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今年3月12日,美國總統拜登簽署了1.9萬億美元的“美國救助計劃”(American Rescue Plan),旨在刺激經濟,為飽受新冠疫情沖擊的美國社會紓困。這項凱恩斯主義的舉措得到了美國大多數民眾的支持,他們期待政府在經濟困境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包括通過擴大開支來對抗疫情造成的失業,把錢直接發放到失業者手中,向基礎設施項目和高等教育投入大量資金,等等。
當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時,西方各國政府的唯一選擇是實行凱恩斯主義:擴大開支,降低利率,進行干預以拯救關鍵產業。十多年后,當面臨新冠疫情的威脅時,西方各國的決策者們同樣發現,防止經濟崩潰的唯一出路不是等待市場找到新的平衡點,而是政府引導的大規模赤字支出。
為什么凱恩斯如此重要,以至于21世紀的兩次全球危機都必須從他那里尋求解藥?美國《赫芬頓郵報》記者扎卡里·卡特(Zachary D. Carter)在《和平的代價:貨幣、民主與凱恩斯的一生》一書中給出了解答。在他看來,凱恩斯不僅是一位偉大的經濟學家,更是最后一位將政治理論、經濟學和倫理學融會貫通的啟蒙知識分子。
卡特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血腥是凱恩斯在經濟學領域進行獨創探索的起點。此前他并不懷疑傳統經濟學所說的市場機制的有效性,但是戰爭使他認識到市場“是社會現象,而不是數學現象”
1919年,大戰結束之際,凱恩斯作為英國財政部派往巴黎和會的使者,強烈反對讓德國承擔巨額戰爭賠償,理由是這將會壓垮德國經濟,導致社會動蕩和民族主義興起,從而引發另一場戰爭。凱恩斯的勸說未能奏效,最終他因抗議《凡爾賽條約》辭職。回到倫敦以后,他撰寫了《和平的經濟后果》一書,聲稱《凡爾賽條約》將會使得備受羞辱的德國人民在巨額債務所造成的經濟緊縮中受苦受難,蠱惑人心的煽動家將會在不斷發酵的怨恨中強勢崛起。這本書迅速成為國際暢銷書,給凱恩斯帶來了全球性的聲譽,然而它的重要性和先見之明要到很多年后才能真正昭然于世。
1920年代初期,為了恢復戰后經濟秩序,英國朝野就通貨膨脹、通貨緊縮、國際匯兌、恢復金本位制等問題展開了激烈論戰。1923年,凱恩斯出版了《貨幣改革略論》,批評金本位制在本質上會導致通貨緊縮。雖然凱恩斯對于通貨膨脹相當焦慮,但是他認為,和通脹相比,通貨緊縮通常是更大的惡。
1925年,時任財政大臣的丘吉爾將英鎊恢復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金本位制,凱恩斯在勸阻無效之后,出版了《丘吉爾先生的經濟后果》一書,斷言丘吉爾的決定是金融利益集團對工業利益集團的勝利,但這對英國經濟來說是災難性的。金本位制將會導致英鎊對外升值、對內貶值,從而導致實際工資下降,為此承擔代價者是廣大工薪階層。
1926年發表的《自由放任主義的終結》標志著凱恩斯與傳統經濟學觀念的決裂。凱恩斯指出,與一般人的想象相反,在亞當·斯密的著作中并沒有“自由放任”這個概念,對“自由放任”的推崇來自19世紀的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功利主義假定,個體追求自身利益的獨立行為可以帶來最大程度的財富聚集,這不是以事實為基礎,而是建立在不真實的假設之上。真實世界遠比自由放任主義所假設的要復雜得多,而自由放任主義總是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復雜性,把簡化的假設當作正常情況。自由放任主義要求“政府不應當去做或試圖去做任何事”,但這并沒有正當理由。
1929年爆發的全球經濟危機使得西方國家陷入長期的大蕭條。在德國,經濟危機直接促成了納粹靠選舉上臺掌控政權;在蘇聯,斯大林通過“五年計劃”獲得了經濟高速發展的良機,同時啟動了由秘密警察首腦葉若夫負責執行的“大清洗”。西方國家的自由放任主義經濟秩序風雨飄搖,主流政客和學者除了重復市場最終會自我糾正的口號,似乎沒有其他答案。
