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閆子清
現存最早的寫意花鳥畫卷軸作品是南宋法常的《蔬果圖》。宋代開創了寫意花鳥畫的先河,明朝發展至鼎盛。在寫意花鳥成形到風格成熟的這段時間,陳淳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陳淳繼承并開拓了沈周、文徵明平穩靜逸的畫風,將其轉換為奇逸肆縱的飛動風格,將書法融入畫法。他的成就也影響了之后的徐渭,后世將二者并稱為“青藤白陽”。陳淳是明代寫意花鳥發展的承前啟后者。本文對陳淳《四季花卉屏》展開研究,在陳淳作品中這幅畫有獨特地位,同時此立軸的細節處處體現陳淳風格成熟時期的筆墨特征。
陳淳,明朝中葉畫家,字道復,號白陽山人,生于1483年,卒于1544年,跨越明代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蘇州府長州縣(今蘇州市)人。蘇州在宋朝便是全國米倉之一,被運河貫通,又處太湖旁,至明朝,隨著當地織造業的興起更是成為全國經濟、文化中心。深厚的文化底蘊,造就了如趙孟頫、黃公望、吳鎮、倪瓚、王蒙、沈周、唐寅、仇英、文徵明等一大批書畫大家、巨匠。
陳淳生于一個傳統的士大夫家庭,祖輩、父輩皆于朝廷任職,家境殷實。陳淳的祖父通曉詩賦,熱衷收藏,與當時名家如沈周、吳寬有所交結。陳淳的父親陳鑰與文徵明私交甚好。幼時的陳淳聰慧伶俐,深得祖父寵愛,便在稍長時送入文徵明門下為徒。青年時亦步亦趨地跟隨文徵明習畫。繼承發揚吳門畫派本應是陳淳發展的正常軌跡,而《四季花卉屏》是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也就是陳淳因一次冬日出游而意外染上風寒病逝的前一年創作的,展現的是在陳淳遭遇青年喪父,寄托于玄學,放棄仕途,轉向承襲祖師沈周,師生疏遠,家道衰敗,這一系列轉變之后沉淀下來的老道而縱逸的畫風。
《四季花卉屏》創作于1543年,陳淳正值花甲之年,這個年齡對于一位文人畫家而言,正是創作的高峰期,或自我風格純熟的時期。實際上,從陳淳44歲所作的《和歡葵圖卷》起,他的手法就脫離了對老師文徵明亦步亦趨的模仿,轉而獲得一種疏朗自如的動勢。更突出的是《和歡葵圖卷》畫面的簡潔,手法上不再是雙鉤填彩,轉而使用了粉黃色直接依花瓣的形質沒骨點寫,用墨色混以花青色,施澀筆頓挫而形成葉片殘破的自然狀態;構圖上則僅有主干一支花葉組合,一葉向右偏去,花、葉、枝僅靠筆墨和造型的變化來呈現。也就是說,從《和歡葵圖卷》起,陳淳開始了新的風格嘗試。之后的《寫生花卉卷》《牡丹圖》《竹菊圖》可見陳淳在此新方向上的發展。陳淳真正開始得心應手地“大量”創作的時間點,應當是55歲,這一年有記載的手卷創作便有十六幅,間以立軸與扇面,而間詩間畫的長卷正是陳淳非常有特色的布局,大量手卷題跋部分超過繪畫。而到了創作《四季花卉屏》的1543年,這一年陳淳的作品數量在記載中倒是10年來最少的,尤其是對比下一年,也就是陳淳在世的最后一年,或許是他在對之前作品的反思。《四季花卉屏》縱341.5厘米,橫100.9厘米,如此尺寸的巨幅在陳淳傳世作品中極為少見。陳淳擅長的長卷,間書見畫,幾個部分為詩文、題跋所分割,但繪畫部分卻并不一定按照所繪事物實際情形分布,如《花果圖卷》中的荷花、菊花、蘭花、葡萄,到中段的竹石、秋葵,末段的水仙,這些花卉植被不需按照季節、品性而分組,可以互相穿插,也可以沒有道理地憑空而出(如最后的折枝梅),這樣的創作是極為隨性,毋須有所顧慮的,每組花卉的疏密、走向,乃至節奏,全憑作者意興,很是符合陳淳的性格。反觀《四季花卉屏》中的排布則是極盡功力,將畫面鋪設得非常豐滿,這樣的構圖在陳淳作品中并非孤例,尤其是立軸作品,如《湖石牡丹圖》《山茶竹石圖》,但這些作品從未在尺寸上接近《四季花卉屏》。1543年這個陳淳創作的“低潮”期,與這樣一組“巨作”的創作有所關聯。
陳淳所作四季花卉的記載十分簡略。但是這樣尺寸的作品,顯然不是即興而作怡情養性的小品,此屏的題跋并不突出。四條屏為兩兩相對的形式創作,春夏對秋冬。

