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洋
自古以來傳統文人山水畫的筆墨語言,長于表現清雅蘊藉、靜謐幽深的意境,而對于自然光色的變幻與山川造化的厚重體量往往缺少相應的觀照和呈現。20世紀以來隨著山水畫筆墨、圖式的革變發展、色彩語匯的融創,涌現出張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等諸多以表現山川光色與風雨自然著稱的山水畫大家。現代山水畫家孫博文正是在這一藝術史語境中出現的、面對山水自然的書寫者與禮贊者,而齊魯大地的家山意象,也造就了其潑彩寫意山水畫的高華異彩與淋漓燦然。
1938年出生在山東萊陽的孫博文,自少年時代便親歷了家國河山慘遭踐踏的民族危難。其父孫玉蓉一生戎馬,曾加入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敵后武工隊,后參加八路軍,隨許世友麾下的華野九縱部隊征戰沙場保家衛國,解放戰爭勝利后又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其母呂瑞芝出身商賈之家,能詩文,善書畫。孫博文從小生長之地西富山村因依傍山體圓秀的富山而得名,五龍河水從山下浩蕩湍急地流過,滋潤了這個膠東的小山村。富山的地勢奇絕,一座不甚高大的圓形山丘隆起在廣袤的平原之上,位于其山頂的龍王廟三星觀為齊魯道教圣地之一,宋代劉操、金代馬丹陽和元代丘處機都曾在此留下行蹤。就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孫博文承傳了祖輩靈秀穎慧的文化基因,也使他日后的藝術創作始終葆有著遠古神話意象的神秘、玄妙與熱烈。
20世紀60年代求學于山東藝術學院期間,孫博文師從關友聲、黑白龍、王企華等畫家研習中西畫法,錘煉積淀了筆墨基礎。1963年畢業后,出身于軍旅革命家庭的他主動要求去沂蒙老區,被分配在莒南縣文化館工作,體驗感受沂蒙山區生活的素樸與艱苦,直到1978年調回故鄉萊陽文化館,并在此期間拜學于寫意花鳥畫大家崔子范門下。無疑,這是孫博文藝術生涯中的關鍵瞬間,崔子范的簡筆大寫意花鳥畫風對于他日后的創作更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大概八九年前,筆者曾在北京畫院先后舉辦的兩場崔子范作品展覽中近距離地、系統地賞讀崔子范先生的畫作,深感其樸厚大氣。崔子范的作品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很好識別,但又不是刻意經營出來的“標簽”。如果說在齊白石以前,傳統文人畫一直是以書齋文化為中心的藝術,重文人氣、文雅氣,在溫文爾雅中表現情緒意趣,那么崔子范的畫作則擯棄了文人“小我”的“媚雅”,甚至有意識地沖破溫雅、溫和的意境,而直取生機,盡顯一種獨特的艮澀、方折、簡闊和霸悍的味道,正如鄒佩珠先生對于崔子范的評價,稱他的畫“很肯定,不曖昧”。返看孫博文的藝術風格,確如其師崔子范對他的評價“學于范,勝于范”,孫博文的創作超越了雕蟲小技的制作和小情小趣的描繪,取而代之的是在充盈的藝膽和自信之下的直抒胸臆和暢快淋漓。由此我認為,孫博文的潑彩寫意山水畫主要呈現出以下三個方面的藝術特色:
