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之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們只要把握了事物的原因,特別是把握了初始原因,就達到了對事物的了解。在認識的哲學建構中,康德是把因果范疇作為重要的知性范疇列舉了出來的。可是,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其一,事物由來的因果鏈條或被打斷了或被掩蓋了,根本無法從事物的既存那里溯及原因;其二,事物的原因之復雜多樣是無法窮極的,而既存的事物又可能是轉瞬即逝的,如果我們打算去搞清事物的原因,也許尚未開始這項工作,那一事物已經從我們面前消失了。所以,在這種條件下,因果分析的認知方式必須讓位于直觀。我們需要直觀事物的本質,并根據直觀認知而行動。一切成為行動對象的事物,都應當在與我們相關聯和對我們有影響的意義上得到感知。
顯然,認識其過去和未來的因果關系,對于真理信念的慰藉是有意義的,但對實踐是否有意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解釋的,而不是作為一種實際情況而為我們所接受。直觀的綜合性,特別是對對象意義的把握,超越了指向真理的單一認識路徑及其線性邏輯。如果說因果關系的解釋框架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不僅對于認識而且對于實踐都指示了一條暢行無阻的道路,那么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這個因果關系的解釋框架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對因果關系的揭示既不可能也無必要,因為這一條件下的行動是建立在直觀對象本質的前提下的。具體地說,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對作為事物的對象的直觀就是具有實踐屬性的,是存在和包含在合作行動之中的,而不是像致力于真理探求的認識論學說那樣,將認識與實踐分開,把認識與實踐歸屬于不同的范疇或人類與世界交往的不同環節。
在康德所確立起了分析性思維后,我們在面對一切有著時間上的先后順序的事件時,總會從它們似乎存在著關聯性的背后去尋找因果關系。如果我們確實找到了這種因果關系,就獲得了一種滿足感,相信自己認識了事物的發展規律。在取得了無數次的成功后,我們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堅定的信念,并為一切存在尋求原因。我們堅信既有的存在肯定是一種結果,之所以出現了這個結果,是有原因的。似乎沒有原因的現實存在是不可思議的,或者,對于所有無法找到原因的存在,我們都會有著難以名狀的恐慌。正如我們在2020年“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間的經歷一樣,特別是在美國等發達國家中,在無數人發病并喪失了生命的情況下,關注點并未放在如何防范和應對病毒的流行上來,而是要努力去尋找原因,哪怕找不到原因,也要尋找到病毒最初發生傳播的源頭。
根據尼采的看法,這種窮究因果的做法意味著某種偏見,只要帶著這個偏見,就會要求把一切現象都納入因果解釋框架之中,或者為它們確立因果關系。尼采說,“我們認為,頭腦中連翩而過的思想是由一種因果關系聯系起來的。因為,更別致的邏輯學家實際所指的純現象,現實中根本不會出現。這種人習慣認為,思想就是思想的原因,這是偏見。”1[德]尼采:《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張念東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81頁。即便說由現實引發思想或引發何種思想并不是必然的,但因果范疇的出現,卻是認識史的現實。人們一直是用因果關系去解釋既存的和將要發生的一切事件和事物,如果存在著解釋不足的話,那么因果論者還可以用“多因一果”和“一因多果”的說法而對解釋框架作出修補,從而維護那個偏見。這樣做的結果是讓我們堅信,我們遇到的一切都可以納入到因果關系的解釋之中去,而且也一直是基于因果觀念去開展行動的。在我們對一些文獻的閱讀中也可以看到,在分析性思維成為思維定勢的境況中,人們往往不會對虛構因果關系的做法產生懷疑,反而會以為那樣做使理論變得更加科學了。
關于因果關系的認識可能是首先來源于時間的啟示和聯想,或者說,人們在生活經驗中發現了時間上前后相繼的事件之間是有著某種聯系的,從而形成了原因與結果的觀念,制作成因果關系的邏輯,進而認為這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規律。當我們使用歷史這個概念的時候,顯然是突出地強調了它的時間維度,即認為時間鏈條上的一系列事件構成了歷史。因而,人們總是試圖在歷史事件之間發現因果關系,也確實形成了因果論的歷史觀。因果論的歷史解釋其實是一種機械主義的歷史觀,它讓人們在歷史中看到的是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認為一切存在都是有原因的,而一切原因都必然有結果。就歷史作為一個連續統而言,各種各樣的社會因素處于互動之中,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的發生并不是有著明確的原因的,而是由于各種各樣的社會因素互動而走到了某個地步。所以,我們對于歷史的認識其實是應當去努力把握各種各樣社會因素互動的機制的。只有把握了這種互動機制,才能理解當下的社會運行并為獲知未來的發展提供啟發性的知識。如果我們根據機械論的因果觀去尋找某個歷史事件的原因的話,那實際上是一種極其簡單化的做法,所得出的結論是不可作為“真知識”而加以接受的。
