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長捷
1693年,愛爾蘭科學家威廉·莫利紐(William Molyneux)在致洛克的信中寫道:“假定一個成年的生盲,被教導用觸覺來分辨幾乎同樣大小的立方體和球體(假定它們是象牙做的),也就是說,他能夠感覺到哪個是球體,哪個是立方體。假定這時,立方體和球體被放置在一個桌子上,這個盲人恢復了視覺。問:現在,這個盲人在觸摸它們之前,是否憑他的視覺,能夠區分并說出,哪一個是球體,哪一個是立方體?”1A. C. Jacomuzzi, P. Kobau and N. Bruno, Molyneux’s Question Redux, Phenomen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s, vol. 2,2003, pp. 255-280.對此,洛克意識到,這個問題與他的知覺理論密切相關,在其代表作《人類理解論》一書再版時,他把這個問題連同他的回答放進了書中。這個被公布的問題在當時幾乎引起了所有哲學家的注意。它先后出現在貝克萊、萊布尼茨、伏爾泰、孔狄拉克、狄德羅、托馬斯·里德、亞當·斯密等人的筆下,繼而擴展到科學家的實驗報告當中。盡管三百多年來,它被哲學家、醫學家、心理學家、神經生物學家等廣泛討論,迄今卻仍無定論。與之相應,這一問題在知覺研究歷史中被一再地重新界定,并在不同的理論視角下被一再地重構。
在對莫利紐問題的當代哲學研究中,牛津大學哲學家加雷斯·埃文斯(Gareth Evans)于1985年所發表的“莫利紐問題”一文占有重要位置。事實上,它作為對莫利紐問題的經典處理被一再提及,并受到或肯定或否定的評論。埃文斯把莫利紐問題看作是空間的知覺表征問題。他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以空間概念作為形狀知覺的重要前提,并通過對空間概念的解釋來進一步揭示知覺的本質、不同知覺模式之間的關系。埃文斯的解決方案受到當代知覺研究者的繼承和批評。一方面,人們認可埃文斯的表征理論,即將形狀知覺看作是對物體形狀這一客觀屬性的表征,另一方面卻又認為,埃文斯對空間的解釋不足以解決莫利紐問題。進而主張,埃文斯的解決方案雖觸及莫利紐問題的核心——一般概念與特殊的知覺現象之間的關系問題,卻并沒有真正闡明這一點,從而亟待于某種理論上的修正。
埃文斯將莫利紐問題的核心議題解釋為這樣一個問題:“在承認盲人具有真正的空間概念的前提下,恢復視覺的盲人能否將他的空間概念擴展到他所看到的對象上?”2Gareth Evans, Molyneux Question, in Antonia Philips(ed.), Collected Paper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5, pp. 365-366.
埃文斯為什么要把空間概念作為回答莫利紐問題的關鍵環節呢?這取決于他對形狀知覺的解釋。埃文斯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洛克關于第一性質和第二性質的區分。對于前者,他稱之為第一性質或空間性質(spatial property)。它是完全屬于物體的性質,比如方位、形狀、大小、運動等,它們把“物質實體”這一觀念建構為占據空間的東西(space-occupying stuff)。后者他稱之為感覺性質(sensory property)或傾向性質(dispositional property),它是外物利用某些經驗來影響感覺主體的傾向(disposition)。3Gareth Evans, Things Without the Mind - A Commentary upon Chapter Two of Strawson's Individuals, in Antonia Philips(ed.), Collected Paper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5, p. 269.按照埃文斯的觀點,形狀作為物體的空間性質,本身就建立在“占據空間”這一觀念的基礎上。因此,如果盲人不具有空間概念,即使恢復視覺,也不可能認識球形或立方形,我們對莫利紐問題的答復就必然是否定的。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承認盲人具有空間概念,也就意味著他能夠靠觸覺建構起形狀、大小等概念,我們只需追問,他能否把原來的形狀概念應用到新的視覺經驗上就可以了。
