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關常新

音樂,不妨可被看作以音符為臺詞的戲劇。每種調性、節奏、和聲、音型、織體、觸鍵標記、表情記號,所有細節都蘊含著豐富的內容,代表著臺詞的情緒、氣氛、語氣、腔調、姿態,甚至面部表情、目光眼神,不一而足。我們不能只是埋頭賣力地彈(這充其量只等于打開嗓門大喊大叫而已),而要像戲劇演員那樣花更多的心思琢磨劇本中的情節和角色的各種情景,尋找出最能體現情景的表達方式(再次的,姿態、動作、面部表情、目光眼神、語氣腔調等一系列細節)—觸鍵發音。
藝術將人自身與其所處與所創造的自然和外部環境,連同所發生的事物特征及特性進行提煉、加工、修飾、夸張,并典型性地呈現出來。由于藝術首先是出于人的感性體驗,即便經過理性的提煉過程,個體的差異仍是不可避免的。為此,藝術本身不可避免、自然而然地帶有主觀性及個性化屬性,難以有度量衡式的統一標準來鑒別。但是,這并不等于完全沒有鑒別依據,只不過這個依據是經過時間的考驗和沉淀,在某種所謂的國家、地區、民族、派別等量化受眾體內部約定俗成的、對大多數人及大多數情況都適用的一個框架性的指標參數。之所以此處用“框架性”一詞,是因為這些依據因個體差異所帶有的主觀性和個性化,形成的是一定的范圍,而不可能像一道細線那般具有非此即彼的排他性。我們不妨將這個“框架性”想象成足球門框,門框本身具有一定厚度。網球及羽毛球比賽所使用的鷹眼系統也是為了更加明確地鑒別“擦邊球”以減少誤判率。然而,它們的邊界為了遠處觀看的視覺清晰度和辨識度也被畫成有一定寬度的條框,這再次表明某些事物在現實中如果用一道細線來界定,是難以適應大多數實情的,會顯得生硬決絕。這個條框或框架性準則,代表了一定的規范性,反映了大多數人所接受的所謂“度”或“分寸感”,因此可被稱為普遍性原則。這個普遍性原則就是衡量藝術的一般鑒別法則。
花束—學生被動做老師的要求,生命短暫。
瓶插—學生并非真正熱愛,但源于足夠的自律性或價值取向可持續一段時間。
土載—真正熱愛也具備才能,并把老師的要求接受、領悟、內化為自己的規范、標準和理念,最終引導自己去追求,變為有自主動力,形成生命力。
我的啟蒙方式是家長決定孩子學琴之前至少先對孩子進行三個月至半年的耳朵熏陶—聽適合學齡前兒童的各種古典音樂。在盡量創造條件讓一家人處在音樂的環境中,如果孩子對古典音樂表現出排斥,那就不能強制。再者,如家長都不能接受古典音樂,讓孩子學琴就強加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起碼的道理,更何況學琴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長期工程,如孩子不喜歡,靠高壓強制,效果可想而知。
學生通常都不把上課彈給老師聽當作演奏,因此失去了難得的演練和檢驗自己練習效果與最終理想的演奏目標之間差距的機會,同時也無法了解自己彈奏的隱患和缺陷。這猶如足球運動員上場比賽前不熱身,也不參加熱身賽一樣,結果自然不能達到正常的狀態。
個別課教學不能只就事論事地講解,而是必須針對每個學生的不同個性及特點、考慮學生聽到自己的闡述后會如何反應和理解,再最終決定措辭。
不少學得不好、進展緩慢的學生及他們的家長有一種潛意識:覺得能跟上一位好老師學習就萬事大吉。殊不知教師與學生間實質上是一種純粹的合作關系,各占一半無論哪一方付出百分之百,在學生的學習結果中都只占百分之五十。老師全力付出,學生只付出百分之五十,考試成績的體現中就大約是75分上下的樣子,反之亦然。其實一個真正熱愛學習又有才能的學生,只要會學,即使老師不付出百分之百或者老師達不到所謂的頂級水平,也應該學得不錯。然而現實中卻有很多學生被動地學、被家長綁架著學,甚至根本不學,這對于師生雙方無疑都是痛苦的。老師實際上是領路人或向導,可以引領和陪同學生走一段路,但不能“背著”“馱著”“拖著”“拽著”“推著”學生走一路。就像高鐵的每一節車廂的車輪本身都自帶動力單元,共同推進達到最高時速。試想,如果老師和學生同時全力以赴,那堪比高鐵的全速前進??!
