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亭

民宿項目“原鄉上田”,位置選在上田行政村的半嶺自然村。建筑設計上遵從了傳統村落“最小干預”的原則,保留了原來村落的格局和建筑尺度。

民宿項目“原鄉上田”,位置選在上田行政村的半嶺自然村。建筑設計上遵從了傳統村落“最小干預”的原則,保留了原來村落的格局和建筑尺度。
上田村的故事,最初和浙江省松陽縣的其他村鎮類似,離不開三個詞:點位、民宿、建筑師。
“點位”主要指松陽縣鄉村振興計劃的試點,它可以是一個村、其中的建筑或者文創產業。傳統民間文化雜志《漢聲》曾總結松陽的工作為“點位激活的穴位療法”。
前任松陽縣縣委書記的王峻向《漢聲》表示,散落在村莊里的試點也是振興的關鍵節點,原因之一是資金有限。在振興成果全面鋪開前,這些點的帶動作用至關重要。
在上田村2018年被選為試點之前,四都鄉的平田村、西坑村、陳家鋪村都已經入選,擁有了被游客關注的點位。
最初的點是民宿。全縣第一家精品民宿“過云山居”在西坑村,因為房子露臺外的云霧繚繞的山景很快成為“網紅”民宿。2015年8月開業之后,即使入冬依然能保持95%以上的入住率。這使它很快成為松陽的“樣板房”。
類似的民宿在松陽遍地開花,成為了新的點位:平田村的云上平田,還有酉田村的酉田花開—民宿的名字能直接讓游客記住這個村落。

上田村民宿內部,盡量保留了村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物品。

上田村民宿內部,盡量保留了村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物品。
事實上除了松陽,當時整個浙江省都開始進入一場用民宿拉動鄉村經濟的競賽。以德清的莫干山為例,據中新網的數據,2010年莫干山民宿只有4家,到2015年有200多家,年營收1.7億元。直到現在,民宿產業都被浙江文旅廳稱為“詩畫浙江”的“金字招牌”。截至2019年年底,浙江有登記在冊的民宿近2萬家,總營收超過100億元。
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羅德胤把2014年、2015年稱為“民宿的風口”,這幾家當初讓松陽被外界知曉的民宿是“恰好在風口上”。但作為當地聘請的鄉村建設專家,他和當時的縣領導一樣,都擔心民宿難以“帶活整個村”。
于是在松陽又出現了民宿之外的不同點位。很大一部分是由知名建筑師對村里的老房子做修復和重新設計,然后將其設置成博物館、書店、茶室等接待游客的場所。
在松陽,和村民、干部甚至出租車司機聊天,很可能會聽到他們提起“老師們”—特指在松陽有作品的建筑師們。包括清華大學的許懋彥、徐甜甜、何崴,香港大學的王維仁,還有南京大學的張雷等。他們的作品給松陽帶來了新的客流和關注,鄉村振興的點位又豐富了一些。
2018年,位于陳家鋪村的先鋒書店平民書局開業。它所在的建筑曾是50多年前修建的村民禮堂,由南京大學教授張雷和團隊重新設計和改建。現在,就算在工作日的下午,你在這家先鋒書店也能遇上幾個背著相機來拍照的人,說不定還能聊幾句老房子改建的門道。

上田村民宿內部,盡量保留了村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物品。

上田村民宿內部,盡量保留了村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物品。
建筑師們也喜歡用“點”和“線”講述他們的松陽故事。徐甜甜在松陽有20多個項目,她把自己在松陽的實踐稱為“建筑針灸”—設計和建筑被她認為是一個又一個的穴位,針對的是不同的鄉村問題。
另外,她還希望通過建筑整合村里的經濟、文化資源。
在樟溪鄉興村,她主持設計了一個紅糖工坊,希望改變之前村里生產紅糖家庭作坊模式,同時讓游客能觀看紅糖的生產流程。她曾在《建筑學報》期刊上介紹,紅糖工坊造就了“紅糖旅游系統”,其中包括“吃-品紅糖,住-紅糖特色民宿,游-甘蔗田風景,購-傳統紅糖產品、娛-體驗紅糖加工”。
她在松陽的設計很快受到建筑圈的關注,并且受到了國外媒體的報道。她的DnA建筑事務所有6個項目入選了建筑媒體Archdaily 2021年年度建筑,全部都是在松陽的作品。
在和美國策展人VladimirBelogolovsky對談時,她曾這樣解釋這個概念:“通過對每個村莊情況和問題的分析,就像醫生通過癥狀對病人進行診斷一樣,更具有針對性地去尋找最適合的建筑介入方式,選擇點位,建立功能”。她不斷提到“村落的文脈傳承”,希望自己建筑的公共功能能對此有用。
這是松陽縣的1. 0版本,也是為大眾所知道的建筑設計塑造鄉村美學的版本。如今,這個版本的故事正在面臨一些爭議,因為它看起來發展了當地的民宿業,事實上卻與真正的鄉村復興相去甚遠。

