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勒斯·米勒
內容提要 斯蒂格勒認同阿多諾和霍克海默所提出的康德式經驗圖型被捕獲和扭曲、文化產業對個體的時間殖民等問題,但他認為其中技術的角色并未被充分認識。 同樣,胡塞爾對時間意識外化的忽視、 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抽象化解讀, 都進一步加劇了人們對技術的教條理解。 斯蒂格勒強調持存技術貫穿人類歷史, 人類心智本身就是某種技術秩序的產物。 身處電影、電視及錄制音樂等第三持存已然深度構成人們日常生活的時代,斯蒂格勒回顧了阿多諾提出的“藝術作品的技術化”,認為應當理解技術作為“已在”在藝術作品時空生成中所發揮的作用。 當關涉技術與藝術、技術與審美的問題時,更加多樣的、差異性的關系應當被我們思考和探索。
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將20 世紀診斷為這樣一個時期: 技術媒介記憶的工業組織不斷增長,他將這種記憶稱為“第三持存”(tertiary retention);為了大規模出售與消費,標準化與共時化(synchronization)的工業時間經驗被持續制造,例如電影、電視以及錄制音樂。 在由胡塞爾現象學、海德格爾存在主義本體論、法國后結構主義以及法國技術理論(包括吉爾伯特·西蒙棟和安德烈·勒華-古爾漢①)構成的理論風格下,斯蒂格勒批判性地重復和拓展了“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 這一在20 世紀中期由阿多諾和霍克海默提出的理論。
眾所周知, 阿多諾并不是簡單地出于藝術性的缺失而批判文化工業產品,在他來看來,這種缺失是由文化工業產品本身所供養出來的, 是更廣泛的文化生產和消費體系的癥狀。更重要的是,考量這些產品對審美經驗的影響時,核心判斷方法之一就是:資產階級社會中的個性化(individuation)得到保護。 隨著可消費文化商品的工業生產和標準化加強, 可能的審美經驗的潛在圖型(schemata)變得越精確, 這種體驗就越不可能幫助構成任何凝聚的、個性化的整體,難以再包含個人的判斷、記憶和愉悅。 而且,阿多諾認為,至少在某種程度上, 個性化主體的分解意味著鮮活的經驗時間從屬于一個外化的、 工業化的時間性(temporality):新奇與過時的經濟節奏, 即在發達消費社會中同步發生和加速的時尚循環。 文化工業的典型特征并非僅僅表現為產品的質量或文化水平,可以說,這些產品只是一個使工業生產、 傳播與消費整合為閉環的輔助工具。
文化“消費者”是工業計劃與生產中審美經驗的主體。通過觸及到主體自身真正的根本結構,即準-先驗的和穩定持久的圖型 (但實際上是偶然的,并且內植于社會-歷史之中),消費者們也將被同化進入這個系統。 圖型構建了主體及其綜合經驗的可能性。 正如阿多諾在《大眾文化的圖型》中所言:“大眾文化的圖型現在作為一種綜合生產的行為模式的準則而流行”②。他對“綜合(synthetic)”一詞的使用借鑒了康德式想象力的綜合作用,但在這里暗示著這種綜合是被生產的、 是人為制造的。在利潤的驅使下,想象力的綜合被工業化過程所捕獲并扭曲。此外,阿多諾還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模型闡釋文化工業帶來的“反向精神分析”。 他將文化工業嵌入表征、 驅力和癥狀的模型中:“多層次人格的精神分析概念已經被帶入文化產業中, 并且……這個概念被用來盡可能徹底地誘騙消費者, 并使他在心理動態上參與到有預謀的效果中去。 ”③不論這個心理模型是康德式的還是弗洛伊德式的,關鍵之處都很相似:文化工業的產品不僅限制了文化消費當下的經驗,還限制著主體能力的可能經驗,從而制約了過去作為記憶的結構以及對未來的想象。 在對文化工業產品的經驗中,一個鏤空的、重復的時間預示著對真實綿延與發展的排除:“消費者……被簡化為一個抽象的現在。 ”④
基于以人類學視角對持存技術的長期關注,斯蒂格勒強烈贊同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關于文化工業對個體的時間性殖民這一基本診斷。
