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曉,董志勇
(北京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100871)
在我國城鄉二元結構下,并行著以社會化生產為特點的城市經濟和以小農生產為主的農村經濟,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發展與城市化、工業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大量農村人口為改善家庭經濟狀況、尋求更好發展而進城務工,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9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2019年我國農民工總量達到了近3億人,受限于我國目前的戶籍制度和經濟條件等因素,外出務工的父母大都將兒童留在農村,留守兒童群體由此形成。
農村留守兒童是指“父母雙方外出務工或一方外出務工另一方無監護能力,無法與父母正常共同生活的不滿十六周歲農村戶籍未成年人”。①資料來源:《國務院關于加強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的意見》,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6-02/14/content_5041066.htm。根據民政部開發的全國農村留守兒童和困境兒童信息管理系統數據顯示,截至2018 年,我國共有農村留守兒童697萬人,②數據來源:《圖表:2018年農村留守兒童數據》,http://www.mca.gov.cn/article/gk/tjtb/201809/20180900010882.shtml。雖然規模較此前有明顯下降,但總量仍然不少。同時,留守兒童的減少,伴隨著隨遷兒童的大幅增加,隨遷兒童目前囿于現行戶籍制度,面臨著公辦學校學位不足或升學門檻高等困境,存在著被迫返鄉,重新轉變為留守兒童的可能。留守兒童作為我國未來潛在的重要勞動力,健康狀況關系到其早期人力資本的形成和成年后的收入、健康與創造能力,也關系到一個國家未來的人口素質和發展水平。
本文采用2016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的微觀數據,基于傾向得分匹配法(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分析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個人健康狀況的影響。本文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在實證策略方面,本文采用PSM 方法構建計量模型,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由選擇性偏誤帶來的內生性問題,使得結果更加可信;在研究發現方面,我們發現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健康狀況存在負面影響,并進行了兩個主要維度的機制探討,尤其是在異質性財富效應方面給出了新的證據,即父母外出務工的收入效應隨家庭財富的增加,積極影響不斷減弱。
回顧國內外關于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身體健康狀況影響的研究,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方面,父母外出務工會造成對留守兒童的照料與陪伴缺失,會給留守兒童的身體健康帶來消極影響,稱為分離效應;另一方面,父母外出務工增加了家庭收入,并通過匯款等方式反饋給子女,從而顯著改善兒童的伙食、住宿等生活條件,會給留守兒童的健康帶來積極影響,稱為收入效應。
近年來,國內研究對留守兒童健康狀況的關注日漸增多,并隨著微觀數據可獲得性的增強而進行定量分析,大都是基于分離效應的視角,研究結論也不盡相同。陳在余(2009)利用CHNS數據研究父母外出對農村留守兒童營養與健康的影響,發現父母外出務工對6~18歲學齡兒童的負面影響較為顯著,而對0~5 歲的學齡前留守兒童并無顯著影響;[1](p95-102)李鐘帥和蘇群(2014)對父母外出務工類型進行了細分,認為父親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健康有積極作用,而母親長期外出務工則對留守兒童健康存在一定的負面影響,短期也會對學齡前兒童有不利影響;[2](p51-58)田旭等(2017)則從兒童營養狀況角度進行分析,發現僅父母外出和父母均外出都會使得留守兒童營養不良的問題更加突出。[3](p247-276)同時,也有不少研究并未發現父母外出務工對子女的顯著影響,孫文凱、王乙杰(2016)認為收入提高和照料缺失兩種影響可能相互抵消,并通過細化家庭收入、父母外出情況以及兒童年齡性別等各種情況進一步印證了這一觀點;[4](p963-988)吳培材(2020)基于國貧縣農村小學兩期追蹤調查數據進行研究,也發現父母外出務工對兒童的身體健康影響并不明顯,但對兒童的心理健康卻有著顯著的消極影響。[5](p95-111)
國外相關研究則集中在跨國人口流動問題上,主要是基于以收入效應為代表的視角來關注父母進行國際移民后對子女健康狀況的影響。Anton(2010)通過研究部分厄瓜多爾父母外出務工情況時發現,匯款對子女健康有明顯的正面效應;[6](p269-299)Acosta(2011)使用薩爾瓦多數據來評估父母移民對兒童的影響,發現國際移民匯款可以增加家庭預算,大幅減少所在家庭的童工勞動,提高兒童的健康狀況;[7](p913-936)Nguyen(2016)使用相對落后的發展中國家數據進行研究,發現在經濟狀況較為落后的埃塞俄比亞,父母外出務工帶來的收入增加所帶來的匯款效應也更加明顯,對改善留守兒童健康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8](p230-239)還有學者提出了“社會性匯款”的概念,Macours、Vakis(2010)使用尼加拉瓜相關數據,發現母親外出務工增長了對撫養兒童的相關知識,其定期返鄉有助于提高兒童的健康效應,這也豐富了傳統意義上的收入效應。[9](p857-869)
目前國內對于留守兒童健康問題關注度仍然很高,但所選用數據大多為局部地區調查或時效性較差的數據,使用不同的方法及樣本進行研究所得到的結論也不一致。盡管文獻對于分離效應及收入效應均有涉及,但機制分析相對簡單,對留守兒童健康的進一步影響路徑尚未達成共識。因此,有必要使用全國范圍內的近期調查樣本做細致的定量探究。
本文采用CFPS2016年的微觀截面數據進行分析,①CFPS 調查是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ISSS)組織實施的,調查我國社會、經濟、人口、教育和健康的重大社會科學項目。該數據涵蓋了全國30個省、市、自治區的家庭,其中包括豐富的家庭特征、家庭成員的個人信息,同時也對15歲以下兒童進行了單獨訪問,可以對全國留守兒童狀況進行較好的研究。
本文的研究對象是父母一方或雙方外出務工的農村留守兒童,基于CFPS數據結構,本文選取了年齡在15歲及以下的農村兒童,同時通過少兒問卷中“過去12個月與父母同住時間”這一變量篩選出與父母同住時間少于6個月的樣本,定義為留守兒童,樣本量在5900左右。本文關鍵的被解釋變量是留守兒童的健康狀況,即“過去一個月孩子生病次數”。而農村兒童的健康狀況也受到其他多方面因素影響,故本文選取了一系列控制變量,主要包含兩類:一類是個體層面的控制變量,分別是年齡、性別、是否有醫療保險、家庭的水來源、兒童及父母的受教育程度、父母的健康水平、對數化的家庭收入以及家庭成員數等,主要控制可能影響個人健康的因素,使估計結果更加可信;另一類是省份固定效應,主要控制地區內部不變因素對于個人健康的影響。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分析情況詳見表1。
本文主要采用PSM方法進行實證研究,PSM基本思想與反事實相類似,將父母一方或雙方外出務工的兒童設定為處理組,將父母雙方均未外出的兒童設定為控制組,本文設定了如下的子女健康影響模型:

