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磊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設色山水圖冊,為清初著名畫家石濤(1642—1708)所作。該山水圖冊八開,其中七開皆有唐詩跋文,故亦命名曰唐人詩意山水冊。該冊的真偽問題,基本沒有爭議。《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四僧繪畫》較早收錄了此作,釋讀題跋、鈐印,并作了簡單說明〔1〕。其后影印出版于多種圖冊中〔2〕。除相關圖版影印和簡單文字說明外,萬德敬《明清唐詩詩意畫的文獻輯考與研究》有在涉及具體問題時以之舉例說明,如列舉李白《靜夜思》詩意圖上的題詩討論唐詩異文問題〔3〕。
整體來看,關于《唐人詩意圖》的創作年代、緣由、藝術風格等問題的探討都尚未展開。本文正是基于前人相關研究成果對該圖冊作出的思考。
《唐人詩意圖》共計八開,皆橫23.3cm,豎16.5cm,其裝幀形式、裝幀次序不得而知。暫依《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四僧繪畫》《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石濤》所排列順序依次說明,并對畫面題跋重新釋讀、句讀標點:
第一開(圖1):

圖1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一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中近景庭院錯落,四角涼亭,房中坐一文士;院內外叢樹雜植,樹木參天;山體以墨線勾勒,上多點苔。遠景青山為花青大筆沒骨暈染。畫面上部有隸書題詩:
綠樹重陰蓋四陵,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4〕。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今以周文矩瘦硬法得之。
鈐白文印“前有龍眠濟”。
第二開(圖2):

圖2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二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中堤墻橫斜,一文士倚墻憑眺;小路拾級而上,將近景與中景分開。中景為遼闊的江面,江中帆船、孤舟若干。遠處青山坡陀,雜木叢茂,房屋掩映其間。畫角行書題詩: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清湘苦瓜老人濟,以張志和煙波子法仿其意。
鈐白文印“苦瓜”。
第三開(圖3):

圖3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三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內容集中在下角:山間草木掩映庭院樓閣,一人憑窗而望;庭院之外山石以干淡墨皴擦,淡設色暈染,漸隱于畫面之中。對角隸書豎長題詩:
床頭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5〕。李白《靜夜思》,用關仝法寫出。
鈐白文印:“苦瓜”“原濟”。
第四開(圖4):

圖4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四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中巨石橫陳,草葉生于上下;另有雙樹并植,枝葉飄零;鄰水草亭,一文士倚欄而望;水中蘆葦叢生,江面水紋蕩漾。僅落窮款:“清湘大滌子極。”鈐白方印“若極”。
第五開(圖5):

圖5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五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近景巨石山上雜木豐茂,山下臨江小路,路上兩纖夫正拖拽一只小舟,舟尾坐一文士。中景寬闊的江面上有一帆船,遠處亦有帆船若干。遠景青山層巒。行楷書題詩: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北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6〕。李白《望天門山》。吾以張僧繇沒骨法圖此,清湘大滌子石濤濟。
鈐白文印“苦瓜”“原濟”。
第六開(圖6):