電視往往會消除個體第二持存的多樣性,因而圖像獨特性的觀念就崩塌了。電視的使命是共時化屬于身體的個體時間意識,控制這些行為,從而強化大眾消費主義期待。⑤
以電視為載體和范例的社會經濟與審美趨向被斯蒂格勒稱為“超工業的(hyperindustrial)”,也就是說,“一種超越生產之域的擴展運算, 同時伴隨著相關工業領域的擴展”。⑥他在這種動態中發現了一個內在矛盾——使消費共時(syn-chronize)的超工業驅力阻礙了個體化過程。在個體化過程中,個體主體和主體間社會性的凝聚形式都可以被構建。 但對這個過程的阻礙意味著個體和社會都遭受著情感連結貧瘠的危機:
超-工業化帶來了一個新的個體的形象。 但是,這正是我題目的悖論(“蟻丘的寓言”), 這是一個發現自身被破壞的個體形象——超工業的普遍計算給個體化過程制造了障礙。⑦
阿多諾曾提出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主體的社會-精神分析理論。斯蒂格勒對此進行了部分再現,并用弗洛伊德的理論進一步闡釋超工業社會對個體主體的攻擊。 他關注“工業時間物”——典型的文化工業產品——在破壞個性化時間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個性化時間里,通過與他人持續的、情感與力比多投入的互動, 自我經驗到了自身的凝聚。 隨著自我與他者之間歷時切分(diachronic syncopation)的喪失,取而代之的是外部共時的時間性——由廣播與經驗對象(諸如電影、音樂錄像等) 帶來的標準化時間——個體自我面臨著破碎與消失的威脅。
誠然, 將斯蒂格勒與阿多諾并置似乎是反直覺的。 斯蒂格勒深受埃德蒙·胡塞爾與馬丁·海德格爾哲學傳統的影響, 而阿多諾激烈反對這一傳統。然而,有幾個原因可以解釋為什么這個乍一看不可能的相遇在理論上可能是富有成效的。首先,至少在一般意義上,阿多諾對許多問題(尤其是音樂問題)的處理大體上是現象學的:他以描述性的方式關注現象的自我顯現, 而不是相反用一種更加形式主義的處理方式。 阿多諾關于(音樂)無調性、 十二音體系以及系列新音樂的作品大多存在明顯的現象學偏好。他側重耳朵所聽到的、作曲過程的現象學顯現, 而不是理性作曲系統的數學傾向, 他強調非理性地創造出自然清晰的序列與原始的聲音、無關完善的形式和技巧,甚至矛盾地、不經意的音調片段都會使聽者留下強烈的印象。在這個案例中,阿多諾的研究超越了概念,是對現象顯現世界的非概念物質性的反轉。同時,對概念和現象的不和諧音的密切關注可能會揭露這個“更多且不同的”剩余物。對于傾聽的主體來說,這也是物質性本質中一個非概念的原點。 這反過來又啟發了阿多諾的跨學科方法論, 它不僅強調跨越不同的知識學科,還強調理論與具體現象學的、實證-科學調查之間的豐富互動。 值得注意的是,斯蒂格勒的工作也有一種相似的特點, 他在哲學研究與所應用的問題之間不斷往復, 包括數碼文化、藝術、政治經濟、社會心理學、教育和政治。 顯然, 他的研究已經包含了大量跨學科研究項目與文化機構,而不僅僅是哲學學術部門。
其次,正如一些評論家所指出的,阿多諾與胡塞爾, 特別其是與海德格爾的交戰, 應被予以重視。⑧事實上, 就像阿多諾自己在《否定辯證法》(Negative Dialectics)里提到的,海德格爾思想中的真實性(facticity)問題,與阿多諾哲學思考中的一個要素具有明顯的關聯。 物質世界超越概念的非-概念化溢出,對于任何試圖以理論或概念來解釋世界的學說來說, 都意味著不可約減的經驗剩余。薩米爾·甘達莎(Samir Gandesha)曾指出,這個基本的哲學假設甚至讓阿多諾勉強承認,他“被降級的經驗(unrelegated experience)”這個概念與海德格爾的生存(existence)具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兩者都構成了思考個體和經驗、 思想以及行動可能性的方式;它們都反對實證科學、技術工具和經濟計算帶來的理解和情感的減少。⑨