其中,因變量heal thi是農村兒童i 的健康狀況,leftbeh indi表示農村兒童i 是否是留守兒童,為二元虛擬變量,Xi為個體控制變量,Z 為個體控制變量的系數矩陣,φc為省份固定效應。假定個體i屬于處理組,找到屬于控制組的某個體j,通過可觀測變量使得個體j與個體i進行匹配,此時二者具有可比性,故可將控制組的結果變量heal thj作為處理組兒童i 父母若沒有外出務工的結果變量heal th0i的估計量。在進行傾向得分匹配時,有不同的匹配方法,本文主要以一對四匹配為例進行說明,根據Abadie(2004)的研究,選用一對四匹配由于使用了更多信息,可以有效降低方差,從而最小化均方誤差。[10](p290-311)每個個體的匹配結果為不同組的四個個體,根據個體的距離不同給予不同的權重,匹配原則可表示為:

其中,N1為處理組的觀測對象數。PSM 方法不依賴線性方程形式,能夠有效解決由選擇性偏誤帶來的內生性問題。為提高匹配質量,本文在PSM方法中盡可能多地控制了兒童個人特征變量、家庭特征變量以及省份固定效應。
為了保證PSM結果的準確性,即處理組與控制組的分布沒有系統性差異,本文檢驗了所選取的控制變量在匹配前后處理組和控制組間的平衡性。具體結果如表2 所示。從表2 可以看出,匹配前兒童年齡、水來源、兒童受教育程度、母親受教育程度、母親健康水平等變量是不平衡的,說明樣本個體間存在較大的異質性;匹配后所有變量T檢驗的p 值均大于10%,即匹配后所有變量在控制組和處理組間不存在顯著性差異,匹配效果較好。

