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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瘋之名

2021-04-12 17:51:31景亞杰
青春 2021年1期

景亞杰

我怎么也想不到,幾個月不見,葉志遠居然瘋了。

是的,瘋得突然,沒有預兆。葉志遠穿著花內褲在公園嗨舞,蓬頭垢面,短發松針似的筆直。旁邊的人送來不少冷嘲熱諷。嘖嘖,看好戲嘍。瞧他平日里那副清高的樣兒,沒想到也有今天吶。

只是,這些并非我親眼所見。而是從顧曼嘴里聽來的。

一天下午,我走進一間懷舊酒吧。

“沒有人能做到容顏不朽,就像這懷舊的地方只能更舊。沒有一首歌能唱盡所有的愁,只有唱著老歌的人欲哭還休……”

酒吧里的歌手深情地唱著。我邊聽邊左顧右盼。結果,我瞥到顧曼在吧臺上,正捧著一杯杰克斯紅酒發呆。

她的臉龐猶如松田玉般光滑,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眸楚楚動人。只是,眼神空洞而憂郁。我走到她面前:“顧曼,是你嗎?好久不見,你美得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哦,是你啊……這么巧,半年沒見了吧!”顧曼說話時慢吞吞的,眼神還飄忽。

“我剛回來,本打算得空去看你和志遠,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了你。最近好嗎?”

“就那樣啊。只是,志遠他,瘋了。”顧曼說完,一口飲盡杯中剩余的酒。

“啊?什么情況?”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顧曼眼睛盯著酒杯,無力地說:“也就十幾天前吧,一個鄰居打電話叫我快到公園看看。我趕了過去,看到他……”顧曼晃了一下酒杯,嘆了口氣,繼續說,“看到他呀,只穿了個內褲,扭來扭去,尖聲浪叫著。一圈人圍著看笑話。唉……”

“那后來呢?”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被公園保安帶走了。回家后他還是瘋瘋癲癲的,一直沒好。”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怎么會呢,他還算穩重吧。”

“你看到他的時候,也許就明白了,我得先走了。”顧曼說完徑直離開了酒吧,留下我獨自買醉。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葉志遠家。墻角的迎春花在白雪覆蓋中倔強綻放。顧曼在院中養的玫瑰、薔薇、芙蓉早已枯死,只剩花枝,不見花紅。整個院子如一張白紙般平整。從院門到廂房,路上沒有一個腳印。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我沒有找到志遠,他的電話也打不通,只好打給顧曼,才知道她也很多天沒有見過志遠了。我和顧曼找了一整天,也沒找到。

晚上回家路上,路過一個小超市時,恍惚間看到馬路對面有個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旁邊還擺著一個臟兮兮的鐵碗,感覺就像春天花園里的枯枝敗葉,無人憐愛。我走近些,確認那人是志遠后,立即打電話給他的妻子。

其實,說顧曼是志遠的妻子已經有些勉強。一年前,顧曼向他提出離婚,兩人便已分道揚鑣。之后另一個男人追求顧曼。那個男人雙親已故,還喪偶,養馬為生。半年前,顧曼搬到那個男人家中。有人會覺得顧曼是貪圖男人的錢才始亂終棄的。但我覺得,顧曼不像是重財輕義的人。

志遠的日子過得兵荒馬亂的,不是跟人喝酒賭博就是跟人打架斗毆,偶爾還沉迷于作畫中。別說,他畫得惟妙惟肖的,挺有天分。也是這個原因,我和他一直交好。我好心勸誡他不要這般糜擲生命,他卻油鹽不進,自甘墮落。

聽志遠說,他和顧曼是在情人湖邊認識的。那個傍晚,風很涼。志遠穿著灰白色休閑裝,手執畫筆,懶散地盤著腿坐在草地上,潛心作畫。顧曼從小就喜歡會畫畫的男生,當她經過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她觀察到志遠留著約十厘米長的頭發,蓄著短髭,一雙細長的睡鳳眼,滿目星光,惹人心神蕩漾。但志遠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后來,顧曼鼓起勇氣主動和志遠搭話,索要了他的手機號碼,他倒也來者不拒。次日,顧曼就約他吃飯……

