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兼容并包中尋找中國文學的特色和自己的文學個性,是現代以來作家創造的必由之路。這里,兼容并包不僅是對于世界文學的取精用弘,也是對于本土傳統文學的重新發現、廣泛吸收。而當作家們在兼容并包世界文學與本土傳統文學的基礎上創造出各有千秋的文學作品時,也就顯示了世界文學與本土傳統文學在彼此激蕩與交融中呈現出的神奇親和性,以及作家們在各具特色的發現與闡釋中不斷閃爍出的千變萬化的可能性。不同個性、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會有各自不同的閱讀經歷,也由此會有各自的文學導師、人生寶典。那么,莫言的兼容并包世界文學與本土文學傳統具有怎樣的個性色彩和獨特經驗呢?
一.從本土文學出發
莫言出身農家。又成長于政治運動頻繁、思想遭受禁錮的動蕩歲月。而偏偏他又有一顆渴望閱讀的心靈。于是,他像許多同齡人一樣,在文化貧乏的年代里到處找書讀。這是這一代人不同于“五四”那一代人的閱讀背景:沒有經過背誦古代經典的系統訓練,也沒有年輕時就出國,“別求新聲于異邦”的經歷,因此,也就不可能像那一代人那樣學貫中西。另一方面,在自己的摸索中讀雜書、上下求索,其實也是古往今來許多作家的共同成長經驗。在駁雜的廣泛閱讀中探索文學與人生的奧秘,找尋屬于自己的靈感與智慧,也往往顯示了某種冥冥中的曲徑通幽。
莫言常常在回憶往事時談到他讀雜書的經歷:“我童年時的確迷戀讀書。……看‘閑書便成為我的最大樂趣。”1值得注意的是,他“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讀魯迅了。”那是緣于莫言正在上中學的大哥的一本魯迅作品選集。雖然“不認識的字很多”,也不明白“那些故事里包含的意思”,只是被書中的絕望感所感染。2那絕望感本來就彌漫在貧困的生活中,讀魯迅的書進一步強化了那絕望感。在莫言后來的創作中,絕望感常常浮現,根子應該就在這里。
另一方面,他還讀了一批古典文學書:《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這是許多出身農家的孩子共同的經歷。(孫犁就曾經談到了《紅樓夢》在中國農村流行的普遍性:“……就是《紅樓夢》這部比較‘高級的文學讀物,稍微大些的村莊,就會有幾種不同的版本。”3)由此可見即使是在革命文化無所不在的年代里,古典文學的影響也隨處可見。古典文學在民間的影響根深蒂固,充分顯示了傳統文化的強大生命力。即使經過革命運動的幾度蕩滌,也依然誘惑著、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和老百姓。《封神演義》的魔幻色彩、《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傳奇色彩,還有《儒林外史》的譏諷風格,都是千百年來老百姓打發光陰、驅除絕望的文學慰藉,也在冥冥中開啟了莫言的想象力。魔幻色彩、傳奇韻味、譏諷風格,都在莫言的創作中不時閃爍,滋養了他文學世界的豐富多彩。
接著,是讀那個年代里產生的革命文學作品:“在那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文革前出版的那幾十本有名的長篇小說,都讓我看了。”有趣的是,革命文學留給少年莫言最深的印象是“有關男女情愛的情節”:“譬如《呂梁英雄傳》中地主家的兒媳婦勾引那個小伙子的描寫,地主和兒媳婦爬灰的情節;《林海雪原》中解放軍小分隊的衛生員白茹給英俊的參謀長少劍波送松子、少劍波在威虎山的雪地里說胡話的情節;《烈火金剛》中大麻子丁尚武與衛生員林麗在月下親吻,丁尚武的‘腦袋脹得如柳斗一般大;《紅旗譜》里的運濤和老驢頭的閨女在看瓜棚子里掰手指頭兒;《三家巷》里區桃和周炳在小閣樓里畫像;《青春之歌》里林道靜雪夜留江華住宿;《野火春風斗古城》里楊曉冬和銀環逃脫了危難、擁抱在一起親熱之后,銀環摸著楊曉冬的胡碴子的感嘆;《山鄉巨變》里盛淑君和一個小伙子在月下做了一個‘呂字;《踏平東海萬頃浪》中的雷震林和那個女扮男裝的高山傷感的戀愛;《苦菜花》中杏莉和德強為了逃避鬼子假扮夫妻、王長鎖和杏莉媽的艱澀的偷情、特務宮少尼對杏莉媽的凌辱、花子和老起的‘野花開放、八路軍的英雄排長王東海拒絕了衛生隊長白蕓的求愛而愛上了抱著一棵大白菜和一個孩子的寡婦花子……”“這些小說,都是在將近二十年前讀過的,之后也沒有重讀,但這些有關性愛的描寫至今記憶猶新,這除了說明愛情的力量巨大之外,還說明了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里,在長篇小說取得的輝煌成就里,關于男女情愛的描寫,的確是這輝煌成就的一個組成部分。”4這樣的閱讀記憶顯然與革命文學的“主旋律”相去甚遠,卻也顯示了那個年代里許多青少年在閱讀革命文學時的相通趣味:因為青春期的萌動情懷而特別對愛情故事好奇,因此得到愛的啟蒙。與莫言有著相通體驗的,是學者劉小楓。他是在“文革”中因為閱讀蘇聯革命文學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而愛上小說中的冬妮婭的:“奧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寫得引人入勝,我讀得入迷。