位還應當考慮網絡效應、鎖定效應、掌握和處理相關數據的能力等因素。這樣規定非常重要,也非常合時宜。其二,《反壟斷法》第十七條在列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時,還應考慮互聯網企業制造市場壁壘的能力及行為,主要基于互聯網平臺企業是否利用數據、用戶規模和資金等優勢制造了阻礙或阻斷市場競爭的行為。其三,《反壟斷法》第十八條在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因素方面,需明確互聯網行業與傳統行業的不同,在增加對互聯網領域經營者認定的基礎上,在界定互聯網平臺企業市場支配地位時,增加雙邊市場特性、用戶鎖定效應與數據支配等方面的因素。其四,《反不正當競爭法》對利用網絡從事生產經營活動的行為進行規制時,要充分考慮利用數據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對現有的第十二條進行一定程度的修訂。
鑒于數據壟斷對市場競爭以及對用戶隱私帶來的危害,需通過大數據立法,建立符合數字經濟時代特征的數字規則。其主要目的有兩方面:就數據的市場化而言,需達到數據資產平衡分配;就數據的個人屬性而言,需實現個人數據隱私的保護。就數字規則立法原則或基本規則而言,首先需要在數據收集、流通、共享、使用層面確立全面透明的原則,實現數據在其生命周期中對其從屬主體具備絕對的知情權。在此基礎上,還需建立三方面的基本規則:一是對互聯網平臺數據類型化,并非所有的數據都可以商品化[26];二是建立和完善數據互通規則,有效保障數據流通,防止數據壟斷;三是建立數據隱私保障機制,全面建立以消費者為核心的“個人場景”監管模式,推行無過錯責任原則。
此外,還需加強各法律法規之間的銜接,鼓勵互聯網平臺企業實質創新與互聯網市場良性競爭。針對相關法律立法籠統、不協調的問題,應建立數字經濟條件下一體化的競爭、保護與發展策略。在個人信息保護立法方面,應針對性地考慮在大數據、算法等條件下的特別對象保護,充分考慮消費者、商戶等身份主體作為平臺用戶時的特殊情況,在救濟方式、記錄保存、使用方式、損害賠償等方面建立有利于利益受損者群體的制度。
(二)提高反壟斷執法的專業水平,采取科學、合理的反壟斷執法策略
基于歷史原因,我國《反壟斷法》并沒有對一些程序規則、量化標準作具體規定,以致執法層面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為此,一方面,要通過相關條例、政府改革政策、部門規章來細化,另一方面,要加強反壟斷執法。互聯網平臺壟斷作為一種新的壟斷形態,在執法層面采取科學的、合理的反壟斷執法策略至關重要。
第一,在反壟斷執法過程中,在對相關市場界定的問題上應創新、靈活地加以評估。要適當降低價格因素在互聯網市場中的重要性,執法目光更多從需求端轉向供給側,對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商業模式進行深入分析,綜合考慮被審查互聯網平臺企業的具體類型、利潤來源、產品或服務的可替代性,以確定相關市場的范圍。
第二,在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壟斷協議、經營者集中三種類型的框架之下,在反壟斷執法過程中要更注重互聯網平臺企業的行為標準,注重分析互聯網平臺是否制造了市場壁壘,客觀評估互聯網平臺企業的負面因素。在是否制造市場壁壘方面,反壟斷執法部門需要系統、有重點地考察互聯網平臺企業的數據處理(如數據壟斷、算法、大數據行為)、用戶鎖定(如強制用戶同意相關隱私讀取權限、強制“二選一”行為)、價格歧視(如“大數據殺熟”行為)、跨界競爭(如多元投資、搭售行為)等方面的行為,重點考察互聯網平臺企業是否有能力以及是否利用了這些能力(可能是其中一項)制造了市場進入、交易與退出壁壘。在此之外,判斷互聯網平臺企業是否實施了壟斷行為,還需結合其他因素進行系統評估,綜合考察互聯網平臺企業存在的負面因素,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注重考察互聯網平臺企業創新能力,是否有健全的知識產權體系,是否有健全的產研體系,以及是否有實質創新的產品或服務,這些都屬于互聯網平臺企業具備創新能力的必要條件;二是考察互聯網平臺內部的治理效果,系統考察互聯網平臺內部的社區治理狀況、合規制度建設等情況。
以上是針對反壟斷執法過程中相關標準的一些建議,但完善執法遠不止于此。如需提高反壟斷執法的專業水平,讓執法跟上互聯網平臺經濟的發展變化;又如應加快反壟斷執法的法治進程,加強程序控制,保證結果的合理性;再如反壟斷機構和行業監管機構、金融監管機構之間應加強溝通和配合,從行業、競爭、金融監管等方面形成合力。
(三)完善相關司法制度,促進相關標準的進一步完善
在執法層面對相關市場界定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認定存在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在實踐中必然會引起爭議,這就依賴于在司法層面完善相關標準和認定方法。一方面,司法可以發揮兜底功能,另一方面,可以促進相關標準制度完善。
第一,可以對互聯網平臺企業壟斷案件建立案例指導制度,有針對性地、快速地發布相關案例。司法部門基于中立和專業判斷,結合相關證據和事實,對相關市場的確定標準、市場支配地位的界定,以及對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認定都具有一定優勢,可以為互聯網平臺企業經營與反壟斷執法提供參考。
第二,針對互聯網平臺壟斷和不正當競爭案件的特殊情況,可以改變現有的舉證責任與歸責原則。由于互聯網平臺經濟跨時空以及數據化的特征明顯,一旦發生訴訟糾紛消費者、用戶、平臺商戶在舉證方面非常困難,有時甚至連損害后果都難以計算,可以將證明責任轉嫁給具有市場優勢的一方,要求涉嫌壟斷行為的互聯網平臺企業自證清白,從而在舉證方面保護處于劣勢一方的利益。因此,可參考侵權責任法律制度的過錯推定原則,這樣的舉證模式,不僅可以改變在舉證方面束手無策的局面,而且也符合互聯網平臺經濟發展的現實情況。
第三,針對互聯網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出現的不確定性,可以逐步建立相應的公益訴訟制度。互聯網平臺經濟不同于一般產業,技術革新和產品更新速度快,產品的市場壽命短,損害行為及其后果具有復雜性與多樣化,并且還可能出現對公共利益造成侵害的情況,因此,應在民事公益訴訟領域內加入針對互聯網平臺企業的特殊訴訟情形,這樣,一方面,可有效緩解私人受害主體提起訴訟救濟不能的局面;另一方面,可有效保護公共利益,確保公益損害行為有人負責的局面。在此基礎上,公益訴訟也可以對互聯網平臺形成一定約束,有利于從源頭上遏制壟斷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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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重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