最后,但也是最直接的是,斯蒂格勒在其《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Technics and Time:3.Cinematic Time and the Question of Malaise)“意識猶如電影”這一章中,援引并討論了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啟蒙辯證法》(Dialectic of Enlightment)中的內容,談論了借由技術持存的現代形式(如電影)實現意識共時化的問題。 他還進一步認為,電影是20 世紀心理-時間經濟轉變的一個因素,例如,阿多諾和霍克海默認為電影作為一個“去個性化的過程”,“比任何其他東西都重要”。⑩斯蒂格勒對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關于文化工業的分析致以敬意,同時將其與自己的觀點做了批判性區分。在斯蒂格勒看來,文化工業的經驗-制造動力學這一觀點是有問題的,這涉及到康德的綜合概念??档略凇都兇饫硇耘小罚–ritique of Pure Reason)中將本構性角色歸因于理解(直觀)、復制(想象力)、認識(概念)的先驗綜合圖型法。 在對斯蒂格勒工作的軌跡進行更加整體性的討論以后,我將回到這一點。
斯蒂格勒關于20 世紀和21 世紀早期工業意識共時化現象的診斷——就像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對啟蒙的自我毀滅動力的闡釋一樣——源自一個更加廣泛的思辨哲學人類學。 他在幾本不同的書中都曾提及這一點,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多卷本《技術與時間》。?斯蒂格勒論述了時間的記憶“持存”的技術基礎結構以及時間中所記錄的經驗的外化媒介。 他關注記錄記憶的各種方法以及它們對個體、集體時間經驗的影響(這些歷史地發展著的技術改變了記憶的蹤跡-形成、保存以及作為記憶的經驗儲存), 還有被留存的蹤跡復活的可能性,以及對生成中的未來的期待投射。 持存的技術包括各種形式的手工藝品、寫作,還有攝影和電子媒體中的記錄,這些已經結構化了的人類經驗、個性以及共同體,以可變的方式貫穿了人類歷史:從工具制造中的人類起源,到助記-技術(諸如寫作和圖像-制作),再到當代“超工業”世紀的模擬和數字復制技術。 不過,由于特定技術媒介的影響,以及它們本身作為商品所具有的組織時間經驗的能力,20 世紀構成了人類發展的拐點。
斯蒂格勒對20 世紀持存技術的發展與時間經驗的轉變進行了深度分析, 在思考這部分內容之前, 我將簡要地闡述他關于持存結構的一般觀點。 最重要的是,斯蒂格勒借鑒了埃蒙德·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現象學(以及雅克·德里達對它的批判質疑),區分了持存的三個秩序:第一持存、第二持存和第三持存。?“第一持存(Primary retention)”指知覺(perception)自身需要保存前刻的知覺并預期即將到來的知覺的方式, 第一持存保證了對知覺對象的意識連續性。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比起純粹的現在, 當下的知覺經驗事實上需要一個更加復雜的時間性; 記憶和期待構成了經驗對象存在的可能性,這些對象經歷著一系列流逝與涌現中的現在而依然存續。 胡塞爾將其描述為一個“廣闊的”或展開的現在,充滿了持存和預存(protentions)的現在。?這對理解胡塞爾的“時間性對象”尤其重要,例如旋律——它的對象性被本質地規定為在時間中的展開。 “第二持存” 即一般我們所認為的記憶——過去經驗的再生性回憶與現在的經驗相互滲透和影響。這種“回憶”或“記憶”不僅指向過去,它還影響著我們對于生成中的現在的期待, 被喚起的記憶豐富著我們的知覺。相較于原初經驗,知覺的重復事實上是差異化的,是新的。施蒂格勒的創新聚焦于持存的“第三級”秩序,即在材料物與媒介中被外化(exteriorized)。對第一持存與第二持存來說,“第三持存”是“補充的”和“修復的”。