當然這是調侃,但家長的“考級”內容似乎也可以按以下內容分級:
1.家庭教育(尤其是對孩子日常生活習慣、自律性及是非、價值觀念的訓練和培養);2.親子關系的處理;3.對學習進度和程度自然規律的理解;4.對考級的正確認識;5.對藝術、音樂的認識。
最近看到一篇關于鋼琴踏板學習的帖子,讓我想到有位朋友前些日子說到教孩子學習音樂分三個層次,大意是第一層學彈琴;第二層學聆聽;第三層……(恕我忘記了)。我個人認為假如真是按字面理解的話(當然我相信也希望其內涵應該不是這個意思)把聆聽放在學會彈琴之后再學,造成的問題非常大,常見現象就是:1.讀譜錯誤多(基本的音高和節拍);2.音質生硬缺變化和樂感;3.主、伴奏聲部不分比例,伴奏聲部常常喧賓奪主;4.踏板臟亂不堪渾濁不清。這四個常見問題又恰恰是影響彈奏可欣賞性的基本要素,同時也是考級是否達標的關鍵指標中的主體部分!這些問題出現之廣泛、頻率之高,應當引起重視甚至警覺!應該先學會聆聽,再學習操作。我們在鋼琴普及基礎教育上路漫漫其修遠兮!
的確有少數的孩子天生對琴鍵位置很敏感,運動機能較早就超過同齡人很多。至于手形的問題,一切都與各關節是否能靈敏及時地合理承受、傳導手臂重量和力量按壓琴鍵推動琴槌擊弦發音有關。一般的孩子在智力發育到可以學琴的年齡,肌體仍沒有達到上述狀態,因此用拱形這種易于分散重量的形狀以減少手臂重量過于集中到指端關節(指端關節最軟弱),讓掌關節、二關節分擔重量,這樣利于手指相對靈活地進行觸鍵動作。而少數極有天賦的孩子本能地知道如何將重量和力量傳導到琴鍵發音,因此外形已不重要,繼而產生了你所看到的視頻里的現象。不過絕大多數的孩子不具備這樣的天生的本能,因此仍需要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地訓練。
我個人認為全盤否定、推翻車爾尼練習曲是過激主張,不可取。條件允許,當然教材越豐富越好。條件不夠,沒有其他合適的,車爾尼仍然是很好的技術訓練教材。關鍵和根本不是練什么,而是按什么標準練、怎么練,且一定要練出音樂性來!這才是練習曲的目的。所以教材不是關鍵,關鍵是意識、理念、標準和方法!
在國外,本科階段至少學兩年音樂史,有些學校甚至學三至四年。無論什么專業都一視同仁要學作曲技術理論“四大件”,關鍵是都要寫作業,而不是只分析,所有的學生都要學鍵盤和聲、賦格、為三聲部片段配器,畢業后到任何一個中小學,都可以編配作品。而現在有些國內院校到了研究生階段才把這些融合起來做綜合性分析,本科階段都是分開學的。國內大部分專業院校的課程有缺陷,因此我們的學生在注釋作品時太籠統、太空泛、太粗糙、太隨意。郎朗在給國內的學生上課時說彈琴不能跟著感覺走!里面有很多原則甚至規范的東西要遵循。我們一些學生彈得很難,但是風格和細節都不能深究,就是因為腦子里沒概念。一到參加國際比賽,大多數(我強調大多數,有例外)都因為風格問題和細節處理的規格問題比不過別人,這里面當然有多種原因,但不可否認,這方面是很大一個缺失。我在國內、國外都讀過本科和研究生課程,對這種差別體會很深。即便是非常注重舞臺效果處理的鋼琴大師霍洛維茲,也是學作曲出身的,看似不是搞學術的,但每一個細節處理都依靠扎實的理論知識和史論背景信息的輔助。國內有一種認識和主張,認為學術和表演不是一碼事,甚至認為學術太理性,而藝術、表演是感性的,所以搞學術對表演有拖后腿的作用。確實,不乏有部分搞理論的沒有結合實操去做研究,紙上談兵,只在文字上為理論而理論,但不應因此而把理論“一竿子打死”,全盤否定。只能說我們在表演理論方面還有很多不足,比較滯后。我的父親教音樂史,母親教作曲。這種環境的影響令我對這兩方面都很感興趣,也學得比一般演奏專業的學生稍多些,再加上在國外學習時那些理論課程的經歷,令我在自己的演奏和教學方面有更多的切入點和著眼點,這個是經過對比后的感受和體會。的確,理論不能完全解釋音樂現象,但也不是絕對,而對理解和釋繹音樂作品的輔助作用卻不可否認,并且作用有時令人驚訝地不可低估。我曾為學生用申克分析法分析浪漫大師肖邦的一首前奏曲,結果小伙伴們和我自己都驚呆了!沒有理論知識,全憑感覺,不是不行,但在我看來這與舟舟指揮樂隊表演性質相近??傊蚁M灰驗槲覀冊诶碚撜n程和教學方面的不足而低估甚至否定理論的價值和作用。