可以說,顧曼對志遠是一見鐘情。而志遠對顧曼則是日久生情。

剛結婚時,兩人舉案齊眉,你儂我儂。只是志遠除了畫畫別無所長,也沒個正經工作,偶爾幫人看看書店,或者在印刷廠當個臨時工,諸如此類,聊以生計,還沒有顧曼在美容院的收入多。借用一首打油詩來形容他們的婚姻就是: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諸事盡忘卻,柴米油鹽醬醋茶。

據我所知,志遠只賺到過一次大錢。一家廣告公司需要給廚房設計一個動漫形象,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他用紅辣椒、大蔥、南瓜等食物設計了一個卡通人物,沒想到產品負責人還挺滿意。最終志遠獲得八千元獎勵,相當于他三個月的收入。事后,他和顧曼還慷慨地邀我去飯店美餐了一頓。在飯桌上,顧曼笑著說,“我家志遠是能賺大錢的!”聽到這話,志遠立馬干咳了兩聲,端起酒杯,示意我喝酒。我也識趣地端起酒杯。

幾天后我聽說他們兩人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志遠花了三千多塊錢為顧曼買了一個玉手鐲。要知道當時他們家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沒有空調,只有一個電風扇。電視是老式大肚子彩電,沙發是他們用木頭,棉花和柱狀大彈簧做的。顧曼看著手上的鐲子,幽幽的綠,澄凈如碧波,她的眉毛簡直要擰到一起,大聲呵斥:“家里都揭不開鍋了,哪還有心思臭美?你,快去退了吧。”志遠呆呆地望著她,撇嘴說:“要去你去!”顧曼嗤笑了一聲。那一刻,顧曼就明白兩人的婚姻已經出現了很大裂痕,除非有一方妥協,否則稍有日曬雨淋,便會四分五裂。

顧曼在電話里聽我講了志遠在街邊乞討的消息,剛開始是有些生氣的。然后她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你也知道,他沒什么親人。還是得靠我把他接回來。”

我松了一口氣,趕緊回道:“是啊,離開你,他活不了。難為你了。”

顧曼來接志遠時,打扮得很華麗,穿著一條米白色和淡藍色拼接的大風衣,戴著一頂碩大的英格蘭風格帽子,脖子上還有一個月牙形的翡翠項鏈。顧曼緩緩走來,好像要對所有人宣示,她現在過得豐衣足食、光鮮照人。

看到顧曼過來,志遠突然像晴天霹靂一樣猛顫了一下。

“你……怎么?”她欲言又止。志遠一語不發,眼神呆滯,身上穿著一件襟不裹腹的碎花小棉襖,那是多年前他母親留下的。

顧曼悄聲說:“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也不嫌臊。還不快走。”

“顧曼來了,快打起精神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

志遠訕笑著,傻傻盯著顧曼,直到她用力皺起眉頭。

顧曼攔下一輛車,我拖著志遠一起上了車。汽車朝前飛奔,車窗外燈火通明,輝煌得令顧曼想哭。

顧曼后來的男人叫江興有,比顧曼大十歲。江興有當然對葉志遠心存芥蒂。兩個人的日子才剛開始,房間里突然又多了顧曼法律上的丈夫,任誰都不痛快。

“興有,我怎么忍心看他在街邊乞討呢?要是有一天我瘋了,菩薩心腸的你也不會不管我的,對吧?”上一次顧曼用這種溫柔諂媚、娓娓不倦的語氣對江興有說話,還是因為他借錢給她。