民宿前臺接待處。
上田村則試圖發展出接下來的故事,同樣和點位、民宿和建筑師有關,但是完全不同的走向。
2018年,張旭軍作為三都鄉的黨委副書記見證了上田村被縣里選為鄉村振興的新試點,一家名為“原鄉上田”的民宿在那年被籌建。
2018年4月,時任縣委書記王峻來到了上田村半嶺自然村,不久后提出了“共有共享的半嶺有機更新和社會主義民宿建設”理念。和過云山居相比,他希望這里有一家能讓村民參與和獲益更多的民 宿。
事實上,城市工商資本在農村開發民宿的模式近年不斷被質疑和討論。有學者曾研究過莫干山民宿產業的困境,其中一項重要的問題是,“井噴”的民宿影響了村民原本的營生。另外,早期低租金的房屋租賃在民宿市場成熟后容易讓村民心理失衡,導致他們提出漲租、終止合約。原住民和投資者的矛盾激化。

上田村民宿室內。
曾參與原鄉上田項目的潘力平告訴《第一財經》雜志,“民宿(過云山居)剛開始做的時候,老百姓說,你們去弄這個破房子干什么。做民宿200塊一夜都沒人來。”過云山居最初的6間房所在的老房子,當時投資者只付了一年5000元的租金。除了這個成本,他們還需要付一些水費、雇村民打掃衛生的工資。
但是現在看來,過云山居所在的位置絕佳,民宿臨近懸崖峭壁,前面是一望無垠的整個松古盆地,很適合在這里看云起云落。
過云山居的房費在每晚800到1100元不等。算上它每年90%以上的超高入住率,當時付給村里的成本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盡管過云山居帶來的游客還可以幫助本地農民賣掉他們的土特產,但這些收入也相對微小。
羅德胤認為民宿在松陽鄉村建設的初期有重要的作用。“它就是樹立了一種‘老房子能掙錢的觀念,所以我能不拆就不拆。”不少老房子因此保住了。但是,“要讓民宿解決村民持續的收益,還有村民主導性的問題,給它的壓力就太大了。”
張旭軍也承認,過云山居有一定的“先驅作用”,“有他們的付出和汗水”。但是他認為,這家民宿和周圍村里的原住民聯結太少了。“你走進去之后,確實所有的東西都是現代化的,也是非常舒適的。但是你走出來之后,又是另一種天地。里面是第一世界,外面還是第三世界。”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上田村開始了一個新的民宿項目“原鄉上田”,位置選在了上田行政村的半嶺自然村。相比上田村的其他3個自然村,這里交通便利。另外,半嶺自然村是國家級傳統村落,在這次開發之前還保留著完整的傳統村落的形態。