專業學習的內容大多都是在樂譜上沒有標出的,看不到的理念、意識、標準、原則、方法、習慣。
要學就學標準,千萬別帶“口音”。
最近剛觀摩完一個藝術周上的大師班,有感于我們不少學生讀譜的隨意、不嚴謹,其中最基本的音高時值都出現錯誤,更不用說對各種標記的誤讀甚至無視了。其實所有的彈奏通則和規范,都是構成音樂語言正規標準的發音,如果不遵循這些通則和標準,就會在彈奏時發生用音樂這門語言說話有口音的現象,甚至出現茱莉亞音樂學院鋼琴系教授卡普林斯基博士所說的“文理不通”的后果(她本人用的措辭是“you have to know the grammar”)?!癵rammar”意為語法,她以此比喻音樂表演中的規范與通則。即便別人能明白你的意思,聽著也會別扭,即便不會取笑,也絕不可能認可你從事播音員、主持人、評書播講人等以語言作為工具的職業,即便作為演員,臺詞也只能在拍攝后由他人配音,因此難以讓人喜歡上你的表演。
音樂作為語言之一,也同樣有聲調、音節、抑揚頓挫、語氣強調等語法標準。如果不按照這些標準彈,同樣會讓人覺得有“口音”,當我們彈錯哪怕是一個升降號,在音樂的語言里都絕不僅僅是樂理意義上的錯誤而已。因此,我們一定要學明白音樂中的“語法”,即文體結構(曲式結構)、語句結構成分(主謂賓定狀補)及字詞正確讀音(音高時值),以便掌握好抑揚頓挫、語氣腔調,恰當地表達音樂內容。
決定這場導賞演奏會曲目之前(注:本人分別舉辦的莫扎特、肖邦作品專場演奏會),一直躊躇于大多曲目是悲傷性質而猶豫。然而,曾經有過的念頭和感想忽然重又降臨:如果說,悲劇發人深省、引人自我檢視,喜劇則令人忘卻苦難、輕裝前行。古典音樂,也大約如此。當我們聽到悲劇,大多會深思內省,自己如何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減少悲劇的發生,無論是對人對己。而當我們聽到喜劇的結果,多少都被那情緒所感染,無論我們遇到多少苦難,都仿佛包袱被卸下,重拾信心和力量繼續前行,哪怕是短暫的瞬間,卻不啻是一支精神上的興奮劑。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大家都不自覺被以正能量結尾的警匪片、動作片、武俠片所吸引。即使我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沒有足夠的權力、能量去對抗甚至改變世間的不公、黑暗和惡勢力,然而,這些片子總能讓我們從心底里、腦深處相信,總有一天會更好!這也是為什么俄羅斯鋼琴家、指揮家普雷特涅夫說,俄羅斯人把聽古典音樂會當做尋求解決人生問題的選擇之一,在生活中遇到問題時要去聽音樂會!所以他們聽音樂會都充滿儀式感,要著正裝。
有人說,偉大作品其實都是偉大心靈的角逐。技藝永遠是表層的,支撐它能走得更遠更好的,永遠是你的識見、格局、人格煥發出來的魅力和靈魂能抵達的高度。
為什么那么多學生彈琴、表演時在表達音樂方面聽起來總是與作品和樂器貌合神離?他們不缺才能、樂感、技能,然而卻顯得被動、不情不愿、半推半就、扭扭捏捏?因為學習音樂不是他們心甘情愿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