回想起來,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描寫伴隨著戀愛經歷的革命磨煉之路”,讀著讀著,“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冬妮婭繚繞著蔚藍色霧靄的貴族式氣質,愛上了她構筑在古典小說呵護的惺惺相惜的溫存情愫之上的個體生活理想,愛上了她在純屬自己的愛欲中盡管脆弱但無可掂量的奉獻。”“‘史無前例的事件之后,我沒有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的形象已經黯淡了,冬妮婭的形象卻變得春雨般芬芳、細潤,亮麗而又溫柔地駐留心中,象翻耕過的準備受孕結果的泥土。我開始去找尋也許她讀過的那‘一大堆小說:《悲慘世界》、《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白夜》、《帶閣樓的房子》、《嘉爾曼》……”5由此可見,革命文學中的革命主題終究淹沒不了禁欲年代里成長起來的少年對于愛的天熱向往。革命文學對于那一代人在禁欲年代里竟然起到了愛情的啟蒙作用,實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文學奇跡、人心奇跡。而那些革命文學后來在“極左”的風
暴中被打入禁區,也常常因為其中那些描寫愛情的“小資情調”的情節。當這樣的革命文學也被打
入了禁區時,“無產階級文化”就成了一片荒原。
由此可見,少年莫言的文學閱讀是駁雜的。這種駁雜其實是那個年代里許多青少年求知胃口的縮影。雖然一直接受正統的革命教育,卻仍然對光怪陸離的世界一直保持著難以抑制的強烈好奇。一邊是革命理想、英雄故事、純潔趣味的正面教育,另一邊是絕望感、歷史遺產、青春情緒的五味雜陳。甚至,對于莫言這樣家庭出身不好、在饑餓與早早失學的
絕望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少年,絕望感、歷史遺產、青春情緒五味雜陳的影響比起革命理想、英雄故事、純潔趣味的正面教育來,無疑具有更強大的親和力。他的文學道路就是這樣從本土文學開始的。本土的古典文學與革命文學,還有魯迅的書,給了少年莫言以慰藉。他也從本土的古典文學與革命文學,還有魯迅的書中發現了屬于自己的文學心得。這一切,對他后來的創作影響深遠。而接觸外國文學,則要等到改革開放的年代到來以后了。
二.走向外國文學
在談到自己創作之初受到的外國文學影響,莫言難忘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的小說《燈塔看守人》:“本篇中關于大海的描寫我熟讀到能夠背誦的程度,而且在我的早期的幾篇‘軍旅小說中大段地摹寫過。”“后來我讀了顯克微支的長篇《十字軍騎士》,感覺到就像遇到多年前的密友一樣親切,因為他的近乎頑固的宗教感情和他的愛國激情是一以貫之……充滿了浪漫精神……浪漫主義總是偏愛戲劇性的情節。”還有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莫言自道“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南方高速公路》與我的早期小說《售棉大路》有著親密的血緣關系”。“在此之前,我閱讀的大多是古典作家,這個拉美大陸頗有代表性的作家的充溢著現代精神的力作,使我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第一次感覺到敘述的激情和語言的慣性。”還有喬伊斯的《死者》中“富有喜劇性而又深刻無比”的情節,還有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中“那群講鬼故事的孩子、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還有卡夫卡的《鄉村醫生》那樣的“仿夢小說”,以及日本作家水上勉的《桑孩兒》中的“大宗教的超然精神”與“鄉村風俗”,6都體現出莫言看外國文學的興趣廣泛、胃口駁雜。莫言小說的多變風格,時而寫實,時而浪漫,時而魔幻,時而詭異,顯然也導源于此。
根據莫言的回憶,他1984年開始接觸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而且“讀得十分輕松”。“讀了福克納之后,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村里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了。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寫到了稿紙上。”71986年,莫言還發表了《兩座灼熱的高爐》一文,談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福克納對他的巨大影響。這兩位作家是當代中國作家談論最多的文學大師,是當代“尋根文學”的精神導師。他們的小說都有“地區主義”的特色,也“都生動地體現了人類靈魂家園的草創和毀棄的歷史”。8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因此也既富有濃郁的“地區主義”色彩,又“體現了人類靈魂家園的草創和毀棄的歷史”。