從屬于認識要求的分析總會將人們引向對終極原因的追尋上來,而在許多問題上,其實是很難找到某個原因的,更不用說找到終極原因了。而且,即使能夠找到原因,對于實踐而言,也許是沒有必要的。特別是在對社會現象的認識和理解中,更是如此。辯證法雖然也重視對原因的尋找,也接受了因果范疇并時常應用它來對諸多社會現象進行解釋,但總體上看,辨清更加重視由因果鏈所連接起來的過程,即在因果互動和互證中去理解社會現象。這是辯證法不同于機械論因果觀之處。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辯證法對事物運行過程的關注越來越顯示出了方法論的價值。在某種意義上,在對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合作行動的把握中,那種動輒就追尋終極原因的分析方法,意義不大。因為,這種條件下的行動是要直接地應對風險以及危機事件,如果能夠在行動的過程中把握了因果關系固然好,但不會把揭示因果關系作為行動的必要前提對待。或者說,把尋找風險和危機事件發生原因的事情,交給那些不愿意在應對風險和危機事件中參與到行動過程中的人去做吧。不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而是為了打發他們無聊的時光。
因果范疇所代表的是一種決定論的觀念,隨著相對論的提出,這種決定論的觀念已經受到了質疑。相對論給我們展示的也是一種不同于機械論的時間關系,要求我們在相對性關系中來認識時間和理解時間,而不是按照實體性思維去把時間作為某種獨立存在的現象來加以把握、測量和計數。對于相對論來說,“不存在對于所有事件的絕對尺度,只有不同的時間,亦即各自的持續,可以互相進行比較。這里的一秒不是那里的一秒的同一。”1[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時間——它對我們做什么和我們用它做什么》,衛茂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66頁。也就是說,事件的不同意味著時間的差別,一些事件可能是由時間次序聯系在一起的,甚至會從屬于同一個因果鏈。也有更多的事件是毫無聯系的存在物,但它們在時間上又是可以進行比較的,存在著相對性的關系。這樣一來,自然時間(也可以稱作“世界時間”)可能是從屬于不同的系統、不同的場域的共有時間,而事件的時間則是從屬于具體的系統的,并在系統中形成某種網絡結構。所以,在時間相對性的視界中,并不是只有一種恒定的對所有存在相同的自然時間,而是呈現出了復雜性。這就意味著基于自然時間的聯想而生成的因果觀念失去了基礎。本來,時間次序上的存在物之間是否有著因果關系就是一個可疑的問題,在時間相對性和復雜性的狀態中,時間的次序似乎紊亂了,也就更加無法基于時間的次序去建構因果關系了。如果說因果關系有著時間次序的源頭的話,那么事件時間的發現本身就在源頭上對因果關系構成了否定。
事件以及事物間聯系在普遍性是應當接受的事實,但并不是所有的聯系都可以被作為因果關系看待,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實驗所揭示的就是一種沒有因果關系的聯系。條件反射所揭示的聯系是建構起來的,是以客觀效果的形式出現的。表面看來,在這種聯系中,似乎所給定的條件會被誤認為因,實際上它卻不是因,而僅僅是一種條件。對于一切有著心理活動的生物,特別是人,巴甫洛夫的實驗結果都能得到驗證。它說明,當聯想介入后,條件效應就會客觀地呈現出來,從而建構起世界中原先不曾存在的某種現象。更為重要的是,條件與反射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經驗事實,不從屬于任何邏輯,也無法作出理性解釋。當然,從巴甫洛夫的試驗中是很容易推及以個體形式出現的人的,似乎人們一直未去嘗試驗證群體的行為是否以條件反射的形式出現。也許在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們關于群體行為的理性基礎的固有觀念妨礙了對其是否具有條件反射屬性進行觀察的嘗試,但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也許對人的群體行為進行觀察,看一看其中是否包含著條件反射的特征,會變得有意義了。當然,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一般不會有同一條件反復出現的情況,在這一點上是不支持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理論的。如果說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應急反應式的行動在過程特征上具有與條件反射相似的特征,那是可信的,但我們在這里希望指出的是,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應急反應行動是不適宜于納入傳統的理性框架中去加以考察的。雖然這種行動必然會以合作行動的形式出現,會包含著(經驗)理性的內容,但就行動的發生和展開過程而言,卻不應在傳統理性概念的意義上去作出解釋。不僅不去從中尋找因果關系,而且也不在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的意義上去加以解釋。