表1 主要變量的描述統計分析
本文主要采用一對四匹配的方法進行樣本匹配,選取兒童上個月的生病頻率作為代表兒童健康狀況的指標,同時控制了個體變量及省份固定效應。表3報告了匹配后估計的平均處理效應,可以看出,匹配后兒童生病頻率的平均處理效應顯著為正,這意味著父母外出務工使得留守兒童的生病頻率明顯提高,這對于兒童的健康狀況有明顯的負面影響。
在父母外出務工對不同性別兒童健康狀況的影響方面,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其上個月生病頻率變量的平均處理效應的結果都顯著為正,即父母外出務工對不同性別留守兒童健康均有負面影響。相比之下,女童受影響的程度更大,Jain(2018)的研究表明,女童在農村家庭中往往承擔更多家務、照顧幼弟幼妹的角色。[11](p153-173)基于此,本文認為在父母外出務工之后,家庭重任將會更多落在女童的身上,導致她們的健康狀況相較于男童會更差。
為了驗證結果的穩健性,本文主要采用兩種穩健性檢驗方法:第一是基于不同的PSM匹配方法匹配的樣本估計平均處理效應;第二是換用新的健康變量,即兒童過去一個月是否生病以及過去一年的就醫次數來重新估計平均處理效應。

表2 協變量匹配質量檢驗

表3 父母外出務工對兒童健康影響
不同的匹配方式可能會對結果產生影響,因此表4報告了使用半徑匹配、核函數匹配方法重新匹配后來估計平均處理效應,從而驗證上文中使用的PSM 方法并不依賴于某一種特定的匹配方式。結果顯示,基于兩種不同匹配方法得到的平均處理效應仍為正,且通過了顯著性檢驗,即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的健康狀況有較為明顯的負面影響。
本文以兒童上個月是否生病及過去一年因病就醫次數作為新的測度兒童身體健康的變量,使用一對一匹配方法估計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健康的影響,估計結果如表5所示。估計結果顯示,無論是以兒童上個月生病概率,還是過去一年兒童因病就醫次數作為健康變量,估計的結果與表3結論基本一致,匹配后的平均處理效應在10%的顯著性水平上為正,即留守兒童因父母外出務工,健康狀況受到明顯的負面影響,從而排除本文基準分析所得結論的偶然性。
由前文所述,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健康狀況的影響機制可分為分離效應與收入效應兩類,因此本文從撫養結構、父母外出務工時長來考察分離效應,而從兒童零花錢、自費醫療支出等方面來考察收入效應。
1.兒童撫養結構。
留守兒童的撫養結構主要包括三種類型,分別為:僅父親外出務工、僅母親外出務工和父母同時外出務工。普遍研究認為母親在家庭中往往承擔著照料兒童生長發育的職責,因此母親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的消極影響將遠高于父親外出務工的情形。[12](p341-360)由于本文數據中僅母親外出務工的樣本量極小,故將樣本分成母親外出務工及母親非外出務工(即僅父親外出務工)兩類,從而考察母親外出務工所帶來的分離效應,控制組均為非留守兒童,結果變量為兒童近一個月的生病頻率,分析結果如表6 所示。從表6 可以看出,母親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健康的負面影響更大,這與大部分文獻的研究結論相一致。
2.父母外出時間。
本文將父母外出務工時長在6~12個月的視作短時間外出,將12個月以上認為是長時間外出,進一步研究父母外出時間對留守兒童健康的影響,結果變量仍然為兒童近一個月的生病頻率,分析結果見表6。不難發現,無論是母親外出,還是僅父親外出,外出時間在12個月以上的留守兒童近一個月內生病頻率的平均處理效應均顯著高于外出時間在6~12個月的留守兒童,即外出務工時間越長,對留守兒童健康狀況越不利。
1.零花錢、醫療自費支出與兒童健康差異。
為驗證收入效應,本文首先選用“兒童是否有零花錢”的虛擬變量進行研究,匹配結果見表7。研究發現,在控制個體變量與省份固定效應的基礎上,留守兒童相較于非留守兒童,有零花錢的概率提高了4.3%。這一結果解釋了父母外出務工影響子女健康的一個機制,即父母外出務工的收入往往高于務農收入,父母可以通過匯款等方式來增加子女的各項開支,零花錢就是一個渠道,留守兒童可以通過零花錢來進一步解決溫飽問題,同時提高了食品營養豐富度與多元化程度,從而有效提高兒童的健康水平。