“你是你,他是他。咋的,你倆還穿著一條褲子呢?分不開了?”江興有叉著腰,表情像個老板正在審核一份糊里糊涂的報銷單。

“不是分不開。他是個孤兒,怪可憐的。”顧曼依舊和顏悅色。

“天底下的孤兒多了。再說,讓他請個保姆,不就行了。”江興有捶了捶自己的后背,顧曼趕緊迎上來,小心地給江興有捶起背來。“找到保姆前,能不能讓他先去樓上住幾天,權當積福嘛。”顧曼搖了搖江興有的胳膊,迂回試探。

江興有一把拉住顧曼,順勢把她摟在懷里,嘆了口氣說:“算了,我也不是鐵石心腸。你對我好,我便留他幾天。”

顧曼猶豫了兩秒,點頭同意了。

江興有高中畢業后就在郊區養馬為生,至今已經快二十年了。他的前妻在馴服一匹蘇格蘭純血馬時,摔下來撞到石頭上不幸身亡了。顧曼到跑馬場看比賽時,因緣際會結識了江興有。他對顧曼百般殷勤,或者說死纏爛打。當時恰逢顧曼父親病重,江興有主動施以援手,用三萬塊錢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雖說江興有多次以教顧曼騎馬的名義,對她動手動腳,讓她厭煩,但礙于恩情,她還是回應了江興有的追求。當年離開的時候,她語重心長地勸志遠去找個穩定的工作,重新開始。志遠沒有哭鬧,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你會回來的。”

兩人嘗試交往后,顧曼辭去美容院的工作,當起了家庭主婦。他們住在跑馬場附近的小別墅里。那別墅是個小二樓,淺藍色的墻壁,大紅色的屋頂,在一眾灰頭土臉的平房中格外夢幻出塵。

顧曼和江興有住在一樓,志遠住在二樓。這樣志遠出門時,他們夫妻就能看到。

對了,別墅院子里還有兩個鐵鍋一樣大的砂巖花盆。里面分別種著蘭花和茶花。蘭花的價格被炒得很高,像綠云、程梅之類的品種,一株壯苗至少兩千元。和江興有在一起后,顧曼終于有條件來實現養貴族蘭花的心愿。茶花便宜,但不好養,通常是花苞易見,花朵難留。顧曼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養花上,細細打理每一根枝條,輕輕擦拭每一片葉子。蘭花開時,舌瓣上有斑點,淺綠色的花瓣優雅醉人。茶花開時,氣味芬芳,淡紅色的花朵熱情絢爛。對于顧曼,它們一個是春天,一個是夏天。

白天,江興有經營跑馬場,顧曼偶爾過去幫忙。值得一提的是,江興有的跑馬場占地三千平方米,有賽馬場、環形看臺、游客服務區、馬廄等。最吸睛的還是那幾匹良種賽馬。江興有說它們都是從愛爾蘭和伊朗買來的優秀純血馬,也不知道真假。這些馬骨骼細,頸又直又長,尻長,四肢也高長。肌肉一長條一長條地隆起,關節和腱邊緣明顯。身上的毛多為騮色和栗色,也有黑色和青色。兩個月后,顧曼才一一認清它們,還精心地給賽馬起了新名字,比如絕影、閃電、一身栗、玉花驄、哆來咪等等。看客們對此贊不絕口,跑馬場的名氣也大了起來。

一個星期過去了,志遠似乎從未想過要走出別墅,甚至很少下樓。顧曼也沒有特意去看他,盡管她知道應該多陪陪他,但她怕江興有不悅。飯點時,顧曼會把飯菜端上去。志遠吃飽喝足了,就縮在房間里禍害家具或者趴在桌上涂鴉。窗簾永遠拉著,房間里總是暗暗的。衛生間是他走出房間的唯一動力。當然,他是甩著腦袋吹著口哨蹦過去的。瘋子,總是要和常人表現得不一樣。