從歷史上看,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曾被分為兩大哲學派別,一是以萊布尼茨為代表的肯定派別,一是以貝克萊為代表的否定派別。萊布尼茨認為,恢復視覺的盲人能夠運用理性的原則,并結合以往的觸覺經驗來分辨新的視覺對象。因為,圓形和方形這兩種形狀無論從視覺上獲得,還是從觸覺上獲得,都應該是相同的觀念。只有這樣,一個失去視覺的人和一個喪失觸覺的風癱病人才都能夠理解幾何學。1[德]萊布尼茨:《人類理智新論》(上冊),陳修齋譯,商務印書館,1982,第118頁。貝克萊則主張,形狀的視覺觀念與觸覺觀念是完全不同的,恢復視覺的盲人雖然有球形和立方形的觸覺觀念,但由于缺乏視覺方面的經驗,并不能立刻辨別哪個是立方體,哪個是球體。2[英]貝克萊:《視覺新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27頁。
基于對傳統兩大派別的理論回應,埃文斯重構了兩種理論立場。一種是比萊布尼茨觀點更強的哲學家立場,這一哲學家被簡稱為V;一種是類似于貝克萊觀點的哲學家立場,這一哲學家被簡稱為B。3Gareth Evans, Molyneux Question, in Antonia Philips (ed.), Collected Paper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5, pp. 372-399.埃文斯使V像萊布尼茨一樣對莫利紐問題給出肯定答復。V認為,盲人在獲得視覺后,能夠將他靠觸覺獲得的形狀概念應用到當前的視覺陣列上。埃文斯將這種應用稱之為“概念推廣”(generalize)。V的這一觀點進一步建立在這一立場上,即,存在一種統一的概念能力,這種概念能力能夠涵蓋一切知覺現象。B則認為,視覺正方形與觸覺正方形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因此,當一個視覺正常的人使用“正方形”這一概念時,這一概念是建立在兩種互不相關的概念能力之上的。B的這一觀點的理論基礎是,我們所擁有的概念,比如正方形概念,完全來自經驗。也就是說,我們在視覺經驗中,根據二維的顏色色塊,形成視覺正方形概念;在觸覺經驗中,則根據觸覺最小點的構成,形成觸覺正方形概念。在B和V的理論沖突中,B會這樣來反駁V的觀點:V所謂的統一的正方形概念并不存在,因為它完全脫離任一感官模式中的感覺要素,并不存在于任何影像(image)當中。V則會堅持說,空間概念并非是經由這種內在途徑而獲得,相反,這一概念是從外部環境這一完全不同的途徑而得來。
埃文斯支持V的立場,在這里,V所定義的空間概念并非來自萊布尼茨所謂的先天原則,而是完全可以借助于經驗學習機制而獲得。對此,埃文斯給出了一種新的知覺解釋方案,主張我們是從主體的空間感知能力那里獲得空間概念的。埃文斯的解釋方案可以概括如下:
(1) 知覺輸入已經使機體獲得了空間內容,不論是聽覺輸入還是視覺輸入都能滿足這一點。在這個意義上,知覺的空間表征已經體現了空間信息,但還不是概念表征。
(2)主體能夠對知覺經驗作出概念反應。知覺的輸入被提供給一個使用概念和推理的思考系統,從而使個體能夠接受和擁有這些知覺信息。借助于知覺與思想的聯結,我們才能把任何概念內容歸屬給思想。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有意識經驗。
(3)知覺的輸入與行為的輸出直接相關;行為的輸出與思想系統之間也存在某種和諧性。唯此,才使得上述的思考系統具有某種可理解性。
(4)知覺中的空間信息被以自我中心的(egocentric)語詞加以確定。比如,在聽覺中,當主體確定聽覺所體現的空間信息時,主體會用以自我為中心的語言來正視這種確認:他聽見聲音在他的上面或下面,右邊或左邊,前邊或后邊,或在這邊、那邊。其他知覺,比如在身體運動觸覺中也是如此。由于我們只有一套行為系統,因此,來自不同感官系統的知覺就能夠共同構造一個統一的世界圖景,而適用于一種知覺模式的空間概念也就能夠被推廣到其他的知覺模式。1Gareth Evans, Molyneux Question, in Antonia Philips (ed.), Collected Paper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5, p. 390.