表4 穩健性檢驗:更換匹配方式

表5 穩健性檢驗:更換健康變量

表6 機制分析:兒童撫養結構與父母外出時間

表7 機制分析:零花錢與醫療自費支出
同時,本文創新性地使用了“兒童醫療自付費用對數”指標來驗證收入效應,為解決反向因果這一內生性問題,控制變量新增“過去1個月孩子生病次數”進行匹配,匹配結果如表7所示,平均處理效應顯著為正,說明患病頻率相近的留守兒童比非留守兒童可以承擔更多的醫療費用。具體機制可以解釋為:在控制孩子患病次數相近的前提下,留守兒童家庭由于父母外出務工的收入效應,使得家庭財富增加,當兒童患病時,醫療自付費用明顯提高以便使其選擇更好的醫療服務,從而減少此后患病的可能性,有效提高健康狀況。
2.異質性財富效應。
大量研究表明,父母外出務工所帶來的收入效應會有效改善子女的健康狀況,本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究對財富狀況不同的家庭影響程度是否會有不同。本文將樣本分為低收入、中低收入、中等收入、中高收入及高收入五個分位,在控制個體變量后,研究留守兒童和非留守兒童在家庭是否支付伙食費、住宿費和校車費方面隨收入升高差異的變化情況。
如表8所示,平均處理效應在低收入、中低收入及中等收入家庭較為顯著,且隨著收入提高呈遞減趨勢,而在中高收入及高收入群體中則不顯著,這很好地驗證了異質性財富效應的存在,即在收入較低的家庭中的兒童,由于家庭相對貧困,更有可能無法為其支付伙食費、住宿費及校車費等日常開銷,導致健康狀況更容易受到明顯的消極影響;當父母外出務工之后,家庭條件明顯改善,留守兒童的伙食費、住宿費及校車費等費用支付可能性大幅提高,健康狀況明顯改善。而在收入較高家庭中的留守兒童,原本其支付各項費用的可能性就高于低收入家庭,父母外出務工后,這種情況并沒有顯著變化,因此在高收入群體中表現并不明顯。這一研究表明,對于不富裕的家庭,父母外出務工獲得額外收入,產生大量邊際回報;對于家庭條件較好的家庭,父母外出務工額外收入邊際回報較小,彌補對兒童照料缺失形成的分離效應更困難。
留守兒童健康不僅關系到我國長期的人力資本積累,而且關系到精準扶貧和代際貧困固化等問題。本文基于CFPS2016 年的微觀數據,使用PSM方法,對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健康的影響進行實證分析,結果表明:父母外出務工顯著提高了留守兒童的患病概率與生病頻率,且結論穩健。異質性分析的結果發現,父母外出務工對女童和學齡前留守兒童的負面影響更加明顯。本文在對影響機制的探討時發現,收入效應的確存在,且對于相對貧困的家庭影響更大,這有助于彌補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造成的關懷缺失,但分離效應,尤其是母親外出務工所產生的分離,對留守兒童的負面影響更大,并隨著時間的積累,負面影響將進一步加深。

表8 機制分析:異質性財富效應
根據研究結論,本文提出三點政策建議。第一,加大補貼力度,比如大力推行如營養改善計劃一類的財政補貼項目,為兒童提供營養餐、貧困補助等等,對于處于貧困家庭的留守兒童邊際效用更高,這意味著國家補貼政策會有效改善貧困家庭子女健康,對于貧困家庭的代際流動性有一定的促進作用。第二,完善戶籍制度,立足于我國基本國情,逐漸放開部分城市落戶限制,合理引導農業轉移人口落戶城鎮的預期和選擇,并有效保證進城的農民工子女入學、醫療保險等基本公共服務。第三,大力發展鄉村振興戰略,提高農民經濟收入,合理進行城鄉統籌,實現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均等化,能夠縮小城鄉差距,實現社會的全面發展,這樣可以有效減少父母外出務工比例,返鄉照料兒童,從根本上解決留守兒童的健康問題。
然而本文也存在以下不足:第一,僅使用PSM方法可以解決由選擇性偏誤帶來的內生性問題,但并不能完全消除隨時間變化的不可觀測變量影響,可考慮使用面板數據進行差分后進行估計;第二,文章雖然從幾個不同維度解釋了“分離效應”和“收入效應”對留守兒童的影響機制,但未能將總效應進行量化分解,估計這兩種效應的規模。作者未來將基于此對這一問題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