上田村農耕文化體驗及農產品展售空間“農本堂”。
這種條件和村里房屋空置有關系。上田村離縣城20分鐘車程,有不少人早期就從村里搬到縣城居住。村里的老房子因此空置時間長,成了“空心村”。以民宿所在的半嶺自然村為例,截至2017年年底,全村戶籍人口32戶78人,實際常住人口12人,且多為老人。
民宿和點位確認了,建筑師再次在這個項目中發揮了作用。徐甜甜也參與了上田的調研,她的工作室主要負責了村莊和民宿的規劃設計。
那時候,她在松陽的“建筑針灸”已經初見成效,在松陽不同的村落設計和改建公共空間。這些空間往往能成為所在村的標識,吸引因為“建筑美學”來打卡的游客。
潘力平在講起松陽鄉村振興最初獲得的支持時就提到,徐甜甜的的作品被介紹到國外之后,引起了國內的相關部門和領導的關注,也因此獲得了更多的支持。
但在知名建筑師的設計之外,原鄉上田民宿還想解決的問題是:一個主要吸引外地游客的民宿,如何達到“和本地村民更深聯結”的要求?
他們決定在制度上創新—不依靠私營資本投資,而是整合村民、村集體和政府的資金,成立了一家注冊資金1256萬元的公司。另外,他們甚至沒有找外部運營,而是主要讓村民經營。也就是說,服務、管理人員,包括公司總經理,都是村民。
先是籌錢。公司的6個股東里,最大的股東是上田村股份經濟合作社,也就是村集體。其中的錢包括政府給上田村的經濟補貼,還有被作價入股的集體所有公益林、停車場、山塘等資源;公司的第二大股東是松陽縣田園強村投資有限公司,國有企業,代表政府注入的資金。這意味著他們對公司決策有一票否決權。徐甜甜DnN工作室對這個企業的介紹中,標注著“待項目發展壯大后,可逐步退出”。
被選中的房子的20年使用權作價入股,組成上田村鄉村旅游專業合作社。除此以外,還有農戶流轉到合作社的土地經營權和林權,以及其他村民也可以現金入股。
2018年10月24日,“原鄉上田”民宿項目開始動工。項目面積5970平方米,半嶺的20多棟老房子都被納入修繕設計的范圍,幾乎是整村的房子,體量構成了一個“民宿綜合體”。
原鄉上田的建筑,盡量保留了浙江典型村落的質感,房子墻面的土黃色、墻凹凸不平的狀態也被保留。據徐甜甜的DnA工作室的介紹,他們遵從了傳統村落“最小干預”的原則,保留了原有格局和建筑尺度。
村里也有幾戶沒從老房子搬出,至今住在村里。入住其中的游客,不僅能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的木牌上看到自己住的是“雅琴家”“永基家”還是“大力家”,有時候還能偶遇隔壁的原住民鄰居。
張旭軍對原鄉上田設計的理解是,“不是要做成一個什么形狀,做成一個什么東西,而是注重它原來的東西”。這樣“微改造”的理念也與目前較少被人工干預的原鄉上田民宿的外觀相符合。
但同時,張旭軍也認識到,“房子只不過是一個軀殼,如果生活在里面的人離開了,沒有了生活場景,便失去了靈魂”。
在“原鄉上田”的項目里,留住“靈魂”的方式除了村集體入股,還有讓自己的村民直接在民宿里工作和運營—15個員工里有13個是村民,公司的總經理是村黨支部書記。但普通村民能直接上手做的,大部分還是基礎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原鄉上田從縣城找來了會計和管家,還引入了返鄉青年—通常,鄉村建設中很大的一個問題是年輕人在這里沒有工作機會。
李萌是松陽縣城人,在2019年回到松陽之前,在蘇州、杭州工作了十幾年。她學的專業是紡織設計,后來和同學一起做室內軟裝,并且因此接觸到了原鄉上田項目。2019年,她參與了客房的室內設計,完工之后,鄉政府的張旭軍問她是否愿意留下在民宿做管家,她同意了。
“因為一般年輕人,他可能覺得山里的生活比較艱苦一點。可能像我們這種80年代初的人,更喜歡純天然的生活。大城市的生活,我們知道是什么樣子的,覺得簡簡單單的山居、小鎮生活更適合我們。”她說自己對回家鄉工作沒太多糾結,“原本松陽這個地方就不錯,好山好水。不會讓人覺得一心想走出去。”
宋曉燕是上田村人,后來去寧波念大學,在杭州工作過十多年。10年里,她有7年在做電商批發女裝,一般只做冬季。
在她回到村里做總經理助理的2020年7月,原鄉上田民宿生意已經逐漸變好。“我感覺還挺有面子的。講出去,這是我們村的建設。”于是她決定“回去做點貢獻”,反正也不太會影響她的電商生意。