根據上述解釋方案,埃文斯構造了一個莫利紐實驗。它的科學背景是這樣的:人們發現,直接對人的大腦視覺皮層進行電流刺激會產生一種“光幻視”體驗。對視覺皮層的特定區域進行相應強度的反復刺激,會在視覺領域的特定位置產生一個相同的光幻視;同時刺激視覺皮層的幾個不同位置,則會產生一個關于簡單圖案的經驗。這一工作的先行者布林德雷(G. S. Brindley)曾在兩個病人那里埋置了長期的皮層植入物,使用它們來產生可認知的圖案。埃文斯據此提供了一個莫利紐問題的優化精簡版本:假定一個天生的盲人,使用布林德雷的皮層植入物,使之可能產生一個光幻視的圖案,這一圖案例示了一個形狀,這個形狀是這個盲人之前根據觸覺經驗而命名的(比如,正方形或字母A),那么他這時能否在光幻視時正確地命名這一形狀呢?
V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埃文斯指出,盲人擁有由四個光點構成的正方形的視覺經驗意味著他處在一種復雜的信息狀態。這種信息狀態具體表達了以自我為中心對這些光點加以定位的信息。比如說,這四個光點,一個在上并且位于左邊;一個在它之下;第三個則在上并位于右邊,等等。因此,我們就假定,盲人能夠對已有的觸覺感知對象的方位形成一個視覺的空間表征。盡管視覺的現象性質與觸覺現象性質不同,但它們的空間要素是相同的,也是用相同的詞匯來指認的。既然盲人已經將正方形概念應用到觸覺對象上,那么沒有理由假定他不能將這一概念應用到視覺對象上。
至此,埃文斯認為自己成功地將V對莫利紐問題的肯定性回答建構為一種視覺系統的經驗理論。這一理論強調,如果一個視覺系統能夠提供在空間上相聯系的現象經驗,那么它至少是這樣一種系統,即它能夠向主體提供這些現象在行為空間中所占據的位置的相關信息,而這一事實則為某種為視覺和觸覺共有的基本空間概念的應用提供了基礎。
相反,B的立場面臨如下指控。第一,由于B不承認視覺表征中蘊含的空間信息,因此他的視覺理論必然會導致維特根斯坦所批評的私人語言的產生。這主要表現在,B想必會把主體的視覺領域設想為是有方位的,比如有a、b、c、d四個邊,否則他就沒法區分符號A和倒立的符號A了。但是這四個邊卻不能通過參考視覺領域之外的東西來加以區分,那么他就必然要使用私人概念來區分。第二,在埃文斯重構的這個簡化版本的莫利紐實驗中,談論有四個光點組成的正方形,這種描述本身是一種比喻性的語言。如果像B那樣,的確主張有四個心理事項組成了一個正方形,那么就會導致“感覺材料的謬誤”(sense datum fallacy)。這種謬誤在于,試圖訴諸主體的內在處境來解釋,當主體與外部世界的對象發生關聯時,這種關聯包括了什么,從而以主體與內在對象之間的某種關系來取代主體與外部對象之間的關系。
顯而易見,埃文斯在處理莫利紐問題時,是用空間表征來解釋形狀概念。他強調,不同的感覺模式所獲得的空間信息是相同的,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空間,從而使主體能夠獲得一種統一的空間表征。因此,當主體在不同的感覺模式下來感知同一物體時,能夠獲得一個統一的形狀概念。根據這樣的推論,埃文斯就可以主張,根據不同感覺模式對同一個物體的感知,所獲得的是相同的形狀概念,相應地,相同形狀概念就能夠被應用到任何一種感覺模式上去。在這個意義上,對莫利紐問題的回答就必然是肯定的。而以貝克萊為代表的否定派立場由于不承認一種獨立于主體之外的客觀空間,也就只能用現象主義的方式來描述空間和形狀知覺。但這樣的描述會帶來“私人語言”的困境或“感覺材料的謬誤”,從而無法為它的世界圖景提供一種必不可少的公共性和客觀性。
在當代表征論者看來,埃文斯以“空間”為核心的解釋方案,并不能真正解決莫利紐問題。其根本原因在于,埃文斯將莫利紐問題還原成一個空間表征問題,這一做法不能完全切中莫利紐問題的要害(miss the point)。從直觀上看,我們對同一物體的觸覺感受與視覺感受是明顯不同的。莫利紐問題的關鍵點在于,如何在兩種不同的感受(對球體或立方體的觸覺或視覺中)中識別一種共同的東西(球形或立方形概念)。更準確的說法就是,一個人如果僅僅在某一感覺模式(觸覺)下獲得了形狀概念,那么他能否把在這一模式下所獲得的形狀概念應用到另一不同的感覺模式(視覺)中去。