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看似是第三持存人工(技術)復制和儲存能力的對象(“內容”),事實上它們相互依存, 并受第三持存技術歷史關系的制約。 內在時間意識動力學的形成對于面向外在世界的知覺來說至關重要。 胡塞爾忽視了記憶的外化維度,而在斯蒂格勒看來,這是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的先決條件, 因而對于現象學具有更為普遍的重要性。 鑒于人類作為工具-使用者的基本事實,第三持存從根本上來說根植于古人類學進化,但這點被排除在胡塞爾對時間-意識的描述之外,這使得他未能理解技術在時間意識中構成性的、劃時代轉變的作用。 胡塞爾將給予時間的時間流描述為:一種矛盾性的非-時變、非-綿延且非個人的時間-意識層。 他將其歸因于一種前-現象、前-內在、自我構成和自我顯現的“絕對主體性”,絕對主體性潛藏在所有其他時間性形式的統一之下。胡塞爾留下了這個神秘的非個人主體性,它“給出了時間”而最終無法被命名。?這激發了海德格爾,他將時間的涌現重新置于存在自身之中,把這種重置作為方法論途徑,在偶然(“被拋”)生存之在中去照亮存在與時間的關系,“此在”(Dasein) 之“此”(Da),以其自身生存可能性的時間去理解時間。
在細讀海德格爾 《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的基礎上,斯蒂格勒在《技術與時間》中認為海德格爾抽象地混合了技術與非本真、 技術工具的時間與“常人”的沉淪日常時間,以及時間測量與工具性的工具-目的計算。 海德格爾認為,此在的“誰”總是已經與器具的“什么”纏繞在一起,他被拋入這個上手物的世界, 然后遭遇到了先于其自身而存在的生存時間性。 但是,此在堅決的“向死而生”打破了這種時間模式,并將自身理解為非關系的、從本體論層面理解的綻出(the ec-stases)時間的純粹之“在”。 海德格爾斷然摒棄技術的世界-歷史的“時代特征”,并支持基礎本體論層面的時間-概念,因此可以說他依然秘密地與胡塞爾的時間意識現象學合謀。海德格爾和胡塞爾一樣,在對時間存在的存在主義分析中沒有發現內嵌于第三記憶技術領域中“已在”的根本位置,因此他錯誤地理解了在經驗生存的可能性中技術的整體性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我們將看到的,斯蒂格勒同樣指出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對文化工業的分析未能充分理解意識工業化中技術的作用。
在《技術與時間》第三卷中,基于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的文化工業概念, 斯蒂格勒關注工業對想象力的捕獲。 他們運用了康德的圖型和圖型法這兩個概念, 不僅暗示著文化工業中幻想生活的退化,還有某些對于精神生活來說更根本的東西,即感官知覺和概念理解之間的想象性中介, 這制約著主體性經驗的可能性。斯蒂格勒引用了《啟蒙辯證法》的一個重要段落,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在其中闡述了文化生產消費的工業機器對康德式純粹理性的剝奪:
一個人只要有了閑暇時間, 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給他的產品。 康德的形式主義還依然期待個人的作用,在他看來,個人完全可以在各種各樣的感性經驗與基本概念之間建立一定的聯系;然而,工業卻掠奪了個人的這種作用。 一旦它首先為消費者提供了服務,就會將消費者圖式化。?
斯蒂格勒曾提到“在康德思想中的一個迷——圖型的秘密”?,這個秘密已被文化工業“破譯”:
康德認為,心靈中有一種秘密機制,能夠對直接的意圖作出籌劃, 并借此方式使其切合于純粹理性的體系。然而在今天,這種秘密已經被揭穿了。 如果說這種機制所針對的是所有表象, 那么這些表象確實由那些可以用來支持經驗數據的機制, 或者說是文化工業計劃好了的,事實上,社會權力對文化工業產生了強制作用, 盡管我們始終在努力使這種權力理性化, 但它依然是非理性的; 不僅如此, 商業機構也擁有著這種我們無法擺脫的力量, 因而使人們對這種控制作用產生了一種人為的印象。這樣,再也沒有什么可供消費者分類的東西了。?