有趣的是,莫言一面從福克納那里汲取了靈感,一面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有把福克納那本《喧嘩與騷動》讀完……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發生過。”9敬佩卻不迷戀,這樣的態度顯示了莫言特立獨行的個性。也正是因為他的特立獨行、情緒多變,才使他得以不斷前行、不斷超越自己。他說過:“我讀外國的作品太雜了。我喜歡的作家是因著年代和我個人心緒的變化而異的。開始我喜歡蘇聯的,后來是拉美是馬爾克斯,再后來是英國的勞倫斯,再后來又喜歡起法國的小說來,我看了他們喜歡了他們,又否定他們否定了喜歡過他們的我自己。你看我欽佩福克納又為他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地域一個語言系統中而遺憾。……我討厭千篇一律,希望在每一篇作品中都有不同層次的變化。要想變化就得反叛,不斷地反叛家長權威、過去的規范連同你自己。”10這樣的想法,在當今作家中其實也相當普遍。莫言與其他作家的一點區別也許在于:他在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導師的同時很快就有了遠離導師的沖動。
后來,在談到“將自己的故鄉經歷融會到小說中去的例子”時,莫言還提到了“水上勉的《雪孩兒》、《雁寺》,福克納的《熊》,川端康成的《雪國》,勞倫斯的《母親與情人》……”11而在談到“高密東北鄉”的第一篇《白狗秋千架》時,莫言特別談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國》:《雪國》中那句“一只黑色壯碩的秋田狗,站在河邊的一塊踏石上舔著熱水”激活了自己的靈感,寫出了《白狗秋千架》第一句:“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12他還寫過一篇《三島由紀夫猜想》,在表達了他對三島由紀夫的理解同時,其實也曲折地寫出了自己與三島由紀夫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我猜想三島其實是一個內心非常軟弱的人。他的剛毅的面孔、粗重的眉毛、冷峻的目光其實是他的假面。他軟弱性格的形成與他的童年生活有著直接的關系。”“他是一個病態的多情少年,雖然長相平平,但他的靈魂高貴而嬌嫩”。“三島是決不甘心墮入平庸的,他對文學的追求是無止境的”。“我猜想三島是一個十分看重名利的人……三島是一個很不自信的作家,評論家的吹捧會讓他得意忘形,評論家的貶低又會使他灰心喪氣,甚至惱怒。三島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文學才華。”“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13是的,與川端康成的細膩、溫柔相比,莫言的強悍、華麗顯然與三島由紀夫更為接近。他像三島由紀夫那樣迷戀于愛與死的敘述,而且字里行間常常充滿了耐人尋味的政治色彩(莫言的許多作品都有戰爭、政治運動的背景,而且常常引起沸沸揚揚的爭論,就是例證)。
他還談到過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的小說《天使望故鄉》的啟示:那里面“幾乎是原封不動地搬用了他故鄉的材料,以至小說發表后,激起了鄉親們的憤怒,使他幾年不敢回故鄉。”14
一切閱讀都看似隨心所欲,一切體會又都獨出心裁。駁雜中自有一脈獨到的發現與理解,顯示著作家的自由個性與獨到目光。
值得注意的還有,莫言讀書眼光之獨到。除了前面談到的從革命文學中發現愛情的誘惑以外,他常常談小說的氣味也顯示了他眼光的獨到。他的文集中有一本就題為《小說的氣味》。還有一本文集題為《什么氣味最美好》。可見他對“小說的氣味”情有獨鐘。他寫道:“我喜歡閱讀那些有氣味的小說。”“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里,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特別發達的嗅覺。他描寫了頓河河水的氣味,描寫了草原的青草味、干草味、腐草味,還有馬匹身上的汗味,當然還有哥薩克男人和女人們身上的氣味。”“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中的人物,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熏得枯萎,能夠在黑暗的夜晚,憑借著嗅覺,拐彎抹角地找到自己喜歡的女人。”“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里的一個人物,能嗅到寒冷的氣味。”還有,“我國的偉大作家蒲松齡在他的不朽著作《聊齋志異》中寫過一個神奇的盲和尚,這個和尚能夠用鼻子判斷文章的好壞。”由此可見,小說應該也可以寫成“有氣味、有聲音、有溫度、有形狀、有感情的生命活體”。15他還說過,“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的不朽巨著《追憶似水流年》就是從對一種小薄餅的氣味的回憶開始的。當那種特殊的薄餅的氣味在他的口腔和鼻腔內彌漫開來時,逝去的往昔生活畫面便在他的腦海里展現開來。”還有,“八十年代初,德國作家聚斯金德寫了一部著名的小說《香水》,在西方引起過很大的轟動。他在書中寫了一個嗅覺極其發達、對氣味特別敏感的制造香水的天才。……”16莫言眼光之獨到,于此可見一斑。而他的小說常常寫感覺的奇異、想象的怪異,富有光怪陸離的色彩,也顯然源自于此。