近代以來,幾乎所有的社會活動都是通過組織開展起來的,組織就是現實的行動者。當組織是一個封閉系統時,無論組織內部的變動還是組織在環境中呈現出來的變動,都似乎有著清晰的因果關系鏈條可供把握。然而,隨著組織開放性程度的增強,因果關系也就相應地變得模糊了。對于充分開放性的組織來說,基本上是無法從中把握因果關系的。所以,因果關系能否成為組織管理的根據,是取決于組織的開放性的。如上所說,因果關系是從屬于決定論的解釋框架的,或者說是由決定論哲學所建構起來的,反映了決定論的觀念。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永遠也無法褪去機械決定論的色彩。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隨著決定論失去了現實的支撐,也就無法讓人們將這種根據決定論的觀念建構起來的因果關系維系下去。因果關系的解扣,使得認識和行動都必須針對具體的事項做出,已有的知識和經驗都只有在參照的意義上才有價值。認識和行動的具體性本身就意味著每一場境都是全新的,都需要在創新的意義上形成新的認識和開展獨特的行動。
湯普森在組織行動的意義上談論因果關系道,“在簡單封閉系統中,有關因果關系的知識可以是完全的。由于行動的所有后果都包含在系統中,同時所有行動的原因也源自該系統,則對于以任何方式組合的變量,都可以通過經驗或計算事先獲知其結果。但是,在復雜的開放系統中,作為誘因的行為所產生的多重效果常常在方向上各異并且持續時間不一。此外,系統內的效果可能來自系統外的活動。”1[美]詹姆斯·湯普森:《行動中的組織——行政理論的社會科學基礎》,敬乂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8頁。也就是說,對因果關系的把握是建立在兩個前提下的:其一,是組織的封閉性;其二,是環境的復雜性狀況。合作制組織是開放性的組織,而且合作制組織恰恰是適應于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開展行動的組織。這就意味著,認識和把握因果關系的前提性條件都不再存在了。所以,對于合作制組織來說,是不應將行動建立在對因果關系的認識和把握之上的,而是應當隨時根據任務的狀況開展即時行動。
在官僚制組織中,決策過程是最講求因果關系的,不僅會通過一系列的科學研究去梳理因果關系,而且對決策有可能造成的影響以及在執行中可能產生什么樣的結果,也都會基于因果關系而進行審查。所以,官僚制組織中成熟的決策過程也是對認識論哲學及其分析性思維方式的忠實運用,甚至是所有在實踐活動中應用認識論哲學及其分析性思維方式的典范。與之不同,合作制組織中的決策無論是在組織層面還是在個人層面進行,都應當合乎兩個方面的要求:其一,指向所承擔的任務;其二,出于合作和優化合作的要求。這就意味著不再關注因果關系,或者說,以對現實問題、所承擔的任務以及如何行動等方面的關注置換了對因果關系的關注。與官僚制組織中的個人角色穩定性不同,合作制組織中的個人角色處于隨機變動中的。這也意味著組織成員需要隨時根據角色變動而進行決策。所以,在合作制組織這里,是以隨機性決策的形式出現的,即組織的決策因任務的變動性而表現出隨機變化的狀況。當然,合作制組織中的組織決策是很少的。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組織決策的,因為合作制組織并無專門承擔決策職能的機構。合作制組織的組織決策是組織成員個人決策的整合形態,是那些最合乎組織理念和任務要求的決策得到了全體組織成員認同的結果,也是由每一個組織成員去作出隨即調整的決策。所以,合作制組織的組織決策無非是發生在行動之中的關于行動的決策,有著明確的指向卻不一定有目標。是因為不再關注因果關系而無法確立目標,也是因為無法確立目標而使得對因果關系的關注變得沒有意義。
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如果人們基于形而上學的立場的話,也仍然可以宣布事物、事件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但那是沒有實證意義的,而現實性的行動卻要在實證的層面上展開。一旦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面對現實而行動,就必須承認行動的所有相關項都是復雜的和不確定的。即便其中存在著因果關系,行動者也無法去把握,而且因果關系對于行動的意義也是不確定的。顯然,在時間上和空間上相鄰的事物之間是有聯系的,但它們的聯系并不一定是因果關系。從實踐的需要來看,事物間的許多聯系是由我們給予的,是通過想象建構起來的。可以認為,想象所把握的恰恰是事物的實質性方面,而近代以來極為推崇的邏輯演繹、推理等,所把握的則是事物的形式方面。比如,在“螞蟻搬家”與“天將下雨”這兩件事之間其實是沒有因果關系的,如果運用分析性思維而在邏輯推理中為這兩者找到了因果關系,那也是非常勉強的,事實上是不科學的。但是,在無數經驗事實中形成的想象卻在這兩種現象之間建立起了聯系,也正是在這種想象中把握了螞蟻搬家與氣象之間實質性的聯系。
邏輯只能在形式層面上展開,所把握的是從一種形式到另一種形式轉化和過渡的連續、中斷情況。如果兩個形式之間沒有連續的環節,邏輯在中斷處無法接續起來,推理也就終止于那個地方。然而,實踐需要卻不會因為那個地方出現了邏輯斷裂而消失,而是需要繼續以行動去應對在那個環節上所出現的事項。這個時候,就必須尋求邏輯推理等的替代性方式,而想象恰恰可以填補邏輯推理中斷時留下的空場。從現實來看,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幾乎所有事件以及存在物之間的聯系,都不是可以用邏輯去框定的,而是需要通過想象的方式去加以把握的。也許人們會辯稱因果關系屬于事物的實質方面,那只能說是對“實質”一詞的誤解。實際上,因果關系恰恰是一種形式,也就是佛家思想中所說的一種“相”。