這篇文章至少有兩個關鍵論點。首先,想象圖型中的認知綜合已經被文化工業的工業機器所替代。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強調, 文化工業的經驗圖型化包含了可能經驗的整體, 不只發生在電視屏幕前或電影院里,也發生在“真實生活”中。 它植根于可能經驗的條件,并不斷殖民未經控制的區域和“自由時間”(參考阿多諾后期的廣播放送,在其中他限定了一些早期的關于文化工業總體效果的假設?):
整個世界都要通過文化工業的過濾。 正因為電影總是想去制造常規觀念的世界,所以, 常看電影的人也會把外部世界當成他剛剛看過的影片的延伸, 這些人的過去經驗變成了制片人的準則。 他復制經驗客體的技術越嚴謹無誤,人們現在就越容易產生錯覺,以為外部世界就是銀幕上所呈現的世界那樣,是直接和延續的。 自從有聲電影迅速崛起以后, 這種原則通過機械化再生產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
文化工業的內在力量根植于“圖像-”與“聲音-”錄制技術的再生產精準度,反過來,這些技術又在它們所生產的文化產品上打上了本質烙?。?/p>
對大眾媒體消費者來說, 想象力和自發性所受到的障礙不必追溯到任何心理機制上去; 他應該把這些能力的喪失歸因于產品本身的客觀屬性, 尤其要歸因于其中最有特點的產品,即有聲電影。 不可否認的是,有聲電影的如此設計, 是人們需要借助反應迅速的觀察和經驗才能全面欣賞它; 而電影觀賞者如果不想漏掉連續的事件, 就不可能保持持續的思想,即使反應是半自動的,但也沒有留給他們任何想象的空間。 ……工業社會的力量留在了人類的心靈中。 ……整個文化工業把人類塑造成能夠在每個產品中都可以進行不斷在生產的類型。?
然而,阿多諾和霍克海默所強調的,文化工業所表現出的能夠想象、思考和體驗的局限性,本身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它假定的“純粹理性”事實上只是盲目的社會機器的非理性力量的一種變形。因此,文化工業剝奪了個體想象的能力, 根據康德的基于先驗想象的綜合能力, 文化工業實際上在個體的精神生活中嵌入并強化了集體非理性。
斯蒂格勒認為, 阿多諾和霍克海默雖然正確地認識到意識被文化工業的工業機器同化的危險,但并沒有充分討論技術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他認為, 問題并不是技術帶來的純粹精神自發性的污染(在感性和概念理解的想象性綜合中),而是一個技術領域的劃時代轉變,即第三持存(圖像和聲音的技術性復制) 為可能經驗的記憶基礎帶來了新的“選擇標準”。斯蒂格勒認為,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對技術分析的細微不足在其對康德的解讀中顯現出來, 他們接受了康德的圖型概念,“似乎這一概念顯然正確, 概念本身沒有任何問題或可批判之處”。他認為,意識圖型工業化不當被理解為一個原初性前技術或者反技術的心智技術化過程,相反,心智本身就是某種技術秩序的產物,而意識圖型工業化意味著一種工業-技術的秩序強加于心智原本所攜帶的秩序之上。
斯蒂格勒并未提供阿多諾對康德的完整解讀,這需要進一步進入《否定辯證法》,在這里康德的理性、 科學客體和技術將更加充分地被說明與批判。 阿多諾在《否定辯證法》中對康德和黑格爾“時間的去時間化”作出了評論,其中提出了與斯蒂格勒一致的要點: 康德圖型表面上純粹的邏輯要素依賴于經驗變化帶來的可見時間的增補(例如對藝術作品官能上的可知覺)。他認為,“凝結的時間關系”或“去時間化”的時間動力學,被康德抽象為先驗結構的“純粹法則”。盡管有這些相似性, 但是斯蒂格勒還是成功地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了一組對立,即阿多諾和他與霍克海默合著作品中關于技術問題的不同理解。 一方面,阿多諾——特別是和霍克海默一起——像海德格爾一樣,使用了一個高度抽象的、否定性的技術概念:技術淪為工具, 技術作為一個計算目的工具而使得意義在認知、倫理、精神以及審美等諸維度上消散。 這個教條的技術概念源自喬治·盧卡奇(Georg Lukács)的物化(reification),讓人聯想到馬克思主義分析的概念元素, 包括異化勞動與勞動的技術分配,還有西美爾(Simmel)的研究,如外化(exteriorization),以及生活、活的經驗與生命活動的對象化(objectification)。我們可以在霍克海默1944年春天于哥倫比亞大學的演講“工具和目的”(Means and Ends)中看到這點,這也成為了《理性的消逝》(Eclipse of Reason)的開篇,其中影響深遠的“工具理性”概念被表述出來:
放棄了自主性,理性就變成了工具。在實證主義(positivism)強調的主觀理性形式主義方面,客體內容的無關性被強調;在實用主義(pragmatism)強調的工具性方面,屈從于他律內容被強調。 理性已經完全被社會進程所駕馭。它的操作價值,它在對人與自然的支配中所起的作用, 已經成為唯一的標準……概念變成了“流水線化”、合理化、省力的設備。 這就好像思考本身已經被降低到工業生產的水平,受制于一個嚴格的時間表——簡言之,成為了生產的一部分。