三.回歸傳統
然而,莫言在成名以后談得最多的,還是魯迅和司馬遷、蒲松齡這些中國作家。
他是反反復復讀魯迅的:“除了如《故鄉》、《社戲》等篇那一唱三嘆、委婉曲折的文字令我陶醉之外,更感到驚訝的是《故事新編》里那些又黑又冷的幽默。尤其是那篇《鑄劍》,其瑰奇的風格和豐沛的意象,令我浮想聯翩,終身受益。截止到今日,記不得讀過《鑄劍》多少遍,但每次重讀都有新鮮感。”成名以后,他還通讀了一套《魯迅全集》,還“摹仿著他的筆法,寫了一篇《貓事薈萃》。”尤其是,在文壇的風浪中,他學習魯迅,“感到膽量倍增。”17他還特別談道:“《鑄劍》是魯迅最好的小說,也是中國最好的小說。”“每讀《鑄劍》,即感到黑衣人就是魯迅的化身。魯迅的風格與黑衣人是那么的相像。”18在談到自己對現實主義的認識時,他說:“巴爾扎克、老托爾斯泰、肖洛霍夫、魯迅(魯迅也‘魔幻的很可以)、趙樹理等人的創作都對我產生過影響。”19他像許多當代作家一樣敬仰魯迅、學習魯迅,而且好像不曾有過遠離的念頭。這與他對待福克納的態度,很不一樣。
他也常常談到司馬遷和《史記》:“司馬遷《史記》的最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徹底粉碎了‘成者王侯敗者寇這一思維的模式和鐵打的定律。……換一個角度看世界的結果,便是打破了偏激與執迷,比較容易看透人生的本質。……太史公的實踐,對當今的作家依然富有啟示。”另一方面,“司馬遷一生最大的特點是好奇。……他是童心活潑的大作家。司馬遷的童心表現在文章里,項羽的童心表現在戰斗中。”“好奇是司馬遷浪漫精神的核心。”20莫言的話劇《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都取材于《史記》,前者“是一部讓女人思索自己該做一個什么樣子的女人的歷史劇;這是一部讓男人思索自己該做一個什么樣子的男人的歷史劇;這是一部讓歷史融入現代的歷史劇;這是一部讓現代照亮歷史的歷史劇”,21后者寫“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荊軻”,都做到了“推陳出新”。在這一點上,莫言與張承志心心相印。張承志就曾在《擊筑的眉間尺》一文中寫道:“《史記·刺客列傳》從少年時代便給了我以鏤刻般的記憶,不僅使我不能忘卻,而且使我評定它是中國古代散文之最。”因為,其中有作家“鐘愛的異端”:“荊軻也曾因不合時尚潮流而苦惱;與文人不能說書,與武士不能論劍。他也曾被逼得性情怪僻,賭博奢酒,遠遠地走到社會底層去尋找解脫,結交朋黨。”他的慷慨赴死“已經不是為了政治,不是為了垂死的貴族而拼命;他只是為了自我,為了諾言,為了表達人格而戰斗。那時的他,是要同時向秦王和燕太子表現抗議。”這無疑是對荊軻之死的全新闡述。還有高漸離,“他的行為,已經完全是一種不屈情感的激揚,是一種民眾對權勢的不可遏止的藐視,是一種再也尋不回來的、凄絕的美。”22《史記》就這樣穿越了歷史的云煙,參與了當代文學的建構。
莫言還寫過一篇《學習蒲松齡》,并將他那些涉及鬼怪題材的作品編成一本集子,并以《學習蒲松齡》題之。他還在《超越故鄉》一文中寫出自己與蒲松齡的精神之緣——
我的故鄉離蒲松齡的故鄉三百里,我們那兒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特別發達。許多故事與《聊齋》中的故事大同小異。我不知道是人們先看了《聊齋》后講故事,還是先有了這些故事而后有《聊齋》。我寧愿先有了鬼怪妖狐而后有《聊齋》。我想當年蒲留仙在他的家門口大樹下擺著茶水請過往行人講故事時,我的某一位老鄉親曾飲過他的茶水,并為他提供了故事素材。
我的小說中直寫鬼怪的不多,《草鞋窨子》里寫了一些,《生蹼的祖先》中寫了一些。但我必須承認少時聽過的鬼怪故事對我產生的深刻影響,它培養了我對大自然的敬畏,它影響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童年的我是被恐怖感緊緊攫住的。我獨自一人站在一片高粱地邊上時,聽到風把高粱葉子吹得颯颯作響,往往周身發冷,頭皮發奓,那些揮舞著葉片的高粱,宛若一群張牙舞爪的生靈,對著我撲過來,于是我便怪叫著逃跑了。一條河流,一棵老樹,一座墳墓,都能使我感到恐懼,至于究竟怕什么,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但我懼怕的只是故鄉的自然景物,別的地方的自然景觀無論多么雄偉壯大,也引不起我的敬畏。23
中國從來就有許許多多的鬼怪故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24有趣的是,“須知六朝人之志怪,卻大抵一如今日之記新聞,在當時并非有意做小說。”25中國的古典小說因此就充滿了神秘主義的氛圍。這樣的氛圍體現了中國古代文化崇巫、尚鬼,“把‘天、‘地、‘鬼聯系起來……使天地人鬼成為一個可以互相系連的大網絡”的心理和知識特征。26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沖擊,現代小說已經形成了嚴格的寫實傳統。這樣的傳統一直延續到了1949年以后的新中國文學中。然而,這一切并不意味著神秘主義文學的滅絕。到了思想解放的新時期,神秘主義思潮也在現實生活和文學創作中悄然復活了。這一思潮與現實主義思潮風格迥然不同,卻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文學與文化意義。