圖6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六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中河水曲折流遠,拱橋連接兩岸。近岸房屋叢樹;另一岸亦有房屋庭院,內有一人屋內山墻憑窗而望,前泊舟楫。中景與遠景為低矮坡陀。隸書題詩:
去國三巴遠,登樓萬里春。傷心江上客,不是故鄉人。盧僎《南樓望》,余用李宗成破墨法圖之。
鈐印“元濟”(白)、“苦瓜”(朱)、“清湘老人”(朱)。
第七開(圖7):

圖7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七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下部高山巨石下有一城郭;中間過街高臺,高臺上有二層建筑;城外亦有叢樹。中景大面積空白,遠景山嶺乍露。隸書題詩: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張說《送梁六》〔7〕,大滌子濟今以李晉杰法寫其曠遠之思。
鈐朱文印“瞎尊者”。
第八開(圖8):
畫面近景山石雜樹叢生;房屋鄰水而設,內坐二人。中景山石小路;遠處層巒青山。一側隸書、行書豎題長詩: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維《九日憶山中兄弟》〔8〕作,余以范寬筆意寫之,清湘濟。
鈐白文印“老濤”“苦瓜”。
上文注釋中已提到題跋中詩作與通行版本詩作的差異,主要有以下幾開:
第一開“綠樹重陰蓋四陵”中“陵”本作“鄰”,第三開“床頭看月光……舉頭望明月”中“床頭”本為“床前”、“明月”本為“山月”,第五開“碧水東流至北回”在石濤同時編纂的《全唐詩》中本就如此,第七開“張說《送梁六》”本為“張說《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第八開“《九日憶山中兄弟》”本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這些差異都是很小的差異。石濤題跋中詩作的問題,一在版本,二在省略,三在失誤。唐詩在傳抄過程中會出現不同的版本,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李白的《靜夜思》詩,學者研究認為該詩現存最早版本為宋代,元代開始變化,明代有八種之多,清代再無變化〔9〕。在此作品的題跋中,完全不同的版本差異的只有“床頭明月光”中的“床頭”代替了“床前”,這種情況的出現或是石濤題跋的失誤,也有可能是《靜夜思》在清代的另一個版本,或可作為《靜夜思》在清代康熙時期《全唐詩》編纂之前的第九個版本。
第七開“張說《送梁六》”當是“張說《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的簡寫。第一開“綠樹重陰蓋四陵”中“陵”本作“鄰”、第八開“《九日憶山中兄弟》”本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應是題跋中的失誤。作為“唐人詩意山水圖冊”,其核心內容是“山水圖冊”,而“唐人詩意”中的唐詩大多是大眾耳熟能詳的作品,至于偶爾的、很小的失誤,并不影響畫意的整體。更何況對于大膽變革、富有創新精神的石濤而言,難免有顧此失彼的可能。“石濤引古詩常有誤植。”〔10〕這種不拘細節的情況,在其他題跋中亦普遍存在。
在該套山水圖冊中,除了第四開并沒有提到采用哪家畫法外,其他依次為“周文矩瘦硬法”“張志和煙波子法”“關仝法”“張僧繇墨骨法”“李宗成破墨法”“李晉杰法”“范寬筆意”。對于石濤題跋中的畫法與圖冊中的畫法,有觀點認為:“是石濤開玩笑的話……石濤向來反對宗派論,此以幽默來嘲笑那些動輒在畫上題曰‘法某家某派’的做法。不過,他這些別出心裁的題法也不是胡亂命名的。如第一開所謂‘瘦硬法’,其用筆勾勒,細勁有力。‘煙波子法’,其畫黃鶴樓遠眺,煙波浩渺,水天一色,取其意。”〔11〕這種觀點或值得商榷。
繪畫中除對臨、實臨外,還有意臨及變體創作。關于以某家法、某家意,大多是參以某家法、某家意,卻多用畫家自己的用筆方法表現出來,書畫皆是如此。就石濤所用某家法、某家意而言,并不等同于清初“四王”所謂的仿、擬,石濤學古人而能化古人法為“我法”,其相關觀點記錄于《苦瓜和尚畫語錄》中。
第一開中石濤“以周文矩瘦硬法得之”。周文矩為南唐人,現有《重屏會棋圖》《宮中圖卷》等傳為其作品。《宣和畫譜》載:“周文矩,金陵句容人也。事偽主李煜為翰林待詔,善畫,行筆痩硬戰掣有煜書法。工道釋人物、車服、樓觀、山林、泉石,不墮吳曹之習而成一家之學。”〔12〕可知周文矩繪畫用筆瘦硬,相較于周昉線條有“戰掣”感。這種“戰掣”手法仍屬于鐵線描的范疇,只是多了彎曲變化。觀石濤所繪該王維詩意圖,石法、屋法之線條勾勒,正是這種有“戰掣”感的鐵線描法,只是周文矩繪人物畫,石濤為山水畫。