有了好的設計、員工和外來引進人才,一切都看似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村中舉辦“抗疫助農,親子茶文化課堂”活動。
截至2021年1月,這家民宿綜合體接待了2萬名左右的游客,營業收入180萬元左右。其中,70多萬元都用于員工—大多是村民—工資的發放。除此以外,村里的蔬菜、肉蛋等食品帶給民宿的銷售額也有30多萬元,這些都是公司幫助村集體、村民增收的部分。
張旭軍特意強調,那些把房子使用權讓渡給民宿項目的村民,每年可以來自己的房子里住10天,一天只要100元。“像過云山居,每個房子都裝著密碼鎖,只在一個小區域里面,村民們想進去是進不去的。”
但是現代企業制度和鄉村原先的治理方式還是有不相適應的部分。過去近一年的時間里,原鄉上田民宿的運營問題逐漸顯現。
財務流水賬做不清楚是最明顯的問題。曾為原鄉上田做過食材供應商的李師傅向《第一財經》雜志舉例,例如民宿的采購人員找到他訂菜,他們需要李師傅開出發票,才能走公司的賬付款。但村民往往不能在當天開票。“我賣個菜,還要去縣里的行政中心辦事大廳去開票。”
最后,處理的辦法可能是農戶手寫收據,之后補發票。但等到年底,賬目多起來可能又算不清楚了。這種情況下,直接被觸及利益的是第二大股東國企松陽縣田園強村投資有限公司,他們向村里表示沒法落賬,需要重新做賬。這勢必又會遭到村里的抱怨。
本地村民和外來員工之間的矛盾也不好調和。張旭軍一邊回憶一邊猜測,矛盾可能在2020年疫情期間就結下了。當時幾乎沒有什么游客,又是春季采茶高峰期,不少員工需要到自家的茶田里干活。外來的管理人員要求房間還是要定期打掃、更換床品。兩邊都顧不過來的村民難以理解,對他們來說,前幾天明明都已經打掃得非常干凈,后來也沒人動過,為什么又要打掃?
2021年2月,原鄉上田和北京陽光帕拉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簽訂了10年的委托運營合同。這家公司更為人熟知的品牌是“白日夢旅行”,主打境外定制旅行。在合同里,白日夢旅行承諾平均每年交給村里100萬元,但是沒有同意潘力平“在員工中有確定比例的村民”的要求。
潘力平講了這個決策的原因。“我們最初的想法是,盡管我們自己不會經營,但是要慢慢通過摸索自己成長。”他說的是在民宿工作的本村人。“后來就感覺到有問題。如果這樣的話,永遠長不大。應該怎么辦?”
他承認這種嘗試帶來了影響和進步,“原來的一些農村婦女,她們也逐步向服務員的方向轉變”,但是“在執行管理制度這些方面,原鄉上田還是跟我們現代企業的運行管理差太遠”。
官員流動帶來的不確定性也是他擔心的原因之一。他擔心如果自己換崗,新來的人不一定有時間和精力像他一樣去抓這家民宿的管理。
每年10 0萬元,潘力平認為這是目前看來村里人自己經營能拿到的最高利潤。如果只靠目前這些住宿創收,沒有其他運營項目,很難增加收入。因此,他期待接手的運營公司能給原鄉上田開拓出住宿、吃飯之外的產業,給民宿增值。
另外,他表示在原鄉上田正式運營的一年里,接待的客源有不少是靠行政部門支持,“估計有80%”。這是初期他們招攬客源的辦法之一,因為他知道現在民宿越來越多,競爭也日漸激烈。
故事到此為止。和白日夢的簽約,看起來像是宣告了上田村自主運營民宿的失敗,仍然走回了民宿與外來資本合作的老路。
但潘力平不這樣認為,在他的設想中,這仍然是一種嘗試。“盡管形式上有點類似,但今后上田村還是有一個實體的企業,集體經濟和他們有連接。之后我們還可以有各方面的拓展。”
他舉例,例如在上田村搞游學活動,或者搞畜牧業,也許村民可以幫忙養牛,或者表演和教授當地的手藝。“最后就是多產業,每一個產業里都有一份集體經濟。產業發展越多,集體經濟發展的可能性就越多。”
原鄉上田民宿在過去一年里的本村運營自此告一段落。這段在松陽的民宿和知名建筑游覽業態成熟基礎上的實踐,曾經是松陽鄉村建設實踐的新故事。現在看來,無論是松陽的鄉村建設,還是上田村的民宿運營,故事都需要重新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