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紀或踏空之聲（四首）

庚子赤水杯中紀歷兼懷陳超

1

我和赤水打過照面

云南鎮雄的司機師傅

還沒學會說普通話

“你是一個心存醉酒愿望的人”

這是你離開塵世時

說的最后一句話

高原上的人影鳥影樹影

都在微微晃動

酒是用來呼吸的

濕軟的藍色舌頭

一次次碰亮斯人

小小的閃電也在旁敲側擊

2

相愛的人

不需要飲酒

我在一個玻璃酒杯中

豢養一只無形的豹子

輕輕低吼

模仿一個個砍落一地的紅色高粱

酒杯的冷和詞語的冷

剛好相碰撞擊

樹冠和山道一起

失去重心

眩暈

是一把向上的純白色梯子

3

液體有高度

人們更喜歡在冬夜里

舉杯

相慶或共傷

兄弟和陌生人

都需要一場大醉

越來越沒有底氣

談龍談虎之心

更是一場場虛妄

年幼的豹子還在酒杯中

在寒凜的日子

一次次起身

4

藍色火舌

舔過

鐵皮屋頂

一次次發亮

一個個松果

掉下來

不輕不重

多像是

重負與神恩

提醒你領受或者撕裂

透明的液體

白色的虛無

沒有人再夜雨修書

日子過成了

黑白色

5

一杯之隔是日常之水

熱酒下腹是三分鐘的兄弟

一墻之隔是無盡的群山

一夜之隔是

走的走

散的散

你身后

留下五十六個酒杯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

被愛你的人

用目光擦亮

6

淚水和酒漿

一樣

隔著上升的冬野

眩暈的無方向高原

加速度

下墜和塌陷

頭頂多么無力

隔著

黑漆漆的

門窗

紅色的鸚哥嘴

多么口吃

是啊

我們都希望——

“愿好人得沐天恩”

庚子冬經湖州往溫州與文成

紅豆杉在野生的懸崖上

結果

仍無人

能夠采摘

更高處

是陌生的樹枝傳來的另一個聲響

如果向下

那是一個又一個幽藍或深碧

潭水微微晃動

很多人

在一次次的眩暈中

那一年山邊長滿竹子，有的還

開了花

你在醉酒中迎向了湖水

那是飛翔帶來的眩暈

幸好有一只手把你

托上來

二十年從紙頁和水面同時劃過去了

我們還是兄弟

風吹過來，不大

有人經歷了重生

我和你還在云端

隔著

一個透明的琉璃

西部高原山頂的一個橘紅色拉桿箱

箱子的金屬拉桿正在閃亮

箱體是橘紅色的

主人不在旁邊

可以推斷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或女人

這是西部高原的正午

山頂唯一的平坦之處

再向前

是成片的雪松和冷杉

再向前是大河攔路

箱子的主人留下太多的空白

去了哪里

可能留戀于拍照

也可能在附近灌木解決個人事情

也可能……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這個下午

時間留出余地

箱子一直都一動不動

風很大

由西向東

鳥的聲音被消遁

我和箱子相遇

沒人關心里面裝的是什么

拉桿箱正是

橘紅色的虛無本身

山路的盡頭是大理天竺

滇西北高原的甘蔗

給這條人跡罕至的路

留下甜的碎屑

兩個巡山工人的迷彩服和一段橫木

隔開鬧市和游人

這條石子砌舊的百年古路

泛著嶄新的時間之光

路表光滑，中間有些凹陷

兩側鋪滿了

更多的掉落的松針

枯黃、松軟、濡濕

蒼山深處

越來越多的松樹

越來越濃的松脂味道

來回八公里

只有我們兩個人

還有幾只路過的松鼠和它們的毛尾巴

路走到盡頭了

山頂即是天竺寺

白色的告示漿糊還未干透

提醒人們戴口罩

方丈正在閉關，本寺不對外開放

巡山人正收拾起他剛剛彈完的三弦

好不好聽

我們都沒趕上

“無為無不為”

這是懸崖之上修行者的踏空之聲

回頭下山

庚子疫病橫行

鬧市的喧嘩越來越響亮

無為寺，救疫寺

墻壁剛剛粉刷一新

詩人簡介：霍俊明，1975年生于河北豐潤，研究員、《詩刊》社副主編、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等專著、詩集、散文集、隨筆集等十余部。曾獲首屆揚子江詩學獎、《詩刊》年度青年理論家獎、袁可嘉詩學獎、《草堂》年度詩歌批評家獎、首屆金沙詩歌獎·2018年度詩歌批評獎、《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年度批評家表現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