而當莫言在魯迅那里發現了“魔幻”,在司馬遷那里發現了“浪漫”,又在《聊齋志異》里找到了神秘感的共鳴時,他也就在走向世界文學的同時回歸了中國小說的根——那深深植根于中國人浪漫的想象力、泛神的驚悚感、從古代“志怪”、“傳奇”那里發展而來的文學傳統。這樣,他就與西方文學中嚴格的現實主義傳統拉開了距離。
注 釋
1.《童年讀書》,《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2頁。
2.《讀魯雜感》,《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頁。
3.《“五四”運動與中國文學遺產》,《孫犁文集》(四),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34頁。
4.《漫談當代文學的成就及其經驗教訓》,《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150頁。
5.劉小楓:《記戀冬妮婭》,《讀書》1996年第4期。
6.《獨特的聲音》,《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95--297頁。
7.《福克納大叔,你好嗎?》,《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12--213頁。
8.《兩座灼熱的高爐》,《世界文學》1986年第3期。
9.《福克納大叔,你好嗎?》,《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14--215頁。
10.趙玫:《淹沒在水中的紅高粱》,《北京文學》1986年第8期。
11.《超越故鄉》,《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72頁。
12.《神秘的日本與我的文學歷程》,《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95頁。
13.《三島由紀夫猜想》,《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98--301頁。
14.《超越故鄉》,《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70頁。
15.《小說的氣味》,《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81--186頁。
16.《雜感十二題·世上什么氣味最美好》,《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55頁。
17.《讀魯雜感》,《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40--41頁。
18.《讀書雜感》,《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49--50頁。
19.《我痛恨所有的神靈》,《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119頁。
20.《讀書雜感》,《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43--46頁。
21.王潤:《莫言話劇霸王別姬曾修改四年,首演引爭議》,《北京晚報》2012年12月19日。
22.《擊筑的眉間尺》,《花城》1995年第2期。
23.《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75頁。
2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9頁。
2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76頁。
26.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6頁。
樊星,著名學者。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與文化思潮的研究。1997年—1998年美國俄勒岡州太平洋大學訪問學者,2007年德國特利爾大學漢學系客座教授。2016年美國杜克大學訪問學者。系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會顧問、武漢市文聯副主席。著作《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曾于1998年獲湖北文藝最高獎——屈原文藝獎。論文《全球化時代的文學選擇》曾于2001年獲中國文聯2000年度優秀文藝論文一等獎、于2003年獲湖北省第三屆優秀社會科學成果二等獎。還曾于1999年獲得“湖北省師德先進個人”稱號、于2009年獲“寶鋼優秀教師獎”、武漢大學“十佳教師”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