[明]陳淳 合歡葵花圖卷 23.7cm×76.4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館藏
先是春屏,從畫中最深處說起,是畫面右上角的折枝桃花與楊柳。楊柳從屏畫的右側邊緣伸出,主干在接近畫面中心時直轉而上,用筆老練蒼勁,濃墨勾線枝條,加深褶皺與樹洞,施淡墨于其他部分。楊柳兩支主枝陡然直上,沖出畫外,營造出一種充滿力量的動勢。柳葉用淡花青點染,疏密有秩。整株楊柳的下半部分被湖石遮住,并不顯露。而這樣一株“無根柳”,在畫面僅僅顯露的一枝,顯得十分粗碩有力,亦有兩分枝延出畫外,是一種典型的代表活力的隱喻。楊柳與桃花的垂枝皆出畫外,桃花用白色調少許胭脂直接點染,為畫面注入呼應主題的春日的生意。垂柳與梅花多垂下,少有幾支桃花向上,與柳枝形成對勢,如此整個畫面的上部便十分豐滿,不見留白。再把視線向下,一湖石于楊柳下部,也同楊柳只露部分,用墨上濃淡參差豐富,邊緣有所點厾。圍湖石一圈,為沒骨法畫就的牡丹,用色濃艷,花繁葉茂,以至于枝條只能若影若現的穿插之中,牡丹填補了畫面的中部,雖面積不大,但體積很重,平衡了整個畫面。以上二者加以陂岸,構成了整幅畫的中景。中景的湖岸向畫面的左側伸出,應出作為近景的對岸,近景屈于畫面左下角,只一湖石,一株牡丹,些許蘭草,但借此一塊,與對岸共同造成了水流的一次轉折,將畫意延伸至畫外,增添了一處動勢。
到夏屏,首先占據畫面大部的是一株芭蕉,在技法上使用了白描,十余片芭蕉葉各有姿態,雖無用色,但葉片的或老或新,或整或殘,葉面的正側背、翻轉,穿插,都有所體現,畫面繁而不雜,體現了作者深厚的功力,給予畫面一種節奏上、空間上的秩序感。與上屏不同的是,此屏主題的芭蕉豎直挺立,雖有湖石遮擋,但細瘦的湖石沒有妨礙畫家交代的根部、莖部,且芭蕉也未伸出畫外,這樣幾處不同,就使得春夏二屏的意境,或是說畫意區隔開來,并不單調。芭蕉葉隙處,有點點紫薇穿插其中,紫薇的疏對芭蕉葉的整,設色對白描,細碎對寬大,形成了對比,同時也增加了畫面的深度,與芭蕉互襯,更顯繁茂。畫中湖石姿態詭奇、高聳,比起春屏中湖石的完整,又是一種形態。湖石多孔洞,多凹陷,顯出相當的前后深度,用濃墨勾線,淡墨皴擦,突出了其溝壑縱橫的特點,在畫面中,占據了相當的體積,與同樣高大的芭蕉,一同組成畫面中心。湖石之后,有數叢夏菊,紅色間以黃色,不論是葉片還是花瓣,用色比春屏之中的牡丹更為濃艷、深沉,加之白描手法的芭蕉,使得夏屏顏色上的層次要豐富于春屏。近景中,以一株更小的芭蕉為主體,先前所說的芭蕉的特點,亦體現在了這一株,一小一大、一近一遠形成對比。芭蕉前后,掩映了夏菊、芙蓉,周圍散落小石,獨成一景,與占據右上方幾乎整個畫面的主體形成照應。
再說秋冬二屏。秋屏以二棵松為主體,松樹皮用勾圈筆手法,形質俱佳,松樹的姿態蜿蜒,一部分伸出畫外,一部分盤旋回來,顯出一副老干虬枝的樣貌。松樹枝干用重墨勾形,淡墨皴擦,樹干下部,從湖石背后伸出片片芙蓉,大小錯落有致,勾莖手法爽利,質感上,中和了較為粗糙的松樹乃至湖石,相當巧妙。湖石于二松之間,上部裂為兩半,向右一半充實了畫面中右,這是四季屏四幅畫所共有的特征,即畫面飽滿,未有過多留白。回到畫面上部,第二棵松樹筆直向上,枝干上左轉,伸出畫外,又在畫外轉回到畫內,與右下部的松枝形成相對的勢。二松后皆有石榴花探出,石榴花的重色和長短交錯的葉片,同大小相近的叢叢松針形成對比。作者如此安排處處對比,可以窺見他不希望讓畫中單獨的一草一木成為絕對的重點,而是意在形成一種整體感,突出季節主題。