事物的實質是不能在分析中把握的,因為分析無論做得多么精細和達到了什么樣的深度,都依然是在形式方面展開的。同樣,事物間的實質性關系也不能在推理中得到認識。總的說來,由康德開拓的分析性思維在用于認識和把握世界時,永遠游弋于形式的海洋中,反而是對世界的現象無比衷情的相似性思維,在每一步行進中都去把握世界的本質。如果說在以科學發展的人類認識史上也實現了對世界本質的某種程度上的把握,那也應歸結為相似性思維從未絕跡的緣故。所以,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需要放棄對認知上的因果關系的關注,需要在不關注因果關系的情況下發展出行動策略。于此之中,既包含著思維方式的轉變,也意味著知識生產模式的變更,落實在實踐上,就是一個不再將行動建立在對因果關系認知的基礎上的問題。
在傳統的主觀與客觀二分的視野中,客觀存在作為整體和能夠成為總體是由其內部的普遍聯系所決定的。與此不同,海德格爾把自我放入“此在”之中,又把此在作為存在的現實形態,進而通過自我的領會去把捉存在和存在之中的“關聯”。海德格爾把這種“關聯”稱作“因緣”,而不是像過往哲學家那樣將其說成是“客觀聯系”。“關聯”在領會中得到把捉,“領會就把……關聯保持在自己面前,作為自己的指引活動于其中的東西。領會讓自己在這些關聯本身之中得到指引,并讓自己由這些關聯本身加以指引。我們把這些指引關聯的關聯性質把握為賦予含義。在熟悉這些關系之際,此在為它自己‘賦予含義’,它使自己源始地就其在世來領會自己的存在與能存在。‘為何之故’賦予某種‘為了作’以含義;‘為了作’賦予某種‘所用’以含義;‘所用’賦予了卻因緣的‘何所緣’以含義;而‘何所緣’則賦予因緣的‘何所因’以含義。那些關聯在自身中勾纏聯絡而形成源始的整體,此在就在這種賦予含義中使自己先行對自己的在世有所領會。它們作為這種賦予含義恰是如其所見的存在。我們把這種含義的關聯整體稱為意蘊。”1[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02頁。也許只有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我們才能深切地體會到海德格爾的這種現實主義的態度。
顯然,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認識和把握客觀規律的理想主義追求會令人陷入一種困境:在未能把握客觀規律的情況下怎樣行動?可是,在倏忽出現的危機事件面前,我們并不知道因果關系是什么樣子的,可是我們又必須行動。這個時候,就可以看到海德格爾所引入的“因緣”概念的重要價值。也就是說,我們只需要基于所領會到的關聯去開展行動,就應當被認為是積極的,也的確是最為現實的。這是因為,“處于對意蘊的熟悉狀態中的此在乃是存在者之所以能得到揭示的存在者層次上的條件——這種存在者以因緣(上手狀態)的存在方式在一個世界中來照面,并從而能以其自在宣布出來。此在之為此在向來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上手東西的聯絡本質上已經隨著它的存在揭示出來了。只要此在存在,它就已經把自己指派向一個來照面的‘世界’了;此在的存在中本質地包含有受指派狀態。”2[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02頁。在海德格爾這種類似于神學的闡述中,讓我們發現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原則。首先,我們所面對的與我們“照面”的問題就是我們的任務,我們領會到的關聯即因緣就已經形成了對我們承擔任務的支持,即構成了承擔任務的基本條件;其次,我們所要發現的和所要承擔的只是我們的任務,這種任務已經成為此在,是“上手狀態”,有了我們熟悉的意蘊,至于那些未與我們“照面”即未為我們派發任務的存在,不應過多地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和消耗我們的精力;第三,我們只有承擔了任務才成為此在,或者說,才獲得了成為此在的資格,在我們作為此在的存在中,道德才是本質。這三個方面是我們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開展行動時的前提性條件,也是應當遵循的基本原則。
我們說這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原則,是對認識論及其實踐模式的超越或揚棄,但持有認識論立場的人會不會挑起辯論?海德格爾顯然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刻意地強調說,“此在向來已經熟悉意蘊。意蘊就包含有此在有所領會并作出解釋之際能夠把‘含義’這樣的東西展開的存在論條件;而含義復又是言詞與語言可能存在的基礎。”1[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02~103頁。也就是說,當此在成為有意蘊的存在時,此在展開過程中的所有含義都能夠得到領會和已經得到了領會,那么所有為了生存的行動,也就都可以在此條件下開展起來。雖然海德格爾著述的時代并不是我們今天所在的風險社會,但我們看到的則是,在他的文字背后包含著某種滲入了他骨髓之中的悲觀主義。如果海德格爾在致力于思考的時候也注意到社會的發展和科學技術進步(也許是二戰前夕的恐怖主義氣氛窒息了他,使他無法去發現那些能夠使他心境樂觀的東西)等因素,也許就不會將生存的期望劃定在已經獲得了意蘊的此在之中。我們在思考風險社會中的行動問題時,對科學技術一日千里的飛速進步是給予充分關注的,但我們卻不能把生存問題得以解決的全部希望寄托于科學技術,而是需要對這種條件下的行動本身進行思考。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肯定了海德格爾的一些思考的價值,同時又要求構想出合作行動模式去解決風險社會中的生存問題。也正是對風險社會中人的生存問題的關注,又讓我們想到了人的共生共在問題,并把人的生存寄望于人的共生共在,認為只有解決了人的共生共在問題,才能夠使人的生存具有現實性。就此而言,人的共生共在就是風險社會中的人的生存模式,這一模式在合作行動中的體現恰巧是合于對此在的領會的,是一種基于對此在的領會而提出的行動設想。