穆罕·馬修(Mohan Matthen)和約納森·柯亨(Johnathan Cohen)認為,埃文斯雖然主張不同知覺模式之間必然存在一種共有的空間表征,但這一主張并未使我們在解決莫利紐問題上更進一步,“因為或許觸覺系統和視覺系統還需要學習如何在空間表征所提供的矩陣中組織它們的感覺材料?!?Mohan Matthen and Jonathan Cohen, Many Molyneux Questions,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98, no. 1,2020, p. 49.畢竟,我感覺到某物在我手上,和我看到某物在我手上,兩種知覺并不相同。那么我的知覺系統是如何知道,兩種感覺模式下的某物在我的空間表征中是處于同一位置的?
另一位知覺研究者約翰·坎貝爾(John Campbell)進一步認為,埃文斯的解決方案等于是“用一個關于我們的信息加工體系以及它與概念思考之間的關系問題,取代了現象經驗與概念思考的關系問題”。2John Campbel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Phenomenal Conciousness, and Molyneux’s Question, in José Luis Bermúdez(ed.), Thought, Reference, and Experien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 197.但這種借助于“自我中心的空間”(egocentric space)來解釋形狀知覺的做法是成問題的,也最終導致其整個論證的缺陷。為了說明這一點,坎貝爾將埃文斯論證概括如下:
(1)形狀概念因其與自我中心空間之間的關系而獲取其意義。
(2)自我中心空間又因其與行為之間的關聯而獲取其意義。
(3)視覺和觸覺的自我中心空間具有的內容是由于它們與相同的行為系統發生關聯。
(4)因此,自我中心空間的內容在視覺和觸覺上是相同種類。
(5)由于自我中心空間在視覺和觸覺上相同,因此,不管是從觸覺還是從視覺所獲得或使用的形狀概念,都具有相同的內容。
坎貝爾不接受上述(1)和(2)的主張,進而認為,埃文斯采用“自我中心的空間”來解釋形狀概念的做法是不恰當的,因為將形狀概念與行為相聯系并不能窮盡這一概念的本質。這里有兩層原因:第一,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即自我中心的空間雖與行為發生聯系但并不是因行為而獲取意義的。換句話說,自我中心的空間完全可以有獨立于行為的意義。舉例來說,一個潛水艇的指揮員使用經緯坐標來指引船的電腦航行系統。雖然經緯坐標在船的航行方面起到特殊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坐標系統是由于它在潛水艇航行方面所發揮的作用而獲得其意義的。而毋寧說,這一坐標系統所擁有的意義完全先于它在航行方面的使用,而當它被用來控制航行時,它的先前意義就得到了充分的開發利用。另外,我也可以將自我中心的空間結構投射到物體以及物體之間的關系上,而完全不用涉及個人行為,這也表明,自我中心的空間的內容和意義完全可以脫離行為而存在。3John Campbel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Phenomenal Conciousness, and Molyneux’s Question, in José Luis Bermúdez(ed.), Thought, Reference, and Experien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p. 199-200.