第二開中石濤“以張志和煙波子法仿其意”。張志和為唐人,《歷代名畫記》《唐朝名畫錄》等皆有載,惜無畫作傳世。《歷代名畫記》載:“張志和,字子同,會稽人。性髙邁,不拘撿,自稱煙波釣徒。著《玄真子》十卷,書跡狂逸,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13〕《唐朝名畫錄》亦記:“張志和或號曰煙波子,常漁釣于洞庭湖。初顏魯公典吳興,知其髙節,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此三人(按:王墨、李靈省、張志和)非畫之本法,故目之為逸品,蓋前古未之有也,故書之。”〔14〕石濤在第二開中所繪李白詩意,正是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具;而“煙波子法”或本指“煙波釣徒”張志和所用取景、構境法,正是石濤題跋所言的“仿其意”,而非指具體畫法。
第三開中石濤“用關仝法寫出”。關仝生活于五代末年,傳世作品有《關山行旅圖》等,《圖畫見聞志》曰:“畫山水惟營丘李成、長安關同(仝)、華原范寬,智妙入神,才高出類,三家鼎跱,百代標程……石體堅凝,雜木豐茂,臺閣古雅,人物悠閑者,關氏之風也。”〔15〕結合關仝的傳世作品及文獻記載,可知石濤在畫法及取景內容上皆與關仝法有相似處。
第五開中石濤“以張僧繇沒骨法圖此”。張僧繇生活于南朝梁,其生平經歷載于《唐朝名畫錄》《歷代名畫記》中。張僧繇的繪畫方法,與“沒骨法”最接近的或是所記載的“凹凸寺”“凹凸花”〔16〕。對此,童書業有解釋說:“此種‘凹凸畫’蓋純以色彩渲染而成,故為‘沒骨花’之初祖也。”〔17〕后人或緣于此,多將以青綠設色之青綠山水題跋以“擬張僧繇筆意”,明清時期尤為普遍,如明藍瑛《白云紅樹圖》、清藍深《仿張僧繇圖》〔18〕等。石濤此開圖中,近景之側山、遠景之青山皆采用沒骨法暈染而成。
第六開中石濤“用李宗成破墨法圖之”。李宗成為北宋時人,無作品傳世。《圖畫見聞志》:“李宗成,鄜畤人。工畫山水寒林,學李成,破墨潤媚,取象幽奇,林麓江皋,尤為盡善。樞府東廳有大濺撲屏風,乃宗成所畫。有《風雨江山》《拜月圖》《四時山水》《松柏寒林》等圖傳于世。”〔19〕宋代“破墨”之法不同今時,宋《山水純全集》:“夫畫石者,貴要磊落雄壯,蒼硬頑澀,礬頭菱面,層迭厚薄,覆壓重深,落墨堅實,凹深凸淺,皴拂陰陽,點均髙下,乃為破墨之功也。”〔20〕宋時破墨法本為畫中石體勁硬、層次豐富之法。石濤此圖既有“破墨”畫石之法,亦重點表現了“林麓江皋”的取景。
第七開中石濤“以李晉杰法寫其曠遠之思”。有學者言:“李晉杰名昭,宋朝畫家,長于墨竹。亦工山水,學范寬。”〔21〕清代《似山竹譜》言:“劉延世作竹喜疏淡,李晉杰則喜濃密。嘗云:‘他人以蕭疏為能,余以濃密為巧。’”〔22〕李晉杰相關文獻鮮少,無作品傳世,但石濤此畫中近景濃密似亦符合文獻所載李晉杰之“濃密”法。近景、中景、遠景形成鮮明對比,“曠遠之思”為石濤借鑒李晉杰構境之法。
第八開中石濤“以范寬筆意寫之”。范寬為北宋著名山水畫家,今有《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等作品傳世。《圖畫見聞志》載其風格特點:“峰巒渾厚,勢狀雄強,搶筆俱均,人屋皆質者,范氏之作也。”〔23〕石濤此開山水中筆法與范寬并無多少相似處,因此“以范寬筆意寫之”中“筆意”當作他解:汲取其構圖取景法。《山水純全集》載:“次觀范寬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巒渾厚,氣壯雄逸,筆力老健。”〔24〕《宣和畫譜》言:“卜居于終南太華巖隈林麓之間,而覽其云煙慘淡、風月陰霽,難狀之景,默與神遇,一寄于筆端之間,則千巖萬壑恍然如行山陰道中。”〔25〕石濤言“以范寬之筆意”,實為借鑒范寬取景、構境之法。
總而言之,石濤所謂“取某家法”亦有“仿某家意”,涵蓋了筆法、取景、構境三個方面。
該山水圖冊目前學者雖未明確斷代,但基本將其歸類于石濤晚期。朱良志將此歸于大滌堂前期(1697冬到1702左右)〔26〕。《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凡例”提到所有作品大致按年代順序排列,其前的作品《采石圖軸》為石濤五十九至六十歲所作〔27〕,也就是認為《唐人詩意山水冊》晚于《采石圖軸》創作之后,即1702年之后。
石濤此冊除了一開并未提及詩作外,其他七開所題跋的七首詩中有三首李白詩、兩首王維詩、一首盧僎詩、一首張說詩。在石濤一生中,很少有如此大規模地涉及這么多詩人的創作。初步研究,石濤創作此山水冊,或許與《全唐詩》的編纂有關,其創作年代亦與《全唐詩》的編纂年代相仿:
《全唐詩》于1706年編纂成書,最早版本是康熙四十六年(1707)的揚州詩局刻本,共120冊〔28〕。通過故宮博物院藏《對牛彈琴圖》可知,在《全唐詩》編印期間(1705.3—1706.10),石濤跟曹寅及至少一名編纂人員楊中納有交往〔29〕。基本可以確定石濤能夠很快得知此書編纂、成書的信息(不確定石濤是否翻閱《全唐詩》)。而所創作的唐人詩意圖最終匯總為一套,其時間應在《全唐詩》成書之后。該圖冊或是對《全唐詩》成書的紀念,抑或《全唐詩》的編纂為石濤的藝術創作提供了思路來源。該圖冊的八開作品應非同一時間完成。根據《全唐詩》成書時間而論,這八開作品應該在《全唐詩》成書之前或之后,而八開中的絕大多數作品亦應創作于《全唐詩》編纂到成書之間,個別繪于《全唐詩》成書之后。理由如下:
第一,在《全唐詩》成書之際創作的唐人詩意圖冊顯然與《全唐詩》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以常理推之,可能是石濤與楊中納等人交好,得知《全唐詩》的編纂事宜,第一、三、六、七、八開應是緣于得知《全唐詩》編纂的創作。
第二,此圖冊中的第二、五開作品或為后補,但其創作亦應緣于《全唐詩》的編纂。二開畫作在畫法上與其他五開有差異,題跋書體也不同于其他五開,畫法與書體更為瀟灑自如,或與題跋中二詩的風格有關系。第二開中《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表達了李白對孟浩然的惜別之情,卻豪邁大氣;第五開中《望天門山》亦意境開闊,氣象雄偉。二詩相較于其他五詩之未仕隱居、低頭思鄉、去國懷鄉、宦游他鄉、思親異鄉之沉郁多思風格不同。石濤以行書筆意的字體題寫二詩,或別有深意。
第三,此圖冊中的第四開或被理解為湊數之作。中國古人向來講究雙數,尤其喜歡“八”的數字組合。就畫法來說,該開與其他數開區分不明顯。就鈐印時間而言,此開所鈐“若極”印最早出現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30〕,該開當在此之后。未題詩,其一為尋找一幅先前寫生或創作湊數而未能補全(該可能性較小),或另有他意。
目前,我們并不知道這八開山水圖的原有順序。重新思考該問題,或可得出更多信息。暫拋開比較特殊的第四開不論。將另外七開的題跋之詩聯系起來,似反映了石濤的生平與活動軌跡〔31〕。分析如下:
第一開《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原詩寫作時間約為開元末至天寶初〔32〕,時崔處士興宗隱居未仕;“白眼看他世上人”亦乃石濤幼年慘遭家國之變、避禍出家于廣西全州湘山寺、冷眼面對世變而只能潛伏的寫照。
第二開《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原詩所寫黃鶴樓地處今湖北武昌,為天下名樓。石濤將此放在第二,是說他人生中的第二段經歷,即10歲前后石濤與喝濤(原為其仆臣)北游荊楚之地、居武昌的十余年。在這十余年中,石濤的藝術創作得到了廣泛認可,其心態或亦與李白送孟浩然的心情相似:雖有依依惜別之情,卻無苦悶蕭索之意。
第三開《靜夜思》原詩的創作地點尚有爭議〔33〕,但表達的確是客居他處、思念故鄉的情感。石濤的第三段人生經歷即是二十三歲離開武昌后、居廬山開先寺一年、松江拜木陳派傳人旅庵本月為師、在外漂泊游蕩及與僧人交往的經歷,喚起了石濤思念十數年前廣西全州湘山寺生活十年的故地,相通于李白思念故鄉的情感。
第五開《望天門山》原詩所寫天門山地處安徽當涂,天門山雄奇壯闊,滾滾江水奔流浩蕩,是安徽盛景。石濤的第四段經歷是于距離當涂不遠的宣城定居。石濤居住于宣城的十四年間(1666—1679),游覽天門山的可能性極大;而李白詩作中的雄渾大氣,可形諸石濤宣城居住期間廣泛交游、結交梅清等著名畫家、結伴游覽黃山、藝術地位奠定的愜意經歷。
第六開《南樓望》原詩所寫亦是遠離故土的思鄉之情,其所對應、暗示的是石濤的第五階段,動蕩游歷人生。1680年,石濤離開宣城前往南京,與長干寺寺僧迎駕康熙南巡。石濤在長干寺的經歷又讓他想到了避禍出家的廣西全州湘山寺,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
第七開《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原詩中有對君山的向往、未見君山神仙的惋惜與惆悵,所對應的是石濤第六個階段的經歷:前往北京不得志后返回。石濤于1689年前往北京。在北京期間,他雖然得到了博爾都、王騭等王公大臣的賞識,卻沒有得到想要的官方認可,于1692年冬離開南京回到揚州。康熙就是石濤的“君山”、君山上的“神仙”,離開北京的惆悵、惋惜涌上心頭。