雖然時間是此在的屬性,或者說,時間無非是此在展開時的存在形態和表現方式,但歷史卻是時間中的存在。我們已經指出,歷史學在將歷史作為對象時,是按照時間去組織歷史事件的,即依據時間的綿延而給予歷史事件以某種次序。在給予這種次序后,才能去把握歷史事件中的聯系,并從中發現因果關系,進而給予某種解釋。海德格爾說,“歷史的基本現象先于歷史學所可能進行的專題化,而且是這種專題化的基礎……歷史如何能夠成為歷史學的可能對象,這只有從歷史事物的存在方式,從歷史性以及這種歷史性植根在時間性中的情況才能得到回答。”2[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425頁。當然,如果把歷史當作行進著的整體的話,那么時間又可以被作為這個歷史整體的屬性看待,是內在于這個整體的。由此看來,我們也就走到了愛因斯坦那里,理解了“時間因為觀察者而獲得相對性”的含義。進而,我們也就看到了時間既可以是內在于事件的,也可以是外在于事件而成為事件發生于其中的框架。海德格爾認為,“具有時間性”和“在時間之中”是時間的兩種存在形式。作為此在的事件是具有時間性的,而生存論視野中的此在則是在時間之中的。比如,人從生到死就是在時間之中步步前行的,人的行動是在時間中展開的,盡管人的行動具有改變時間的能動性。如果說我們的先民是在時間之中想象了因果關系,或者說根據時間的次序建構了因果關系,那么在具有時間性這一認識形成后,也就會要求我們根據具有時間性這一時間形式去重新審視因果關系。
當然,時間在觀察者這里雖然有了在事件內外兩種形式,我們卻又不能說觀察者創造了時間,時間的客觀性仍然是對對象進行觀察的根據。所以,在歷史學研究中,“此在歷史性的分析想要顯示的是這一存在者并非因為‘處在歷史中’而是‘時間性的’,相反,只因為它在其存在的根據處是時間性的,所以它才歷史性地生存著并能夠歷史性地生存。”1[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426~427頁。歷史學研究是為了建構歷史世界,而生存論的歷史視野則要從歷史世界中去發現生存經驗,分析那些經驗中可取的因素、應當避免的陷阱、契合于具體歷史條件的局限性。必須承認,歷史分析是把歷史作為對象的,但那僅僅是研究對象,而不具有此在的性質。所以,可以將歷史放在時間之中。然而,生存論在歷史中去努力發現的那些是在時間中的,但其目的則是要將那些拉入此在之中,也就是把歷史作為此在對待了。生存論不僅要看到歷史在時間之中,還要看到歷史是具有時間性的。只有當歷史具有了時間性,那些發生在歷史上的事件才是對現實的行動有價值的存在,才是此在。也就是說,生存的問題是最具有現實性的問題,生存論必須把“具有時間性”和“在時間之中”這兩種時間形式都接受下來。
當我們回到因果關系的話題上來,并將這個話題與海德格爾的論述結合起來,所看到的就是:在時間中的存在可能是有因果關系的,也可能沒有因果關系,而作為此在的具有時間性的存在則從屬于“因緣”的解釋,很難納入到因果框架中去。總之,根據海德格爾的看法,“此在的演歷本質上包含有開展與解釋。從這個歷史性地生存著的存在者的這一存在方式中,生長出明確地開展歷史和把握歷史的生存可能性。歷史的專題化亦即歷史的歷史學把握是之所以可能‘在人文科學中建設起歷史世界’的前提。對歷史學這門科學的生存論闡釋只意在證明它在存在論上源出于此在的歷史性。只有從這里出發才能標出一些界限,依照實際科學工作制定方向的科學理論在這些界限內可以具有其提問方式上的偶然性。”2[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426頁。我們知道,因果關系所代表的是必然性,有因就有果是不可逃避的必然性,而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一切都是以可能性的形式出現的。這就意味著,即使是“在時間之中”的存在,也不再會以因果關系的形式出現了,更不用說“具有時間性”的存在了。
在歷史的維度中,風險社會是以往未曾有過的。雖然人類社會的每一個發展階段中都有著大量的社會風險,但風險社會的歷史性卻是顯而易見的。正是風險社會,把人的共生共在作為基本的社會主題提了出來,擺在了我們面前。然而,這一社會主題下的一切行動都會因為危機事件的偶發性而表現出行動者所作出的是偶然選擇。甚至可以說,圍繞著人的共生共在而作出的一切提問,由人的共生共在派生出來的一切問題,為了人的共生共在而開展的一切行動,都會表現出偶然性。所以,因果關系不僅受到了可能性的否定,而且也受到了偶然性的否定。就此而言,我們認為,海德格爾所考察的那種從屬于生存論的歷史學是可以提供一個作為生存存在的歷史世界的,但那個歷史世界只是風險社會中的人們尋思和行動的參照,而不是作為必然如何的暗示。風險社會中的行動者在闡釋人的共生共在這一主題中的所有思考和行動,都是對具體問題的解決,是用具體性去詮釋“歷史性”“時間性”等概念的真正內涵的。