一次晚飯,江興有遲遲沒有回來。顧曼端著飯上了樓。窗簾依舊拉得嚴實。她輕輕推開門,瞧見葉志遠在一盞昏黃的小臺燈下埋頭作畫。他居然能靜下來畫畫?懷著疑問,顧曼悄悄靠近:“志遠……”

志遠的身體像被電擊了一樣抖動起來,急匆匆地把畫收起來,塞到被子里去。

“畫的什么?還給藏起來了。”顧曼掃了一眼床,面無表情地說。

志遠倒在床上伸頭縮頸,嘟著嘴,一言不發。

“給我看看,不然別吃飯了。”

“咴——”他微咧著嘴,像馬一樣叫起來,拖著長長的尾音。

顧曼凝注了志遠三秒鐘,他眼神空洞,眼簾半垂。恍神時,顧曼回想起他們初遇時的情形。涼風習習,蘆葦輕揺。志遠坐在風里,斜執畫筆,陽光漫過他的臉頰,顧曼覺得整個世界更亮了。她準備開口的那一剎,心跳止不住地亂了節奏,感覺像上課走神時突然被老師點名,或是下樓梯時一腳踏空。現在,志遠胡子拉碴、披頭散發地癱在衣服堆里,雜物遍地的房間里飄著輕微的臭味,就像走進許久未至的田園,被荒草所占據。愛情有時就是這樣,讓人先紅了臉,再紅了眼。

顧曼猛地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顧曼滿意地點點頭,然后一邊扶著樓梯下樓,一邊黯然傷神:“志遠若是因為我而瘋了,真的是我的罪過了。”

一周過去了。顧曼沒有去找保姆,江興有也沒再提及此事。晚上,江興有肆無忌憚地和顧曼在樓下的臥室里翻云覆雨,魚水相歡。此時,志遠就蹲在他們樓上盯著地板,手指在地上不停地畫著圓圈。

志遠住進來的第十天晚上,江興有唉聲嘆氣地回到家。“哎,赤兔馬不知道被誰害死了!”

“啊,怎么會?”顧曼瞠目結舌。

“血管爆裂,跑死的。”江興有嗒然若喪地坐到院子里的木凳上,用力拍了兩下自己的大腿。

“怎么會跑死呢?”顧曼一臉疑惑。

“獸醫在它體內發現了興奮劑。”

“興奮劑?啊,誰會這么缺德?”顧曼忽然想起志遠畫馬的事情。但她沒有告訴江興有。

“別讓我逮到他。”江興有氣鼓鼓地握緊拳頭。

那天,江興有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憂心忡忡地去了跑馬場。江興有走后,顧曼來到二樓。志遠還在睡覺。她把飯菜放在桌上,瞥見桌上的一幅畫。這時,志遠倏地睜開眼,從床上跳下來,迅速從她背后躥出來拿走飯菜,用手抓著米飯狼吞虎咽起來,嚇得她后退了一步。

顧曼拿起那幅畫,仔細看了看,有紅指甲油涂在上面。畫上的馬看上去就像在流血。顧曼抿著嘴,若有所思。她轉身走到床邊,發現了另外一幅沒有完成的畫。上面畫著一匹周身黑色,四只蹄子雪白的馬。顧曼想到了四蹄雪。那匹馬是江興有的最愛。但顧曼討厭它,前些天,她還從它的背上摔了下來,磕破了膝蓋,現在還疼呢。

顧曼皺著眉,抬頭看了一眼志遠,他已把飯菜吃了個精光,正嬉皮笑臉地在床上打滾呢。顧曼神色凝重,隨手收拾了碗筷,關門離開了。

五天后的晚上,顧曼在院子里俯著身子觀察蘭花,花枝已枯萎。“藥性真猛呀,兩滴就毒死了。”顧曼準備回屋時,江興有殺氣騰騰地從跑馬場回來了。

“到底是誰要害我的四蹄雪。”他的眼神像野狼一樣兇神惡煞。

“咋死的?”顧曼云淡風輕地問。

“被下了藥。”江興有狠狠跺了一下腳。

“誰干的?”顧曼焦急追問。

“我不知道,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太多了。”江興有崩潰地抓著頭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腦袋,然后大步沖上二樓,猛地推開門。志遠正伏在桌子前描著畫。他一腳踹過去,志遠翻倒在地,嗚嗚叫著。跟進門的顧曼嚇了一跳,趕緊去扶,不料江興有咬著牙,又狠狠踹了志遠的屁股兩腳。“說,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馬?”