第二,埃文斯在解釋形狀概念與自我中心的空間之間關系時也存在困難。盡管他主張,形狀概念能夠通過與自我中心的空間發生關聯而獲得意義,但問題在于,他認為,知覺輸入的空間信息是一種非概念內容。在這種情況下,這種信息加工的非概念內容對于主體來說就不是透明的(transparent)。進而,根據科學發現,人的大腦存在不同的認知區域,它們可被看作是不同的模塊(module),顯然存在這種可能性,即不同模塊對同樣信息的處理所產生的是不同的標記(token)。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在兩種不同的感覺模式下,我們是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來識別同一個以自我中心方式所確定的位置,一種是以觸覺的方式,另一種則是以視覺的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們承認,形狀概念是因其與自我中心空間之間的關系而獲取其意義,也仍舊無法揭示不同的知覺模式下所獲取的形狀知覺何以會在概念上是統一的。1John Campbel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Phenomenal Conciousness, and Molyneux’s Question, in José Luis Bermúdez(ed.), Thought, Reference, and Experien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p. 203-207.
坎貝爾對(1)和(2)的反駁使得論證(3)失去了立論的根基。對于埃文斯所主張的我們只有一套行為系統,坎貝爾表示贊同。但是,由于行為并不被看作是自我中心的空間概念內容的必要前提,同時,“自我中心的空間”作為知覺輸入時的一種非概念化的信息加工內容,在主體這里又并非是透明的(transparent),也就使得我們并不能根據相同的“自我中心的空間內容”來判定視覺和觸覺會產生相同的形狀表征。由此,埃文斯所論述的行動——空間——形狀概念三者之間的邏輯關系就被破除了。在這種情況下,埃文斯提出的結論(4)和(5)也就不再具有理論效力。
認識到埃文斯的空間解釋無助于解決莫利紐問題,當代學者試圖進一步推進對這一問題本質的認識,將莫利紐問題理解為“如何處理統一的形狀概念與形狀知覺的不同現象特征之間的關聯”的問題。比如,珍妮特·列文(Janet Levin)認為,莫利紐問題要問的是,“當憑借觸覺和視覺來識別形狀時,我們能否運用相同的知覺概念。”2Janet Levin, Molyneux’s Question and the Individuation of Perceptual Concepts,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39, no. 1,2008, p. 1.坎貝爾也認為,莫利紐問題是關于“如何處理落入不同感覺模式(sensory modality)下的形狀知覺之間關系”3John Campbell, Molyneux’s Question, Philosophical Issue, vol. 7, 1996, p. 301.的問題。
當然,在莫利紐問題上,埃文斯對空間的關注絕非偶然或徒然。莫利紐問題確實與空間認知有密切聯系,但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并處理這種聯系??藏悹柌徽J可埃文斯的處理,他將空間與形狀之間的關系解釋或整合為一種關于經驗的幾何結構或外物的幾何結構問題。對這一問題存在兩種基本立場。一是內在主義立場,認為經驗本身包含一種內在幾何結構,因此在不同的感覺模式中可能存在不同的現象幾何學結構,也就容許形狀知覺可以因感覺模式的不同而不同。二是外在主義立場,認為經驗的幾何結構是由外部對象本身的幾何結構所建構的。1John Campbell, Molyneux’s Question, Philosophical Issue, vol. 7, 1996, p. 302.由之,既然不同的感覺模式都表征外物的形狀性質,這些形狀知覺就應該是相同的。對比這兩種立場可以看出,埃文斯顯然是外在主義立場的代表人物。