第八開《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原詩所寫的亦是思鄉之情。石濤于1692年回到揚州后,隨后再次游歷黃山、真州等地。這段時間亦有四年之久,在外漂泊日久,難免想起故鄉,以及親朋好友。
1696年冬,石濤在揚州建成大滌草堂,定居于此,直至去世。晚年的生活應是充滿了對人生的不盡思考,但卻無法用什么詩作可以表達。大膽推測,未題跋詩作的第四開,恰恰是這段時間的寫照。在畫作上,樹石、江水、草亭、蘆竹,人物視野所指向的唯有望不盡的空白(這樣大面積的空白在其他七開中是唯一的),正是石濤“滌除玄鑒”,重新回歸到一個畫家的生活中來。該開山水創作完成之后,石濤尚有十幾年的晚年生活,自然也無法預知這十幾年將會發生什么,無題詩與此有關。這一年的十月是《全唐詩》成書的時間,年冬回到揚州并建成大滌堂的石濤創作此開山水,也符合邏輯、吻合時間節點。
石濤作為一個經歷豐富、藝術水平頗高的藝術家,借《全唐詩》編纂與成書之際,以唐詩作為主題來源,通過八開山水基本展現了自己七十余年的人生,其中自是充滿了不盡思考。
另,第四開本應置于最后,是這套山水圖冊的最后一開。但此開與其他七開差異頗大,石濤也許怕后世流傳中被割裂、丟棄,故將其放入中間。
唐詩作為繪畫的主題創作來源,在繪畫史中并不鮮見。文學與繪畫的關聯古已有之。石濤所創作的唐詩主題畫亦頗多,而此套《唐人詩意圖》較具代表性。八開山水畫既反映了石濤的藝術高度,又凝聚了石濤化諸家法為自家法的創造能力。其背后的多重含義,是石濤人生經歷的藝術呈現。
注釋:
* 本文為2020 年度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彬縣大佛寺石窟題刻研究”(立項號:2020J026)階段性成果。
〔1〕楊新主編:《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四僧繪畫》,香港: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250—252 頁;后由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和香港商務印書館聯合推出簡體字版,內容及頁碼與繁體字版一致。此書對題跋個別字的釋讀有誤。
〔2〕〔清〕石濤繪:《中國古代名家作品選粹·石濤》,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 年版,第55—61 頁;故宮博物院編:《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石濤》,北京:故宮出版社2017 年版,第406—413 頁(圖版)、580 頁(題跋)。
〔3〕萬德敬:《明清唐詩詩意畫的文獻輯考與研究》,西北大學2013 屆博士學位論文,第33 頁、184—186 頁等。
〔4〕該題跋“綠樹重陰蓋四陵”的“陵”在原詩中本為“鄰”。“鄰”與“塵”“人”為同一韻腳,“陵”錯誤明顯。原詩見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 年版,第1307 頁。
〔5〕大概與石濤同時期編纂的《全唐詩》輯錄《靜夜思》詩與該題跋略有不同:“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見前引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第二冊)》,第1711 頁。
〔6〕有文章認為該題跋“碧水東流至北回”中的“此”誤為“北”。實際上,石濤時代所編纂的《全唐詩》中即是“碧水東流至北回”,見前引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第三冊),第1846 頁。
〔7〕《送梁六》詩全名為《送梁六自洞庭山作》,見前引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第二冊),第978 頁。
〔8〕《九日憶山中兄弟》原名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見前引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第二冊),第1305 頁。
〔9〕袁茹:《李白〈靜夜思〉版本嬗變及其詩學思想闡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 年2 期,第62—63 頁。
〔10〕朱良志著:《傳世石濤款作品真偽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15 頁。