以從1931年起開始在倫敦經濟學院任教的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哈耶克為例,他認為,大蕭條與其說是經濟衰退的癥狀,不如說是對于過量信貸所導致的不可持續的投資繁榮的必要糾正,因此應當讓商業周期不受阻礙地繼續下去,最終自我恢復,而不是像凱恩斯所主張的那樣,通過政府出資的公共建設計劃來應對危機。
凱恩斯試圖影響英國經濟政策的努力受挫,于是退而著書。1936年,他出版了巨著《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提出了一個新的經濟理論體系,承認經濟行為者的非理性、競爭的不完美性、金融的內在不穩定性,以及個體追求自身私利導致總體經濟失敗的可能性。
卡特指出,凱恩斯對于傳統經濟理論的突破有兩個基本的出發點:其一,一個經濟體一旦陷入困境,就可能一直處于困境之中,無法通過市場機制自我糾正。其二,經濟中的行為者作出決策的考量因素不是風險,而是不確定性。風險和不確定性的區別在于,前者意指未來事件的基本概率可以被正確理解和普遍分享,后者意指未來本質上是不可知的環境。傳統經濟學理論假設未來事件的概率是可以計算的,這完全低估了各種足以改變未來的隱蔽因素。
一個重要的隱蔽因素在于,投資者做決策的依據并非理性計算,而是被非理性的“動物精神”(animal spirits)所驅使,容易受各種環境因素的影響。凱恩斯指出:“我們的大多數決策很可能起源于動物精神,一種自發的從事行動、而不是無所事事的沖動,它不是用利益的數量乘以概率后得到的加權平均數所導致的后果。……如果動物精神有所減弱而自發的樂觀精神又萎靡不振,以致我們只能以數學期望值作為從事經營的根據時,那么,企業便會萎縮和衰亡。”正是由于“動物精神”忽而過于樂觀,忽而過于悲觀,具有高度不穩定性,因此資本主義經濟難以擺脫“非理性繁榮或崩潰”的魔咒。
在凱恩斯看來,世界本質上充滿了不確定性,或許在某個短暫的時期可以看作是確定的,但從長期而言是不確定的。經濟政策是一門管理公共事務的藝術,只有合適的政策,沒有最優的政策。政府沒有理由不進行干預,以挽救明顯失敗的經濟秩序。
卡特指出,凱恩斯一方面信奉伯克(Edmund Burke)的保守主義,強調文化傳統的價值;另一方面又接受盧梭的觀念,認為國家應該是民主意志的體現。前者使得他追求改良而非革命,后者則使得他關注充分就業和社會財富收入分配的公平性。凱恩斯的目標是拯救資本主義,他深知不受約束的資本主義將會造成巨大的不公平和不公正,最終導致其自身的毀滅。與此同時,他也堅信對秩序的改革總是比推翻它更可取。他討厭納粹德國,也不喜歡蘇聯,希望提供一種可行的替代方案。
卡特詳細梳理了“布盧姆斯伯里團體”(the Bloomsbury Group)對凱恩斯的影響。“布盧姆斯伯里團體”是20世紀初期以倫敦的布盧姆斯伯里街區為中心的一個知識分子小圈子,主要成員有小說家福斯特和伍爾芙、美學家貝爾、歷史學家斯特拉奇等人。凱恩斯和這個小圈子過從甚密,卡特認為凱恩斯的夢想就是把全世界都引導到布盧姆斯伯里,讓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偉大的藝術和美麗的夜晚”。
“布盧姆斯伯里團體”的基本特征是摒棄維多利亞時代的保守價值觀,在當時的英國,同性戀是被主流社會唾棄的違法行為,而該團體的不少成員都是同性戀者。凱恩斯起初也是同性戀,1920年代才成為異性戀,追求俄國芭蕾舞者樂甫歌娃(Lydia L opokova)并結婚。如果說同性戀曾經是他反抗保守價值觀的方式,那么在結婚之后,他的反抗從性愛轉向了節儉。對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而言,節儉是美德,能夠創造出可以投資于偉大項目的資本積累;但凱恩斯意識到,節儉會使生活失去光彩。他在《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宣稱,“消費乃是一切經濟活動之唯一目的、唯一對象。……資本不能離開消費而獨立存在,反之,如果消費傾向一經減低,便成為永久習慣,則不僅消費需求將減少,資本需求亦將減少。”凱恩斯把有效需求不足分為消費不足和投資不足,前者是有效需求不足的根本原因,后者是前者的派生現象。他認為有效需求不足是導致經濟蕭條的根本原因,因此走出蕭條的關鍵在于刺激消費。