志遠縮著身子,嬉皮笑臉地說:“死了,好哎,好,死了。”

江興有更加惱火,邊踢邊罵,你個瘋子、懦夫、討吃鬼。一頓打罵后,恨恨地對顧曼說:“讓他走。馬的死,跟他脫不了干系。”

“好吧,我來安排。”雖然這樣說,顧曼還是于心不忍,好歹夫妻一場,她做不到棄志遠不顧。

江興有走后,顧曼拍了拍志遠的肩膀,伸出大拇指。

又過了三天,顧曼上樓送飯時,注意到志遠在畫一個人的頭像。她心生一計。志遠畫的馬接連出了意外,要是江興有看到一幅馬踩他腦袋的畫,他會毛骨悚然嗎?

顧曼溫柔地對志遠說:“你看,如果馬蹄下有人的腦袋,會不會很好玩?”志遠只是癡癡地笑著,不作聲。

兩天后的夜里,江興有半夜上廁所時,突然聽到幾聲長長的嘶鳴。他提起褲子,順著聲音掀起門簾跑出去,卻被擺在門口的蘭花盆絆了一腳,栽倒后正好磕在茶花盆上。額頭被花盆沿的尖角劃破了兩道口子。他一邊捂著傷口,一邊大罵。顧曼聽到動靜,披上衣服跨出門。

“誰呀?誰把花盆放門口的?”江興有嚷嚷道。

“怪我怪我,預報說有雨,我就挪門口了。”

顧曼過去扶江興有,卻被他一把推開。

江興有嘟囔著,前幾天他看到瘋子在畫馬,還指著畫紙念念有詞,說去死什么的。結果赤兔馬兩天后死了。他懷疑這不是巧合,瘋子有可能在裝瘋賣傻,或者有人在唆使他、利用他。為了查明真相,江興有在樓梯口裝了監控。四蹄雪死的時候,監控里并沒有看到瘋子離開。他跑去找瘋子,又看到瘋子在作畫。他怒火攻心地沖進瘋子房間,竟看到一幅畫里,有匹馬踩在一個人的頭上,這個人赤身裸體,馬卻穿著白色的衣服,戴著綠帽子。瘋子指著畫中人胡言亂語,被馬踢死,被馬踢死。他一氣之下,狠狠踢打了瘋子。

顧曼聽他講完,沒有一點詫異。她知道會有今天。而且她以為監控就是監視她上下樓的。

江興有果然懷疑志遠畫的是自己,在跑馬場變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沖出來一匹馬,把他踢翻在地。白天還好,晚上有一樣東西是他無法控制的,就是睡覺。不管他如何理性地勸慰自己,總免不了做噩夢。

有天晚上,江興有想和顧曼纏綿,卻發現顧曼非常不配合。他不滿地質問顧曼是不是還想著和樓上的瘋子重歸于好,顧曼不回答,他又問了一遍,顧曼不耐煩地說,你有完沒完。江興有積壓的情緒像爆竹般引燃了。兩人吵鬧了將近有一小時,最后顧曼跑去隔壁房間睡了,江興有則獨自喝起悶酒。

夜里,江興有在睡夢中聽到耳邊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馬在啃草的聲音,又像素描時鉛筆劃過硬紙板的聲音,或像雨點拍在樹葉上的聲音。江興有煩躁地翻起身,感到血液瘋狂地在血管里涌流,耳朵里窸窸窣窣的聲音簡直要把他逼瘋。