其實,如果把時間區分為“世界時間”和“事件時間”的話,就有可能清除海德格爾敘事上的那種晦澀難懂的色彩,就不會糾結于什么在時間之中或具有時間性,而是更為清晰地看到了“世界時間”與“事件時間”的相對性以及辯證關系。也就是說,當我們說事件是在時間之中的,這個時間是世界時間;當我們說時間內在于事件而且是事件的屬性時,所指的則是不同于世界時間的事件時間。可以想象,在人有了時間意識后的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人們的時間概念都主要反映的是世界時間,沒有意識到事件時間。所以,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對實踐活動的規劃和設計,對生存的思考和追求,都是在時間之中進行的。時間成了一個框架,所有的活動都在這個框架中。從時間中形成了因果關系的認識是為了把握、駕馭因果關系而資益于行動,但同時又會把未加把握和駕馭的因果關系作為一種“命運”而加以接受。
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事件的復雜性與行動的自主性開始要求人們在時間觀念上作出改變,即在出于行動需要的意義上和在一切行動的場合中用事件時間替代世界時間。這樣一來,就造就了世界時間的同一性與事件時間的差異性并存的局面。事件時間直接地與行動者的能力、主動性、效率等相關聯,而世界時間往往將行動者的這些方面掩蓋了起來。由于長期以來人們的時間意識中僅有世界時間這一種時間,才會以為時間就是一元的。隨著事件時間進入人們的時間意識中,那么空間多樣性的景象也就會在時間這里有了相同的表現。這個時候,關于個性化的時間,就會成為存在以及人的生存的基本形式。以往所有對個性化的追求,也都在時間這里得到了合理化證明。所以,在世界時間中形成的因果關系的認識,在事件時間中就會因為人的主動性而從人們的視線中淡化。
根據因果的觀念,人們相信而且確信每一個新出現的事物都有原因,都有它的歷史。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我們也相信此一事物源于以往,但我們是否需要尋覓來源處的蹤跡,則是一個需要考慮條件是否允許的問題。如果我們打算去尋找因果關系,能否取得一個滿意的答案?則是可疑的做法。也許那是枉費心力的事情,甚至有可能貽誤了我們應開展行動的時機。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微觀的具體事項中也許可以發現決定與被決定、原因與結果的關系,而普遍性意義上的決定論則是不可接受的。因為,復雜性和不確定的概念本身就是對一切決定論觀念的否定,沒有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也無法確認原因和結果。我們面對的只是“此在”,即便此在中有著原因和結果,我們也無法去把握它。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合作行動是把每一個突發事件作為行動任務的,并不徒勞無益地去弄清原因和結果的關系。顯然,在簡單和確定的條件下,因果關系是清晰的,決定與被決定的事實能夠輕而易舉地得到把握;在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運用科學方法也是能夠形成對因果關系的認知的,多數情況下是能夠達成正確的認知。然而,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即便我們抱著有果必有因的信念,也無從把握因果關系,以至于這種信念有可能成為思維上的心魔和行動上的障礙。
許多被判定為因果關系的事實往往是想象的結果。除了一些極其簡單的事項能夠通過數學手段去把握它們之間的因果關系之外,對于一切稍微復雜一些的事項,如果從中解讀出了因果關系,在很多的情況下,都只能說是某種近似因果關系,而不是根據對簡單事項中因果關系的把握而作出的正確推斷。如果說果真從簡單事項中推斷出了復雜事項上的因果關系的話,那么在這種推判之中,包含著想象就是顯而易見的了。一旦復雜事項中的因果關系是由想象建構起來的,也就構成了對分析性思維的挑戰甚至否定。進而,也就把我們引向了另一種想象:要么因果關系是建構性的,客觀存在中也許并不存在著因果關系;要么客觀存在中的因果關系只能得到近似的而不是準確的把握。對于簡單事項,把握因果關系是可以在直觀中實現的,而對于復雜事項中的因果關系的把握,當直覺失靈時,分析性思維給予我們的只是一種認識因果關系的信念。
事實上,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分析性思維連提供這種信念的功能也都喪失了。這是因為,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意味著,其一,因果關系即便客觀存在,也不是穩定的和確定的,而是流動的和不確定的,是無法進行靜態把握的;其二,因果關系的具體性意味著它因時、因地而異,任何尋求確定性因果關系的普遍性方法(產生于和根源于分析性思維的方法)都無法用來去認識和把握具體性的因果關系。我們認為,因果關系是建構性的,行動者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會根據行動的需要而對因果關系作出隨機建構。對于這種建構來說,唯有相似性思維能夠提供支持。實際上,運用相似性思維建構出的因果關系已經不再是我們原先理解的那種因果關系,如果用海德格爾的“因緣”概念來表述,可能會顯得更為貼切一些。