他接著指出,思考本身被物化為物(things),成為服務于工業商品生產中工具-目的機器的工具:
思想越自動化、工具化,人們就越難從思想中找到自己的意義。它們被認為是東西,是機器。在現代社會巨大的生產機器中,語言已淪為另一種工具。
但是在藝術領域,阿多諾把手工技藝(technique),甚至工業技術(technology),理解為一個外化的物質領域, 它影響著藝術的創作以及對過去藝術創造偉大遺產的接受。 手工技藝構成了外在于創造性主體的“已在”,它制約并指導著創作行為,甚至如果它真正適合于這個技術傳統的話,它將會被當代作品轉化。 在論文《新音樂的衰落》中,阿多諾提出了“藝術作品的技術化”,它遠非將藝術作品簡化為一個工具概念,而是引入了藝術作品差異性的空間和時間——通過擬態的再折疊(a mimetic redoubling)——進入到技術化現實的終結中:
介紹這些技術元素的目的并不是對自然的真正統治, 而是意義紐結必要且明顯的生產……物質的審美理性既沒有觸碰到其數學理念,也沒有統治現實:它仍然是對科學流程的模仿,一種對科學至上的反思,它甚至讓藝術與科學的區別更加鮮明, 面對著現實的理性秩序,藝術呈現了自身的無力。
在此基礎上, 他將適用于藝術的技藝(technique)和純粹服務于工具-目的理性的技術(technology)區分開:
技術在審美之域的邊界之外, 在游戲(play)和表象(semblance)之域的邊界之外,它的意義在于一個真實功能的執行: 減少勞動。 由于今天的藝術總是宣稱自己獨立于實踐因果關系之外的領域,它與技術毫無關聯,但必須實現其自身內在的秩序, 即使在其中它參與了技術。
我無法進一步追問: 在一個工具化的和技術統治的現實面前, 藝術突出自己的無能是否真的是藝術與技術唯一可能的真實關系。但是我注意到,關涉到技術時,將游戲和相似性問題限于審美領域,是阿多諾思想中狹隘而教條的時刻,這過分夸大了人類-技術關系推定的一致性,因此大大地低估了其差異性關系模式的多樣性。 在《單行道》(One-Way Street)中,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也在題為“建筑工地”的章節中提到了孩子的形象:
世界充滿了最大限度地各不相同的使孩子們感興趣和供他們玩弄的物品。 這些物品獨特無比,也就是說,孩子們尤其喜歡出沒于可明顯看出正在生產某樣東西的地方。 他們被建筑、園藝、家務勞動、裁剪或木匠活產生的廢料深深地吸引。從廢棄的垃圾中,他們看到了物世界直接向他們, 而且唯獨向他們展現的面貌。在擺弄這些物品時,他們很少效仿大人的做法, 而是按照自己游戲時的情形將不同的材料置入到一種往往使人愕然地全新組合里。由此,孩子們就創建出了他們自己的物世界,一個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本雅明在這里并不是要說, 城市中孩童游戲所揭示的、 與技術對象的具體接觸必須被隔離在一個特殊的區域里,只供玩?;蚝⑼瘜S谩?相反,重要的是孩子們與可解構和可重建的材料之間的創造性關系, 這種同技術的差異化關系被模仿性地保存在成人的能力中,適用于其他語境和物質材料。本雅明當然不認為技術是一種不合格的商品;事實上, 在技術主導的社會性關系和技術帶來的新的意識形態中,他覺察到了極端的危險,例如:恩斯特(Ernst)和榮格(Friedrich George Jünger)所言的那些意識形態已經在周圍涌現。 跟著德里達的腳步,斯蒂格勒將其描述為“藥理學的(pharmacological)”,pharmakon 是毒也是藥。 本雅明尋找了,我認為我們應當繼續尋找, 去發現新技術關系的可能性,這或許要抵抗時下的主流,在技術中介的世界中發現正在生成的變革和解放的潛力。
注釋:
①吉爾伯特·西蒙棟(Gilbert Simondon),法國技術哲學家。安德烈·勒華-古爾漢(André Leroi-Gourhan),法國人類學家,斯蒂格勒長期與古爾漢團隊合作,認為工具、技術是構成作為生物的人與人類社會的關鍵中介,希望能夠建立一套關于技術的論述。 參見王程韡《“技術”哲學的人類學未來》,《自然辯證法通訊》2020年11 期。 (譯者加)
②④Theodor W.Adorno, The Schema of Mass Culture,in 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J.M.Bernstein e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1,P.91, P.69.
③Theodor W.Adorno,How to Look at Television, in 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 J.M.Bernstein e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1,P.166.
⑤⑥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Volume 1: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translated by Barnaby Norman,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4, P.88,P.47.