更大的苦惱接踵而至。凌晨他明明聽到了馬的嘶吼聲,可顧曼卻說什么也沒有。一怒之下,江興有把志遠趕出家門。

情況并沒有變好。江興有越發草木皆兵,只要提到跟馬相關的內容,他就感覺有一群馬在頭頂咆哮,伸出馬蹄準備踢向他。他的耳朵里像埋了一顆定時炸彈,每分每秒都能聽到響亮的滴答聲。強大的心理壓力下,江興有終于崩潰了。

八天后的夜晚,皓月當空。江興有夢見自己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筋疲力盡地向前急跑,身后有一群駿馬朝他奔來。他不小心摔倒在地,幾匹馬就沖上來,高高揚起前蹄,踩向他的腦袋……

江興有被折騰慘了,他的面容越來越憔悴,眼神越來越渙散,精神越來越恍惚,隨時都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懼。

連續幾天夜里,江興有都會癱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直熬到很晚。顧曼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吵鬧聲驚醒。江興有呼喊著,身體抖動得厲害,顧曼用全身的力氣都無法止住他,反而隨著他一起哆嗦起來。

后來,顧曼特意帶江興有去看了幾位心理醫生。顧曼問醫生江興有的病能不能治好,醫生們都不能給出明確答復。

煎熬,總在夜里最盛。又是幾天過去了。顧曼聽不到電視的聲音了,她以為江興有熬不動了,今晚也不會再有什么騷動了,就蓋上被子安心去睡了。當她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突然被人猛地掀開被子,令人抓狂的事情再次發生。江興有打開所有的燈,尖聲厲叫著,光著腳在房間里上躥下跳,東奔西跑,還時不時摔杯子、扔枕頭、砸玻璃。

顧曼趕緊從背后摟住他。江興有眼珠兒瞪得溜圓,一邊奮力掙脫,一邊驚恐地回過頭,當他看見顧曼的時候,顯得更加害怕,聲嘶力竭地說:“別踩我!別踩我!”過了兩個小時,江興有累得不省人事,趴在地上,不再動彈。顧曼用手捂住他的眼睛,聽到他的鼾聲才松開。

早上七點,顧曼聽到門外有“呵呵呵”的瘋笑聲。她出門,看到江興有趴在地上擺弄著茶花。

“你在做什么?”

他像小動物一樣嗅了嗅茶花,然后伸出舌頭舔了舔花瓣,又咬了一大口花瓣在嘴里不停咀嚼。

顧曼苦笑一聲。她知道,他已經瘋了。她低下頭,悠悠地對江興有說:“你瘋了,我們就都不用受煎熬了。”

江興有扒拉著手腳,好像在肯定顧曼的話。然后他四肢著地,臉貼在花枝上,伸著舌頭繼續吃茶花瓣。

這天,天很陰,黑色的云低低地壓在頭上,令人透不過氣來。顧曼的心像青石間蔓延的苔蘚一樣,潮濕而陰郁。

志遠后來告訴我,因為顧曼父親的原因,顧曼和江興有剛結識的時候,他曾經跟蹤過她幾次。每次顧曼來到這個郊區的跑馬場,江興有都會帶她去騎馬。有一匹四只蹄子是雪白色的黑馬。那匹馬在他的眼前揚鬃刨地,奔來奔去,他印象最深。還有一匹叫赤兔的栗色馬,是江興有的新寵。

這些馬的影像一直伴隨著他仇恨的記憶,深深刻在大腦中。后來,馬通過他的畫筆,從他的大腦里奔騰出來。

志遠住進來后,江興有總覺得這個瘋子的目光能夠穿透樓板,日夜監視著他和顧曼的生活。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走進了志遠的房間,對志遠辱罵有加。發泄后,他感覺氣一下子通暢了。只要他得空在家而顧曼又不在時,他就去二樓嘲弄甚至踢打志遠一番。