吉登斯認為,“社會科學中的因果概括總是假定,在行動的意想后果與意外后果之間,存在某種具有代表性的‘混合’,其基礎是行為的理性化選擇,無論其‘進行’是在話語意識層面還是實踐意識層面。技術變遷的發生勢必關聯著行動者對技術的應用,關聯著典型的技術創新方式等等。”1[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8頁。雖然一時一事上的建構也許是不成功的,但在總的進程中,積極性的建構特征還是比較明顯的。強調尊重客觀實際,尊重規律,可以有效地防止社會科學的“假定”不至于過分離譜,但這決不意味著可以封閉想象之門。就社會科學作為科學而言,也許應當以量子理論、相對論提出之后的物理學為榜樣,時時作出更為大膽的想象。否則,社會科學就無法承擔起促動人類歷史的使命。如果社會科學對人的能動性給予足夠關注的話,就會在社會過程中看到更多的物理學家所看不到的歷史進步動能。如果說法國大革命后建立起來的各個門類的社會科學都承擔著一個共同的任務:要為革命家的狂熱降溫,即通過指出因果關系而讓革命家變得理性一點,那么在進入了社會建構的過程時,社會科學研究更需要變得冷靜。然而,這種冷靜不再意味著指出歷史的進步中包含著因果關系,不是要求行動者必須尊重規律和按規律辦事,而是冷靜地拋棄一切假定,包括因果關系以及其他的所謂規律的假定,都必須被拋棄,以防止它們成為應對風險和危機事件的障礙。
從近代以來的科學研究來看,特別是20世紀的社會科學研究,因為有著某種對沉靜的追求,才造成了對理性的偏愛,甚至過分夸大了理性的意義。從社會科學研究在當前的任務來看,所要解決的是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提出的問題,直面的是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顯然,在這個時期,激發和調動人的積極性正是社會科學當前需要承擔起的重要任務,而不是用規律的名義去摧毀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當然,就社會科學的構想必須轉化為實踐意識和付諸行動才能證明其價值而言,肯定是需要充分估計到行動的約束條件的,但積極進取的精神應當成為形塑社會科學的基本材料。所以,社會科學不應輕視想象的力量。吉登斯在談到社會科學的功能時,用“約束性”與“促動性”兩個概念來說明社會科學與行動者的關系,并指出,“社會科學中不存在某種獨特的‘結構性說明’這樣的實體。所有的說明都至少會間接訴諸行動者有目的和運用理性的行為,以及這種行動與行動者所處社會情景及物質情景的約束性和促動性特征之間的相互關聯。”2[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9頁。面對“約束性”,社會科學的研究雖然有著提醒行動者的職責,但更為重要的是,應當去尋求克服它和打破它的出路,通過化解約束性去增強促動性。或者反過來說,通過促動性的積極建構去化解約束性。那樣的話,我們才會擁有“積極的社會科學”。對于這種積極的社會科學來說,拋棄以往用規律、因果關系編織起來的思維窠臼,去為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提供支持,就是在新時代中應當承擔起來的一項使命。
胡塞爾認為,“在‘純粹直觀’中(因為這個觀念化作用是經由現象學對康德的純粹直觀概念加以闡明的結果),我把握了時間性的和它所包含的一切本質因素的‘觀念’。”1[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哲學的觀念》(第1卷),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2頁。且不說時間性構成了物的本質,但就對“時間性”的把握而言,直觀的感知是極為簡便的,因而在思維上是極為經濟的。如果不是直觀,而是通過分析性思維的操作程式去把握時間性的話,就必須通過諸多中介因素而進行繁瑣的推理,即通過推理去獲得關于時間性的認知。而且,在推理的過程中,也是難免要將直觀引入到各個環節之中的,只不過是微不可察的,或者說,推理的形式掩蓋了直觀。實際上,如果說時間性派生出了可能性的話,那么對可能性的判斷也是需要通過直觀作出的,而且也只能通過直觀去把握可能性。對此,胡塞爾說,“物是一種物質物,它是一實質的統一物,而且因此它也是一個諸因果關系的統一體,具有無限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在這些特殊實在的諸特性中我們也遇到了觀念。因此物觀念的一切組成成分本身是觀念,每一成分都隱含著‘無限多’可能性的‘等等’。”2[德]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哲學的觀念》(第1卷),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2頁。
可能性本身就是反分析性思維的,因為分析性思維無論表現為什么樣的方法和推理過程,都是要達成某個確定的結論,即揭示必然性。如果結論是某個不確定的可能性,那就是方法的失靈和推理過程的自我否定,也是對分析性思維這種思維類型的否定。顯然,無論是作為一種現實的可能狀態還是作為時間綿延中的可能性,作為可能性,都是不接受分析性思維的觀照和考量的,而是需要去直觀地把握。胡塞爾在這里談到了“諸因果關系”,這說明他還是受到了認識論邏輯的影響,沒有意識到因果關系與復雜性是不能放在一起并行思考的。對于認識論及其分析性思維來說,因果關系是一個重要的高等級推理“抓手”,但用這個抓手所能抓住的,基本上是單一性的因果關系。至少,因果鏈條是明晰的。如果多種因果關系混雜交織的話,就會轉變成為復雜性的問題了,那也就是分析性思維無力觸碰的問題。當然,胡塞爾在說“諸因果關系”構成了物的統一體的時候又指出這個統一體的每一個成分都是觀念,這其實又是把那些因果關系當作觀念看待的,因而可以看作是對認識論的一種否定意見。