⑦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Volume 1: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48.See also, on this point, To Love, To Love Me, To Love Us: From September 11 to April 21, in Stiegler, Acting Out, translated by David Barison,Daniel Ross, and Patrick Crogan, Stanford,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37~82.
⑧See,for example,the essays in Adorno and Heidegger:Philosophical Questions,Iain Macdonald and Krzysztof Ziarek eds.,Palo Alto,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Alexander García Düttmann, The Memory of Thought: An Essay on Heidegger and Adorno, New York: Continuum,2002.
⑨Samir Gandesha,Leaving Home:On Adorno and Heidegger,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dorno, Tom Huhn e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07.
⑩Bernard Stiegler, “The Organology of Dreams and Arche -Cinema,” in The Neganthropocene, translated by Daniel Ross,London:Open Humanities Press,2018,P.164.
?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trans.Richard Beardsworth and George Collins,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 translated by Stephen Barker,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Technics and Time,3: Cinematic Time and the Question of Malaise, translated by Stephen Barke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在國內胡塞爾研究中一般被譯為“滯留”,也被稱作“第一性回憶”;在斯蒂格勒的研究中,retention 被譯為“持存”或“持留”。 (譯者)
?Protension,或譯“前攝”。 (譯者)
?Edmund Husserl, The Phenomenology of Internal Time -Consciousness, translated by James S.Churchill,Bloomington,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64, P.100.參見埃德蒙德·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倪梁康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79 頁。
????霍克海默、阿多諾:《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 渠敬東、 曹衛東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111~112、113、113~114 頁。Horkheimer,Max and Adorno,Theodor W.,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translated by John Cumming,New York:Continuum,1972,P.124,PP.124~125,P.126, PP.126~127.
?Theodor W.Adorno, Free Time, in Critical Models:Interventions and Catchwords, translated by Henry W.Pickford,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167~175.