赤兔馬死后,江興有一直感覺是志遠害的。四蹄雪死后,他更加郁結難舒,對志遠的態度也愈加蠻橫。當然,江興有想過趕走志遠,但他又擔心瘋子胡言亂語,影響他的名聲,或者會報復他。還是讓瘋子待在眼皮子底下最好。直到江興有看到那幅馬踩在他頭上的畫,他瘋狂地擔心起自身安危,雖然他不信詛咒,不信亂神怪力,但心魔難除,他的腦海里經常會浮現自己遇害的場面……

久而久之,畫中的黑馬就在江興有的睡夢中出現了。就這么的,黑馬從志遠的大腦里飛奔進了江興有的大腦里。

后來,顧曼把志遠重新接回家中。兩個月來,顧曼獨自支撐著跑馬場,同時照顧著兩個瘋男人,忙忙碌碌的,沒有時間再精心培育蘭花。她在院中種植了幾株芙蓉和薔薇。而志遠還是整天待在二樓,鮮少言語。

江興有已經精神失常地需要住院治療,但樓上的志遠卻有了不一樣的變化。漸漸地,她發現志遠的眼神越來越光亮,房間也干凈起來。

一天晚上,顧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江興有趴到地上,他手上、腳上都套著雪白色的袋子,一會兒學著馬兒刨蹄、噴鼻,一會兒尥蹶子、甩鬃,特別是他嘶鳴時,那樣子真真像極了一匹馬。

顧曼聽煩了,就過去拉他,他臥在地上,像個發脾氣的小孩,不肯起來。這時候,顧曼聽見背后有人慢慢地問:“他,怎么了?”

她猛地回頭一看,志遠正站在黑乎乎的樓梯上,極其迷惑地望著江興有。

顧曼的心咯噔一下,她意識到,志遠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顧曼走上樓,注意到志遠手里捧著一幅畫。她接過畫,畫上是她和志遠初遇時的場景。志遠盤腿坐在草地上潛心作畫,顧曼站在右側靜靜凝望著他。

顧曼眼眶微微濕潤。這時候,志遠拍了拍她的肩膀:“顧曼,辛苦你了。”志遠說話時,用那種我理解你的眼神望著她。

顧曼猛地撲過去抱住他,眼淚頓時流下來,好像把所有的委屈全部迸發出來。志遠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只手用力抱緊顧曼,一只手溫柔撫摸著她的頭發。

三個月后,我回老家探親。在酒吧里再次邂逅顧曼。她正在吧臺上專心地涂著紅指甲油,嘴巴時不時地湊近手指輕輕地吹氣。跟她交談時我才知道,自從顧曼和江興有領了結婚證后,江興有對她父親的態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轉得她猝不及防。父親重病復發,江興有卻一拖再拖、敷衍了事,以至于老爺子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后來志遠恢復正常以后,江興有卻越發嚴重,一次意外,從樓梯上跌落便再也沒有醒來。現在,志遠和顧曼互相支撐著再次生活到一起。我心里直嘀咕,愛情這玩意兒可真邪乎,當兩人婚姻出現裂縫時,第三者總會及時出現,但兜兜轉轉,最后還是留在原配身邊。

“對了,志遠現在做啥工作呢?”

“我們倆,一起經營跑馬場唄。”顧曼端起酒杯,仰著脖子慢慢喝下紅酒。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想問什么就問吧。”

“志遠當初是真瘋了還是在裝瘋?”

“我才真的瘋了。”顧曼干脆地回答。

我呆呆地望著她,先是愣住,后來我理解了,也沒有再說話。只聽見哀婉的歌聲回蕩在耳邊,“沒有人能做到容顏不朽,就像這懷舊的地方只能更舊……”

責任編輯:陸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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