借助于推理,我們總能從已知推及未知,從而將未知轉化為已知。從未知轉化為已知的過程可以有多種途徑,但現代科學所走出的是一條陽關大道,人類社會的發展極大地受益于這條道路。我們將科學的發展道路比喻為“陽關大道”,其實是要指出科學研究存在著探索精神不足的問題,不敢去走一條崎嶇的山路。顯然,在科學的道路上,哪些東西可以進入科學的視野而成為對象,是有選擇的,或者說是要作出排除的。這種選擇取決于諸多因素,其中,被作為對象的存在是否合乎科學的既有框架就是需要優先考慮的問題,甚至是在直覺中判定的問題。因此,只有能夠被納入到這個框架之中并可以放置到某個位置上,才能在對它的研究中收獲預期成果。這可以比喻為人們首先做了一套衣服,然后選擇模特兒穿上這套衣服,再后發現了穿上這套衣服的人之美,即發現了這套衣服產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所謂科學研究的成果,就是這種“意外的效果”。這種從未知轉化成已知的路徑已經模式化了,成為我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基本路徑,人們走在這條道路上亦如老馬識途。甚至產生了一個極其怪異的現象,那就是熱衷于運用團隊而去從事科學研究。如果團隊可以從事科學研究的話,那就意味著這項研究是包含著團隊成員共同認可的邏輯的,在邏輯線條上走到終點,也就取得了科學研究成果。可是,當一項科學研究成果就像成熟的桃子那樣等待著人去摘取,那在何種意義上的創新呢?所以,科學研究團隊的出現這一現象本身就證明了科學研究模式化了,不可能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去解決那些關涉到人的共生共在的根本性問題。
當我們對科學研究道路進行回溯式考察時,在其原點上作出追問,就會發現,被我們稱為科學研究那些活動都是針對對象進行的。在什么成為對象的問題上,或者說,在什么屬于“未知”的范疇這個問題上,其實是已知的。既有的科學研究其實是對已知進行研究,至于未知,是被排除在研究對象之外的。只不過這種已知尚未實現與我們的意向的耦合而以潛在性已知的形式出現,一旦與我們的意向相遇,就成為對象,即進入已知的進程之中。所以說,對象是包含著意向性的存在。所以,在近代以來的整個歷史階段中,無論是科學研究還是社會實踐,在認識的意義上都基本上是通過推理的方式去發現對象的。因為推理無非是要把已知揭示出來和展示出來,其中,因果關系的信念就是這種推理的基礎,也是科學研究能夠以團隊的方式進行的前提。但是,我們必須指出,這只是發現對象的一種方式,直觀、想象等也可以成為發現對象的重要方式。如果考慮到條件和場境的話,還應看到,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隨著因果鏈條混亂到無跡可循的地步,隨著傳統意義上的規律變得虛幻,推理模式因為失去了依據而成為不堪使用的工具而退場,那么直觀、想象等在發現和確立對象時也就會發揮主導作用。
從科學發展史來看,多數對象的發現其實都采用了直觀、想象等方式,只是在成為對象之后,推理以及分析性思維才下場。無論是砸到牛頓頭上的那只蘋果還是他外祖母的燒水壺,給予他的都是直觀和想象,是他在直觀和想象中獲得的研究對象,而不是他運用分析性思維和通過推理發現的對象。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我們應考慮到成為對象的存在是具有高度的流動性的,這樣的話,擅長于對靜止的對象進行分析的研究方法也就失去了著力點。事實上,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行動者不是為了預期的未來而開展行動的,反而是用行動開拓未來。甚至可以認為,當前的行動將開拓出什么樣的未來也是很難準確預知的。如果有人強行辯解說,當我們用行動開拓未來時,我們的行動就是因,而未來就是果,這在邏輯上是沒有問題的,但對于我們的行動而言,則是一種沒話找話說的狀態。現實的高度復雜性和未來的高度不確定性是行動者必須接受的境遇,行動者的全部積極性和主動性都只能投向對當前問題的解決上來。也就是說,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是不需建立在對因果關系的認識和把握上的,一方面,現實的高度復雜性意味著無法去認識和把握因果關系;另一方面,未來的高度不確定性也意味著無從著手去認識和把握因果關系。
如果說科學研究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針對研究對象弄清因果關系的話,那么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這個目的需要得到重新評估。事實上,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出于行動的需要而直觀對象的本質,才是認識的基本內容。這是因為,在把握了對象的本質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一個行動方案在行動者心中形成了,至于因果關系,只具有次一級的相對于行動的重要性。我們一再指出,在因果關系不明的情況下也必須行動。如果因果分析是時間容許的,是可以嘗試去通過分析而把握因果關系的,但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把握因果關系的一切努力都恰恰會遇到一個時間容許的問題。特別是對于應對危機事件的行動而言,對即時行動的要求顯然是優先于對因果關系的把握的。這就是一種情勢所迫,要求我們在無法把握因果關系的情況下必須行動,而在必須行動的時候,因為沒有因果關系所指示的規律可循,就只能將行動建立在直觀和想象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