[明]陳淳 湖石牡丹圖軸 122.5cm×52cm 紙本設色 廣東省博物館藏

[明]陳淳 秋葵圖扇 故宮博物院藏

[明]陳淳 花卉竹石圖扇 故宮博物院藏
冬屏像是與春屏相對,在構圖上左右對稱,在湖石與喬木的前后關系上,垂柳與柏樹的枝干走向上,亦是相對的。柏樹位于畫面的最前,較之秋屏中的松樹,更顯蒼勁,手法上主要以皴筆擦出樹皮的紋理,形態上與松樹一致,多轉折,只是枝條畫法快利,不似松樹枝條多起伏;柏樹的葉片較為細碎,與松葉的規整區別開來,但畫中柏葉凝而不散,點葉的聚散則展示了柏葉的深度。柏樹后的湖石,在四屏中走勢最為明顯,很好地占據了右側的畫面,將人目光引向畫面右下角的一叢水仙。水仙葉用淡花青沒骨寫出,花則是雙勾勾出,花間穿插二三根荊棘,水仙整體上的質感與冬屏整體上不同,較為柔軟、幼嫩,中和了畫面。再向上看,柏樹后伸出數枝山茶,與石榴花在秋屏中的形態類似,只是花瓣較為分散,花蕊用淡黃色點染,花葉較為扁圓,不似石榴花葉細長,二者都很好地祛除了秋冬的肅殺之氣。與春屏相同,冬屏也營造一處對立的陂岸,只是一處與較大的湖石走向一致的小石,掩住了水流的入口,使得水流較之春屏,更添一份靜態。
繼陳淳之后,進一步將寫意花鳥發展到巔峰的,當屬徐渭。從《四季花卉屏》來說,這組作品在陳淳大部分作品中算不上“意氣”,或是說是出于“墨戲”的動機而創作,但是《四季花卉屏》中能傳達的,恰恰是寫意花卉中一個基本的理念,即“以形索影,以影索形”。陳淳認為,寫意花鳥,區別于南宋院體花鳥之處在于對形的抽象,好比是燈下觀影,對于一個物象,不再機械地去模仿其在自然下的形象,而是在觀察它的“影”,一種更加模糊、更加直觀的形象,而畫家在從這樣的“影”中重新提煉出“形”,經過這樣形到影,再由影到形的過程后,在復現物象的形象同時,也可以傳達出臨摹所沒有的“意氣”,煩瑣的自然形理在“影”的主觀變動之下,為畫家筆墨和造型提供了延展的空間,是畫家個人風格的反映。而徐渭提出了“舍形悅影”,與陳淳一樣提到“形”同“影”的關系,卻更加激進,否定了形卻用“悅”這樣一個相當感性的詞,拔高了“影”,反映到陳淳、徐渭二者風格上的差異。若陳淳的部分作品可歸于“逸氣”,那么徐渭的代表作品就可稱為“狂氣”,后者對于情感的傳達更加強烈、露骨。
當然,就算從陳淳晚年的一組呈“收斂”姿態的作品中,也還是處處體現了對后世畫家如徐渭的影響。以夏屏為例,陳淳對于多個物象,并未采用一種統一的風格,比如對比芭蕉的完整連貫的線條,再到紫薇上,便是相對松散自如的細碎,可見陳淳對物象的描繪方式的選擇,是根據其本身特色而決定的,所謂以形索影,物象在保持對形的提煉的同時服務于對應的意味。同樣徐渭在簡化用筆的同時,在凝練對象的特征的基礎上,也是為了傳達一種情感。故而《四季花卉屏》盡管在風格上與陳淳的“典型”差異較大,也因為這樣的冷靜的秩序感而與后來徐渭的代表作有了更大的差異,然而將《四季花卉屏》從細節上審視一番后,在理念上是與徐渭一致的,即對于寫實的重新解讀,摒除“習氣”而發揚“意氣”。
陳淳所作《四季花卉屏》畫幅巨大,作于同一時間的《瑞珠仙影》可以與之媲美。但實際上,陳淳遺世作品中,鮮有規格如此之大的,且《四季花卉屏》四屏,畫面中的湖石、花木品種繁多,畫面之滿意在不給作品太多留白,沒有了通常的“戲作”“既醉,不知其草草也”的隨性姿態。這可以結合陳淳當時處于穩定的創作環境有關,雖然經歷了從生活變故到創作觀念轉向這一段時期,實際上到了晚年,陳淳與文徵明恢復了交往,后者也為其題詩,在這樣一個風格已經有所成就的時期,陳淳在“老態日增,不能復事”的狀態下,《四季花卉屏》實際上是一次“逆反”而又嚴肅的作品。
《四季花卉屏》中的每一屏實際上都能覺出一種繁茂的態勢,就算是秋冬二屏,就所選取的意象而言,絕不透露出一分一毫的蕭瑟之感,取而代之的則是顏色艷麗的如石榴、山茶等花卉與松柏相互穿插。
《四季花卉屏》拋去它的獨特性,從畫面中透露的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顯示了陳淳在晚年的創作成熟。在這四幅畫中,陳淳對各種花木使用了不同的技巧,如白描、雙鉤設色、沒骨、大小皴擦,但卻用熟練的穿插關系,使得整個畫面統一起來。其中的任何單一的花卉,如牡丹、水仙、芭蕉、菊、桃花,都能在陳淳的作品中找出原型,這說明了陳淳對于各個物象的熟練。較之稍早的作品如《湖石牡丹圖》《水仙湖石圖》《四季花卉屏》中的湖石造景更為收放自如,細節也更加豐富,但是寫意的逸氣略微收斂,對應到筆法上即為用皴擦、濃淡、勾線讓湖石偏向寫實,更加工質。

[明]陳淳 四季花卉屏 341.5cm×100.9cm×4 紙本設色 廣東省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