〔11〕前引楊新主編:《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四僧繪畫》,第250 頁。
〔12〕收錄于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二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 年版,第80 頁。標點為筆者所加,下引文標點皆為筆者所加。
〔13〕〔唐〕張彥遠撰:《歷代名畫記》,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 年版,第203 頁。標點為筆者所加,下引同。
〔14〕收錄于前引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169 頁。
〔15〕〔宋〕郭若虛撰:《圖畫見聞志》,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 年版,第20—21 頁。標點為筆者所加,下引同。
〔16〕〔唐〕許嵩撰、張忱石點校:《建康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686 頁。
〔17〕童書業:《沒骨花圖考》,收錄于童書業著、童教英編校《童書業美術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124 頁。
〔18〕圖版見郭貴興編:《中國歷代繪畫經典系列叢書·青綠山水》,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0 年版,第20、27 頁。
〔20〕收錄于前引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二冊),第356 頁。
〔21〕于建華、于津:《梅景書屋門人黃雋之〈山水圖〉二十四開冊頁》,收錄于于建華、于津著《丹青遺痕彌足珍》,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0 頁。
〔22〕〔清〕李景黃撰:《似山竹譜》,轉引自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修訂本)》(下冊),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二版,第1199 頁。
〔23〕前引〔宋〕郭若虛撰:《圖畫見聞志》,第21 頁。
〔24〕收錄于前引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二冊),第359 頁。
〔25〕同〔24〕,第92 頁。
〔26〕前引朱良志著:《傳世石濤款作品真偽考》,第1050 頁。按:此處所列尺寸與本文所引尺寸略有不同,或是測量方法不一所導致的。
〔27〕前引故宮博物院編《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石濤》中“凡例”、王亦旻《脫盡牢籠歸自然—從故宮藏石濤作品看其詩畫人生》,第8 頁、27 頁。
〔28〕故宮博物院官網介紹,網址:https://www.dpm.org.cn/ancient/hall/149459.html?hl=%E5%85%A8%E5%94%90%E8%AF%97。
〔29〕〔30〕參閱〔美〕喬迅著,邱士華、劉宇珍等譯:《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代性》,北京:三聯書店2010 年版,第419 頁。
〔30〕前引〔美〕喬迅著,邱士華、劉宇珍等譯:《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代性》,第419 頁。
〔31〕本部分所對照使用的石濤生平經歷簡況參閱前引王亦旻《脫盡牢籠歸自然—從故宮藏石濤作品看其詩畫人生》,收錄于前引故宮博物院編《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石濤》,第11—18 頁。
〔32〕王輝斌:《王維詩歌系年考辨(二)》,《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 年2 期,第72 頁。
〔33〕按,今人考證有湖北安陸,江蘇揚州、金陵等地。胥洪泉:《李白〈靜夜思〉研究綜述》,《重慶社會科學》2005 年7 期,第47—4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