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瑕
我的家鄉湖北應城是有名的魚米之鄉,一年栽早稻和晚稻,再加一茬油菜或麥子,一年三熟。在純農業時代,晚稻才黃,母親就平整菜地,打散土坷垃,潑上一層糞,灑足肥料,把地搞得松軟得像棉被。把往年精選的油菜籽灑下,每天澆水,很快,泥土冒出芽蘗,探出小小的腦袋來,在寒風中細細茸茸地擴張地盤,不幾天就是綠茵茵的一片翡翠。
油菜不同于青菜,色澤深綠,硬朗,不似青菜那樣整個柔情如水,而是男性一般的內斂,屬十字花科蕓薹屬。油菜秧子長得很快,不幾天就挨挨擠擠地在一起迎風微笑。有半截鉛筆高的時候,趁著雨后,小心翼翼地把秧子一株株扯起來。扯苗是細致活,我往往沒有耐心,反掌揪起一把油菜秧子的頭一口氣硬生生地把它剝離生活的土壤,免不了根和莖葉斷舍離了。母親便罵:不能小心點,粗手粗腳的,邊罵邊把斷了腦袋的秧子撿出來,放在一邊,等收工時帶回家喂豬。母親選好了再取苗,告誡我拔苗得貼緊泥土,握住苗蔸,多帶附些根土提起來,否則容易扯斷。母親沒有文化,老是穿著我們姐妹淘汰的舊衣服蹲在責任田里忙碌,為一家人的生計費盡心血。長年累月的農耕生活,嘴里的農諺能脫口而出,不只是天天做飯,地里的莊稼栽植的門道和女紅,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到了栽油菜的季節,地里的晚稻已經收進倉了,父親趕著牛把結板的稻田耕一下、耙平整,母親就開始栽油菜。每次栽油菜之前是要看天的,遇上陰雨天,母親就雀躍,因為可以全天栽油菜了,要是大好的晴天,只能下午栽。陰雨天栽油菜成活率最高,沒有死苗就不用補苗。
栽油菜我們都是兩人一組,一個拿鍬挖苗窩,一鍬下去,撬開泥土鍬把前傾,張開鍬口,蹲在地上的一個人就把一株油菜苗迅速地放進苗窩里,挖苗窩的人就鍬把后傾合上鍬口,隨鍬一拍,用腳踩實,然后開始挖下一個。姐姐力氣大,一般都是她負責拿鍬挖苗窩,我負責放油菜苗。姐妹倆同進退,邊干活邊說笑,一言不合還會打鬧起來。這時母親就開始教育我們:累死了還有力氣吵架,把吵架的力氣拿出來快點栽好,回家睡覺。栽好后,父親負責澆水,一蔸蔸澆下定根水,扶正、壓緊,讓油菜苗盡快地適應新的環境,迅速地和大地融合在一起。我們一家人用心栽油菜,那些秧苗也爭氣,成了稻田里最美的儀仗隊方陣,我們都成了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剛栽下去尚未扎根的油菜秧,遇上太陽一曬,便水土不服地趴在窩邊,蔫蔫地無精打采,母親立馬澆水施肥,不一會兒就昂揚挺立。再經過幾場秋雨,油菜秧子的葉就開始橫向發展了,綠油油的,在蕭瑟的視野里生機盎然地溫潤著農人的眼。
油菜秧兒在冬天里靜靜瘋長,不到半個月就株株行株互相呼應,開始團結起來,如同被棋盤分割出的綠色翡翠。看到油菜都成活了,父母親再潑一擔糞,澆一擔水,讓其冬眠。
油菜很容易成活,它只要栽下去便可頑強生長,不畏寒霜冰封,兀自伸腰踢腿,一天天見風就長。就像我們村里人家樸實著隨遇而安地看豐年,即使欠收也無怨無悔地依然力爭著做得最好。那時的鄉村,家家戶戶栽油菜,到了栽油菜的季節全家總動員,挖排水溝、施肥、起苗,下栽,舉目望去,田野里人來人往,挑著油菜苗、背著鐵鍬、拿著鏟子的父老鄉親都在聽從季節的召喚,為下一年的食用油、為存款而努力。稻田里、河堤邊,屋前屋后都栽上,不放過任何角落空隙,只要有一點土就灑一把種子、栽一些油菜。
年前栽的是葉子,春后看到的是花。寒冷的冬天是油菜最寶貴的生長期。油菜秋栽冬壯,在整個冬天里養精蓄銳,積攢能量。在此期間,父母也沒有忘記地里的油菜,除草、施肥,灑草木灰,那時候還沒有除草劑,都是用鋤頭斬草除根。
當春雨淅瀝著落下,油菜就像青春期的孩子,拔節著瘋長,抽苔、橫向發展,封了壟,變得更加蔥綠茁壯。待到陽春三月,氣溫升了,油菜兒高舉著一個冬天的力量,輕易地越過我的頭,綻放金色的笑臉。等到4月,油菜花結莢了,一片的澄黃變成密密麻麻的綠,鋪滿視野。4月底,氣溫驟升,油菜在父親蘸滿陽光的鐮刀下紛紛倒地,挑到庭院里,經過幾天的烈日烘烤,油菜桿由綠變黃,油菜籽自黃變烏。成捆成捆的油菜攤開,母親揚起連枷敲打敲打,圓溜溜烏幽幽的菜籽就粉墨登場了。簸殼,曬干,拖到榨油廠過秤,換油。挑回油桶時,父母的眼睛和清亮亮的菜油一樣晶亮,畢竟收獲也是勞動和付出的憑證,母親念叨“人勤地不懶,地不虧待人”,我說:不就是付出就有回報嗎?父親笑:吃得苦中苦,正果才修到。我知道,他是針對村里那幾戶又窮又懶的人家。
午后去散步,安置房不遠處就是一片正在開發的土地,路兩邊居然還有幾株野生的油菜苗,3片葉子在風中抖啊抖的。久遠的記憶如同鐳射燈般蜂擁而來,往昔在稻田里栽油菜和姐姐吵架、被媽媽罵的記憶,一下子又清晰起來。農民的我沒有失憶過農事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