在1930年代的美國,羅斯福總統的“新政”采取了類似于凱恩斯所主張的“擴大公共開支提振有效需求”的政策,最終帶領美國走出了大蕭條的低谷。“新政”的成功使凱恩斯成為當時全球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哈耶克的處方—讓商業周期不受阻礙地繼續下去—等于是坐視大批民眾餓死,對民主社會來說顯然是不可接受的。
然而,“二戰”結束之后,美國的公共政策雖然長期打著“凱恩斯主義”的旗號,其實卻對凱恩斯日漸背離。凱恩斯認為,自由市場仿佛一頭不可預測、有時會非常危險的野獸,需要通過公共管理的藝術來引導。“二戰”之后主流的凱恩斯主義則假設自由市場是一臺功能齊全的汽車發動機,受益于偶爾的微調,而微調可以通過部署一些標準的、可靠的工具來完成。
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是“二戰”之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中最有代表性和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他所發展的經濟學數學模型,直接來源于牛頓物理學。凱恩斯本人曾經在1938年指出,與物理學類比有違經濟學家最重要的思維習慣。薩繆爾森在經濟學家希克斯(John Hicks)早先試圖簡化凱恩斯經濟學而提出的IS-LM模型基礎上,將《通論》中的革命性思想與舊的傳統觀念相協調,建立了號稱“新古典綜合”的主流經濟學理論。然而,凱恩斯的概念框架其實與此并不相容,對于凱恩斯本人而言至為關鍵的“動物精神”,在薩繆爾森的“新古典綜合”中無影無蹤。
凱恩斯是一個激進的民主主義者,但是當他所主張的經濟刺激措施可以采取增加軍費開支的形式,或者削減上層階級的稅收時,即使是好戰分子和財閥也會對凱恩斯產生好感。價值觀念與凱恩斯背道而馳的尼克松表示:“我們現在都是凱恩斯主義者。”鼓吹“小政府”的里根通過減稅和增加軍費的組合,使美國赤字迅速創下歷史紀錄。小布什政府則在將最高邊際稅率從39.6%削減到35%的同時,增加赤字支出,并且發動伊拉克戰爭。事實證明,恰恰是每逢號稱重視“平衡預算”的共和黨執政,美國的赤字就會一路飆升。
另一方面,民主黨在羅斯福之后逐漸疏離了凱恩斯,轉而接受保守的經濟觀念,強調財政緊縮,平衡預算,相信私營企業的效率。到了“冷戰”結束之后,資本主義全球化在1990年代所向披靡,主張放松管制的新自由主義成為不容置疑的金科玉律,民主黨總統克林頓宣稱:“大政府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政府有所作為保護就業的想法,更不用說實現充分就業,似乎業已過時。
然而,全球化時代不斷高漲的繁榮景象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之下戛然而止。新自由主義創造了一個不穩定、不受監管又高度膨脹的金融部門,該部門充斥著它無法控制的資本。泡沫倏然破滅,所謂“有效市場”畢竟不是那么有效。
當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時,西方各國政府的唯一選擇是實行凱恩斯主義。卡特指出,這不是因為凱恩斯提供了現成的藍圖,可以保證實現經濟復蘇,而是因為除了回到凱恩斯,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凱恩斯不僅是一位偉大的經濟學家,更是最后一位將政治理論、經濟學和倫理學融會貫通的啟蒙知識分子。雖然凱恩斯主義的經濟刺激措施已是老生常談,他的思想真諦卻一直遭到誤解和曲解。凱恩斯的身影,一直那樣近,又那樣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