坎貝爾認為,外在主義立場可被進一步區分為溫和外在主義和激進外在主義立場。溫和外在主義承認經驗分類的在先性。比如它承認形狀知覺可分為具有相似性的不同類型。但一旦要說明不同感覺模式下的感覺之間的相似性究竟是什么時,它就要訴諸外部事實,指出它們是某種物理性質所造成的某種特定感覺。而激進外在主義則認為,在感覺經驗最初被分化為具有相似性的類別時,就已經需要外部環境的介入了。進而,在形狀知覺方面,激進外在主義強調不同的感官能夠獲取相同的形狀知覺,因此主張形狀知覺是非模式的(amodal)2John Campbell, Molyneux’s Question, Philosophical Issue, vol. 7, 1996, p. 303.——這也與埃文斯的理論完全相吻合,由之我們可以說,埃文斯同樣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激進外在主義者。
但是,另一方面,坎貝爾認為,激進外在主義還主張,即使在現象層面,觸覺和視覺所感知到的形狀性質也是相同的,并且這種相同性對于主體而言是透明的(transparent)。這是埃文斯所未能闡明的,甚至當他將知覺輸入的自我中心的空間信息看作是非概念內容時,已經使這一論點無法得到保證??藏悹栔赋觯捎诎N乃共捎靡环N非概念化的方式來解釋知覺經驗的現象內容,從而使這一理論不能容納現象內容的透明性(transparency of the phenomenal content)。進而,如果主體不能察覺觸覺經驗與視覺經驗具有相同的現象內容,也就無法說明那種一般的形狀概念何以能同時應用到觸覺和視覺上來。在這個意義上,埃文斯的解決方案就是失敗的。3John Campbel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Phenomenal Conciousness, and Molyneux’s Question, in José Luis Bermúdez(ed.), Thought, Reference, and Experien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 210.
為維護埃文斯的激進外在主義立場,坎貝爾提出了一種改造方案,那就是,摒棄埃文斯對空間的解釋,直接著手處理形狀概念與不同感覺模式下的經驗現象特征之間的關系。
按照埃文斯的解釋,知覺輸入所提供的空間信息狀態是非概念化的內容,甚至不能稱之為知覺經驗,而只能被看作是大腦發生過程。只有當它被提交給使用概念和推理的思想機制后,這種大腦過程才能夠被覺察并被看作是意識內容。這就意味著當它僅僅是一種大腦進程時,對主體而言并不是透明的;當它被提交給思想機制成為一種知覺經驗后,它仍然要面臨透明性的問題。這是由于,大腦中存在處理信息的不同模塊系統,而且每個模塊系統在其內部獨自處理特定的信息,有自己獨有的信息處理規律,這樣我們就很難假定模塊之間的信息處理規律是相同的,并由此產生相同的知覺表征。再者,大腦過程中所具有的空間信息內容與思想機制運作下的知覺經驗內容是否相同,也是不可知的,盡管后者不過是大腦過程信息受思想機制的察覺后所產生。
坎貝爾認為,埃文斯的理論困境在于他將不同感覺模式下的知覺經驗內容還原為知覺輸入的空間信息內容。坎貝爾則明確反對這種還原。他主張,必須承認經驗的現象內容的存在,并且認識到,它一方面與概念內容相聯系,另一方面又與信息處理內容相聯系,但三者不能相互等同。經驗現象內容與知覺輸入的信息內容之間是一種因果關系,也就是說,經驗現象的內容是由于大腦的信息內容而產生。同時,在主體的概念判斷與大腦的信息內容之間也存在因果解釋的關系。1John Campbel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Phenomenal Conciousness, and Molyneux’s Question in José Luis Bermúdez(ed.), Thought, Reference, and Experien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 211.那么,經驗現象內容與概念內容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坎貝爾認為,這是最為困難的問題。他指出,為了解決經驗現象的透明性問題,我們必須把形狀知覺看作一種范疇知覺(categorical perception)。這種范疇知覺從“形狀”這一范疇屬性(category properties)那里直接獲取其因果意義,并因之具備概念化的特征。