其一,是其濃烈與生拙的圖式意味。孫博文的潑彩寫意山水畫在空間圖式的營構上注重氣勢的貫通,常在傳統山水畫深遠、平遠的取勢中融入具有個性化特質的俯瞰視角和精神境界。首先在山川形制的處理上,丘壑山岡的峰巒疊嶂寧方勿圓、寧折勿緩,同時賦予山川以人格指征。如《心比天高》(2002)中高聳的山峰,夸張強化了峰嶺的奇險,以重墨皴染表現近景的山石峻峭,遠景的山峰呈現出銳角三角形的奇偉崇高之勢,突破了傳統山水畫對于山石的程式化表現,濃墨皴擦也彰顯了粗礪拙厚的風格樣貌,凸顯了山峰的紀念碑性和深沉意涵。其次在不同景別的疊加融合上,孫博文進一步拓寬了山水畫的表現空間,將客觀的自然景致與內心的想象空間相結合,使他筆下的山水呈現出獨特的奇幻境界。如《山高禪意濃》(2001)創造性地將近景的文人雅士、樹石物象,中景的迷茫云霧、高聳入云的霞光山頂,與遠景的絢爛天色、逆光山影結合在同一畫幅,多重空間的幻化組合使畫境充滿迷蒙、瑰麗的意蘊。

孫博文 心比天高412cm×144cm 紙本設色 2002年
其二,是其潑彩與筆墨的光色交融。色彩個性是20世紀中國山水畫發展進程中畫家主體至為重要的追求因素,更多礦物質顏料、巖彩畫媒介技法的運用和融合,推動了近現代山水畫家以筆墨色彩呈現自然山川的光影流變與現代審美品格。孫博文大膽汲取了歐洲印象派、點彩派的表現手法和現代主義繪畫的風格觀念,同時又將現代巖彩畫的材質與技法融于自身的山水畫理法之中,在既往金碧青綠與淺絳山水的基礎上,賦予了彩墨山水以流光溢彩、光色輝映的獨特審美品格。如《又見彩云歸》(2001)盡色彩表現之極致,赤橙黃綠青靛諸色如一闋色彩的交響樂般合鳴共響,如釉色幻化,亦如桂華流瓦,遠望有無盡絢爛之姿,近觀得自然造化之實,既呈現了畫家對于色彩的表現能力,又展現了其對于筆致的控制力,從中可感受到畫家主體情感傾瀉而出的縱橫恣肆的快感,以及對于畫面營構的理性把控。再如《春煙含翠報芳菲》(1996)大膽地以石青的純色染山,近景的小橋汀岸與山巔遠景的白云長空融為一體,特別是2000年前后的諸多潑彩寫意山水畫作品,皆呈現出筆致的躍動與光色表現的熱烈奔放之美,堆染、涂寫、潑彩、灑滴等不同手法的運用,更顯現了孫博文潑彩藝術色彩語匯的豐富性與融創性特質
其三,是其沉厚與輕盈的意象造境。孫博文在對于山水圖式和視覺節奏的把握上有其獨特的風格特點與精神指向,在題材內容上常將眼中之山進行想象加工與象征化的處理,在對諸多巍峨高山、連綿峰巒的表現中,賦予了故園山川以上古神話的精神指征與視覺符碼。他畫作中神秘、夢幻的超越性品質,連同故鄉的富山、五龍河的山河意象使他的藝術追求不斷走向山川、故土的深處。然而他筆下的山川形象不只源自對景寫生的應物象形,更能自覺地從客觀景致中超脫出來,面向內心的風景進行深入發掘。如《青綠山水四屏》(1999)畫中,大面積的積染和以色貌色的意象直取,使他的畫作在筆走龍蛇的表現意趣之間,別具了一番個人風神與現代情韻。四條屏的形制如排比修辭加強了作品的氣勢和形式感,青碧山川相互輝映,以潑墨潑彩的藝術語匯展現豐富絢爛的自然之質,顯現了畫家對于家鄉故土、對于自然造化的無限眷戀之情。
齊魯青未了,燦然以傳世。孫博文潑彩寫意山水畫的藝術價值,正源于他對故園山川的深沉熱愛,以及對于藝術本身的不懈探索、體悟與革變。這種“承”中之“變”,“變”中之“思”,更顯現了其藝術創作的膽魄與智慧、執著與信心。在他激越的潑彩語匯和筆墨表現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位有著傳奇人生經歷和豐富藝術學養的藝術家,通過對山川造化的賦彩書寫,展現出對于家國、對于天下、對于自身的體認與抒懷,而其畫作的藝術生命,也必將如那些絢爛高華的山川意象永留于世間。

孫博文 又見彩云歸 359cm×144cm 紙本設色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