同樣,在概念與外物之間也存在一種因果關系,即我們對形狀概念的理解要依賴于作為原因的形狀屬性,因此,形狀概念也是一種范疇屬性概念。一旦把經驗現象作為一種范疇知覺,觸覺和視覺盡管在顯像(appearance)方面存在差異,但對同一外物的形狀屬性所產生的形狀知覺卻必然是相同的,正如形狀概念以相同的形狀屬性作為原因就必然是同一的一樣??藏悹栔赋觯安还苁歉鶕|覺還是根據視覺來識別,形狀屬性的因果意義都是相同的。不管是靠哪種感覺模式來感知,我們都知道圓的東西會滾動,不管是在哪個感覺模式下把某物感知為圓的,你必然會把它感知為是能滾動的。”2John Campbel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Phenomenal Conciousness, and Molyneux’s Question in José Luis Bermúdez(ed.), Thought, Reference, and Experienc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 pp. 216-217.由此,坎貝爾借助于因果關系將大腦的信息內容與經驗知覺的內容和概念內容聯系起來,又以外物的形狀屬性作為原因基礎,來闡釋形狀知覺內容與形狀概念內容之間共同的“范疇”本質。在解決知覺表征內容與概念內容之間的統一性難題的同時,又解決了經驗內容的透明性問題,從而提供了一種較為完善的激進外在主義方案。
坎貝爾對埃文斯的激進外在主義改造方案將兩種感覺模式下的經驗現象看作是對主體透明的(transparent to subjects),從而能夠較好地回應“如何將形狀概念應用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模式中”這一問題。但這種激進的“透明性”同時也面臨一些詰難。
首先,人們質疑這種激進理論的適用范圍。在很多案例中,我們并不認為,兩種感覺模式下的經驗內容是完全相同的,并且對于主體而言是透明的。比如,對腐爛的水果的知覺。一個人既可以靠視覺,也可以靠觸覺來區別水果是否腐爛,但是,對于“腐爛”這同一種性質,我們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視覺概念和觸覺概念。從直觀上講,一個天生的盲人雖然能夠靠觸覺分辨腐爛的蘋果,但他似乎并不能把這一概念應用到他新獲得的對蘋果腐爛的視覺經驗上去。1Janet Levin, Molyneux’s Question and the Individuation of Perceptual Concepts,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39, no. 1,2008, p. 16.更有甚者,批評者布瑞恩·洛爾(Brian Loar)注意到,在某些案例中,我們能夠對同一感覺模式下獲取到的屬性形成兩種認知概念,卻并不能從先天的角度去解釋這種現象。2B. Loar, Comments on John Campbell’s Molineux’s Question, in E. Villanueva (ed.), Perception, Ridgeview Publishing, 1996, p. 9.因此,列文指出,即使盲人對球形和立方形的觸覺認識與我們的視覺認識相同,但它或許只能作為一種偶然的案例,并不能證明觸覺概念與視覺概念就是相同的。3Janet Levin, Molyneux’s Question and the Individuation of Perceptual Concepts,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39, no. 1,2008, p. 17.
當然,埃文斯和坎貝爾可能會對此回應說,形狀概念與腐爛的概念是完全不同類的,因為,形狀概念是與外物的客觀性質直接發生關系,而腐爛概念所依據的只是顏色、軟硬等一些傾向性質。但列文認為,這仍然會帶來問題。第一,這種理論預設必須能夠經受住經驗的反推。而反推過程中一旦出現相反的案例,似乎就證偽了這一預設。舉例來說,任何一個在莫利紐實驗中不能分辨球形和立方形的人,都完全有理由去相信,觸覺感知到的形狀性質與視覺感知到的形狀性質是不同的,而這正是經驗論者貝克萊等人的立場。第二,如果說某些關于客觀外物屬性的概念,比如形狀概念,能夠反映客觀屬性的本質,那么似乎我們只需審查我們的概念,就能夠獲取有關這些屬性的知識了,但事實似乎并非如此。而且,這也意味著,除非形狀概念與那種不同感覺模式下的形狀知覺存在一種先天的聯系,否則就不能說這些概念能夠表征客觀屬性了。然而,對于那些承認“疼”或“紅”等這樣的認知概念同樣反映這些屬性的本質的人來說,他們卻并不認為這些屬性是物理的。4Janet Levin, Molyneux’s Question and the Individuation of Perceptual Concepts,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39, no. 1,2008, pp. 17-18.從這種立場來看,埃文斯和坎貝爾在形狀概念與物理性質之間所建立的這種必然聯系似乎是可疑的。
其次,這種激進的“透明性”只有在理性主義視角下才能夠實現。也就是說,它要求經驗現象是一種范疇知覺,從而使形狀概念從觸覺模式向視覺模式的轉移是一種“理性的轉移”(rational transition)。這一點在埃文斯這里是非常明確的——他強調,在空間概念方面,存在一種涵蓋一切知覺現象的概念能力。坎貝爾繼承了這一立場,并將埃文斯的經驗現象改造為一種概念化的、對主體透明的知覺內容,從而確保共同的形狀概念能夠從觸覺模式向視覺模式轉移并推廣。然而,經驗研究也表明,對形狀的觸覺感知和視覺感知是由不同的神經元集合所處理。就連坎貝爾本人也承認,大腦中存在不同的感知模塊。有些學者據此認為,先天失明的盲人所能識別的并非統一的圓形或方形概念,而是各自不同但又具有先天聯系的知覺表征。比如杰西·普瑞茲(Jesse Prinz)就捍衛一種概念經驗主義立場,認為存在兩種不同的形狀表征,只不過被本能地聯結在一起。1J. Printz, Furnishing the Mind, MTI Press, 2002, p. 135.對于這種不同的解釋,埃文斯和坎貝爾同樣無法找到確鑿的證據加以反駁。事實上,在如何看待不同感覺模式之間的關系這一議題上,科學和哲學均無定論。因此,坎貝爾所維護的這種激進外在主義解釋注定只能是一家之言。
在17、18世紀,人們對莫利紐問題的回答曾分化出兩大陣營:以萊布尼茨為代表的肯定性陣營和以貝克萊為代表的否定性陣營。埃文斯對莫利紐問題的處理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萊布尼茨的理性主義立場,主張觸覺認知和視覺認知所產生的是統一的形狀概念,并且這樣的統一概念完全可以直接從觸覺經驗向視覺經驗推廣。當然,埃文斯的解釋方案與傳統的萊布尼茨式方案有很大區別,這表現在,他將形狀概念看作一種能夠反映客觀物理屬性的空間概念,并主要揭示了知覺輸入的自我中心的空間信息、統一的行為系統以及獨立運作的思考推理系統這三個方面的邏輯聯系,以此來闡釋為何我們具有統一的形狀概念,以及為何不同模式下的形狀知覺是相同的。
但埃文斯的方案并沒有針對“不同感覺模式下的經驗現象存在顯著不同”這一事實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而且他利用自我中心的空間信息來解釋形狀知覺的做法也頗受詬病。因此,當代知覺研究者坎貝爾提出了激進外在主義方案來改造埃文斯的解釋??藏悹栟饤壛税N乃挂浴白晕抑行牡目臻g”為核心的論證,否定了埃文斯論證中空間信息與行為系統,以及空間信息與思維系統之間的必然邏輯關系,指出莫利紐問題中亟待處理的是不同感覺模式下的形狀知覺之間的關系問題。在這個方面,坎貝爾進一步明確了埃文斯的這一論點,即外在的客觀形狀屬性是形狀知覺和形狀概念的原因基礎,并將形狀知覺稱之為“范疇知覺”,從而賦予形狀知覺以概念化的內容,以說明它對于主體而言是透明的,并在形狀屬性、形狀知覺和形狀概念三者之間建立起因果必然聯系。
在莫利紐問題上,坎貝爾用“內在主義”和“外在主義”兩種解釋方案來重構傳統的肯定派和否定派,以及埃文斯的哲學家V與哲學家B之間的分歧。但他所擁護的外在主義立場并不能真正消解內在主義解釋,甚至還受到一些支持或同情內在主義立場的學者的批評。事實上,對于不同感覺模式下對同一屬性的知覺經驗是否相同、不同知覺模式之間的聯系是否是一種理性的聯系等問題,存在各種不同立場。而科學對此并無明確的解釋。這也使得哲學混戰的局面得以持續。在上述關鍵問題不能最終得到澄清的前提下,坎貝爾對埃文斯的解釋方案的改造,固然使其更加具有一貫性,但并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莫利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